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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發出「有份量」的第一炮

1966年11月28日,江青在首都文藝界大會上講話時,說及了自己的「認識過程」,強調了「柯慶施同志的支持」:

我的認識過程是這樣的:幾年前,由於生病,醫生建議要我過文化生活,恢復聽覺、視覺的功能,這樣,我比較系統地接觸了一部分文學藝術。首先我感到,為什麼在社會主義中國的舞台上,又有鬼戲呢?然後,我感到很奇怪,京劇反映現實從來是不敏感的,但是,卻出現了《海瑞罷官》、《李慧娘》等這樣嚴重的反動政治傾向的戲,還有美其名曰「挖掘傳統」,搞了很多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東西。在整個文藝界,大談大演「名」、「洋」、「古」,充滿了厚古薄今,崇洋非中,厚死薄生的一片惡濁的空氣。

我開始感覺到,我們的文學藝術不能適應社會主義的經濟基礎,那它就必然要破壞社會主義的經濟基礎。這個階段,我只想爭取到批評的權利,但是很難。第一篇真正有份量的批評「有鬼無害」論的文章,是在上海柯慶施同志的支持下,由他組織人寫的。

人所皆知的是姚文元批判《海瑞罷官》的文章,而江青所說的「第一篇真正有份量的批評『有鬼無害』論的文章」,卻鮮為人知。

此文發表於1963年5月6日、7日上海《文匯報》,題為《「有鬼無害」論》。作者的名字,是完全陌生的,曰「梁壁輝」。

「梁壁輝」何等人氏?顯然,這是一個筆名,據雲,筆名源於「大筆一揮」,寫此文時頗費思索,「揮了兩筆」,「梁壁輝」亦即「兩筆揮」的諧音!

「梁壁輝」是誰的筆名?中共中央華東局宣傳部部長俞銘璜也!

俞銘璜在發表了《「有鬼無害」論》之後半年,便病逝了,年僅47歲。

兩年後,柯慶施也去世了。

俞銘璜和柯慶施在去世前,都沒有留下「女客人」關於那「第一篇真正有份量的」批判文章的回憶。倒是應該「感謝」江青,在她得勢的時候,「吹」出了這篇文章的內幕。不過,畢竟是當眾演說,她也是寥寥數語而已。

這篇文章的「組織人寫」以及發表,是頗為重要的事件,此後,江青選擇上海為「基地」,選擇《文匯報》為「陣地」,其源蓋出於此。姚文元那篇批《海瑞罷官》的「宏文」,實際上只是此文的「續篇」罷了。

筆者從上海《文匯報》友人那裡得知,當年經手「梁壁輝」的文章的是唐振常。當年他是《文匯報》文藝部主任,如今調離了《文匯報》。筆者在1992年2月15日尋訪了他。他回憶了那段鮮為人知的往事……

唐振常記得,那篇稿子是「上頭」來的,是《文匯報》總編輯陳虞蓀交給他,叫他照登的。其實,稿子也不是陳虞蓀組織來的,是「上頭」交下來,要他「奉命照登」罷了。

唐振常一看那筆跡,很熟悉,知道乃是俞銘璜的手筆。那時,俞銘璜常給《文匯報》「筆會」副刊寫雜文,跟唐振常聯繫頗多。不過,畢竟俞銘璜身為中共中央華東局宣傳部部長,以真名發表雜文諸多不便,常署筆名「於十一」。這一回,「梁壁輝」筆名是頭一次用。據唐振常回憶,這個筆名似乎只用過這一次,後來他未用過「梁壁輝」。因此,倘若不知內情,想要考證用過一回的筆名「梁壁輝」是誰,將頗費周折。不用「於十一」,特地新擬了筆名「梁壁輝」,這本身便表明了此文非同一般,作者使用了「隱身術」,故意不讓人知道究竟是誰寫的。

此後,在俞銘璜故世之後,種種悼念他的文章,也都從未提及「梁壁輝」,從未提及《「有鬼無害」論》。

唐振常與俞銘璜有過許多交往。他說,俞銘璜此人並非「左」派,當時是「奉命而寫」,寫了那篇貫徹江青意圖的《「有鬼無害」論》。

這倒是確實的。俞銘璜的入黨介紹人惠浴宇,寫過《記銘璜同志》一文(收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出版的《寫心集》),內中寫及:

我的記憶所及,他曾在各個時期、各種場合,為彭柏山等一批所謂「胡風分子」說過話,為方之等一批所謂「右派分子」說過話。他們有的曾是銘璜的戰友,有的不大熟悉,有的和他個人之間還有過齟齬……

俞銘璜曾有著「蘇中才子」的美譽。他的古文底子頗好,筆桿子厲害。陳毅曾說:「俞銘璜這個人,是個多面手,年輕肯幹,能說會寫,就是一張嘴不肯饒人。」

江青要批「有鬼無害」,找了柯慶施,而柯慶施則找了這位「蘇中才子」,俞銘璜也就「奉命而寫」。

這場干戈,最初發生在三位諸城老鄉之間,即康生、孟超、江青。

孟超是江青同鄉,也是山東諸城人,比江青年長12歲。早在1924年,孟超就來到上海,在上海大學中國文學系學習。開始寫詩、散文,並參加革命,參加中國共產黨,參加左翼作家聯盟。解放後,1954年他在北京的人民美術出版社擔任創作室副主任、幻燈編輯室主任。

