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我的瀏陽兄弟 > 紅酒杯裡的三個故事 >

紅酒杯裡的三個故事

我喜歡紅酒,對它的記憶由來已久。它是我最早接觸到的一種酒精類飲品,時間可以追溯到我的童年。

對於紅酒,我這樣看:它顏色溫暖,口感細膩,適合共飲。

今天要說的,就是關於紅酒的三個小故事。

第一杯酒

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飲酒。事情緣於我的表哥,在上世紀80年代末,我的表哥讀高三,正是翩翩少年,很多情。他喜歡上了鄰班的一個女生,二人有些兩情相悅的意思,於是他們很想約一次會。

高中的功課非常緊張,表哥寄住在我家,上著瀏陽最好的中學,正為考大學衝刺。我的母親是一個嚴厲的姑姑,像待自己的親兒子一樣待他,管得很嚴。表哥只得拿我當擋箭牌,說帶我去「補習」,換得母親的網開一面。我成績還不錯,這種法子只能偶爾為之,還要兩人充分配合,才能圓得過謊去。

在某個週六的下午,我又被作為一件「道具」帶出來,給表哥的約會做掩護,而他的那位女同學也「帶」了自己的親弟弟出來。

約會的地點在城北99號,這是當年瀏陽城裡很有名的一家小餐館,主營蒸菜,兼做炒菜。

表哥帶著我在人民醫院的後門等他的同學,那裡離99號不遠,是城裡的繁華地段,人流密集,岔道多,情況不對適合逃竄。

我們在門口等了幾分鐘,表哥的同學就到了,表哥遠遠地招手,女孩看見了,臉倏地紅了,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表哥拉著我轉身朝前走,女同學帶著弟弟遠遠地跟著。

城北99號是一座木樓,臨街,嵌在相同結構的其他店面中間,店門口巨大的蒸籠摞得一人多高,底下燃著煤火,蒸籠上方騰騰地冒著熱氣。

我們從旁邊的樓梯上樓,有年歲的木製樓梯在腳下嘎吱作響。樓上是雅座,並未隔開,稍僻靜一些。臨街有個陽台,半人高的木柵欄,透過柵欄空隙,可以看到街上人流熙攘。表哥拉著我挑了個靠牆角的方桌坐下,倒上茶水,靜靜等著。他不怎麼跟我說話,正襟危坐,偶爾回身往樓梯口張望。

樓梯響了,一會兒,女同學和她弟弟出現在二樓樓道口。表哥站了起來,並沒有迎上去,只是笑了笑,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等上菜的時間,表哥和女同學沒有說話,悶悶地坐著。我和對方的弟弟在一旁擠眉弄眼,暗地裡為初次見識到的愛情激動不已。那個小孩年紀比我稍大,也是胖胖的,他很老道地走過來,把我從表哥身邊拉開,「我們玩吧,」他說,「別擠在你哥邊上啊。」他轉過頭,讓我看他的耳朵,他的耳朵會動,我很驚訝,想要學,只能動眉毛。(好多年以後,我終於學會了。)

表哥點過菜後,女同學低低地「哎」了一聲,從黃背包裡拿出一瓶酒,紅色的,又長又大的瓶身。她對著表哥頑皮地吐了吐舌頭說:「偷了我爸的。」

酒瓶的蓋子一擰即開,表哥問跑堂的要了兩個茶杯,後來又要了兩個,把酒倒在茶杯裡,還剩下多半瓶。

那天表哥很豪氣,點了好些蒸菜,又點綴了幾個炒菜,紅紅的小炒肉(瀏陽炒肉做法,干椒、豆豉、芹菜加瘦肉翻炒,高湯收汁),油花花的油豆腐燒肉,片得很薄的香腸放著豆豉一起蒸,還有嫩黃的、加了香蔥和辣椒末的煎蛋……

菜上得很快,擺滿了一桌,都是平日裡在家很偶爾才能吃到的好菜,我的口裡噙滿了口水,兩個大人仍期期艾艾、扭扭捏捏不動筷子。女同學的弟弟顯得有些不耐,抄起筷子直奔一碗蒸臘肉,他的舉動就像吹響了衝鋒號,我也拿起了筷子……

