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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娘」萍嬸

文初叔是父親的堂弟,父親說是「同根把(同宗)的兄弟。」是隔得非常遠的親戚。究竟有多遠,父親也說不清。

祖父在的時候,曾經算過,繞來繞去,把自己都繞糊塗了,「文運開世兆,賢聲記祖功。」(族裡排輩分的詩句)祖父說:「都是文字輩的,是兄弟總沒錯,等建了族譜就弄清了。」

初見萍嬸還是在小時候,某次隨父親回鄉雙搶。

那天,祖父、父親下地了,我在堂屋的竹床上午睡醒來,瞥見一個粗壯婦人站在門口,一根扁擔搭著箕筲斜斜地背著,一臉的油汗。

「你家大人呢?」她甕聲甕氣地說。

「我不知道。」我小聲答。

她應了一聲,轉身走了。

晚間婦人又來了,未進門就扯著嗓子喊:「嬸嬸,到你家吃夜飯咯!」

「要得,」祖母笑著站起身,喚我叫人,「這是你萍嬸,文初叔家的。」

我家有個小磨,萍嬸來借,「娘家帶了點兒黃豆回來,磨了做豆腐,到時送點兒過來給您老。」萍嬸的聲音像漏風的皮鼓。

磨再小也沉,萍嬸卻拿得輕鬆,胳膊夾著磨盤,扛起底架就走了。夜色中出門去,臃腫的身形,像雜技團裡背自行車的熊。

後來萍嬸還磨回來,果然送了盤豆腐,祖母切成片煎了,又放點豆豉、蔥花加水吊湯,外焦裡嫩,又香又甜。

「雙搶」過後,我們回了城。不久,萍嬸也到了城裡。

「我來看看哥哥,」她跟著文初叔叫父親哥哥,「還想看看病,要麻煩大嫂幫我找找人。」

「好啊,哪裡不舒服?」母親爽快地回答。

萍嬸來的那天,母親買到幾隻豬蹄,剁成小塊鹵了。萍嬸吃得歡,不停地添飯,嘖嘖地稱讚。她右手執筷,每夾一口菜,都要把筷子伸到左腋下,手臂一夾,筷子一抽,揩乾淨了,再伸出去,夾下一口。

