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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見楓葉紅

我家的老屋,在瀏陽市永和鎮的一個小山沖裡,老屋後頭坡上,立著一棵大楓樹,樹幹筆直,枝葉葳蕤,有數百年歷史,是祖上某位先人種下的。

據說,我們這一族的祖先,在清康熙年間從廣東梅州遷到湖南瀏陽,擇地而居,在小山沖裡開枝散葉。一村的鄰里,彼此間或多或少或遠或近,都有些許親戚關係,不知幾時起,小山沖也開始被喚作張家沖。

對於張家沖的印象,是從我記事起的。

三十多年前的一個夏天,母親正出差在外,祖父捎信來,讓父親回鄉「雙搶」(搶收早稻,種晚稻),父親便帶我一同去了永和。

運送礦石、兼做客運的綠皮小火車停停走走,行了半日,我們在晚間到達。表親華叔來接我們,一根扁擔挑著父親的旅行包,將我們送到了家。

祖父家本是宗族老祠堂,早已荒廢,祭祀的正廳空著,餘下的房間自東向西分成三戶,東邊住的是祖父未出五服的叔叔,我叫他太叔公,居中住著一戶五保戶李奶奶,我家在最西頭,屋旁有一棵柿子樹。

老祠堂後面是坡,屋前是坪,坪沿一溜矮牆,牆後是一條一臂寬的土路,再往後,是大片的水田。下老壩(屋前的一條小河,當地以壩稱河,大溪河支流)從水田中彎彎繞繞,往東流去。小山沖裡還未接上電,夜裡,雞進籠時,祖母會點上兩盞油燈,一盞有罩,放在堂屋,另一盞是個小瓷碟,燈油裝得堪堪滿,插一根燈芯,供在灶上,給灶王爺打亮。

晚上熄燈睡下,漆黑一片。茅房在屋外,要起夜,須得搖醒父親,請他打著手電,陪我去。父親疲憊地起身,嘴裡嘟嘟囔囔地說著聽不清的話,一手牽著我,手電筒的光圈照亮著腳前的地面。

走出屋,我們站在簷下,對面的山牆黑糊糊的,夜空中傳來各種聲響,風聲、蟲鳴,偶爾還有「咕咕」的聲音,我問父親那是什麼。

「貓頭鷹,在樹上。」父親說。

「在哪棵樹上?」

「不知道誒。」父親說。

早上,一聲接一聲的雞鳴,山沖裡的公雞彼此應和,把天叫亮。天光透過窗子照進來,我在晨光中甦醒,屋外土路上農人的談笑聲傳進屋裡。攀上窗沿推開窗,水田中瀰散著蒸騰的水汽,遠處的村舍和零星的樹木披著朝暉,不知名的鳥兒掠過天空,留下幾聲脆啼,下老壩汩汩的流水聲從遠處傳來,像樂聲一般喜人。

一會兒,祖母推門進來,輕聲喚道:「伢崽呀,吃麵吧。」

祖母頭一天去鎮街上肉鋪買肉,不多,拿鹽醃著,夠做澆頭。早上切成絲,和著姜絲一起炒,撒幾粒豆豉,加水燜,便是上好的湯底,煮好了的筒子面起了鍋,分碗盛著,面下邊藏一個荷包蛋,吃時舀上小半勺干椒,格外地香。

祖父與父親早已下地了,祖母帶著我,我央求她講故事,她不會,便講她自己,東一句、西一句,有一搭、沒一搭。

「我要是識字,也能做點事。」祖母說。

「我嫁給你爺爺做童養媳,沒讀書,只認得錢,不認得字。」祖母說,「你爺爺讀過書,背著衣箱(行李)到外頭求過學。」

「你爸吃了苦,八歲就去石灰坳(地名)擔柴,人還沒有扁擔高,」祖母臉上顯出一絲愧疚,「上家屋裡(指東邊的鄰居)婆婆勸我,『崽細莫做工咧,正長身體,背著柴一佝起,幾步一歇。』」

