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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蓬子本是闊少爺

或者像我一樣 淚向心窩倒注去, 傷情的話湧到喉頭 又重複嚥下,那末,露絲, 你心碎了,也讓我不知道 燈光是如此慘白, 情調又如此淒迷 強歡假笑是不成了, 讓我倆沉默地相守吧 露絲,在撒手前……

本來,這樣抒發「個人生活消極地崩壞著」的小詩,連同他的作者—20世紀20年代混跡文壇的姚蓬子,早已被歷史的浪潮所吞沒。

只是因為其子姚文元成為「四人幫」中的一個,姚蓬子隨之成為眾所關注的人物。

1949年9月由上海春明書店出版、胡濟濤主編的《新名詞辭典》中,在「人物之部」中列有「姚蓬子」條目,全文如下:

姚蓬子,浙江諸暨人,出版家。為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成員之一。曾主編《文藝生活》,並與周起應(即周揚—引者注)創刊《文學月報》,抗戰時在重慶創辦作家書屋,為全國文協委員之一,與老捨合編《抗戰文藝》。現作家書屋已遷移上海。著作有《剪影集》、《浮世畫》等。

這條目中未曾寫及的是,姚蓬子於1927年底加入中共,1933年12月被捕,不久叛變,於1934年5月14日在《中央日報》發表《姚蓬子脫離共產黨宣言》。

細探姚蓬子的人生色彩,最初是灰色的,後來曾是紅色的,忽地變成黑色,漸漸又褪為灰色。其中那一段黑色的歷史,不僅是他的一塊心病,也成了姚文元頭上的一塊癩疤。在姚文元平步青雲成為中央首長之後,曾以「嚴防擴散」之名為姚蓬子遮掩。正因為這樣,雲譎波詭,姚蓬子成了一個神秘的人物。

其實,就連姚蓬子本人,也曾在其詩集《銀鈴》的「自序」中寫過:「人是沒有方法逃避歷史的支配;正如草木不能逃避季節的支配一樣。」如今,撩開那神秘的面紗,為姚蓬子曝光。

姚蓬子,其實是筆名。他寫文章,常署「蓬子」,來自他的另一個名字「蓬生」。他的本名叫姚方仁、姚杉尊,字裸人。他又名姚夢生,「夢筆生花」之意;有時也寫為姚夢聖,「夢見聖人」也。他取筆名「蓬子」—「蓬瀛之子」,總是跟幻夢、聖人、仙境之類扯在一起。他還用過很多筆名,諸如丁愛、小瑩、夢業、慕容梓。

姚蓬子乃浙江省諸暨縣姚公埠人氏。

姚公埠是個小鎮,離諸暨縣城四十來里路。筆者在1989年11月16日,曾前往姚公埠作實地採訪。

據說,當年從杭州坐火車到諸暨湄池下車,再轉公共汽車到姚公埠。倘若坐小火輪,更方便些:從杭州沿錢塘江航行,轉入支流浣江,可以直抵姚公埠。上午開船,下午便到了。

諸暨是浙江的望縣,當年越國的古都,絕代佳人西施的故鄉,人稱「浙東一顆璀璨奪目的明珠」。早在秦始皇二十五年(公元前222年)置縣。民國以來,諸暨列為浙江的「一等縣」。這裡原本水路四通八達。有了公路之後,交通更加便利。特別是浙贛鐵路建成後,貫穿諸暨全境。諸暨盛產大米、黃金、茶葉。1989年冬,當筆者訪問諸暨時,這裡正在熱鬧慶祝由縣改為市。

諸暨文化發達,名人輩出,內中軍人多,文人多,科學家多,商人少。就以20世紀而言,國民黨少將以上有一百多人是諸暨人,如蔣鼎文、宣鐵吾等。共產黨著名活動家俞秀松、謝俠父、宣中華、張秋仁、汪壽華、馮文彬、錢之光、錢希均(毛澤民之妻)等,也是諸暨人。諸暨也出了不少文化人,如北京大學校長何燮侯、詩人何植三、翻譯家孫大雨等。諸暨農業也發達,這裡流傳一句話:「諸暨湖田熟,天下一餐粥。」意思是說,諸暨湖田的糧食熟了,可供天下人吃一餐粥。

姚公埠在諸暨縣城東北,本是個姓柴的人居住的小村。相傳宋朝時姚家從河南開封南遷至浙江富陽。不久,有姚姓兩兄弟亨德、亨利遷往諸暨,亨利被柴家招女婿,改姓柴,而姚亨德也在這小村住下成家。此後,柴亨利家族衰落,姚亨德家族興旺。人云:「這是以柴燒窯(姚),窯(姚)越燒越旺,柴越燒越少」。於是,小村遂成為姚姓天下。

小村瀕臨浣江,相傳是西施浣紗之江,又稱浣紗江。當時,江上無橋,姚氏祖先置一渡船,供人公渡,那小村便被叫作「姚公渡」。後來,渡口設船埠,遂改名「姚公埠」。姚公埠日漸發展,由小村變成小鎮,分為上村、中村、下村。