「你幹什麼呀?」我問。

萍嬸嘿嘿笑著,並不答話。

母親拉了拉我,「別說話,快吃!」可沒吃兩口,她又起了身,將我拉出屋去。

「你萍嬸是講衛生呢,」母親輕聲對我說,她皺著眉頭,「但是你不要學,每個人講衛生的方式不一樣的。」母親艱澀地說,末了推了我一把,「回去吃飯,別吃豬腳了。」

那晚,那盆豬蹄被萍嬸一個人吃了,她吃肉吃得細緻,骨頭縫裡的肉末都剝乾淨了,骨頭還要在桌上蹲一蹲,吸出骨髓。碗底剩下的滷汁,她也倒出來拌了飯。

飯後,母親洗碗,父親陪著萍嬸聊天,萍嬸喝著茶,嗝打得山響,不停地要父親評理。

「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哥哥你說對不對?」

「他是自己臉皮薄,使著我來看,哥哥你說對不對?」

她說到一半,父親找借口走出去了。

父親走到家門口的玉蘭樹下,點燃一根煙。我跟了過去,陪他站著,頭頂是大片的麻蚊飛舞,被父親吐出的煙驅散。

「爸爸,萍嬸來幹嗎?」我問父親。

「你文初叔想要孩子。」父親說。

「那萍嬸來幹嗎?」我又問。

父親沒有作聲。

機關有一台電視機,鎖在機關大廳的高櫃裡,晚上打開,供大家觀看。家前的走道上,有鄰居經過,提著板凳,端著茶水,「看電視去!」鄰居們跟父親打著招呼。

「就來。」父親笑著回應。

一年多以後,又逢年節,一家人回了鄉。某日上午,父母外出拜年了,祖父在堂屋迎客,我在廚下陪祖母。

大鍋是嵌在灶台上的,祖母將洗淨切好的菜倒入鍋中,與熱油接觸,發出悠長的、彷彿彼此厭惡的「哧——」聲,一會兒,撲鼻的菜香便在廚房裡瀰散開了。

「嬸嬸啊,給你拜年啦!」久違的、甕聲甕氣的聲音在側旁響起,萍嬸一腳邁進了廚房,懷裡抱著個嬰兒,小被子裹得緊實,只露一張粉嫩的小臉。

萍嬸比去年更胖了,熊一般笨拙,生怕被子耷拉下來,不停地低頭掖著。

「好好,恭喜你過了熱鬧年。」祖母笑著,從灶台後繞過來,在圍裙上揩了揩手,伸著小指輕輕碰著嬰孩的臉蛋,小心翼翼地,好像生怕戳壞了。她從懷裡掏出個小紅包,塞進包裹孩子的小被裡,「峰伢發狠長,健健康康,順順遂遂。」祖母說。

「大嫂給了!」萍嬸推搪,想要翻出紅包來還給祖母,翻了兩下沒找到,就罷了手。祖母返回灶上做飯,萍嬸陪在旁邊聊天。

「要記你們家一世的恩,全靠大嫂找的醫生,峰伢才能出生。」萍嬸說。

「莫掛在嘴上說,」祖母說,「你們命裡有的。」

「命裡有貴人幫咧。」萍嬸說,「總說峰伢要認了大哥當干爺(乾爹),他又不肯。」

「本來就是親戚,還搞這個做什麼?」祖母說。

「給……我……梳頭!」萍嬸踅到灶下,翻著白眼嚇我,我瞪著眼睛看她。

那是一部電視劇(《炮隊街的守夜人》)的橋段,萍嬸年前來我家玩時看過,回鄉後編成故事講給人聽,四處嚇人。

萍嬸笑著將我趕開,孩子用橡皮繩一綁背在背上,接替了燒灶的活。

不出兩年,萍嬸又給峰伢添了個妹妹,取名紅艷。月子裡,文初叔被鎮上抓去結紮,要罰款,家裡交錢不出,牽走了一頭豬,出了月子,萍嬸提著鐮刀去鎮上要豬錢,半路上被本家叔公拖了回來。