「我也沒辦法咧,你爺爺躲饑荒出去了,家裡沒勞力了。」祖母歎道。

祖母去河邊洗衣服,會帶上我。衣服裝在籃子裡,還有黃澄澄的肥皂與搗衣錘,路邊的農田收得早的已重新注水,陽光下閃著粼粼的光。祖母與田間的農人們打著招呼,一些人直起腰回應,看到我了,便恭維幾句,「孫子長得好啊。」「你啷家(瀏陽方言,敬稱)有福咧。」祖母喜滋滋地答謝,腰板挺得筆直。

有時候,我們會走過下老壩上的木橋,去更遠的地方看一看。那邊也是田,農舍與樹在田間孤獨地點綴,忙碌的農人們,在刺目的陽光和水的反映中,幻化成一個個虛邊的剪影。

回家時,提籃裡裝著濕衣服,更重了一些,祖母的身形佝僂起來,走得慢了一些,我跟在後頭,東張西望。遠處家後面的坡上,一棵巨大的樹枝葉繁茂,撐起了半邊天的綠意。

「奶奶,那棵樹是什麼樹啊?」

「哪一棵?」祖母微微喘著氣。

「就是那棵!」我抓著她的衣角,踮起腳尖指給她看。

祖母撂了籃子,瞇著眼打望。

「那是楓樹,祖上種的。」她擦著汗說。

中午歇了工,祖父與父親回家吃飯,他們挽著褲腳,腿肚子上都是泥,草帽進門就摘了,撂在椅上。每每父親去水缸舀水洗臉,祖母會勸,「收了汗再洗,莫汲了寒氣。」

飯罷,他們在堂屋下棋,我在竹床上午睡,一覺醒來,他們已經走了。

有一天,我午睡醒來,祖母也不見了,堂屋裡空無一人,我反覆地呼喚,沒人回應。

天地間很安靜,屋外的土路沒有行人,柿子樹在陽光裡投下斜斜的影子,隨風飄動,張牙舞爪,我在竹床上站起身來,踮腳張望,門外坪裡,風吹草曳,更遠處,農田里忙碌的小小人影們無聲地勞作著。

角落裡的矮櫃「嗒」的一聲響,轉身望去,什麼都沒有。我的心中沒來由地一緊,忽然不敢下床了。

屋外的蟬鳴再度響起,聲音尖利,和在那些雜亂無章又包含恐嚇的天籟裡,一聲緊一聲急,叫得人心慌。我忽然覺得,頭頂、身後,還有那些看不見的陰暗角落,彷彿潛伏著一些東西,在等我放鬆警惕。

一個粗壯的婦人從土牆外走過,朝裡望了一眼。

我「誒!誒!」地喊她。

她繞過土牆走了進來,兩步跨上台階,進了屋。

「你家大人呢?」她翁聲翁氣地說,肩上,一根扁擔搭著箕筲斜斜地背著。

「我不知道。」我小聲說著。

她應了一聲,轉身走了出去。

我又獨自一人了,蟬聲仍在聒噪,穿堂風吹進屋來,帶入了屋外的炎熱,樹的影子隨著光線的傾斜越來越近,耳邊隱約響起了呢喃的聲音,又細又急,像是在跟我傾訴,也不管我願不願聽。

眼前的土牆前,再次經過一個身影,我不及呼喚,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屋裡聚了不少人,他們的眼神關切又驚喜,竹床邊支了個小爐,火上架著個鐵飯盒,盒裡煮著針具(老式針具反覆使用,水煮消毒),一個留山羊鬍子的中年男人坐在我身旁,得意地炫耀著:「打一針就行了,我說的沒錯吧。」

