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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蓬子在天津被捕

革命,如同一面篩子,篩去了弱者,留下的是強者。

寫寫激揚文字,做做地下工作,這都不算難。面對皮鞭和屠刀,面對生與死的選擇,那才是對於硬骨頭與軟骨頭的最嚴峻的檢驗。

1931年爆發了「九一八」,1932年發生了「一·二八」,把國民黨政府弄得手忙腳亂。左翼作家們趁著民眾的抗戰烽火,呼啦啦,火上加油,推動著全國的抗日熱浪。

到了1933年,國民黨政府騰出手來了,形勢陡然吃緊,大批的左翼文化人落入囹圄:

3月28日,廖承志、羅登賢在上海公共租界被國民黨特務逮捕;

5月13日,史沫特萊的秘書、丁玲的第二個丈夫馮達在上海被捕。馮達叛變,供出了丁玲的住址。

5月14日,丁玲和潘漢年的表兄潘梓年在上海被捕。

6月18日,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副會長楊杏佛在上海被軍統特務暗殺,宋慶齡、魯迅、蔡元培接到了暗殺警告。

7月14日,《中國論壇》英文版第3卷第8期,王造時巧妙地以「記者接到未署名之投稿一件,內容為藍衣社謀殺中國共產黨領袖、左翼作家以及各反蔣軍人政客之秘密通告抄件」為托詞,公佈了以藍衣社總機關代號「華」署名的「鉤命單」,共53人,每一暗殺對像名字下面加括號,內注執行暗殺任務者的代號。其中有:陳紹禹(後林)、秦邦憲(後林)、胡漢民(海陳)、李濟深(海陳)、陳濟棠(球王)、李宗仁(補章)、白崇禧(補章)、蔣光鼐(補章)、蔡廷鍇(補章)、馮玉祥(線索)、吉鴻昌(線索)、楊銓(後林)、魯迅(後林)、茅盾(後林)、胡愈之(後林)、田漢(後林)、王造時(後林)等。這份「鉤命單」一公佈,輿論大嘩。

據不完全統計,在1933年上半年,僅上海一地,被捕的中共黨員便達600人左右!其中,最令人震驚的是中共上海中央局書記李竹聲在6月下旬被捕之後,成為「軟骨蟲」,居然供出許多中共地下黨員的地址。同案被捕的秦曼雲,也成了叛徒。於是,國民黨特務在上海來了個大搜捕。

在這月黑風高之際,姚蓬子在上海灘上不見蹤影。人們只是在書店裡見到他的名字—他的短篇小說集《剪影集》於1933年5月作為良友文學叢書之一,由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出版公司印行。這本集子中,收入他的七個短篇:《兄弟》、《意外》、《黃昏的煙靄裡》、《一個人的死》、《雨後》、《幸福的秋夜》和《一幅剪影》。對於姚蓬子來說,這本書是他畢生最重要的著作。因為他雖然出過詩集《銀鈴》,畢竟是薄薄的一小本,況且是他早期的作品;雖然出過幾本翻譯小說,畢竟是替外國作家進行「中文寫作」。這本251頁的短篇小說集《剪影集》,是姚蓬子在文學創作上的最高成就—此後,他就一蹶不振,落花流水了……

1933年12月,天寒地凍。在朔風凜冽的天津,國民黨特工總部的三個特務突然出現在戴著羅宋帽、穿著棉袍的27歲的男子面前。

就這樣,中共特科「河北交通」姚蓬子的名字,出現在被捕名單上。

一個叛徒出賣了他。

天津警察局長的嘴角漾起了笑—因為這一回落網的乃中共機要人員,非同小可。

與姚蓬子同案被捕的,還有左翼作家潘漠華和洪靈菲。

潘漠華本名潘訓,比姚蓬子小兩歲,浙江宣平縣坦溪村人氏,也喜歡寫詩。1927年,在杭州加入中國共產黨。當姚蓬子出席左聯成立大會那天,潘漠華也來到會場,並以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代表的身份致祝詞。後來,他在北平組織成立了左聯北平分盟,又建立了天津支盟。被捕時,他是中共天津市委宣傳部部長。