1959年冬,孟超應北方昆曲劇院之約,根據明代戲曲作家周朝玉的傳奇劇本《紅梅記》改編成昆曲《李慧娘》。《李慧娘》刻畫了南宋末年太學生裴禹和奸相賈似道的寵妾李慧娘之間離奇、悲壯、純潔的生死戀,從中反映出賈似道的荒淫誤國以及人民的反抗鬥爭。

在改編過程中,孟超曾多次向他的同鄉康生「討教」。

康生發話了。

唐振常在他所寫的《有鬼皆害辨》一文中,提及了康生:

1961年紫光閣一次會議上,他(指康生)點了一大批壞戲,指名道姓,要這個演員演,那個演員唱,並不加區別地為所有鬼戲張目,又指令孟超同志的昆曲《李慧娘》一定要出鬼魂,說是不出鬼魂他就不看。[2]

1961年《劇本》第7、第8期,發表了孟超寫的昆曲劇本《李慧娘》。與此同時,北京開始演出《李慧娘》。

1961年夏秋之間,北方昆曲劇院在北京長安戲院公演《李慧娘》。

康生為《李慧娘》鼓掌,誇獎道:「孟超做了一件大好事!」

康生登台與孟超以及全體演員合影。他還先後兩次致信孟超,讚揚《李慧娘》的成功。

這時,孟超的老朋友廖沫沙也應邀去觀看了《李慧娘》。他以為這是一齣好戲,以李慧娘與裴書生的堅貞愛情以及對奸相賈似道的鬥爭貫穿全劇,揚善抑惡,具有教育意義。

《北京晚報》編輯得知廖沫沙看了《李慧娘》,當即打電話約寫劇評。廖沫沙常給《北京晚報》寫稿,一口答應,揮就一稿,寫畢,只是標題未想出恰當的,略加思索,寫上《有鬼無害論》。他的原意是指《李慧娘》中寫了鬼,這有鬼無害。在文中,他寫道:

我們對文學遺產所要繼承的,當然不是它的迷信思想,而是它反抗壓迫的鬥爭精神。

我們要查問的,不是李慧娘是人是鬼,而是她代表誰和反抗誰。用一句孩子們看戲通常所要問的話:她是個好鬼,還是個壞鬼。如果是個好鬼,能鼓舞人們的鬥志,在戲台上多出現幾次,那又有什麼妨害呢?

1961年8月31日,《北京晚報》刊出了廖沫沙的《有鬼無害論》一文,署他常用的筆名「繁星」。

正在關注著昆曲《李慧娘》的江青,注意到了「繁星」的這篇短文……江青記起了當年從山東初來上海時,見到田漢、廖沫沙的那一幕。

江青選中了孟超的《李慧娘》、選中了廖沫沙的《有鬼無害論》作為突破口。

江青給《李慧娘》「上綱」,認為是「借厲鬼來推翻無產階級專政」!她看了廖沫沙的《有鬼無害論》,以為是為「毒草」叫好,一起批!

1962年冬,剛剛「批判」了「反黨小說」《劉志丹》的康生,聽說江青找中宣部、文化部正、副部長談話,要批鬼戲,批《李慧娘》,康生也馬上變臉。他原本說《李慧娘》「不出鬼魂就不看」的,這時來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狠狠批評中宣部、文化部「右傾」,要追查「鬼戲氾濫」的責任。

其實,對於所謂「鬼戲」,要作具體分析。那些宣傳迷信的鬼戲,當然應當反對。

但是,像《李慧娘》中寫李慧娘死後化成鬼,仍要矢志報仇,這鬼實際上是人的化身,是李慧娘的光彩照人的形象的昇華和繼續。江青打「鬼」,實際上是借此打人!

江青當時畢竟尚是「小人物」,人微言輕,中宣部、文化部可以置之不理。可是,康生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他的話有份量,中宣部、文化部不能不執行。

於是,1963年3月16日,以中共文化部黨組的名義,寫了《關於停演「鬼戲」的請示報告》,上報「中共中央宣傳部並報中共中央」。請示報告指出:「近幾年來,『鬼戲』演出漸漸增加,有些在解放後經過改革去掉了鬼魂形象的劇目(如《游西湖》等),又恢復了原來的面貌;甚至有嚴重思想毒素和舞台形象恐怖的『鬼戲』,如《黃氏女游陰》等;也重新搬上舞台。更為嚴重的是新編的劇本(如《李慧娘》)亦大肆渲染鬼魂,而評論界又大加讚美,並且提出『有鬼無害論』,來為演出『鬼戲』辯護。對於戲曲工作者中這種嚴重狀況我們沒有及時地加以注意……」[3]