我翻身坐起,祖父站在一旁,此時近前來,摸了摸我的頭,表情嚴肅,沒有作聲。

「我就去菜地裡看了看。」祖母分辯著。

「我就說是受了驚嚇,睡得太沉了,搖都搖不醒。」旁邊有人說。

那天下午祖父沒有再去上工,而是守在我身邊,反覆詢問我那場驚嚇的經過和細節。他篤定地相信,是祖宗回來歇腳,順便看了看我。

他讓祖母備了三碗供品,領著我去了祠堂正廳,那裡只剩漆色斑駁的柱子與一張腐朽的供桌。祖父擺上供品,在盛米的碗裡插上三根香,拉著我跪下,向供桌後空曠處虔誠地磕頭,香煙扶搖直上,祖父趴低身子喃喃細語。

我立起身子扭身四望,傍晚的天光從天井上方斜斜投入,照亮簷側的走道,祠堂的大門早已拆掉,從門裡望出去,遠處的天際,晚霞在山與田的盡頭鋪陳,水田間挺立的大樹彷彿著火了一般閃著紅光。近處,土牆外走過三三兩兩的農人,帶著一天的疲憊與收工的松乏,大聲地聊天。

祖父搭著我的肩,站起身來,「他們收到了,一定的。」他的表情隨即輕鬆起來,彷彿確信自己剛剛完成了一件大事。

「祖宗看顧你,是你的福分。」祖父喜滋滋地,拉著我從祠堂正門走出去,我們在坪中站定,祖父轉身,指向後頭,我抬眼望去,飛簷的上方,大楓樹綠葉蓬勃。祖父說,「如今祖宗傳下來的,只剩兩件,一是這個祠堂,二是這棵楓樹,聽老班子(長輩)說,有人晚上路過,聽到樹上有人講話,念著誰家有福,誰家積了業。那就是祖宗顯靈呢。」

祖父告訴我,大楓樹是一位老祖宗種下的,是位秀才,某次讀到梅州鄉賢的詩句,種下這棵樹,取感懷故鄉之意。

我問是什麼詩,祖父支吾了半天,「『盤山紅葉祠東西。』秋天時,楓葉紅了,紅在祠堂上頭,就好看了。」他解釋道。

時間緩緩地走過,就像下老壩裡漫不經心的流水,流過了一年。

到了天寒地凍的時節,年節也近了。父母親都忙了起來,要準備年節的物資了,平日裡的奢侈品變成年節裡的必需品,撐起一個家的臉面。

母親托副食品商店的朋友去買燈芯糕、清涼糕、玉蘭片,去肉店買來鮮肉與香腸,鮮肉要送去大舅家,一半孝敬外公、外婆,一半請大舅熏成臘肉,魚是外婆家送來的,已熏成臘魚。

母親還要給我弄一些煙花和鞭炮,在假日裡玩。

晚上,是父親勞作的時間,父親對食物的整飭遠勝母親,過年時才大顯身手。他會做凍米糖、箬葉粑粑(大竹葉包裹的糯米粑粑)、炸豬皮(炸好後,瀏陽叫平肚)、炸紅薯片和肉丸子,肉丸子一定要摻上碾碎了的茴餅末,炸出來才格外地香甜。

年節前的許多個夜晚,父親穿著淘換來的藍色工裝,在滾燙的油鍋前勞作,我一過去,他就大聲呵斥,惡狠狠地趕我,「走開,等下被油濺到!」

而休息時,父親踱到客廳坐下,挨著火缸取暖,點上一根煙,疲憊又略顯愜意地看著我,吐出的煙氣在無風的房間裡緩緩地消散,「現在年景好了,過年有個樣子了。」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在對我說。

「你要好好學習啊。」父親的話總繞到這上頭。

忙上幾個晚上,豬皮炸好了,紅薯片也炸好了,凍米糖趁熱切好了蓋上紗布攤涼,香噴噴的肉丸子出了鍋,大盆盛著,擺在桌罩下,我偷偷拈來吃,不小心吃多了,嘴裡立刻起了燎泡,不敢說,就忍著。

