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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有味:蒼蠅小館裡的三餐故事

每天清晨起床的第一個感覺,就是餓。人到中年,玩心漸減,口腹之慾變得尤為重要。於是,一頓高質量的早餐,成為我起床的動力。

長沙人的早餐,無外乎粉和面。油條、包子也吃,但也是搭配著粉面一起。多數時間,驅車到單位,先去旁邊的早餐點買一個燒賣,剛出爐熱騰騰的,筋道的面皮裹著嵌了細碎油渣、香菇、拌了醬油的軟糯米,一口咬下,滿嘴香。

我邊走邊吃,走得散漫,吃得用心。冬日的寒風吹得一地枯黃,清晨蕭索的街道上走著一個心無旁騖、細細咀嚼、表情愉悅的胖子。走到路口,一個大燒賣正好吃完,右轉,踅進路旁的粉店,「辣椒炒蛋加牛肉麵,免味、寬湯。」

作為一個資深胖子,第一應當習慣的就是旁人的目光,將鄙夷當艷羨,不吃飽絕不放筷子。

這是我慣常的點法,從前點過煎蛋,吃過後,發現這家的廚子不會煎蛋,可是早餐怎麼可以不吃蛋,從此就叫辣椒炒蛋,再加一份牛肉。說起來,牛肉才是正牌子的碼子,可事實上,並不是看重那幾片牛肉,而是看重那口湯,連肉帶汁地舀上一勺,澆到面上,低調、暗沉的牛肉配上濃青鮮黃的辣椒炒蛋,一碗麵的精氣神就提起來了。

店裡的牛肉是放著八角、桂皮、草果、干椒熬煮的,廚師閒時總說:「一鍋牛肉湯,晚上小火煨著,早上起鍋,肉爛湯稠,一口鮮香。」

所以,早餐這兩個步驟缺一不可,一個燒賣作前餐,打開味蕾;一碗雙碼寬湯的面填飽肚子。免味(不放味精),是免得味精味沖淡牛肉湯的鮮,寬湯(多放一勺湯),是因為雙碼不過橋(過橋:碼子另外拿小碟盛,作菜吃),終究有些鹹。

偶爾胃口不好時,我會請店員「輕佻」(面少下點),她略顯詫異地看看我,打量,然後自作主張地以為我講客氣,面端上來,仍是從前的份量。

若是哪天想吃粉,碼子就得換,我一般點「小鮮肉」粉,是這個店的特色,蔥姜配肉片,大火急炒汆水出鍋,姜放得多,去腥提鮮,同樣免味,倒不必寬湯了。

從粉店出來,再凜冽的寒風也吹不散我的滿足感和飽脹感。這時候,路口對面的書報亭差不多開了,買一份報,慢慢走去辦公室,沖一杯紅茶,細細啜飲。早餐就如幼時晨起又回籠的一覺中的碎夢,美好恬淡,當茶香沖淡味蕾,一天的工作便開始了。

中午時分,厭煩了單位食堂的一成不變,我會邀幾位朋友出去吃。溫爹是我常邀的一位。還有一位巍別,時常被女友牽絆,應約少一些。

溫爹只比我年長幾歲,叫他「溫爹」只是戲稱。溫爹少白頭,四十出頭已是一頭白髮,脾氣和他的名字一樣溫馴,說起話來也是溫吞水,再急,也不能亂了節奏,總是要娓娓道來。於是,他的反應比常人也要慢一些,我講一個笑話,他總接不住笑點,事後很久才恍然大悟。

有一次,我們一起去吃蘭州拉麵,一人一碗加肉加蛋,溫爹胃口不好,吃一半放了筷子。我勸他:「多吃點兒,別浪費啊,這面新鮮,現拉的。」

溫爹連連點頭,「是啊,我看著他拉的,你多吃點啊。」他很認真地說。

我也放了筷子。

我們多是去蒼蠅館子,所謂的小店,自然有小店的出彩之處。當然,省錢也是一個原因。我們向來都遵循著誰邀誰買單的原則,接到電話時總要反問:「你請客嗎?我一分錢都不會帶的啦。」