那一天,表哥與女同學的表現乏善可陳。起初他們拘謹地吃著,偶爾碰碰杯,會心一笑。慢慢地有些酒意了,也只是小聲地說話,表哥的笑容不多、話也不多,一直是酷酷的樣子。女同學的話漸漸多了起來,有時候,會被自己說的事情逗樂,捂著嘴笑,臉上兩朵紅暈,越來越明顯。

我和她的弟弟卻很開心,既為「擋箭牌」,便有「擋箭牌」的覺悟。倆大人你儂我儂間,我們悶頭吃菜,菜味偏鹹,又配了幾碗米飯,撐了個肚兒圓。

到後來,實在吃不下了,那個小孩端起酒杯,說:「我試試。」他抿了一口,訝異地說:「甜的咧。」又喝了一口。我端起杯子,小心翼翼地嘬了一口,甜絲絲帶著果味。

於是,那天,我和那個小孩一人喝下了一茶杯紅酒,然後豪情蓋天,開始胡說八道,並相約結拜為兄弟。

吃過飯,表哥帶著女同學去看錄像,兩個醉了酒的「擋箭牌」踉踉蹌蹌地跟著。

錄像廳裡空氣混濁,放著一部瓊瑤的電影,二十多寸的彩色電視機裡,漂亮的男女主角不知道為了什麼要死要活,廳裡一大半的位子空著,可不管怎麼樣,表哥終於正經八百地和心儀的女孩約了一次會,而且還在昏暗的錄像廳裡堂而皇之地緊挨著坐在了一起。我和女同學的弟弟就像閒置的工具,被晾在了一邊,那個小孩趴在椅上睡了,我強撐著看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吐了。

如今,我早已不記得表哥的女同學長什麼樣了,但我仍舊記得她的名字,表哥把它寫在日記本的扉頁,在去當兵前的某天,他把這本日記燒了。

表哥後來娶了一位鄉村女教師,找了一份安穩工作,過上了規規矩矩的生活。在後來的所有場合裡,他沒有再喝過紅酒。或許他是以戒除一件事物,去忘記一個人,也可能是他根本不喜歡喝紅酒。

他不知道的是,許多年以後,他的表弟喜歡上了紅酒,喝過許多干紅、甜紅,知道了當初喝的那種是未脫糖的「紅葡萄酒」。但童年那個夏日午後,在城北99號二樓,一個孩子懵懂中初嘗時的那種甜絲絲、帶著果香的滋味,卻再也尋不見了。

第二杯酒

第二次關於紅酒的記憶,是在高中,我十七歲生日那天。上中學後,生日這天,我會在家請要好的幾個同學撮一頓。母親下廚,父親待在書房不出來,同學們在客廳看錄像,如果來的女同學夠漂亮的話,我就請她吃巧克力(過年攢的,我巧克力過敏,聽說狗也是)。

那一年的生日是個例外,正好是個星期天,天氣不錯,大家決定去郊遊,順便給我慶生。

七個人,四男三女去郊遊,爬天馬山,紅酒是他們送我的,決定帶上山去喝。那是一瓶干紅,出發前把木塞起了,又塞回瓶口。同學貼心,事先在餐館裡訂了飯菜,用飯盒盛著,預備上山去吃。

一群人提著食物與酒,坐渡船過河,行過一片田野,開始爬山。那天太陽很大,烈日灼燒,只有幾個女孩帶著水壺,沒到半山腰就喝空了,又分飲原本準備午餐時喝的飲料,喝光以後,只剩酒了,眾人乾渴難耐。

同學廖生說:「這裡有一眼泉水的,我們找一找。」眾人如聞天籟,四散尋找。

泉水沒有找到,倒是在一處僻靜地方看到了兩個熟人,同學,一男一女。見到他們時,二人很規矩地坐著,女生是我們班的,很刻意地蜷著腿,雙手扶膝。大家嘻嘻哈哈地打著招呼,然後,我們識趣地走開了。

繼續上山的途中,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八卦,大多是關於剛才那兩個人的。廖生大咧咧地說:「現場都沒整理好,草倒了一片,滾來滾去吧。」