母親織的毛衣我和父親早已穿上了身,她仍在忙碌著,年節將至,她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托人買孝敬祖父的補藥和酒,新打問的一個治祖母哮喘的偏方也得想法子弄來;一家人過年的新衣裳置辦好了,給祖父、祖母做衣的布票就不夠了,還得找找門路;副食品商店新到了一種水果糖,想法子買兩斤,帶回鄉給老人嘗嘗鮮;老姑(祖父的表妹)家捎信來要的的確良衣服,是給未過門兒媳的,老姑說了「不論好歹弄一件」,還得托托人,碰碰運氣,回鄉拜年也有個交代。

在我看來,母親的年節更像是一場遊戲,就像尼爾斯騎上莫頓的肩膀(漫畫《尼爾斯騎鵝歷險記》的主人公)開始的漫長旅行,那些不知在何處的朋友們,總會在關鍵時刻助他一臂之力。

待到了臨近除夕的某一天,一家人扛著大包小包,坐上了東去的綠皮小火車。

瀏陽的醴瀏鐵路連接醴陵與瀏陽,運送著磷礦與硫鐵礦的礦石,客運只是它兼營的一部分,可有可無。這架綠皮小火車因此顯出它的任性與調皮,走與歇全憑運氣,晚點是常態,正點是體恤。

然而,在年節將至時,它很少晚點,汽笛拉得足足的,聲聲催促,每一個站點,都像整裝待發的兵士,一秒都不得延誤。

早已捎信回鄉了,還是華叔來接,連同東臣哥一道。一人一根扁擔,挑上我們的行李。華叔尚未結婚,白白淨淨,略顯靦腆,闊闊的嘴巴,嘴角上一顆痣。東臣哥黑黑瘦瘦,笑容憨厚,年紀只比父親小數月,與我平輩,一見面就叫我「老弟」。

過了大溪河(瀏陽河支流)上的橋,我們從磷礦旁拐上回村的路,傍晚是陰沉的天色,路旁蒿草枯黃。開敞的天地間,田野裸露著黑土,稻茬支支稜稜地布在地裡,裹挾著濕氣的冷風匆匆地漫過田野、撲上土路,田間零星的大樹枯了枝杈,在沒有邊際的水墨色中無奈地挺立,一切仿若靜止,唯有田舍的炊煙裊裊升騰,年飯前的鞭炮聲次第響起,使人驚覺:這就過年了……

祖父在下老壩的木橋邊等著,煙頭散了一地,見到我們,古板的臉上泛起一絲微笑,俯身一把抱住我,大步地走過橋去。

我的視野瞬間開闊,陰暗的天光中,光禿禿的大楓樹在祠堂後的坡上立著,粗壯的樹枝彷彿撐住了天空。身下,下老壩墨綠的流水緩緩在視野裡轉彎,流入被枯草遮蔽的土坎後面。

我家年節的鞭炮響起來了,在此之前,祖父在祠堂正廳祭了祖,不多的鄉鄰一道擺上祭品,對著早已沒了牌位的空牆磕頭。祖母在家門前擺了個小供桌,點上香,開始她的儀式——「關財門」——今年的財就關在屋裡,一分也跑不出去了。子時再做一次,「開財門」,迎新納財,寓示著新年大發。

吃過團年飯,一家人圍坐守歲,桌上油燈燃著,火缸裡炭火亮著,祖父、父親擺開棋盤下象棋,母親幫祖母剪鞭炮,一掛長鞭剪成數個幾十響的短鞭,備著明天迎客用。我掏出書來看,被母親制止了,「燈光太暗,壞眼睛咧。」她輕聲說。

大年初一,乞丐是不能趕的。他們走家串戶,說著吉利話,換得一杯米,幾個箬葉粑粑,或者一把零食。那時節,並不興給錢,他們背著的布口袋,本就是為了方便裝食物。還有一類送財神的,多是景況實在不好的人,即使衣上補丁加補丁,卻也收拾得乾乾淨淨,也背著布袋,進得門來,包裡掏出一張巴掌大、印著財神的紅紙,誠懇地說上幾句喜慶的話,換得主家的回贈。

