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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湯鎮紀事

晚八點,開車出門,載著太太和孩子去灰湯(溫泉小鎮,位於寧鄉縣)。

太太原本不同意今天去,看我有些氣悶,也就由我了。孩子五歲,對每一次出行都保持著旺盛的好奇心,一路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每年年初去泡一次溫泉,是我的執念。

開年到現在,心心唸唸了許久,終未成行。眼看著夾克換下棉襖,天氣漸漸變熱,心思無奈淡了許多。這夜吃過晚飯,聽戶外狂風大作,打開窗,冷風撲面,吹得人一個激靈,忙不迭地關了。一個念頭倏地湧上心頭,我欣喜地返身,對家人宣佈:「我們泡溫泉去。」

汽車開上高速,眼前豁然開朗,最近的車尾燈在目力所及的遠處,眼前只有車燈照出的空曠路面,其餘都隱在黑暗裡。太太和孩子在後座小聲地說話,孩子說:「媽媽我又餓了。」小孩子不知道飽足,晚餐才扒過一大碗飯,又惦記上太太帶的零食了。

路彷彿沒有盡頭,汽車在隆隆的寂靜中行駛,車內只有導航呆板的指示聲,太太靜坐著休息,孩子在吃著雪餅,窸窸窣窣的像只小老鼠,「一下子變冷,會不會下雪啊?」太太輕輕地問。

我一愣,「誰知道呢?」

去年的這個時候,不記得更早一些還是更遲一些,我去過一次溫泉療養。

彼時,我的身體出現了一些狀況,老友劉醫生給我開了些藥調理,並囑我休息,「抽得出時間的話,去泡個溫泉吧。你太累了。」說罷,他又擠著眉揶揄,「像那些日本作家一樣,搞不好有艷遇噢。」

「哪裡可能,正是溫泉生意好的時候,聽說下餃子樣,晚點兒去,漂一池子的汗垢。」我露出噁心的表情。

劉醫生哈哈大笑。

但我還是去了,一個人,去了江西,在溫湯鎮(溫泉小鎮,位於宜春市袁州區)旁的一家新酒店小住了幾日,帶著我的筆記本。在想像中,我真把自己當作了獨自出行的作者,忘卻了現實中的困窘與卑微。

劉醫生囑我戒一段時間酒,這對本就睡眠極差的我更是雪上加霜,整日極晚睡去,極早醒來,在房間的泡池裡放一池水,坐在裡面,等待日出。

陽台敞著,有風吹來,略寒,撲在臉上、肩上,人不由得往水裡縮。

那段時間,我的狀態糟極了,每天都游神一般昏昏沉沉,電腦打開,半個字都寫不出來,帶去的書,也是看得無味。偶爾去酒店大堂吧坐坐,看著酒櫃上琳琅滿目,忍得越發辛苦。

有一天,近中午時,我叫了輛車去鎮上,單程二十元,路程不遠,熟了路才發現其實也可以走著去。司機大哥把我放在溫泉古井邊,遞給我一張他的名片,駕車揚長而去。

我在鎮子裡閒逛,看了一眼溫泉古井,便往鎮上走,滿鎮都是洗腳店,家家門前擺著水桶,這是最簡單的泡湯,花上十元,便可不限時溫泉泡腳,老闆不時提著水桶去泉邊打水來續。

我在鎮街上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遠處的山是深綠色,眼前人來人往,匆匆皆過客。

逛得餓了,轉身踅進了另一條仿古街,街上各種小店,賣旅遊用品的竟然不多。我在一家五金店邊的米粉鋪子門口駐足,看了看,走了進去。老闆娘在簡陋的灶前忙碌著,我看了看桌案前僅有的幾盤碼子,點了肉絲排骨雙碼加鹵蛋的米粉。

老闆娘高興地應了聲好,囑我先坐。

店裡零散有幾個客,佔據了僅有的幾張桌子。我找了個只有一人的桌子搭桌,坐了下來,對面的漢子正低頭對付一碗炒粉,右手邊放著一支開了瓶的小酒,扒幾口,抿一口,咂著嘴,輕輕地陶醉地搖頭,又低頭吃起來。

