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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有味:吃貨的人生況味

我出生於上世紀70年代末,三十八年的人生,就像一幅畫了一半的水墨寫意,出彩之處,尚看不分明,不少敗筆,卻需要後來彌補。成熟的過程中,漸漸地發現自我非我,也不再去糾結某人某事,就像練太極,打到後招,忘了前招。

但是,在人生的某個時段裡,總會有一些事物,譬如幾樣美食,曾帶給我舌尖的愉悅,幾句話,留下心頭的警醒,足以銘記至今。

香腸、餃子和炒雞蛋,是我童年的三樣美食。香腸要過年才能吃到;包餃子要看母親的心情;炒雞蛋,要我過生日,或在學校當值日生——那時,值日生是一種殊榮,老師看得起才給做。

上午課程結束後,要留在教室裡打掃衛生,不能回家吃午飯,等同學們返校了,再監督他們午睡,誰要抬頭或做小動作,就記在小本上交給老師。

每逢值日,母親會炒兩個雞蛋蓋在飯上讓我帶去。然後囑咐我:「別聽老師的,我們不告黑狀,你自己睡覺也不老實呢。」

那時,老師的教誨是重,但說到底還是母親的話最大。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的值日本上都是空白,老師誇我震得住,給我安排的值日也多了,同學對我也擁戴,不擔心睡午覺時搞搞小動作,下午就得去罰站。

重要的是,我有更多炒雞蛋蓋飯可以吃。母親炒雞蛋喜歡用大火,配上切丁的青椒一起炒,炒得碎,金黃色雞蛋和翠綠的青椒相互輝映,一口下去,滿嘴香。

可惜好景不長,我值日「放水」的事很快就被同學舉報了……

再說餃子,母親說我是個「餃子寶」,按她的說法:我崽吃餃子不要命。她其實知道,我那是饞肉饞的。有一次,母親在單位評了勞動模範,一高興,買了肉回家包餃子。我才上小學四年級,一口氣吃了二十多個,撐得只能側著身子坐。

寄住我家的表哥帶著我去冰廠喝了一碗酸梅汁,又把我帶到體育館的大操坪,走了五六圈,走消了才回家。睡覺前,看到桌上食籠罩住的已經冷了的餃子,我忍不住又偷吃了幾個。那一晚,我睡得很香,滿嘴餃子香。

還有香腸。童年時在我的眼裡,香腸是頂了天的美食,比現在的鮑魚、魚翅金貴得多。肉有很多種吃法,香腸是我最喜歡的,也是媽媽唯一做不了的。我要吃,只能去買,對於一個精打細算過日子的家庭來說,多數時間,都沒有這種奢侈的預算。

有一回,我跟著父親去他同事家做客,他的同事帶著我們參觀他家的廚房,很是炫耀地讓我們看他新買的攪肉機,他說:「有了這個,就可以在家裡做香腸了。」一開始,我只是被父親牽著,客套地參觀,聽到這話,我對香腸的牽掛瞬間被激活,我問:「香腸,在哪裡?」

父親同事倨傲地往上一指,我抬頭,廚房棚頂上,掛著一串串用繩串起的香腸,像入秋後的葡萄架,沉甸甸的。我噙著滿嘴的口水,輕輕地說:「你們家真有錢。」

我們家吃香腸,可是要過年才能吃到。除此之外,只有我表現太好,或考試得第一或書法得優勝,母親賞無可賞,才會去肉店買一根香腸回來,切片,中午、晚上各炒一半,配上青椒與蒜片,盡著我吃,他們偶爾只夾一片青椒配飯。這個菜,即使吃完了,拌上碗底的菜渣,我都可以嚥下一碗飯去。

許久以後,某一天晚上,母親忽然買了好多菜,好幾根香腸,滿滿地炒上一碗,炒了好多雞蛋,盛得菜碗冒尖,還特意開了瓶瀏河小曲,一家三口圍坐,慢慢吃。我開心得要死,捧著個大飯碗,就著菜扒飯,夾了這碗夾那碗,都是我愛吃的,一邊吃一邊問:「今天什麼好日子啊?」

父親不說話,本不勝酒力,小口滋著。喝完了,母親又給他倒滿。母親開心地笑著,笑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轉,好一會兒,她才輕輕地說:「今天要慶祝的啊,你爺爺做腎臟手術借的錢,我們終於還清了。」

那一年,我已經上初中三年級了。

孤獨的孩子,總有書陪伴。

我姨是醴瀏鐵路的職工。在那時,有一條小鐵路,通往瀏陽與醴陵,這列火車主要運送礦區的礦石,兼著瀏陽城東線的載客,火車經常晚點,最後那幾年,買了票的乘客,從早晨等到黃昏也是常事。

我姨就在這條鐵路所屬的公司工作,她任的是一個閒職——圖書館管理員。她在一棟三層小樓裡上班,在那棟樓的二層,有幾間打通的房間,裡面儘是書架,放滿了書,每本書的側頁都貼了編號。

那時,我姨經常一整天都等不來一個讀者,只是悠閒地在登記台後打毛衣。暑假裡,我會去找她,在她那裡,一天又一天地消磨,我的朋友不多,在沒有朋友的日子裡,書是我唯一的夥伴。