一次,巍別邀約吃飯,我正好外出辦事,他和溫爹二人去了。約莫過了半小時,巍別打電話來,期期艾艾地問:「回來沒?來救個急吧。」

「怎麼了?」

「我們倆都沒帶錢。」巍別說。

「等等啊,就回來,等我兩個小時。」我大笑。

我們在單位旁邊尋了家蒸菜館做常駐。

店是我的瀏陽老鄉開的,兩口子,三十多歲的年紀。店不大,幾十平方米,有二樓,請著一個幫廚,兩個跑堂兼外送,天氣好的時候,客人來了,先在店外安排,人行道上樹蔭下,沿著盲道錯落地排開一溜小桌,客人們選好菜,端過來,送上缽子飯就可以開吃,偶爾加個炒菜或者湯,報上菜名,老闆娘衝著裡屋喊一聲,不一會兒,跑堂的就能端出來。

這家店賣的,其實並不是正宗的瀏陽蒸菜,終是做了改良,蒸鍋裡不單有蒸菜,還有許多炒菜,大鍋炒出來,分小碗盛好,放在鍋裡熱著。青椒炒油渣最入味,青椒、蒜片、豆豉鍋底炒熟,加入油渣大火翻炒幾下便出鍋,又香又脆。不過這道菜也不是每日都有,按老闆娘的話說:「又不是每天都煎豬油。我們炒小菜用豬油,炒葷菜用魚油咧。」

沒有油渣吃的時候,青椒炒小河魚也不錯,小魚小蝦先下油鍋炸,起鍋後瀝干,其餘與炒油渣的步驟一般,也是香脆爽口。

哪天這兩樣都沒有,吃的興致就下了一半,多半點幾個蒸菜,再點一兩個炒菜,三人圍坐吃開。巍別最瘦,最能吃,什麼菜都能吃下四碗缽子飯;溫爹最弱,常常吃得一碗就放了碗,筷子仍擎在手裡,挑菜吃;我隨行就市,看菜色,菜好多添飯,菜若一般,吃得七八分飽,也就夠了。

小店裡來人形形色色。附近有所中學,學生們來吃飯,多是湊份子,吃過飯,為頭的收錢買單,若是請女生,男朋友多出一份錢,倘若女同學無人認領,就由男同學們分攤,有幾分紳士派頭。也有近旁小區的保安來吃,一個人來,嫌缽子飯不過癮,拿海碗盛,一葷一素兩個蒸菜,扒得下兩海碗飯。

還有小區的住戶,一個中年男人,禿了頂,左邊的頭髮往右抹,將將蓋住頭,也不知做什麼工作的,大約每天都能睡到自然醒,穿著睡衣出了門,來到小店,據一張小桌,點幾個菜,拿一瓶小酒,慢慢吃,他一坐下,那張桌子便不用翻檯,總要吃一個鐘頭以上,一面吃著菜,嘬著酒,一面看著手機,時不時搖一搖手機。一回打他身邊過,瞟了一眼,手機上是一個彩票APP,搖一搖選號,選中的,截圖存下,吃完飯到實體店去買。

還有一位女居士,理的寸頭,穿袍子,身形略壯,常常來吃。她點青椒炒蛋,剁椒芽白,進得店來,自己到廚房刷鍋子,務必不沾葷腥,吃飯也是海量,不吃缽子飯,拿個海碗自己去盛,盛一堆碗米飯回來,就著菜,三兩下就扒光了,又起身去盛過。

老闆娘的聲音利又尖,精瘦,頭髮紮起,戴著袖套,身上背著個小包收錢。老闆高大,戴著眼鏡,守著蒸箱,若是廚師忙不過來,也能下廚炒幾個菜。他還兼著接電話的工作,蒸箱旁的小桌上,放著紙筆和一台老人手機,手機鈴聲糙又響,整個小店都聽得見。老闆接起電話,聲音同樣又糙又響,講起來整個小店也聽得見。而且還愛復單。

「五盒飯一個蒸茄子,那怎麼下飯呢?不要這麼省吧老闆。」

「三個人點了十幾個菜了,夠了吧。」他笑呵呵地說,「贏錢歸贏錢,莫浪費吧老闆。」

「點單就點單,聊什麼天,這麼忙?」老闆娘聽見了總要罵他,「你怕是廚房裡起火了還要先點根煙吧。」

老闆就訕訕地笑,幾句說完,放了電話,又忙起來。

過了小年,我仍在上班某天想吃蒸菜了,約著溫爹、巍別二人同去,走到店前,小店卻已經打了烊,卷閘門緊閉。

年關將至,他們回鄉過年去了吧。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頂愛去紅花坡(長沙的一處地名)的巷子裡混,那裡是一片新舊交雜的居民區,有許多蒼蠅館子,又在回家的途中。老婆加班的日子,我就鑽進巷子,一家接一家店地吃過來。

