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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度「失業」的「棍子」

林村,姚家三樓,老保姆馮金芸在忙著粉刷牆壁。

馮金芸是姚蓬子的諸暨同鄉,在姚家幹了那麼多年,還是第一次粉刷牆壁。

白牆,綠窗紗,花窗簾,三樓顯得格外幽雅、整潔。

那是1959年春,金英要做媽媽了,姚文元就以此為借口,搬到父母那裡去住。這時候的他,已是「鐵蛋掉在銅碗裡——響噹噹」的「左」派,已經不在乎什麼「劃清界限」之類忌諱了。父母那裡有保姆,母親又閒在家裡,住到那裡自然要舒適得多。

金英生了一個女兒,取名小紅。

姚蓬子當上了爺爺,掃去了這幾年心頭的不快,臉上露出了笑容。

可是,他笑了沒有多久,臉又拉長了:中共上海盧灣區委的領導考慮到金英是那裡的組織部負責人,住在姚蓬子家畢竟諸多不便,要她搬出去。

雖然姚文元拖著不搬,但是盧灣區委已一再提醒金英,姚文元這才不得不與金英遷入機關宿舍。

他們把女兒留給姚蓬子、周修文撫養。直至「文革」中,上海師範學院中文系的那群年輕人來抄姚蓬子的家,小紅和她的妹妹還住在姚蓬子家裡。

「棍子」是吃「階級鬥爭」的「飯」的。姚文元在「反胡風」、「反右派」中大打出手,到了1959年,「棍子」竟漸漸「失業」了。

他仍在不斷地發表文章,只是不大容易撈到整人的機會——因為畢竟要等「上頭」有了「階級鬥爭」的意圖的時候,才可以顯示「棍威」。

姚文元寫些什麼呢?

他稱讚「退休工人閒不住」——《發揚「閒不住」的精神》(1959年2月27日《解放日報》)。

他說說「認真讀書」——《漫談讀書》(1959年4月8日《文匯報》)。

他對廢物利用發生興趣——《廢物中有奇珍異寶》(1959年7月2日《解放日報》。)

他談業餘生活——《需要什麼樣的業餘生活?》(1959年7月第14期《支部生活》)。

他寫起了《在前進的道路上——評胡萬春短篇小說集〈紅光普照大地〉》(1962年2月16日《解放日報》)。

他發表「美學筆記」《論建築和建築藝術的美學特徵——美學筆記之六》(《新建設》1962年3月第3期)。

他甚至對江河、紅綠燈、相片之類產生興趣,寫了《詠物雜感(江河、紅綠燈、相片)》(1962年5月28日《解放日報》)之類。

這時的姚文元,像刺蝟失去了一身硬刺,成了溫和的兔子。

偶然他也發出幾句批判之聲,不過,那是批判印度總理尼赫魯(《這是什麼「人道主義」?》,1959年5月6日《解放日報》),批判美國副總統尼克松(《尼克松的「拿著吧」》,1959年7月9日《解放日報》)。

筆者讀了上海作家協會陳冀德女士的《生逢其時》一書[24],發現內中有一段描述這時候的姚文元很形象,可謂躍然紙上:

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卻是在一次會議組織的聯歡活動上。批判會從五九年底開到了六零年初。元旦過後不久,會議即將結束時,作為慶賀會議勝利閉幕的餘興。作協在滄浪亭擺了十幾個檯面。請與會者們吃一頓。飯後還有舞會。正當大家濟濟一堂,盡情享用著三年自然災害期間難得一嘗的菜餚時,只見一個穿著灰布軍便裝、戴一頂耷拉著帽舌的灰布軍帽的人,在席間穿來走去。似乎在尋找著什麼東西。這就是姚文元。

與我同桌的作協黨組秘書郭信和,眼光追隨著姚文元,咯咯的笑個不已。姚文元意識到他要找的東西在我們這一桌,就走了過來。他只是瞧著郭信和,不尷不尬地站在那裡。也不說話。郭信和笑道:小姚,你走來走去的幹嗎呀?是不是想早點溜回家去陪金英啊?姚文元囁嚅著,只見嘴巴在動,不知在說些什麼。郭信和這一鬧,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尤其是在作協機關工作的人,都湊過來了。七嘴八舌地要姚文元拿錢出來請客。這才知道,姚文元又拿到稿費了。再看姚文元,這哪像是個大作家呀?也不見有一點斯文相。最後,還是郭信和出來打了圓場,把被她藏了起來的姚文元的一隻黃綠色軍用背包,遞給了他,說,今天就放你一馬啦。看在金英的面子上。客,總該請一請的吧?交給我了。實報實銷,如何?姚文元接過背包,依然不吱一聲,轉過身去,逃之夭夭了。