姚公埠是一個建在堤上的小鎮,它的一邊是浣江,另一邊是農田。農田的地勢低,不得不沿江築堤。人們的房屋無法建在那低濕的地裡,只好建在堤上。於是,姚公埠成了一個沿江而建的狹長的小鎮,像一條帶魚似的。

姚公埠的居民,差不多家家姓姚。據說,是由一個姚姓老祖宗繁衍下來的。筆者在諸暨檔案館見到《暨陽浣西姚氏宗譜》,內中記載著姚文元的家譜。那裡的姚家宗祠,則是清朝光緒年間重立的,寫著對聯:「紅霞晚映,鳶飛魚躍。」

在姚公埠下村,有一座房子,人稱「九間頭」—那房子南、東、西各三間,共有九個房間。在「九間頭」對面,有一座像北方四合院的房子。走進大門,是一個四方的院子。院子的三面,是平房,正面是兩層樓房,上下各為三間(後來擴建為上下各五間)。這便是姚家老屋。

老屋的主人胖墩墩的,那喉嚨又響又亮,站在院子裡喊一聲,連「九間頭」的糊窗紙都要抖幾抖。此人姓姚名西曜,諱志純,乃姚蓬子之父[132]。姚文元的祖父,有田120畝,在姚公埠下村算是數得上的地主了。這些田地,是從姚西曜的曾祖父姚杏生、祖父姚麟秀、父親姚寶槐手中傳下來的。姚寶槐是清朝秀才,兩度赴紹興考舉人,未中,瘋癲而死。

■ 1989年11月,葉永烈在姚文元家鄉浙江諸暨姚公埠採訪姚家老鄰居。

■ 浙江諸暨姚公埠姚家老屋(葉永烈 攝)

筆者注意到姚克先生一篇遺作,題為《「四人幫」中的二位捨親》,內中涉及姚文元的祖父。姚克先生是電影《清宮秘史》的編劇。在「文革」中,《清宮秘史》曾受到江青、姚文元、戚本禹的猛烈「批判」,成為「炮打」劉少奇的一顆重磅炮彈。

姚克晚年,客居美國。1976年底,他在美國加州會晤那位為江青立傳的維特克女士,談起江青,也談到姚文元。後來,他把那天的談話寫成《「四人幫」中的二位捨親》一文。此文在姚克去世後,於1996年發表於第12期《上海灘》雜誌。

姚克寫道:

有一天我看到一篇批判姚文元的文字,說他的祖父姚漢章,多年前曾任中華書局的編輯。我這才發現,我當年認識左翼作家姚蓬子原來是姚漢章的兒子。

……

姚漢章是清朝末年的舉人,在我同輩分的弟兄中,他是獨一無二的,他中舉之後科舉就廢了。他因為是個舉人,特別受親屬的重視,所以隔了六七十年我還記得他,別的從堂弟兄的名字我就想不起來了。我和姚蓬子認識的時候,從來沒有互相展問邦族;我絕對沒有想到他會是我從堂哥哥的兒子,他也絕對想不到我會是他父親的從堂弟弟,因為我是先父晚年的兒子,年紀和姚漢章相差至少二十歲上下,而且我說話帶一點蘇州口音,更不像是他們的本家,如果我和姚蓬子交往得長久一點,彼此也許會發現出親屬關係來。可是經過魯迅先生的勸告,後來我就和姚蓬子疏遠了。若不是最近報紙上透露姚文元的家世,我也許永遠不會知道他們父子是我的本家親屬。

民國初年間,姚漢章就在上海中華書局做編輯,當年中華版的教科書,有不少都出於他的手筆,60歲以上年紀的人也許曾經讀過。

很遺憾,姚克先生沒有註明他所見到的那篇「批判姚文元的文字」,究竟發表於什麼報刊,作者是誰,文章的篇名叫什麼。

筆者在浙江諸暨檔案館查閱了《暨陽浣西姚氏宗譜》,並複印了姚文元的父親、祖父那一頁,沒有見到姚文元的祖父叫姚漢章的記載,只查到他的祖父「名西曜,諱志純」。姚西曜是否另有名字叫漢章?尚待進一步查證。

就連姚克本人在《「四人幫」中的二位捨親》一文中,對此也有所懷疑:因為姚漢章之父諱文俊,姚文元倘若是姚漢章之孫,不可能是「文」字輩—豈有曾祖父與曾孫同輩之理?