那年秋天,萍嬸搭車到我家,訴了一夜的苦,紅艷沒斷奶,也帶來了,萍嬸有說不完的委屈,「一個男人做結紮,線雞(閹了的公雞)樣的,沒用了怎麼辦,你們說是不是?」

母親喚我去睡覺。

「作業還沒寫完呢!」我提醒她。

「還牽我的豬,那條母豬下過崽的,吃了會得豬婆瘋,是不是啊?」萍嬸高興了些。

萍嬸掀起衣襟奶孩子,父親站起身,拉著我出門,「去辦公室做作業,我正好改個材料。」

「快去吧。」母親說。

第二天,萍嬸走時,母親買了罐奶粉送她,萍嬸又高興起來。

「我夫家哥哥在縣裡當幹部,大嫂在公司裡。」萍嬸回娘家時,常跟人說。萍嬸姓劉,外村嫁過來的,因她的宣傳,我家又多了一些額外的客人。

「我是萍妹的二哥,她提起過吧。」

「我是劉萍的舅舅,她說這個事情只有你家能幫我。」

常常有陌生的人,打著她的名號來。

再回鄉時,萍嬸總會帶著一雙兒女過來,陪父母聊天。

「我總教峰伢要學伯伯,好好學習,以後當幹部。」萍嬸說:「艷妹就要學嬸子,賢惠,裡外一把手。」

父親不作聲,母親微微笑著。

「昨天我幫婆婆(祖母)整菜地了,我說種蘿蔔,她非要栽紅薯,蘿蔔爽口,是樣菜,你們說是不是?」萍嬸在父母親面前表功。

父親不作聲,母親微微笑著。

「鋤了兩鋤頭,扯了半天閒談,喝了一壺茶。」祖母在裡間揶揄。

「我說我家有蘿蔔種子,你不肯要啦。紅薯又不費工,隨便種都長。」萍嬸轉身衝著裡間申辯。

「二老年紀大了,要你多照顧。」父親忙說。

「那是,遠親不如近鄰,何況我們是親戚,你說是不是?」萍嬸回過身來,笑嘻嘻的。

90年代初,夏秋之交,祖父突發重病,父親從縣裡叫了台救護車,去了鎮上,那一夜大雨滂沱,我們在鎮醫院見到了吊著水、已經昏迷的祖父。祖母跟著來的,急得犯了哮喘,躺在旁邊的床上吸氧。

「哥哥、大嫂,你們來了。」熟悉的破皮鼓嗓音在旁邊響起,萍嬸端著個海碗,蹲在床邊吃,見到我們,將碗撂在地上,站了起來。

父親俯下身子看祖父,值班醫生在旁邊說著病情,末了,母親請醫生辦轉院手續。萍嬸彎腰撈起地上的海碗,接著吃。

「辛苦了。」父親對她說。

萍嬸大口地嚼著,不及回答,筷子使勁兒揚,讓父親不要客氣。

再回鄉時,萍嬸總會帶著一雙兒女過來,陪父母聊天。

是萍嬸兩口子借了一台板車將祖父送到鎮醫院的,文初叔心細,臨時在車上搭了個塑料棚子給兩老遮雨。

「真是,」父親咂著嘴,很是感激,「讓你們費心了。」

「文初小意,手也巧,就是沒力氣,車還是我拉的,」萍嬸口裡包著飯,嘟嘟囔囔地說,「硬是結紮了,當不得男人用。」

「文初呢?」父親不接她話,問道。

「喊他回家換衣服,他身子弱些,雨淋得透濕,怕他感冒了。」

「那你也回去啊,你也淋濕了。」父親說。

「這會都干了。」萍嬸終於吃完了那一碗冒著尖的飯,打著飽嗝,瞇著眼,很滿足的樣子。

「哥哥,有個事……」萍嬸期期艾艾地說,「那碗飯是賒的,要八角錢,我沒帶錢。」

父親趕緊掏錢包。

「我沒買葷菜,就點了個煎青椒,飯要得多了點。」萍嬸解釋說。

祖父在縣醫院連做了兩個大手術,終於撿回了一條命。親戚鄉鄰們都來探望,萍嬸也來了,提來一隻老母雞給祖父補身。一來家裡,她便亮著破皮鼓嗓子,不住口地誇讚祖父:「您老人家硬是有福咧,一個崽頂得十個崽用!」

繼而又說起村裡事情:

「戴家大崽終於考上了大學,擺了三天流水席,不枉復讀七年,畢業就是公家人了。」

「陽初不懂事,跑到山裡去偷樹,被抓了。」

「桂初家起了新屋,出去做事有錢賺呢。」

祖父眼神變幻,聽得津津有味。

近年底時,父親請萍嬸一家來城裡玩,文初叔不得閒,萍嬸領著一雙兒女來了,招待她們住在招待所,母親領著看電影、逛商店,給峰伢買玩具,給萍嬸扯布做衣服,帶他們娘仨下館子吃飯。

「汀蘭酒家的蒸餃,她一人吃了七籠,只怕是沒飽,沒好意思再吃。」母親後來說。

臨走,母親請鄰居龔伯伯給萍嬸一家照了幾張相,萍嬸喜氣洋洋,借來母親的紅大衣穿,扣不上,敞著。龔伯伯讓她選背景,她領大家在院子裡轉了半天,終於找到了那台停在樹蔭下的白色小轎車,「這車好咧,鄉里看不到的。」她將艷妹放在車蓋上,將峰伢拉到身前,緊貼車子站著,側了身,手搭著後視鏡,「麻煩你,師傅。」她對龔伯伯說。