更有一些小孩,細竹竿挑著兩捆小小的青柴,斜挎著小布包,走村串戶,進得門來,柴擔撂下,脆生生地念:「大年初一送柴來,一招喜事二招財,青青吉吉送進屋,恭喜主家發大財!送財咯!」

送財的小孩年歲與我相仿,多是六七歲的年紀,他們是最招人喜歡的一群,母親看到了,水果糖都忍不住拿幾顆給他們,「我砍擔柴,你也去拜年好不好啊?」母親笑瞇瞇地問我。

初一那天,無論誰來家裡,都要放掛鞭炮,以示隆重。那是祖父的職責,一個人來拜年,放掛幾十響,一群人來拜年,也是一掛幾十響。若是耍獅燈(舞獅,一般二人)的來,要放長鞭,打發一筒掛面或幾個雞蛋。

村上或別村的龍燈隊來,鞭炮得放個不停,龍身進屋穿一圈,旺家旺福,是莫大的榮耀,走時,祖父會開心地塞給敲鑼的一個紅包(龍燈隊自帶樂器班子,一般敲鑼的收錢)。

父親是一大早出去的,他負責外出拜年,提著禮品塞得滿滿的大提袋子,村裡相近、相熟、有來往的親戚逐戶分發,一上午能走完,回家趕得上午飯。

去時滿滿一袋,回時也是滿滿一袋。拜年的禮品,親戚們不會全接,譬如送太叔公家兩筒掛面,一包雞蛋,太叔公只留下一筒面,幾個雞蛋,餘下原復奉還,再包一塊臘肉,權當回禮。

家家如此,許多時候,帶回家的,比帶著去的還豐厚些。那時節,送禮更像是儀式,禮品更像是道具,維繫著鄉土間奉行的禮儀:腳步為親。

天色仍是陰著的,拜年的人一撥接著一撥,迎來送往,鞭炮不時響起,小山沖裡,此時格外地熱鬧。祖母升灶做飯了,我在灶下燒火陪她,灶膛裡柴火漸漸燒旺,暖意撲在臉上。

來拜年的婦人到廚下與祖母聊天,她們說起「區委」遭人追債,初一被人提著燈籠找人[1]的事,祖母倒是來了興致,嘀嘀咕咕地說了一氣,講的客家話,我聽不懂。

「區委」是村上的一個破落戶,四十多歲仍打著光棍,農閒時,到各家串串,打發時光,頂愛吹牛,又好管閒事,誰家的事都能說出個丁丁卯卯,鄉人謂他管得寬,所以取了個「區委委員」的名號,簡稱「區委」。

近中午了,拜年的消停些了,父親還沒有回來,我走出門去,簷上掛下的大冰柱子滴著水,鄉人打院前的土路上經過,高聲地談笑著,鞭炮聲遠遠近近地傳來。遠處,田間的農舍升起了炊煙,被寒風吹散,零星的大樹蕭索地守望,下老壩的流水緩緩流淌,滋潤兩岸,不知幾時起,水流漸漸顯出渾黃色。

身後遠遠傳來幾聲老鴉叫,轉頭望去,大楓樹從屋後伸出頭來,光禿禿的枝杈雜亂地伸展,在陰沉的天光下,略顯猙獰。

很小時開始,我就知道我們家有許多的鄉鄰與親戚,他們來城裡,會在我家歇腳,吃頓飯,或者宿上一夜,外婆家在城裡,來的都是父親那邊的親戚。

待客是母親最費腦筋的事情,飯桌上,總得有一兩個葷菜才不失禮。母親想盡辦法經營:冬天留下來的臘肉片成薄片,蓋在泡好的黃豆上,加碎辣椒蒸,極香;外婆家送來的小魚,在煤火灶上焙乾,客人來了抓出一小碗,洗淨,加豆豉、辣椒蒸,出鍋時點幾滴白醋,魚肉能嚼出甘甜;雞蛋和著紅薯粉加水攪拌,放蔥末煎,一個蛋能煎出一盤,有糯糯的口感。