那是個中年漢子,濃密的絡腮鬍,短髮,鬢角修得整齊,著一件墨綠色的開衫毛衣,內裡穿著亞麻的襯衫。炒粉是豆芽菜雞蛋的配料,漢子口味極重,灑了不少辣椒粉,吃到一半,又舀一勺灑上,一盤炒粉紅通通的,他吃得津津有味。

我的米粉也上來了,味道有些淡,份量也偏少,三兩下扒完了,倒上醋,喝了兩口湯,放了碗。對面漢子也剛吃完,一頭的汗。酒沒喝完,他望著瓶子略一凝神,扭頭呼喝老闆娘上幾片鹵豆腐下酒,說的是普通話,甕聲甕氣的,像悶罐頭。

鹵豆腐用小碗盛著端上來,略呈醬油色,漢子同樣舀一勺辣椒粉灑上,用筷子夾成小塊,就酒。

酒香味勾得我肚裡的酒蟲蠢蠢欲動,我點上根煙,盯著他手中的白瓷酒瓶,酒瓶很精緻,上有水墨山水,漢子嘬一口,將酒瓶蹲在桌上,瓶上山水旁赫然四個小字——「雁塔文峰」。

「這是什麼酒?」我輕聲問。

漢子低著的頭抬了起來,乜了我一眼,將酒瓶往我跟前推一推,「本地牌子。」

「來一口?」他指了指酒。

「不了,我在戒。」我擺擺手。

我開了根煙給他,他放了筷子,雙手接過。許是吃多了,飯氣翻上來,他一手捂嘴,側身輕咳。

「外地人,來泡溫泉?」漢子點上煙,問。

「看得出啊,你不也是嗎?」我笑笑說。

漢子連連點頭,「這裡名氣大,我慕名而來。住了一陣子了。」

「你該再早點兒來,正是天冷的時候,泡著才舒服,」漢子端起壺,又讓一讓我,我雙手合十作揖拒絕,他沒有堅持,自顧喝了一口,「這酒還行,本地酒裡算好的。但是泡湯起來,要喝藥酒,當歸、五加皮泡的,也有泡蜈蚣的,祛濕毒。」

「這裡有茶館嗎?」我問他。

他定神看了看我,低著頭想了想,「沒留意,」又嘿嘿一笑,「戒酒又喝茶,你不怕失眠?」

「已經失眠了,總不會更糟。」我笑著說。

他哈哈笑起來,笑聲像悶罐子裡放了石頭,發出沉悶的咚咚聲。

我又開了根煙給他,他愣了愣,笑著接過了。「你我都是客,有句話怎麼說,先入為主,我有茶葉,我招待你。」漢子說。

十分鐘以後,我們坐在他旅館的門前,他回房拿出自帶的黑茶,敲下小塊,請前台用玻璃杯泡上一杯,二人門神一般,在旅館門前各據一個靠椅,初時有人來趕,見是他,又走開了,漢子倒覺得不好意思,呼喊著,「我們泡腳啊。」

「老客啊,優惠價。」他又補上一句,回頭衝我擠擠眼,「生客十塊,老客五塊。」

已是下午時分,藍天白雲,日頭半掩在雲裡,陽光照在身上並不顯熱,街上的客人不見減少,四周青山如黛,遠處的高山看不分明。腳邊的桶裡已經注入了溫泉水,和冷水混合,脫了鞋襪,把腳伸入,仍燙得咧嘴,趕緊抬起,搭在桶沿,一會兒,再試探,再抬起,如此反覆,終於受得住了。

默默地將身體放鬆,癱在椅上,伸手端起茶,嘬了一口,熱茶入肚,從裡到外都有熱的,人愜意了許多。

漢子仍拿著他的酒壺,時不時地嘬上一口,一百五十毫升的量,彷彿怎麼也喝不完似的。

在去旅館的路上,我們已經互問了台甫和來處,漢子姓陳,來自川中某個小城,原本做老師,後來下海經商。做什麼生意,他不說,我也沒問。

「當老師時,我就告訴學生,讀萬卷書,真的不如行萬里路,大好河山,不在字裡,在眼裡,在感觸裡。不到近前,不能領略。」漢子說,「可真正要做,我花了好久時間。」

我皺了皺眉,以為他要給我說他的成功史,但是他並沒有。也是,萍水相逢,真的沒必要交淺言深的。

他沒有再說什麼,有好長一段時間,他仰著頭,望著天上的流雲,一句話也不說。酒壺照例攥在手裡。我小口地喝著茶,默默地想著心事。街對面有個魚療館,群群小魚在玻璃魚箱裡焦躁地游著,一隻腳落入水中,魚兒一擁而上。近處,有店老闆用本地話大聲地喝斥著幫工,工人毫不示弱地回應,二人吵鬧著,將你來我往針鋒相對當成一場勢均力敵的較量。小街的盡頭,一隊新到的遊客從拐角處轉出,導遊無精打采地說著,客人們饒有興致地聽著。