流年變幻,心思活泛起來的鄉人們,開始在農閒時拉幫結隊外出打工,嘗到甜頭的,索性撂荒了田,整年在外頭,省省摳摳幾年下來,回家修房、置彩電,這一趟就沒白忙。

文初叔也學著外出打工,兩三年光景,就拆了舊屋蓋新樓,萍嬸卻始終不肯荒了田,家裡兩畝多的水田,自己打理,一百斤的谷子仍能挑起就走。「我們又不是吃商品糧的,荒了田是敗家咧。」萍嬸總說。

村裡的娛樂豐富了起來,到了夜裡,看電視的聚在幾戶人家,開牌局的聚在幾戶人家,多年未有的麻將聲,滲進了小山沖的夜。

1997年,祖父、祖母終於禁不住父親的勸說,搬進了城。

那時,我家已經搬到了城東,單位宿舍的三樓,站在陽台上,能看到對面低矮的屋舍和挺立其中的一棵老樟樹,更遠處,瀏陽河水蜿蜒曲折,泛著粼粼的波光。

第二年春上,萍嬸和文初叔來了我家,文初叔肩膀受了傷,到縣裡看病。

「治了幾個月,老不好,鎮上醫生硬不如城裡咧,是不是啊。」萍嬸說。

原來,文初叔開始做苗木生意,經人介紹,乘火車下福建,聯繫業務,輾轉認識了幾個老闆。老闆們的胃口刁,多年的老樹才奇貨可居,文初叔帶著人四鄉找,在偷挖一棵百年桂花樹時,被鄉民發現,發生了械鬥,文初叔的肩被打傷,鎮醫院治了好久,老是痛,使不上勁兒。

「怕是要去社港。」母親說,聯繫車子陪著去了。(社港,瀏陽的一個鎮,鎮醫院有一位骨科聖手。)

「一針下去,膿血就冒出來了。」母親回來說,「裡頭瘀了血啊。」治完病回鄉,母親買了些文具給萍嬸帶去,彼時,峰伢已經上初中了,成績一塌糊塗,艷妹上著小學,乖巧懂事。

我上班不久,便是千禧年,那時起,回鄉拜年成了我的活兒。我會在節前去拜年,請朋友開車,裝著一後備廂的禮品,去永和跑上一天。

萍嬸家是要去的,文初叔的肩傷好了,沒有再做苗木生意。

萍嬸拿出積蓄,購置了機器,在家裡扯筒子(鞭炮的上游產業)。文初叔歇了工,整日游手好閒,萍嬸也都隨他。

我第一次獨自提著年節禮物站在萍嬸家門口時,看到的是峰伢,這個十多歲的男孩,仍舊吸溜著鼻涕,正坐在堂屋的火屜箱上抽煙。

萍嬸家的坪是卵石地面,靠近簷下的地方結著青苔,一株大楓樹挺立在坪的一角,巨大的軀幹要數人合抱才圍得起來。抬頭望去,虯勁的枝杈撐著天,青灰的天空被光禿禿的樹枝分割成不規則的方塊。

「哥哥,來拜年咯。」峰伢認出了我,麻利地起身,開了根煙給我,我推掉了。

他搓著手,將我引進屋,目光在我提著的節禮上掃著,回身大聲喊著:「姆媽,來客啦!」正是變聲期,聲音在轉粗,有些男子漢的味道了。

萍嬸從裡屋迎出來,胖得步履拖沓,她的頭髮已經花白,臉頰的肉鬆弛下垂。她微笑著,甕聲甕氣地寒暄:「這麼早就來了,還是你家禮性足。」倏地眼一橫,掃了掃峰伢,「畜生,快去泡茶,好不懂事!」

祖父祖母進城,囑托萍嬸幫忙照看我家老屋。在萍嬸家略坐一會兒,她掏了串鑰匙,挾了掛鞭炮,帶我去坡下看老屋,峰伢跟著來了。

「雜種不守屋嗎?」萍嬸斥他,峰伢不作聲,萍嬸沒口子罵,「像你爺(父親),小的大的都不懂事,你就不學好,他就一天到晚打牌,冇看見往屋裡拿一分錢!」我不作聲,默默走著。在家裡,聽祖母偶爾提起過,文初叔牌打得很大,敗了家。