我們聽了大樂,誇他有經驗,肯定做過壞事。

同學中有一男生,一直默不作聲,獨自衝在前面。我勸大家噤了聲。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這個男生曾經追過剛才那女孩。當他的情書被對方退回時,他拉著我去學校後山傾訴了半天,一開始言語激動,後來慢慢蔫了,最後,他有些哀怨地歎氣,對我說:「她肯定嫌我是鄉下來的。」

我們終於在另一處地方找到了泉水,痛飲後灌滿了水壺。然後,我們尋了處濃蔭遮蔽的樹下,攤開報紙,擺上菜餚,準備享受午餐。

此前一直沉默的那位同學,在樹下悶悶坐著,並不幫手。在廖生遞上紅酒與紙杯,請他幫忙倒酒時,他一把奪過酒瓶,拔去瓶塞,咕咚咕咚喝下去大半瓶,廖生撲上前去搶奪,我大喊:「別摔,給我們留點兒。」終於搶下來了,每人只剩一口,剛夠潤潤嗓子。

那頓午餐吃得很沉默,也很快。失戀男除了喝酒,吃飯也是一把好手,他瘋狂地吃菜,還填下了整整兩盒米飯。一盒鹽菜扣肉幾乎全讓他吃了,只有廖生眼疾手快,搶了一筷子。

廖生後來跟我說:「好在我們沒戀愛,失戀好痛苦,暗戀更痛。還害得我們沒飯吃。」原來那天他也沒吃飽。

我問:「那是不是不要戀愛了?」

廖生拿眼乜我,「要談!要一談一個准地談,我給204班的某某寫了五封信了,都沒退呢,她肯定喜歡我。」

我哈哈笑著:「我知道,她請我退的,我扔了。」

廖生從此成了我不死不休的朋友。

那天下山時,失戀男已經醉了,一個人躥在最前面,唱著歌。他五音不全,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什麼歌,廖生說是《失戀陣線聯盟》,我聽著像是《化身為海》。失戀男最後唱得幾近狂嘯,像一隻受傷的狼。

失戀男歷經整個高中,對那個女孩一直抱有幻想,他曾在女孩回家時,騎著自行車搭著另一個女同學在女孩的面前晃來晃去,以便激起她的嫉妒心,未果;又為她寫詩,苦苦寫了兩大本,沒能送出去,便賜我拜讀,具體內容如今已經記不清了,隱約記得有「傘」「小雨」「玫瑰」等詞,其中一句很難忘,寫的是:「你要哭,就到我懷裡來哭吧!」

時間過去二十年,曾經的女孩為人妻、為人母,始終沒有到他懷裡去哭,他卻癡迷地愛上了紅酒,並且非常喜歡那種產地不詳、年份不夠、口味不醇的干紅。

如今,他早已娶妻生子,時時標榜他無比熱愛的家庭。因此這種對劣質紅酒的喜好,與其說是他的偏執,毋寧說是一種習慣。每個人都曾懷念最初的美好,就像許多年以後,失戀男在某次醉後跟我說的一樣:「我就愛喝那種干紅,口感像初戀,澀!」

第三杯酒

第三次關於紅酒的記憶,是在十年前。那一年農曆二十九的下午,我剛從長沙回到瀏陽,請一位朋友開車(彼時我還不會開車)陪我往東,去永和(瀏陽的一個鎮)走親戚。

那是祖父未出五服的兄弟,我叫他叔爺爺。

到了永和,沿著主路往東開出幾里,一棵大樟樹下左拐入路旁的岔路,沿一線荒草掩蔽的圍牆開進去十幾米,便到了。

這是一所鄉上辦的敬老院,叔爺爺便住在這裡。

叔爺爺早年離婚,無兒無女,一人孤單半世,身體硬朗時,除耕種名下三畝田之外,還能出外打些短工(他會些泥瓦手藝)。六十多歲生了一場大病,多年的積蓄花光了,身體大不如前。村上給他定了五保戶,他不要,跑到鄉上把申報材料討回來,仍舊種田,打短工。僱主嫌他年歲大,短工漸漸接得少了,到了七十歲,終於做不動了。