可就這樣,也經不住吃,肉票用完了,母親得去與相熟的好友商借,拆東牆補西牆。到後來,她結識了一個冷庫的朋友,認了乾姐妹,經冷凍的豬下水賣得賤,不需憑票,卻很緊俏,得找關係、走後門才買得到。有了這條門路,終於緩解了待客的壓力。

那時節,家裡來的客人形形色色,我們沒回時,他們便坐在走廊口的玉蘭樹下等,偶有人帶些土產,寶貝一樣抱在懷裡。看到父親,他們的臉上由衷地顯出喜色。

他們執拗地糾結於輩分:有佝僂著腰,牙都沒剩幾顆的老人,綻著一臉老橘皮般的笑,恭順地叫父親「叔叔」;也有神色倨傲的半大小子,對著父親直呼其名。

進得門來,多數人會像回家一般隨性,他們這裡摸摸、那裡瞧瞧,隨意地打開櫃子察看,沾著唾沫翻我的書,隨看隨拋。他們大聲地咳嗽,隨地吐痰,扔煙蒂,獻寶一般將鄰里故事說給我們聽。

有一回,同村一個老奶奶,尋到家來,央著父親帶她去找縣長,嚷嚷說:「征了我兩擔谷,一直沒還。」問她什麼時候的事,她默了默,回答得認真又篤定:「1947年!」

父親逐漸顯出不耐,來客人的日子,他就去辦公室加班,留下母親應對,母親並不覺得麻煩,好像這本就是她的日常,她愛笑,見人就笑得眼彎彎。

「來我家做客,那是他們看得起呀。」母親說。她費盡心力地整飭好菜,絲毫不顯不耐地陪客人聊天。吃過晚飯,她指揮客人提上凳子,領著他們去機關大廳看電視。若是恰巧有電影上映,她想方設法搞到票子,帶他們去看電影。夜深了,她在客廳鋪開行軍床,安頓他們休息。客人多得幾個,就開地鋪,再多得幾個,得早早跟鄰居家商量借宿。

晚上,我們睡在裡間,客人睡在外頭,睡時聲響隔著門板傳進來,有人磨牙,有人講夢話,更多的是鼾聲,鼾聲大了,一家人都沒有好覺睡。

不知何時起,父親開始勸祖父、祖母:「進城吧,做了一世,歇一歇,在我們近旁,有個照應。」

祖父始終不肯:「屋誰看,地誰看?」

村裡已經接上了電,每天早上被村裡的廣播喚醒,廣播裡一個女聲誦聲激越:「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各家的雞已經叫過了,又跟著廣播聲叫了起來。

時間進入了九十年代,下老壩的水因開礦污染,終於不能用了。父親請人在家門口打了口井,方便了自家與周邊幾戶鄰居。

1991年,門前的柿子樹開始掛上青果時,祖父突然病倒了,被鄰居萍嬸兩口子送到了鎮醫院,父親連夜將祖父接到縣裡,舉債為他連做兩台大手術,終於拾回一條命。

可離了鄉,終是不慣,兩個月後,祖父剛剛康復,便不顧父親勸阻,回去了。

又過了一個月,我們回鄉看祖父,正是深秋時節,踏上下老壩的木橋,就望見祠堂後半爿艷紅天,大楓樹紅了葉子,棕黑色的枝幹掩藏在密密的紅葉中,彷彿一隻大手在半空中擎舉著一片火燒雲,青暗的老祠堂在雲下靜默,巋然又肅穆。