洪靈菲比姚蓬子小一歲,廣東潮州人,192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他與姚蓬子在上海相識。1930年,當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成立之際,他成為七個常務委員中的一個。1933年,他擔任中共中央駐北方代表的秘書,在北平被捕。

首都南京電告:「速解寧。」

姚蓬子耷拉著腦袋,戴著手銬,作為要犯,被押上南去的火車。

下了火車,一輛轎車已在那裡「恭候」。

車輪飛轉,直奔中央憲兵司令部監獄看守所。

驚魂未定,一個溫文爾雅的先生,穿了一身筆挺的西裝,前來看望他。

姚蓬子原以為迎接他的是老虎凳和辣椒水,不料,這位先生卻滿臉春風,悠悠然抽著「三炮台」,慢慢兒地跟他聊著。

「姚先生,久聞大名!」那位先生把一本《剪影集》擲到姚蓬子面前,說道,「姚先生是詩人,翻譯家,作家。我前幾天剛剛拜讀了姚先生的大作《剪影集》。你才華橫溢,令人敬佩,敬佩。」

姚蓬子靜靜地聽著,忐忑不安地緊緊盯著面前這位笑嘻嘻、文縐縐的人。

「姚先生,你一定把我當成政敵,其實大可不必,我們之間完全可以建立正常的友誼!」他繼續微笑道。

當此人自我介紹說姓徐名恩曾,姚蓬子若五雷轟頂。姚蓬子在中共中央特科工作,知道徐恩曾是何等厲害的人物:倘不是錢壯飛通風報信,恐怕連瞿秋白、周恩來都落在此人手中!

那時候,在國民黨特務系統,徐恩曾跟戴笠平分秋色。

在南京不起眼的小巷—雞鵝巷53號,戴笠建立了自己的特務系統。1932年9月,公開的名稱曰「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第二處」,戴笠為處長。它的前身為復興社(又稱力行社、藍衣社)的特務處。1938年,戴笠任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副局長,建立了臭名昭著的軍統特務系統。

徐恩曾原任軍事委員會調查局第一處處長,亦即國民黨的黨務調查處處長。1938年,徐恩曾任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調查統計局局長,建立了另一臭名昭著的特務系統—中統。

徐恩曾的臉上沒有一塊橫肉,卻是個溫文爾雅的君子。說起話來,慢條斯理,文縐縐的,笑嘻嘻的。他的話,像裹著橡皮的鐵條,軟中透硬,笑裡藏刀。

在看守所裡,徐恩曾沒有高喊「來人哪」,沒有使勁地拍驚堂木,卻與姚蓬子面對面坐著,一邊悠悠地抽著「三炮台」,一邊慢慢地聊著。

徐恩曾開始了他的「演說」:「像姚先生這樣的文人,幹嗎去給共產黨賣命?」

姚蓬子靜靜地聽著,眼睛睜得大大的。看得出,徐恩曾的每一句話,都打動了他的心。

徐恩曾是最善於察言觀色的。他看出了姚蓬子內心的空虛,便長驅直入了:「姚先生,你為共產黨賣命,共產黨的首領們又是怎麼樣呢?我這裡,有顧順章和李竹聲幡然醒悟之後,寫下來的深刻體會,你不妨看看。他們都受到了當局的優待……」

留下一沓文稿,笑笑,徐恩曾捻滅手中的煙頭。走了。

那一沓文稿,如同炸藥包,劇烈地震撼著姚蓬子的心。

雖說顧順章是上海工人,姚蓬子曾見過他,卻沒有太多的交往。李竹聲卻是姚蓬子所熟悉的「頂頭上司」。讀著不久前還是中共上海中央局書記的李竹聲的「反省體會」,姚蓬子不住地在自問:連李竹聲都舉起了白旗,我又何必自討苦吃呢?