叔爺爺一生不求人,親戚朋友不多,多是疏遠著。與我家倒經常走動。常常一大早從永和搭車過來,吃過午飯就走,每次來都不空手。山上摘的野板栗、野柿子,摘了野山楂托人做的山楂條,撿茶子搾的茶油,自家種的糯米,布袋子裝著,背過來。進門總說:「我想我老兄了,來看看。」

到了家,他會跟祖父下象棋,兩人都是臭棋簍子,叔爺爺愛悔棋,祖父讓他。知道他愛喝酒,每次來了都看茶倒酒,白酒用茶杯盛著,滿滿一杯,祖母現炸些花生米給他下酒。祖父動過手術,戒了酒,喝水陪他。

中午,父親回家,又把叔爺爺的酒杯滿上,他咂著嘴,從不推辭,總說:「還是你們家酒好。」

父親總會囑咐母親多做幾個菜,叔爺爺就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來看下哥哥,隨便吃點兒沒事的。」他總是說。

午餐時,一桌人吃飯,叔爺爺一個人喝酒,沒人陪他,他就拘謹了,小口地抿著酒,總也不吃菜,直到祖父夾菜給他。酒勁兒上了頭,他才敞開些,偶爾會問問我的學業,臉上泛著紅光,又指著我篤定地說:「我總要跟你喝回酒的,你喝得(有酒量)。」父親笑:「他還在上學呢。」

叔爺爺常對我說:「我沒有後班子(後輩),我有一塊上海表,沒年紀(瀏陽話,年輕時)的時候買的,以後就給你。」

叔爺爺每次來,對自己的近況隻字不提。直到某次祖父去看他,回來對父親說:「你要幫幫他,他現在不好過。」父親輾轉找了好些關係,弄得一個指標,讓叔爺爺住進了敬老院。

進了敬老院,叔爺爺也不閒著,常常出去,一走便是十天半月,偶爾能接到些活兒干,賺得錢回來,總給院長和室友帶些小禮物。在院裡的時候,就給院長打打下手,院長信任他,一些採買的事放心交給他,錢賬清白,從不出錯。

那以後,父親每年交給我一個任務,年前去敬老院看他,給他拜節,這一次,是第五年了。

那天院門上了鎖,小門開著,我們把車停在院外,提上年禮走進去。

裡面是一條筆直的水泥路,兩旁是菜園,路的盡頭有一棟兩層的磚房,外觀和鄉村小學相仿,白色牆漆風化剝離,樓裡都是三室一廳,三個老人住一套,共用客廳與廁所。客廳十分簡陋,僅一張飯桌,一個電視櫃,裡頭擺著不知哪裡淘汰下來的黑白電視機。

到了門口,我一眼就看到了叔爺爺,他正坐在門旁的火屜箱(取暖用具)上發呆,同住的老人都在廳裡,各佔一角,各自沉默。廳正中的電視機,正放著郭凱敏演的一部老片子。

我輕聲地叫叔爺爺,他茫然抬起頭,眼睛迷濛地望向我,倏地從箱籠上站起來,大聲嚷嚷:「哎呀,你來啦!快進來坐。」轉身跑進了他的小間,我跟著進去了,問他:「你知道我是哪個?」他咧開了嘴笑,拍拍我的肩,似乎在責備我懷疑他的記性:「我曉得,你是格伢子,我在等你呢。」

叔爺爺打開他的抽屜,拿出兩掛短鞭炮,拿出去放。這是瀏陽過年迎送客的規矩。叔爺爺點了一根紅梅(一種煙),將鞭炮拎在手裡放,快要炸手了才扔掉。

他的小房間裡,靠窗有一張小書桌,他不愛打理,書桌上滿是灰塵,正中擺著一個舊式底座的圓鏡,鏡子的一角,貼著一張女人的相片,是那種一寸大小、帶花邊的老照片。相片裡,女人眉眼和順,紮著頭髮,淺淺地笑。我曾問過那是誰,他沒有告訴我。

叔爺爺放完鞭炮,回身進屋,從床底下拖出的一隻箱子,裡頭放著一些瓷碟和裝著點心的紮緊了的塑料袋。他從床當頭扯過一條毛巾,把書桌擦了擦,放上碟子,打開塑料袋,開始布點心。