吃來吃去,選定了一家常駐,巷子口的一家東北餃子館。餃子館不大,堪堪擺下四張桌子,卻硬是勻出一張桌子當工作台,老闆加員工四人,穿著白色工作服,現包餃子與餛飩,做醬菜、拌涼菜、下餃子的工作歸老闆,內裡一個小工作間,玻璃窗隔著,裡外通透,製作過程外面都看得見。

那裡的餃子吃著放心,涼菜清爽,客人也多,常常需要搭桌子,客人再多些,就只有等。

有一回經過紅花坡,照例停車,想去吃碗餃子。遠遠地看到一人站在餃子店側旁,寒風裡抽著煙,低著頭,又不時抬眼輕乜,打量著過往路人,像是在等人。

大約天冷,那天,餃子館的生意特別好,桌前圍滿了人,還有端著碗坐在店內空處吃的。

巷子口不遠處有個彩票點,「去買注彩票,再回來,總能吃上了吧。」我想。回身往巷子口走,聽到「誒」的一聲,轉頭看去,正是那寒風中抽煙的漢子,他望著我這邊,小眼睛瞇著幾乎看不見,我眼帶疑惑,他咳了一聲,慌亂地轉過頭去。

買完彩票再折回餃子館,人客更多了,老闆都變通了,原本包餃子的工作台騰了出來,讓給客人坐,店裡坐得滿滿當當。

只得返身,正打算去前面吃碗筒子骨米粉,斜下裡傳來一個聲音,「滿哥吃飯不?」轉身一看,仍是那個漢子,聲音沙啞,說著話,眼睛卻望著我的後頭,矮瘦的身形,顯得底氣不足。

「你問我?」我說。

「是啊,」他的聲音大了些,眼神終於聚焦到我的臉上,擠出一絲凍僵的笑,「我店裡有飯吃,湖藕筒子骨(大骨)湯中午就燉在鍋上,快餐小炒都有,油也放得心,超市買的花生油。」

他的店子不當街,臨街的弄堂進去十來米,一棟單元樓的一樓,客廳改飯堂,整飭得簡單乾淨,擺著三張小桌,我走進去,只看見兩位客人。客人們吃的快餐,一碟葷、一碟素再加一碗湯,湯碗不大,湖藕筒子骨盛得堆起,炒菜菜色也還精緻。

「快餐現炒,十塊錢吃飽。湯要五塊一碗,貨真料足,我賺個成本錢。」進到自己的地盤,漢子話倒是多了些。

「先來碗湯。」我坐下了。

漢子進了廚房,很快端出一碗堆起了尖的湖藕筒子骨湯,湖藕燉爛了,粉粉糯糯,骨湯裡灑了蔥花,燙出一股鮮香。

「要不要加點胡椒祛寒氣咯?」漢子慇勤問道。

我點了點頭,他轉身進了廚房,拿出一個胡椒磨子,在我的湯碗上轉了兩圈,轉下幾星胡椒粉。

一口湯下肚,暖意就上了身。

我點了一個特色炒牛肉,一份油麥菜。漢子應了,起身去廚房,又回轉身,兜裡掏煙開了根給我,期期艾艾地跟我確認,「老闆是做小炒吧?這個做快餐我會虧本的。」他有些不好意思。

「是小炒啊。」

「好的好的。」

炒菜端出來,份量明顯不同了,牛肉是大蒜辣椒炒的,紅椒青蒜,放了料酒,急炒出鍋,臨出鍋還撒了些芝麻,香得詭異,吃上一塊,嫩嫩軟軟的,挺入味。配上一碟青翠的油麥菜,光是看看,就食慾大開。

漢子給我盛上飯,「你慢吃,你是新客,我煎個蛋送你。」漢子轉身又進了廚房。一會兒,將煎蛋端來,卻不急著走,點上一根煙,在我桌前坐下,「煎蛋我有訣竅,蛋白和蛋黃熟的溫度不一樣,我瀝出蛋黃和蛋白,蛋黃先下鍋,攪碎了煎,熟了再放蛋白,點幾粒蔥花,硬是香些。」他得意地說,「我堂客最喜歡吃了。」

