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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你怎麼睡在政府大廳

「那個老人家,好久不見了。」父親帶著我,走進機關大廳,喃喃地說。我轉過頭,望著大廳靠牆的幾排空蕩蕩的長椅,心想,是啊,往年這個時候,她早來了。

1985年夏天過後,我升入小學二年級,那時父親經常加班,在母親出差的日子裡,他加班就帶上我。從宿舍到他辦公室,短短幾分鐘腳程。在那裡,我看書,他寫材料,寫得累了,就陪我玩一會兒。父親給我看的書多且雜,都是他放在辦公室的,很多已經記不清名字了,有印象的只有《隋唐演義》《第二次握手》《星火燎原》。

偶爾我會走上陽台,透過水泥柵欄的縫隙往外看,不遠處的馬路上,有人端著手電往樟樹上照著,那是機關的司機在打麻雀,麻雀死蠢,手電一照就不動了,用氣槍打,一打一個准。路的對面,是機關招待所,目光所及,能看到住宿樓的屋頂,招待所後面就是瀏陽河,樓上看不見,只能看到河對岸的天馬山在陰冷的天光中靜臥,像一個不肯醒來的巨人。

那個老奶奶住在縣委大廳,已經幾年了,她多是秋天過來,有時一住幾個月。父親偶爾談起她,說這個人以前怕是讀過書的,懂規矩,她不吵不鬧不討人嫌,每年來了,先尋個開著門的辦公室,去遞狀子,遞完就退出來,在機關大廳的長椅上,倚著她的鋪蓋坐著,就這麼發呆過一天,餓了,吃點兒隨身帶的乾糧,渴了,就去廁所龍頭接水喝。夜裡,大廳裡放電視,她也坐在旁邊跟著看,電視放完了,大家都走了,她把兩張長椅拼起來,鋪好鋪蓋,睡在上頭。路過的人看到了,也搭把手。那時候的機關,沒有如今這般門禁森嚴,人情味也濃許多。

「她的事情,領導解決不了。」父親曾經在飯桌上告訴母親,「找誰都沒用的。」

老奶奶的申訴,是關於她的兒子。她的兒子十六歲那年從懸崖上掉下來,摔死了。懸崖叫孝子崖,崖頂的山壁上有個洞,據說洞裡坐著個仙人,是清末的一個讀書人,姓楊,至純至孝,後來修道,就在這個洞裡坐化,肉身風乾,「經百年而不腐」,後人感念他,尊為楊孝仙,鑿石修道,通到洞前,就在洞前築了個小廟,將仙人請出來,安放在神座上供奉。地方逼仄,不過是幾根柱子撐起一個屋頂,三面開敞,卻也香火旺盛。

1966年破四舊,有好事的出主意,要破除封建迷信,乾脆把楊孝仙風乾的肉身搬出來燒掉。可是誰去把楊孝仙抬下來呢?工作組的領導在村民大會上反覆動員,口水說干,無人回應。最後只好抓鬮。老奶奶的兒子和另外兩個年輕人不幸被選中,中午時分上的崖,剛剛上去不久,她的兒子就摔下來了,死在崖下的碎石灘上。據同去的年輕人說,他們把繩索捆到楊孝仙肉身上,讓她兒子把仙人從神座上往下拽,小伙子收不住勁,身子往前衝,直接從懸崖上飛落。

「她說她兒子雖然不是公家人,但卻是為公家事死的,要追評個因公殉職。」父親搖了搖頭。

「怪不得她,那個時候真荒唐。」母親歎了口氣。

後來聽說,楊孝仙的肉身還是燒掉了,是工作組的領導親自燒的,架在劈柴上,點上火,這位領導,幾年後死於皮膚癌,渾身潰爛,鄉人都說是衝撞了神靈的報應。

那時,我並不懂父母對話的含義,僅僅出於對一個老奶奶的憐憫,我試著接近她,用我僅有的能力,去施捨她。每天路過時,給她塞一個橘子(從後院樹上偷的),或者帶一碗蓋了自家醃的鹹菜的冷飯給她,或者勻她一個同學送我的茴香餅,每一次她都雙手併攏,高興地接過,滿是皺紋的臉擰出菊花般的笑容,連聲道謝。