點心有不少,玉蘭片、花生、凍米糖、金橘、水泡姜,滿滿擺了一桌。他又倒了兩杯茶進來,衝我眨眨眼:「你先吃,等等我。」

他跑出去了,一會兒再回來,托著兩個盤子,盤子裡盛著熱騰騰的鹵豬舌和鹵豬耳。

「順風加賺頭(瀏陽話裡對這兩種食物的戲稱,順風指豬耳,賺頭指豬舌,取個意頭),想著你這幾天要來,前天到鎮上買的,我看著鹵的呢。」他笑著,將碟子放在桌上,「借院裡的冰箱存著,就等你來呢。」

「曉得你喝得,想你陪我喝回酒了。」叔爺爺說,他打開書桌的邊櫃,從裡頭拿出半瓶干紅,軟木塞子塞得緊緊的,費了好多工夫才打開。

那是叔爺爺半年前打工時,僱主給的,他聽說如今城裡人興喝紅酒,沒捨得喝,留著等我來。

那天就著「順風」和「賺頭」,我喝完了那半瓶酒,叔爺爺很開心,他喝谷酒陪我,鎮上打的,很便宜。

喝到最後,叔爺爺從懷裡掏出個手帕包,打開,裡頭有一小疊錢和一隻上海表,表殼雖老舊了,保養得很好。他臉上泛著紅光,把手帕包朝我遞來,「你要娶老婆了吧?這是我給你的心意呢。」

我推托著不要,他塞了半天,訕笑著,仍舊裝回懷裡。

酒喝完了,我向叔爺爺告辭,他陪著我走出門去,又一轉身進了屋。

快到院門口了,叔爺爺才出來,他點著根煙,提著個大塑料袋子,袋子裡拿出一掛長鞭炮,點著了,拎在手裡,一邊走一邊嗶嗶啪啪地放。我在門口等他,他擺著手,大聲說:「你走。」

我大聲說:「你別送了。」

他笑著,將手裡的鞭炮扔出去,鞭炮在地上響著,放著紅光,我們呆呆地看著。

一掛鞭炮放完了,他又從袋裡掏出一掛,繩子扎得整齊,解不開,朋友上前幫忙,用打火機燒斷繩子,叔爺爺又拿煙點上,嗶嗶啪啪的聲音再度響起,叔爺爺手執鞭炮,大聲喊著:「你們上車,我送送啊。」

「你要學好啊!」他最後說。

叔爺爺是第二年的夏天去世的,在那之前,他特地搭車從永和來了趟城裡,將我拒收的錢與手錶交給祖父。祖父說,那時,他的身體已經顯出異樣了,祖父給他倒酒,他只喝了小半杯。他跟祖父下了一盤棋,大敗,卻一步也沒有悔。

臨走時他說:「格伢子幾時結婚?我不一定看得到了。先上禮,後班子(瀏陽話的後輩)總要我們保佑的。」

叔爺爺去世後,父親將我召了回來,我們一起去了永和,給叔爺爺辦理後事。

靈堂就設在敬老院的正廳,父親請了戲班子,唱了幾晚的戲,為了避諱,一切孝子該盡的禮儀,都由我來完成。叔爺爺給的表,我沒有戴,請父親收起了。

那幾晚,父親沒怎麼睡,我也沒怎麼睡。有一晚,我坐在靈案旁,屋外是一個女旦角在咿咿呀呀地唱苦情,腳前的火盆紙灰燃盡,斷續閃著暗紅的光。我倏地憶起叔爺爺的過往,那些我所知道的片段將我與他無限拉近。我想起了叔爺爺的訕笑和那張因酒醉而泛紅的臉以及他背著布袋略顯佝僂的身形,許多年的過往重疊成一個影子,堅毅又倔強。我忽然明白他為什麼要拉著我喝酒,那不是源於一個老人大限將至的自我覺醒,而是源於他對生活和僅有的親情的深沉依戀。

或許,在盡頭處想起的人生,就像那瓶已經啟封半年的紅酒,雖則酸楚,依舊泛著溫暖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