姚蓬子知道,國民黨特務手中的槍,不是吃素的。1931年2月7日深夜,上海龍華警備司令部的一陣槍聲響過之後,姚蓬子所熟悉的五位左聯作家白莽(即殷夫)、柔石、李偉森、胡也頻、馮鏗,都倒在血泊裡。他們都是中共黨員,年紀也與姚蓬子相仿。特別是白莽,曾是姚蓬子的詩友。記得,他把《銀鈴》送給白莽,白莽跟他暢談過對詩的見解。

別無選擇。在姚蓬子面前,只有兩條路:李竹聲之路與白莽之路。

「姚先生,孔夫子說『三十而立』。先生年近『而立』,前途不可估量。何況,先生家中還有兩歲的兒子。先生即便不為自己著想,也應該替兒子想一想……」徐恩曾的話,不時在姚蓬子耳際響著。

要麼跪著生,要麼站著死。沒有挨過一棍子,沒有上過一回刑,姚蓬子的雙膝彎曲了,跪倒在徐恩曾面前,扯起了白旗。

他,供認了自己的身份—中共黨員,供出了自己的入黨介紹人—潘漢年;

他,供出了左聯黨組織名單,供出馮雪峰、華漢、錢杏村是中共黨員;

他,供出了與魯迅會面的地點,供出了馮雪峰、陽翰笙、錢杏村、柳亞子的地址;

他,居然用他的筆,寫出了「排擊共產主義的論文」!

大喜過望,徐恩曾發出一陣獰笑。他當即決定,給予姚蓬子這樣的「反省模範」以「自由」!

又見到了藍天,又見到了陽光,又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姚蓬子從子彈上膛的槍口討得一條活命。步出囚籠,獲得了「自由」。

只是他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出賣了黨的機密,也出賣了自己的靈魂。

姚蓬子倒戈的消息,不脛而走。魯迅聞知,不勝唏噓,萬分感慨。

魯迅在三封書信中,談到了姚蓬子。

1934年8月31日,魯迅在《致姚克》中,嘲笑了賣身求榮的姚蓬子:「先生所認識的貴同宗,聽說做了小官了,在南京助編一種雜誌,特此報喜。」

後來,姚克回憶道:

至於姚蓬子,我到1933年方才認識。他那時也算是個左傾作家;由於當時的環境特殊,左派的人都不願意把自己的真名實姓和身世背景,輕易告訴別人,別人也不便多問。我對蓬子當然也不例外。和他談話時,只聽出他似乎有杭州嘉興的口音,其他就不知道了。魯迅先生不喜歡他的作風,覺得他不可靠,所以曾經勸我少跟他來往。魯迅給我的信中所說的「貴同宗」就是指姚蓬子而言。由此可見,魯迅對姚蓬子是深惡而痛絕之。[137]

1934年11月12日,魯迅在《致蕭軍蕭紅》中寫道:「蓬子轉向;丁玲還活著,政府在養她。」

1934年11月17日,魯迅在《致蕭軍蕭紅》中,深刻地剖析了「蓬子轉向」的根源:

蓬子的變化,我看是只因為他不願意坐牢……凡有知識分子,性質不好的多,尤其是所謂「文學家」,左翼興盛的時候,以為這是時髦,立刻左傾,待到壓迫來了,他受不住,又即刻變化,甚而至於出賣朋友……

從「蓬子轉向」,再重讀魯迅在1930年3月2日左聯成立大會上發出的警告,是何等的睿智、遠見:「我以為在現在,『左翼』作家是很容易成為『右翼』作家的……」

在左聯五烈士犧牲兩年後的忌日—1933年2月7日,魯迅提起凝重的筆,寫下名篇《為了忘卻的記念》。他,「沉重地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國失掉了很好的青年」。他,「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

然而,他對左聯的敗類—姚蓬子,只是投以睥睨的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