《小飛人三部曲》是她介紹給我的,她告訴我:「這是小孩子的書,你會喜歡的。」

我翻開了那本書,並且很快地入了迷,在我的幻想中,曾經非常希望自己能有個卡爾松這樣的朋友,住在屋頂上,背上有螺旋槳,在我寂寞時,飛下來與我遊戲。雖然他好吃懶做又強詞奪理,可是他善良,關鍵時刻,會用只能發出聲響的小手槍替我趕走壞人。

「朋友就是對你好的人,」我姨對我說,「每個人都有缺點,沒事的,對你好就行,你姨父打鼾能震塌床,我們也好了這麼多年了。」

我姨的話,我聽得似懂非懂。後來又看了一些她推薦的書,並不十分滿意,譬如《紅樓夢》,對於一個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才能換來炒雞蛋、香腸和餃子,而且還感到非常滿意的人來說,書裡面的人啥事不幹,吃得那麼好,還那麼幽怨,簡直是糟蹋人生。

上高中後,那時醴瀏鐵路已經關停了,我姨從單位下崗,沒有補償多少錢,書倒拿了不少回家,也許是她不問自取。這些書大部分後來都送了我。

我看了許多俄羅斯小說,高爾基說:「在貧瘠的日子裡,鬧火災都是逗樂,在一無所有的臉上,連傷痕都是點綴。」

我看了《百年孤獨》,那也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一個故事,可以以這樣的方式這樣來講的。還有《青銅時代》,它反覆敘述的方式,給人以某一個節點的無數可能——你的人生,既可以這樣,又可以那樣。無論是尋找無雙的王仙客,還是被紅拂挾持的薛嵩,他們都在時間的迷宮裡做著選擇,而不同的選擇,都將通向不同的道路。

父親的話不多,在我的印象中,從前的他,是一個嚴肅的人。

小時候的我,曾經很遲鈍,被開水燙到,也要過幾秒才開始叫喚。在那個機關大院裡,我並不是個靈泛的小孩,經常被同齡的孩子欺負,他們打我,我也由著他們。回到家了,忽然覺得痛了,才開始哼哼。

上小學時,有一天母親出差(她在日雜公司當會計,經常出差),我抱著個大瓷缸去食堂打飯,打回家和父親一起吃。回家的路上遇到兩個同學,他們是班上最凶的兩個,抄近路穿過機關院子回家,看到我了,笑嘻嘻地走過來,攔住我,用手挑著我懷裡的菜吃。一面吃,一面高聲噱笑,我緊張到說不出話,任他們嬉笑著將碗裡的菜吃完,呆呆地抱著碗回家。

回到家,我老老實實地跟父親坦白了路上遇到的事情,父親什麼也沒說,我們就著些油湯把飯吃完。

那天晚上,父親帶我出去了,他在前面闊步走著,我在後面緊趕慢趕地跟,父子倆默默地穿過半個瀏陽城,轉進一條小巷,在一戶人家的門口停下,父親打著手電反覆核對了門牌,才輕輕地敲門。

一個中年人來開的門,父親笑著跟他打招呼:「是王師傅吧,我是某某的同事,他已經跟您說了吧。」

後來這個中年人成了我的師傅。那一天,父親與師傅約定,以後每週一、三、五和週日的早上,我到這裡來,師傅教我打拳。

那天回家的路上,父親放緩了腳步,摸著我的頭,和氣地跟我說話,破天荒地問了我在學校的事情,有哪些人欺負我。我有些緊張,又覺得丟臉,期期艾艾地說了一些。

父親沉默了很久,臨到家門口了,忽然停下來,很認真地對我說:「你不惹事,但也不要怕事,勇敢一些。」

祖父去世,是在我參加工作以後,距離他動手術摘除左腎已經過去了很多年,那一年,他的右腎也失去了功能。

他在病床上躺了兩個月,用一個小本子記錄自己的過往,或許他已經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每天都會寫到很晚。

有一天,我去醫院看他,他正埋頭疾書,我走到床邊去,看他在本子上筆力不勝地、歪歪扭扭地寫著字。他只會寫繁體字,並不會斷句,要斷句的地方,會貼著線畫一個小圈。他還在寫他在朝鮮戰場的那些事。

好一會兒,他才察覺到我,抬起頭,望著我,微微一笑,笑得有些麻木,然後他輕輕說:「格伢子,做人要勇敢一些,別怕。」

我一愣,覺得很突兀,不好接話,只好不明所以地傻笑著。

如今想來,這不是一種鼓勵,而是一種警醒,他已經洞悉我骨子裡的某種性格,一直隱忍不說。此後,每每想起那一刻,總覺得祖父當時的眼神,如此殷切,好像急於想看看我的未來,是否如他所願。

尾聲

那些美食的記憶,書籍的影響,與父輩的囑托,在許多年後的今天,已深深地浸入我的生活。

它們分別所指的人生信條,讓我體會到了一種簡單的快樂,也讓我在平凡的人生裡,過得並不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