走近了,聽見「咩咩」的羊叫聲,老屋前坪拴了好幾隻黑山羊羔,含著草細細嚼,看到來人,搖晃著淺淺的小角,無辜的黑瞳無畏地打望。

「你爺爺買來養的。」祖母說,「以後有羊肉吃。」

母親悄悄告訴我:祖父是怕時日無多,曉得家裡背著債,不忍再添負擔,養幾隻羊,以備不時之需。

此後,父親與祖父約定,不下地了,田間的事請人做,每年繳我家一擔谷。

祖父戒了酒、煙,一日三餐,祖母做最清淡的飲食。他成了一個閒人,除了看書,每日在村裡逛,尋人下棋。

下老壩的水逐年變幻著顏色,渾黃到暗紅。大楓樹的葉子紅了又落,幾年光景,鄰村的打井工頭成了這一片最先富起來的人。

心思活泛起來的鄉人們,開始在農閒時拉幫結隊外出打工,嘗到甜頭的,索性撂荒了田,整年在外頭,省省摳摳幾年下來,回家修房、置彩電,這一趟就沒白忙。

祠堂日益破敗,我家的老屋翻新了,買了電視,我第一次在除夕這一天的晚上,看到了春晚。

鄰居五保戶奶奶在某一年春上過世了,她結過兩次婚,一生無後,喪事是繼女(二婚丈夫的女兒)辦的,村上出面,承擔了喪禮的大部分事宜。

另一位鄰居太叔公掏出多年積蓄,給孫兒蓋了新房,娶了媳婦,一家人搬到了坡上。搬出去第二年,原來住的老屋便垮塌了。從屋前弄堂望進去,穿過斷壁殘垣,能看見山牆旁的一棵老柚子樹。

宗族老祠堂的住戶,僅剩下我們一家。

屋前的柿子樹依舊每年掛果,搖井裡打出的水依舊冷冽甘甜,院前的矮牆,清晨冒著水氣的稻田,鄉野間迴盪的廣播,下老壩的木橋,仍是老樣子。河裡的流水反而清了一些,聽說礦源快枯竭了。

1997年,祖父、祖母終於禁不住父親的勸說,搬進了城。

或許是因為已經妥協,祖父終於對住所感到滿意,「沒事的時候,我可以到河邊走走,瀏陽河比下老壩寬好多。」祖父說,「可是,找不到人下棋呢。」

多數家什都留在老屋了,一把鐵鎖鎖上,鑰匙交給了鄰居萍嬸,請她幫忙看。祖母打了許多包,又拆開留下了。祖父整了一個小包襖,裡面有他的軍裝和勳章,還有一本日記。

那年夏天的一個晚上,祖父將軍裝穿上,早早地坐在電視機前,綠色軍裝上的五星與軍銜早已繳回,左胸前掛著一枚軍功章和兩枚紀念章。

祖父端正地坐著,雙手擺在膝上,聚精會神,一會兒,電視裡國歌響起,士兵們邁著正步進行交接,飛揚的五星紅旗佔了整個屏幕,遙遠的維多利亞港上空響起了《義勇軍進行曲》,窗外也有人在唱,瀏陽河上空綻放的煙花,比電視裡的更漂亮,遠近的鞭炮也響起來了。

儀式結束後,祖父站起身,聽著窗外的鞭炮聲,愣怔了半晌,回身看到我,輕聲說:「當年,我們在鎮上集合,行軍到長沙,再坐火車去的朝鮮。」

祖父、祖母漸漸地適應了城裡的生活,也記掛著小山沖裡的親戚朋友們,偶爾他們打電話來,祖母接了總是問:「幾時下縣裡來玩啊?」他們管東邊叫上方,瀏陽已經縣改市了,仍舊叫縣裡。

那時,我家已經不再是鄉黨的據點,成了中轉站,出外打過工、見過世面的鄉黨們,早已經知道,「下長沙」比瀏陽好玩,看病縣醫院遠不比省城,省城的商場與公園,才能與他們見識過的那些大城市相比。偶爾來我家歇腳,他們說著省城的見聞:

「公共汽車要轉幾路,一不小心就迷路了。」

「商場也大,也會迷路,問人又聽不懂,要講普通話。」

「東西就貴啦!」大家眾口一詞。

千禧年過後,回鄉拜年成了我的活,我會在節前去拜年,請朋友開車,裝著一後備廂的禮品,像一年出現一次的聖誕老人,準時給張家沖的親戚們送上節禮。

老屋借給遠親華叔住了。回鄉拜年,親戚們會留飯,飯點時走到誰家,就在誰家吃。

飯菜仍都是從前的味道,鄉野間的鞭炮聲響得零碎,遠不如從前熱鬧,拜年的人群稀稀疏疏,獅燈與龍燈一齊不見了蹤影。

幾年以後,我家的老屋成了危房,借住的華初叔特意來了趟城裡,找父親解釋,直說房子太老,他有年年修的。借住時,他曾與父親商定,不收租金,幫忙看房及修葺。

華初叔跟父親商量,想買下老屋那塊地,父親拒絕了。「那是祖業,賣不得。實在修不了,就推倒吧,種點樹,以後得閒了,我再起棟屋。」父親說。

華初叔傍著老屋買了塊地,籌備建新屋。「這裡風水好,我要沾點祖宗的福氣。」華初叔對人說。

那年年末,搖搖欲墜的老屋在機械的轟鳴聲中被推倒。隔年春上,父親請人在那片地上種上了梨樹與桃樹。

2014年夏天,華初叔的新屋竣工,請親戚、鄉鄰吃進屋酒,我駕車陪父親回鄉。車停在屋後大楓樹下,楓樹上釘了鐵牌,是政府給它上的戶口。

下了坡,華初叔家的席面擺在從前老屋的前坪,搭了棚,請來村裡的酒席班子辦席。一眾鄉鄰幫工,幫忙的人中,我竟瞥見了「區委」,這個打了一世光棍的男人,在人群中穿梭,做著擺桌、送水的零碎事,歲月早已爬上了他的額頭,撫平了他的戾氣,換得一臉的恭順。聽說他住進了敬老院,時時溜號回村,各家辦大事,他都去幫忙。

吃完席,父親拉著我去河邊散步。山裡的礦停產多年,小火車也在21世紀初關停了,下老壩流水返清,一灣碧水在陽光下慢慢地流著,站在水泥橋上,能看到河裡墨綠的水草與游動的小魚。

父親細碎地說起老屋與過往,不勝唏噓。

我望著他,默不作聲。父親清瘦的臉上早已漫上皺紋,頭髮根部一線白。

「等哪天我來重修一棟屋啊,傳到我的孫,又是祖屋了。」半晌,我拍了拍他,笑著說。

他也笑了起來。

回身望去,華初叔的屋前仍舊熱鬧著,鞭炮又放過一輪,流水的席面重開了。隔壁我家的老屋場裡,桃樹、梨樹一片妖嬈。而更高處,大楓樹張開臂膀,像過往百年,甚至更久遠的時空一樣,給樹下生息的人們帶來陰涼與庇佑。

陽光刺眼,一恍神間,我忽然無比清晰地憶起了三十年前的那場驚嚇。它猶如一場深遠的夢境,在悠長歲月裡持續發酵,逐漸成為某種情緒的唯一參照。少年時的懵懂與衝動,青年時的倔強與孤勇,到如今,依然粗壯的神經,支撐我在生活的羈絆與時時萌生的挫敗感中頑強地行走。

凡此種種,歲月淘瀝後的隱忍及坦然,或許都是因為我早已明白,真正能使人恐懼的,是無所依憑,沒有邊際的寂靜。而在漫長的歲月中,卻再不曾遇見過那樣的情景。

老屋已經拆了,那些看顧過我的先人們,又在何處棲身呢?

不久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尋到了祖父所念那句詩的出處,它出自清代詩人宋湘的《不易居齋集》,原句為:「棖觸舊遊秋又老,盤山紅葉寺東西。」

又入秋了,大楓樹的葉子想必已經紅了吧。

註解:

[1] 鄉俗初一不討債,打著燈籠討債,是債主表示仍在除夕,債不討回,過不了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