「老弟,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麼會失眠?」許久,漢子忽然低頭問道。

我一驚,望著他的眼睛,那裡面幽深空邃,如止水一般。

「我不知道。」我低聲答著。

「會不會是焦慮呢?」他說,「我也有過,很難受的,為了一件事情,不分晝夜地操心。沒得停。身靜了,心也不靜。」

「我們追求的是什麼呢?」他自說自話,「我們都說這裡是個好地方,可要是我流浪到這裡,我會這麼認為嗎?我會覺得沒得一口飯吃的地方,肯定不是好地方咯。景色好不好,有沒得溫泉泡,關我啥子事呢?」說著說著,他帶出了鄉音。

「你現在就是這樣子噢,有吃有住有溫泉泡,倒還像個流浪漢,還是不開心嗦。」他笑著說。

我直起身子,想要辯解。

漢子笑瞇瞇地看著我,不說話了,像在等我說。

我默默笑了,開了根煙給他,自己也點上一根。

他將煙夾在耳上,癱回椅子,控著腔喊:「老闆,加水!」

「VIP呢,半價無限續。」他笑說。

我點上煙,吸了一口,指了指他,半開玩笑地問,「勸我惜福嗎?」

「是節制啊!」他嘿嘿地笑。

漸漸地,日頭西傾,我們的腳都已經泡發了,茶水也續過幾輪,我抽出腳來,擦拭乾淨,該走了。

漢子愜意地伸著懶腰,誇張地打著哈欠,「我想吃炒八紮了。」

「我不陪你,我回去了。」我說道。

「好!」漢子說,拿起那瓶小酒,起開瓶蓋,又嘬了一小口,「其實你不必戒酒,不多喝就好,驢飲我見得多了,那是只求一醉的喝法,第二天早上腦殼痛。像我,這一瓶喝一天也可以,小口小口地喝,愛酒,就體味它的味道,進口辛,到喉辣,入胃暖,反覆地品味,會覺得感受多好多,一層一層的。」

他咂著嘴,看著我,又像是望向我的身後,目光又復深邃,「不要求醉,就像我們,莫太追求結果,那句話怎麼說的,陌上花開緩緩歸。」

我起身告別,漢子擺了擺手,沒有起身,坐在椅上伸著懶腰,「明年帶家人來,好地方,一個人,還是悶了點兒。」

那一天,回到酒店,我在房間的泡池放了一池水,坐進去。窗戶開著,對面是不知名的山,我在池子裡愣坐,水冷了加水。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樓下有人驚呼,對面山上湧起一股黑煙,起了山火。天干物燥,火越燒越旺,很快連成一片了。不一會兒,兩台消防車開來,我起了身,穿好衣服,走出門去。大堂裡,許多人往後山趕,經過前台,有人在理論,燒過來怎麼辦,要退房。我跟著人們往後山跑去……

露天浴場沿山而建,火燒到露天浴場的最頂端時,被熄滅了,救火的人們興奮又疲憊地散去,滿天飄著黑色的煙屑,像剛剛結束了一場龐大的祭祀。

此時,車子仍行走在黑暗中,要下高速了,孩子和太太在後座嬉鬧著,似遠似近、或明或暗的鄉間燈火在右前方路肩下緩緩移動。

到了灰湯的岔口,車子右拐而下,眼前瞬間亮堂了許多。經過收費站,駛上寂靜的小街,兩旁的大樹葳蕤,密葉如蓋,遮出迎客的溫柔。隱約望見高處酒店的燈光,孩子開始歡呼,妻子小聲地呵斥著。

我也開心起來。終點在望,那一池池煙氣蒸騰、消乏解困的溫泉水,就在路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