有時候,她也會招呼我,「細伢崽,過來。」笑瞇瞇地從她身側的白布口袋裡掏出一把炒米給我,那是她的乾糧,也是她僅有的能拿得出手的招待。炒米很香,有些鹹。

「你怎麼不回去?」我問。

「領導上在給我解決問題呢,」她笑瞇瞇地說,「我要等著,柏加(瀏陽的一個鄉)那麼遠,辦好了還要來告訴我,多麻煩領導啊。」她誇張地伸長手臂。

母親知道我給老奶奶送吃的,她什麼都不說。

我知道院子裡還有些小孩給她帶東西吃,也有些小孩捉弄她,在米飯裡摻上沙子,在食堂的潲水桶裡撈東西送她,上過當之後,她再收到這類的食物,依然會笑著接過,只是不吃了。

有一天,母親在家包了餃子,吃到末了,她盛了一飯碗,灑了辣椒粉,淋上醬油和醋,叫我給她送去。

老奶奶很高興,看得出來,她是真的開心,反覆地謝我,我都不好意思了,打斷她的話:「你快吃咯,我媽媽等著洗碗呢。」

她吃得很仔細,咬一口,要咂巴很久,眼睛瞇著,細細品嚐這難得的美味。吃一個餃子,幾乎就要耗光一個小孩子所有的耐心。

她吃了兩個,眼淚就掉下來了;「我崽也喜歡餃子,他在的時候,只吃過一回咧。」她喃喃地說,用拿筷子的手去抹眼淚,越抹越多。

「我知道不該衝撞神仙,那是我崽的命。」她哽咽著,「我曉得不該麻煩政府咧,我不想來呢。」

老奶奶歎著氣把碗放下,表情又愧疚又委屈,她低聲說:「滿根(她兒子的名字,當地人起名喜歡用,取不忘根本之意)死了這麼多年,我都沒找過誰呢。」她歎著氣,用枯萎的雙手摀住眼睛,身子後仰,「可這幾年,我老夢見他,一頭的血,哭著對我講:姆媽,我沒有人管啊。」

她哭了好一會兒,我驚住了,站在旁邊默默地看著她,直到她平靜下來,有些自失地望著我一笑,低頭端起還有餘溫的餃子,三兩口吃完。

「在這裡,我能睡個好覺,我在給我崽申冤呢。」把空碗遞給我時,她忽然很突兀地說,眼睛瞇著,眼角露著狡黠的笑容。

快入冬的時候,她生病了,早上起不來,一個勁兒地喘,被趕早上班的某位領導撞見,送去了醫院,打了幾天針,出院了,機關派車送她回了家。

聽說也是那位領導拍板,給她上了五保戶。她還有兩個女兒,按理說,進不了五保的,可那位領導講了硬話:「這些遺留問題,一種方式解決不了,就用另一種方式吧,讓一個老人家一年接一年地跑,不是我黨的作風。」

可第二年,老太太又來了。她不是獨自來的,一個中年漢子送她過來,把她撂下就走了。

這一次,她表現得越發謙卑,見誰都是滿臉堆笑,晚上看電視,會挪去更遠的角落,給他人留出空間。

即便如此,人們還是用一種鄙夷的眼光看她。那些捉弄過她的小孩越發光明正大,母親仍會允許我帶東西給她吃,只是囑咐我,「給她的時候,躲著點人。」

有一次,她吃著我從家給她帶的酸菜蓋飯,扒得很快,眼睛左右睃著,生怕來了人。

我說:「你慢點,我不催你的。」

她望著我,訕笑著,放慢了速度,說:「我一個老婆子,不值得可惜。」她很不好意思地解釋著,「政府幫了我這麼大的忙,我不該再來的,我女兒、女婿逼我的。她們說,住幾天就有五保吃,那就再來,看看還能有什麼好事。」她自失地搖頭,羞紅了臉,「我耳根軟,臉皮厚,就來了。」

「你還夢見你崽嗎?」我問。

她沒想到我會問,瞪大了眼睛,「嗯嗯」地哼了兩聲,低下頭,又快速地扒起飯來。

第二天,她就走了,以後再沒有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