「那不就是蔥煎蛋嗎?」我笑他。

「那不一樣呢,」他愣了愣,許是欲要辯解又覺詞窮,半天才指著煎蛋說,「你吃吃看,我還放了芝麻呢,硬是香些。」

那一頓吃得很舒服,一結賬,四十二元。他要給我抹零頭,我沒讓。

「已經送了菜了,生意歸生意。」我說。

「你客氣,下次又來。」漢子笑著。

我說:「好。」

不知漢子姓名,從此我叫他芝麻哥。

去得多了才知道,芝麻哥家的店主要做早餐,小店曲徑通幽,做的都是街坊鄰舍的生意。人混熟了,才發現芝麻哥是個話簍子,頂愛聊天。

「我家的早餐湯口好,雞架子熬的,配肉絲碼子,要吃炒碼現炒,又比外面便宜,來吃的人多,一早上賣得一百多碗去。」芝麻哥驕傲地說,又熱情地邀我,「哪天早上來吃吃啊?」

「你證照全無,稅費都不用交得,賣便宜點也是應該。」我笑著懟他。

他不接話,半晌才幽幽說,「以前只曉得玩,轉眼三十多歲了,才曉得賺錢不易。」

從冬天到夏天,在芝麻哥店裡吃過許多次飯,只見過一回他太太,女人顯他年輕,有幾分風韻,穿著一件藍色襯衫,頭髮紮起,很精幹的樣子,是個的士司機。

「我堂客比我發狠,不是要帶崽,副班她都不會請,一個人跑,」芝麻哥說起老婆滿是讚歎,「以前我不懂事,屋裡她一個人賺錢,後來有了小孩,責任上了肩,才曉得發狠。都說男的比女的懂事晚些,果然咧。」

「我以前打打零工還被嫌棄咧,嫌棄我就不做,混也是過,真正到要做了,才發現除了搞吃,什麼都不會。」芝麻哥羞赧地笑,掩飾一般深吸了口煙,吐出濃濃煙氣,「所以我中餐、晚餐都做,也是向她看齊,一個家兩人扛,多賺一點是一點。」

「你堂客標標緻致,又賺得,怎麼會看上你的咯?」有熟客笑他,「閉起眼睛找的你吧?」

「莫開玩笑,我年輕時候帥咧,你看,」他指著自己的臉,小眼睛瞪得溜圓,「俗話說,瞇瞇眼招人愛,瞇瞇眼會談愛。」

「我們是早戀,高中就談起,她追的我咧,」芝麻哥瞇著眼睛憶當年,「那時候她是體育生,我是文化生,文化生有點兒看不起體育生,她要跟我談朋友,我一開始不肯,後來她喊她哥哥來打我,我才答應的。」

「一轉眼跟了我這麼多年,吃了好多苦。」芝麻哥輕輕地歎氣。

「你走了狗屎運,一世笑不醒。」我笑他,假假地嗔道,「再去打碗湯來,聊起來就不做事了!」

「好咧,老闆!」芝麻哥笑著應道,起身進了廚房。

芝麻哥的店,我斷斷續續地光顧了大半年,後來太太調了崗,作息規律了,每天做晚餐,我也就少在外邊吃了。年末的一天,太太單位關賬加班,我再次到紅花坡打尖。

路邊的餃子館仍開著,生意卻較從前清淡了,有空位置,我沒有進去,扭頭拐進小巷,去尋芝麻哥的店,許久沒出來吃,倒是有點兒想他的芝麻煎蛋了。

進了單元樓,店門卻關著,敲了敲,一個老太太來應的門,「你找哪個?」老人一臉的戒備。

「這裡不是做快餐了嗎?」我堆起笑臉,問道。

「早不做了,」老人搖了搖頭,恨恨地說,「賃了我的房子做餐館,擾民不?事先又不講,鄰居好大的意見。」

「別人都是給我面子,才讓他做,加點租金都不肯,那還做什麼,」老人罵罵咧咧,「我信菩薩呢,改了我的油煙管道,只扣了他兩百塊錢押金,你去打聽打聽……」

我走出單元樓了,才聽見身後「砰」地關了門。

我又回到了路沿上。快過年了,街上有些空,我點了根煙,去年芝麻哥就是站在這裡攬客,低眉躁眼地叼著煙,一次又一次地鼓起勇氣,招呼著路人。

他或許換了個地方繼續做他的蒼蠅館子吧,只是不知道如今,他攬客的膽子是不是大一點兒了。忽然想起,芝麻哥引以為傲的早餐,我還沒有吃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