江青看了這份報告,說道:「點了『有鬼無害論』,為什麼不點出文章作者『繁星』?不點『繁星』的真名實姓廖沫沙?」

江青覺得不解氣,認為文化部黨組的報告不過是「官樣文章」,她要「衝破封鎖」。

最初,江青想在北京找人支持她,發表批判孟、廖的文章。無奈,北京並非她的「基地」。彭真是北京市市長,吳晗是北京市副市長,鄧拓是中共北京市委文教書記,廖沫沙乃中共北京市委統戰部部長——吳、廖、鄧後來被稱為「反革命的三家村」,彭真被說成是「三家村的黑後台」。面對北京這樣的陣營,江青當然無法開展她的「批判」。

她來到上海,發覺有柯慶施那樣的市委書記兼市長,有張春橋那樣的謀士,她得到了支持。正因為這樣,她所組織的第一篇批判文章,成功地在上海登出來了。這是她與柯慶施、張春橋第一次「協同作戰」。

她在柯慶施的支持下,終於「爭取到批評的權利」!

俞銘璜的文章在《文匯報》發表後,北京的《文藝報》5月號予以轉載。在此之前,《文匯報》4月號發表了趙尋的《演「鬼戲」沒有害處嗎?》一文。此後,在8月,《光明日報》開展了《關於上演鬼戲有害還是無害的討論》。

唐振常在1962年,曾以筆名「唐致」在《解放日報》發表《談鬼戲》一文,此時也遭到「麻煩」。

江青批判京劇《李慧娘》和「有鬼無害」論,得到了毛澤東的支持。

1964年6月,毛澤東在關於《人民日報》的談話中,支持了對「有鬼無害論」的批判。毛澤東說:

1961年,《人民日報》宣傳了「有鬼無害論」,事後一直沒有對這件事作過交代。1962年八屆十中全會後,全黨都在抓階級鬥爭,但是《人民日報》一直沒有批判「有鬼無害論」。在文化藝術方面,《人民日報》的工作做得不好。《人民日報》長期以來不抓理論工作。從《人民日報》開始辦起,我就批評了這個缺點,但是一直沒有改進,直到最近才開始重視這個工作。[4]

《人民日報》總編輯吳冷西也曾回憶了毛澤東就這一問題對他以及《人民日報》進行的批評:

不久,毛主席(1964年)6月21日在人民大會堂福建廳召開一次政治局常委會議。我到達時陸定一同志已經在座,少奇同志、周總理、小平同志陸續來到,彭真同志也參加。

會議一開始,毛主席就對著我說,今天找你來是要批評你,批評人民日報提倡鬼戲。他說,人民日報1961年發表了讚揚京劇《李慧娘》的文章,一直沒有檢討,也沒有批判「有鬼無害」論。1962年八屆十中全會就提出抓階級鬥爭,但人民日報對外講階級鬥爭,發表同蘇共領導論戰的文章,對內不講階級鬥爭,對提倡鬼戲不作自我批評。這就使報紙處於自相矛盾的地位。

毛主席指著我說,你搞中蘇論戰文稿,一年多沒有抓報社工作。你一定要到報社去開個會,把這個問題向大家講一講,也同新華社講一講。毛主席還說,人民日報的政治宣傳和經濟宣傳是做得好的,國際宣傳也有成績。但是,在文化藝術方面,人民日報的工作做得不好。人民日報長期不抓理論工作,從報紙創辦開始我就批評這個缺點,但,一直沒有改進,直到最近才開始重視這個問題。你們的《學術研究》專刊是我逼出來的。過去人民日報不抓理論工作,說是怕犯錯誤,說報上發表的東西都要百分之百正確。據說這是學蘇聯《真理報》。事實上,沒有不犯錯誤的人,也沒有不犯錯誤的報紙。《真理報》現在正走向反面,不是不犯錯誤,而是犯最大的錯誤。人民日報不要怕犯錯誤,犯了錯誤就改,改了就好。

毛主席這裡批評人民日報宣傳鬼戲的文章,是人民日報1961年12月28日發表的題為《一朵鮮艷的紅梅》讚揚京劇《李慧娘》的文章。該文認為這齣戲改編得好,並批評那種把鬼戲一律看作迷信的觀點。後來報社文藝部收到一篇批評「有鬼無害」論的文章,我審看時認為不必由人民日報出頭大張撻伐,而且毛主席指定袁水拍(曾任人民日報文藝部主任)編輯的《不怕鬼的故事》才出版不久,也不宜此時發表批評鬼戲的文章,於是把此文轉給《文藝報》處理了。因此人民日報一直沒有認為發表讚揚《李慧娘》是錯的,也沒有批評「有鬼無害」論。編輯部一直認為,不能說一切鬼戲都是壞的,禁止一切鬼戲也是不利的。

毛主席這次批評,比前幾次批評人民日報不重視學術理論要嚴重得多。很明顯,毛主席這時已開始抓意識形態領域的階級鬥爭了。[5]

知道了「梁壁輝」的文章的背景,知道了毛澤東的批評,「繁星」(廖沫沙)不得不在1965年2月18日《北京日報》上發表《我的〈有鬼無害論〉是錯誤的》一文。

孟超在1964年受到「停職反省」處分。在「文革」中,更是受盡折磨,於1976年5月6日含冤去世。1979年6月16日,孟超冤案才得以徹底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