看著姚文元離去的身影,我忽發奇想。都說文如其人。事實恐怕未必。姚文元寫的文章,我讀過一些,文筆相當的潑辣。邏輯嚴密,條理清楚。而眼前的這個姚文元,如果在他背著的背包袋裡,戳一桿秤桿子出來,這不就活脫脫一個上門收購舊書報雜誌者的形象嗎?

陳冀德以為,姚文元是「憨厚中帶著窩囊」。

1959年盛暑,中共八屆八中全會在廬山召開(亦即「廬山會議」)。會議通過了兩項決議:《為保衛黨的總路線、反對右傾機會主義而鬥爭》和《關於以彭德懷同志為首的反黨集團的錯誤的決議》。「階級鬥爭」的弦,一下子又收緊了。

本來,這對於姚文元來說,正是揮刀躍馬、殺上「階級鬥爭」戰場的大好時機。這一回,他心中一陣緊張。

姚文元緊張點兒啥?外人莫知!

唉,真是天有不測風雲。正好在一年之前,他為作家杜鵬程的長篇小說《保衛延安》寫了一本評論小冊子,列為上海文藝出版社的「讀書運動輔導叢書」之一。那時候,他做夢也不會想到,這本書會給他惹了大麻煩!

為什麼呢?《保衛延安》中作為英雄人物之一加以塑造的,不是別人,正是彭德懷!

在中共八屆八中全會公報發表之後,姚文元重讀自己一年前寫的那本小冊子,臉色都變了。

那本小冊子,印行了八萬冊。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地印著他的評論:

彭總的特點是極其沉著、鎮定、冷靜。……他對敵我情況瞭如指掌,能在似乎是最危急的時候掌握戰爭的主動權,把敵人引向滅亡。……彭總的判斷是明晰簡單的,只有幾句話,但包括了一切最根本的東西。

……敵人的主力被彭總巧妙地引向綏德地區,蟠龍鎮這個老巢成了一個孤立的據點。

……他好像掌握了啟發人思想的鑰匙,很簡單的幾句話,便會使你思想一下子變得很明朗,事情一下子變得很清楚。

就是在情況最緊急的時候,彭總也沒有任何衝動。……在沙家店九里山擺下戰場,把敵人全部消滅,取得了在西北戰場上有決定意義的偉大勝利。

但彭總不但是一個天才的無產階級的軍事家,而且是一個無產階級的政治家。……彭總身上那種巨大的精神力量,這是一個共產主義者的精神力量。……我們感到彭總純潔的黨性,在平靜的外表下蘊藏著的鐵一樣的革命毅力,在戰略上根本藐視敵人,有毫不動搖的勝利信心;在具體的戰役中又非常周密地一線不苟地檢查各項具體的準備工作,置敵人於嚴密的天羅地網之中……

在小冊子的結尾處,姚文元又一次熱情洋溢地歌頌彭德懷:「現在彭總正屹然站在世界地圖旁邊,嚴密地注視著帝國主義的動靜;……隨時準備把敢於發瘋的敵人送進墳墓裡去!」

小冊子出版才一年,彭總就迅速「貶值」,從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防部部長一下子「貶值」為「反黨集團」的頭子!

就在各單位都學習中共八屆八中全會公報的那些日子裡,姚文元步入上海新華書店,還看見書架上放著他的那本小冊子!他,頓時觸目驚心,趕緊走開了……

《保衛延安》被停止發行了。

幸虧姚文元已是頗有名氣的「左」派,沒有人給他「上綱」,總算躲過了一道難關。

倘若不是因為在一年前寫過那本小冊子,姚文元定然會來一篇《〈保衛延安〉為誰唱頌歌?》之類的「批判」文章。

不過,六年之後,他畢竟還是寫了——《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好在那時他寫的小冊子差不多已經從人們的記憶屏幕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