老屋前坪已蒿草叢生,鞭炮聲中,厚重的木門被萍嬸推開,屋內,家什上積灰不多,諸物靜默。

「我隔一段就過來敞敞,搞搞衛生。」萍嬸說,「總不能荒了。」

「辛苦你了。」我由衷說道。

萍嬸使勁兒擺手,「壩上修了新橋,水泥的,可以過得車子,」萍嬸朝前一指,「以後走前面來,可以開到坪裡的。」

「你幫我教教你老弟,不好好讀書,一天到晚混。怎麼考得上大學咯?」回程時,萍嬸念著。

峰伢不知幾時又叼上了一根煙,被萍嬸看到,一巴掌打掉了,反手又是一巴掌,打得峰伢一個趔趄,峰伢漲紅了臉,怪叫一聲,跑掉了。

「死畜生,硬是不懂事。」萍嬸望著峰伢跑遠的身影,狠狠地說。

峰伢是他十八歲生日前幾天沒了的,據說那天,他與萍嬸吵了大架,躲在柴房裡喝了一瓶鉀氨磷。待發現時,人已經沒了。

親族大事,族親都要出力幫忙,母親陪祖母回鄉,母親在某次打電話給我時,說到這件事情,連說萍嬸可憐,白髮人送黑髮人。

回到家時,祖母倒拉著我絮叨了半晌,彷彿生怕我會學他,反覆說著:「心裡放大些,什麼事情都過得去的。」又拿自己做例子,「你爺爺逃饑荒,不管我們,我也過來了……你要聽話啊!」祖母叮囑著。

我哭笑不得,問道:「萍嬸還好嗎?」

「傷心啦,哭得在地上打滾,三天水米不進,」祖母說,「第四天早上,在廚下吃了一鍋飯,就著一碗貓魚(腐乳),差點兒沒噎死。」

「峰伢葬在哪裡了?」

「茶山上,少亡不進祖墳,得另找地方。」祖母說。

母親告訴我,峰伢想去學美發,萍嬸不准,兩人才槓上的。母親說,萍嬸很悔,一個勁兒地對她說:「美發也不是壞事,早曉得會這樣,就讓他去學了。」

那一年年節回鄉,是大年初二,到萍嬸家,文初叔和紅艷迎的客,萍嬸去峰伢墳上了。

艷妹在讀職高,成了大姑娘,「哥哥、哥哥」叫得歡,文初叔越發瘦了,聽說他戒了賭,租了塊地,又開始種苗木。

「別人也是靠勞力,我也是。以前賺過,再想辦法賺吧。」文初叔說。

我家的老屋已經借給同族的華初叔住著,父親另備了給華初叔家的節禮,文初叔鎖了家門,帶著艷妹陪我同去。

下了坡,文初叔在院牆前放起了鞭炮,華初叔迎了出來,也放起了鞭炮迎客,老屋前坪的荒草已經修葺了,進得屋裡,一切家什有了用度,又鮮活起來。

華初叔只是輩分比我高,年歲略長,他的兒子尚在蹣跚學步,待我坐下,丟了手裡玩具,撲上來抱我。「叫哥哥。」華初叔在一旁喊著,我忙在他襟裡塞上一個紅包。

華初叔留飯,文初叔陪著,艷妹子沒有回家,跟著父親,臘魚、臘鴨、肉丸子和菜(豬皮、筍條、蘿蔔絲、肉絲、肉丸燉在一起的湯菜)擺一桌。華初叔開了瓶酒,文初叔陪飲。

那一頓吃得很香,飯菜都是從前的味道,箬葉粑粑蘸上糖,清香糯軟,鄉野間的鞭炮聲響得零碎,年味終是淡了許多。

飯吃到一半,門被推開了,人未進門聲先至,「自己屋裡冷火炊煙,飯都不搞了?!」是萍嬸,她的頭髮全白了,聲音仍是中氣十足,她踅到桌前,自顧拉過一張椅子坐下。艷妹乖巧地盛上一碗飯。