姚克寫道:「姚漢章是個舊社會的人,當然不會替孫兒取一個與自己父親犯忌諱的名字,姚蓬子雖然曾一度做過左翼作家,也不至於糊塗得連這一點規矩都不懂。」

光緒三十年,吹吹打打,一頂從20里外盛兆塢抬來的花轎,讓姚西曜有了妻室。新娘姓張,按老規矩,也就喚做「姚張氏」。

姚張氏過門不久,為姚家添了一個胖小子,那是清朝光緒三十二年的事。[133]「翻譯」成公歷,也就是1906年。

姚西曜希望兒子成個秀才,取名姚夢生,又叫蓬生,亦即姚蓬子。

子肖其父,姚蓬子的聲音也格外響亮。不論在講壇上,在家中,當他慷慨激昂起來,聲音常常會使窗玻璃為之不斷震動。

姚張氏是個和顏悅色的人。雖說姚西曜發起脾氣來翻江倒海,使姚張氏一聲不吭,使鼓槌如同敲打在絲綿被上一般。姚張氏把姚家料理得整整齊齊,沒有一把歪放的椅子,沒有一個倒了的油瓶。

姚家的日子漸漸興旺起來,加蓋了三間樓房,後來又擴建為上下各五間。

姚西曜當上了「圩長」。那裡把堤稱為「圩」。圩分段承包。圩長,也就是某一段江堤之「長」。用現在的眼光來看,圩長大約相當於居民小組長。

在生下姚蓬子8年後,姚張氏又生一女,取名姚舞雁[134]。梁實秋先生於1974年寫的《槐園夢憶》中,有一句提到姚舞雁。那是述及他的妻子程季淑在1948年冬從北平抵南京時:「第二天她得到編譯館的王向辰先生的照料,在姚舞雁女士的床上又睡了一晚。」

梁實秋乃編譯館館長,姚舞雁多年來在梁先生手下幹事。

另外,在老捨的1951年3月28日的日記中,也提及姚舞雁:「約王庚堯、姚舞雁、屈凌漢、隋育楠、易德元、席征庸,吃東來順。」

紅學專家馮其庸在1994年《重校〈八家評批紅樓夢〉》出版時,稱姚舞雁為「版式專家」:「決心徹底全面重校重排,所有文字都用原書一一核校,我還請版式專家姚舞雁先生重新劃定版式,並由她作復校,最後由我定校。經此番努力後,從版式到文字、分段、標點以及眉評、回後評等等,皆認真定,面目為之一新。」

姚西曜在鄉下當了一輩子土財主,希望兒子有點出息。在姚公埠念過私塾之後,姚西曜就把兒子送到諸暨縣立中學上學,不久轉往紹興越材中學(現名建功中學)上學,後來姚蓬子講話有點「紹興官話」的味道,便是紹興越材中學給他留下的印記。

中學畢業之後,他進入上海中國公學,然後前往北京大學。

1924年夏日,姚張氏常常發燒,氣喘,不斷地吐濃痰。不知怎麼回事,她的臉上還長出許多紅點。

就在這個時候,18歲的姚蓬子從北京大學急急奔回老家,探望重病的母親。姚張氏的病越來越重,水米不進。

姚西曜趕緊從幾十里外請來醫生。醫生只略微看了一下,便連連搖頭,寫下處方,連飯都不吃,就拎起出診皮包走了。

醫生不吃病家的酒菜,這意味著病人已病入膏肓。

醫生臨走留下一句話:「如果病人臉上的紅點褪去,那就不行了。」

姚西曜還來不及去抓藥,妻子臉上紅點褪去,一命嗚呼。

佇立在母親墳頭,姚蓬子久久無言。他把無限哀思,凝在一首題為《自從我死去了母親》的小詩裡。

逝者長眠,很快從人們的記憶中流逝。白色的紙花、黑色的布幔剛剛掃去,姚家小院掛起了紅花、紅布,燃起了喜慶的鞭炮。

一頂花轎抬進了小院。姚西曜在姚張氏死去的當年便娶了繼室,叫馮雅琴。比起姚張氏來,馮雅琴顯得更為精明能幹,尤其是擅長理財。兩年之後,馮雅琴生一女,取名姚飛雁。又過三年,馮氏再生一女,取名姚鳴雁。

1937年,姚西曜明顯地消瘦下去,胃口越來越差。他不斷地吐出紫黑色的血塊,終於一病不起,死於姚家老屋。

馮雅琴成了一家之主。靠著佃戶耕種姚家土地,她在姚公埠過著無憂無愁的日子。直到臨近解放之際,她知道世道要大變,便賣了土地、家產,逃到上海,住在姚蓬子家中。

她與姚蓬子之間的感情,不好,也不壞。

生母姚張氏的病逝,曾使姚蓬子陷入深深的哀痛之中。他的大學同學周頌棣住在離姚公埠80里路左右的地方,托人帶來口信,邀他去做客,散散心。

姚蓬子來到周家,結識了周頌棣的姐姐周修文。他有心,她有意。本來是為了驅散喪母之痛,卻迎來了愛情之蜜。

沉醉在詩的夢幻中的姚蓬子將情思化為情詩:

你小小的唇正像一顆酸果兒, 雖然顏色是紅晶石似地鮮艷, 味兒卻酸酒一般苦。 因為我正想試嘗苦的滋味呢, 故而我們的唇兒觸著時, 我的眉間透露了笑意。

愛情雖然滋潤了他枯萎的心田。但是,對自己未來充滿種種幻想的姚蓬子,不滿足鄉間的平淡生活,他常常夢想著哪一天成為一個大人物,大聖人。於是,他告別了浣江的水,告別了母親的新家,告別了戀人的紅唇,來到了繁華的大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