「要得,菜要得。」萍嬸接過碗,拿起筷子就吃。

「你們喝酒,陪好格伢,莫管我。」她飯菜塞了滿嘴,嘟嘟囔囔地說。

「我不喝的,萍嬸。」我提醒她。

她一愣怔,望向我,嘴裡咀嚼著,用大勺喝了口湯,用力吞下,「那也要陪啊。」她咧著嘴笑,臉上肉鼓鼓的,眼睛瞇得看不見。

「我去看峰伢了呢,」吃過一碗飯,萍嬸幽幽說:「他也過年,我給他燒紙,跟他說了半天話,讓他投個好人家,莫要再碰上我這種惡娘。」說完,伸手將空碗遞給艷妹。

一桌人都噤了聲,她又自顧吃起來。

十一

艷妹二十四歲才結婚,在農村,這個年紀結婚,算頂遲的了。回門那天,我開車載著祖母回鄉喝喜酒。

艷妹不像萍嬸般粗獷,像父親,模樣清秀,話語輕柔。之前對過不少親(相親),男方多是中意的,可萍嬸強硬,非要男方入贅,終是無人肯應。艷妹蹉跎了幾年,後來文初叔發了火,以離婚相要挾,逼得萍嬸鬆了口。

宴席設在萍嬸家前坪,路口設了充氣拱門。請了鄰居戴家二哥的酒席班子,大楓樹下擺開了幾十桌,親戚鄉鄰悉數請到,熱熱鬧鬧地坐滿一坪。

正是入秋時節,門前大楓樹葉子半紅半綠,猶如一把朱翠大傘,給坪中喜宴遮蔽蔭涼。喜樂響起,喜炮鳴過,一對新人在堂前久立,不見萍嬸。

眾人四下尋找,終於在早已棄置不用的柴房找到了她,她坐在柴房角落,斜靠著一個木桶,任吉慶的新衣沾滿灰塵,魔怔了一般默默無語,眼淚潸潸而下。

眾人七手八腳地把她架出來,按在高堂席上,接受新人行禮。艷妹的頭磕下去,萍嬸「哇」地放了聲。

那天飯罷,我經過堂屋,看到了多年前萍嬸在縣裡照的那張照片。在堂屋東面的牆上,掛著許多舊照片,那張彩照用框裝著,掛在正中的位置。

照片裡,年少的峰伢偎著母親,在陽光下皺著眉,年幼的艷妹坐在引擎蓋上,似控不住身子,前傾著,詫異地抬頭。那時,萍嬸尚且年輕,披著我母親的紅大衣,扶著轎車後視鏡,一腳在前,挺直著腰桿,臉上蕩著滿足的笑。

十二

三年後,我送祖母回鄉小住,途經萍嬸家,進屋坐了會兒。

萍嬸仍是胖,精神卻極好,坐在簷下擇菜。艷妹也在,兒子兩歲了,跌跌撞撞地在坪裡趕雞,艷妹的肚子又挺起了。

萍嬸坐著不動,艷妹張羅著搬凳倒茶,一雙眼盯著孩子,大聲呵斥著:「慢點兒跑,莫絆(摔)噠。」

話音未落,孩子撲在地上,大人未及近前,自己爬起來了,奶聲奶氣喊:「絆噠咧。」又跑去抓雞了。

祖母笑,萍嬸也笑了,擇菜的手不停,甕聲說道:「細伢子是絆大的,是不是啊。」

祖母點頭。

「我想這個跟她爺(文初叔)姓,女婿不肯呢。」萍嬸恨恨說著,「艷妹子不作聲,女生外向。」

「跟誰姓都沒事,順遂就好。」祖母勸道。

萍嬸嘖了一聲,又搖了搖頭,手裡停了動作,歪著頭沉吟半晌,歎道:「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