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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放自我式抗癌

幾年前,我們全家也一起抗過癌。

在我的記憶裡,這種抗爭是迂迴的,被動的,見招拆招。

最初的焦慮不堪回首,到了後來,我們都釋然了,除了應有的節制與謹遵醫囑,其餘都回歸生活。

在媽媽病後,我加了幾個病友群,後來都退出了。在病魔面前,傷感、哀怨、自怨自艾不過是朝天吐唾沫,更遑論那些自虐式的自我激勵,打了雞血一般的鬥志激昂,掩不住背後的深深恐懼。

或許在這個生命的節點,更應該做的,是放下負擔,釋放自我。

過完年的一天上午,我在家清理書架,給新買的書騰地方。在一堆歷史小說下邊,我發現了一個筆記本,本子印著從前單位的名字,並不新,或許原本已經用得發皺了,卻被時間與書的重量重新抻平。翻開來,前面是各種會議的記錄,後頭記著幾篇日記,時間是2010年的4月。

那一年,媽媽被查出肝癌,晚期。幸未擴散,接她來長沙動手術。

手術前,爸爸和我有一次對話,「我和你媽的意思是不請陪護,她是想省錢,我是覺得我們爺倆照顧,精心些。」爸爸輕聲說,搖著頭,「你媽這是大手術,我就怕請的人手腳沒輕重。」

於是,我們一家三口住進了病房,在那裡住了將近一個月。

2010年4月10日 22︰10

媽媽住院後的第七天,手術後31小時。

走廊上很吵,聽保安說,有一處壓力閥出了問題,警鈴響個不停。

病房的陪護紛紛出來看熱鬧,七嘴八舌。

病房關著門,我坐在媽媽身邊。

她睡著了,在吹著小鼾,她的左邊,擺著鎮痛棒,她的右邊,監控器上的數字不停地閃爍著。房間裡的燈已經關了。

監控器的前面,靠落地窗橫擺著一張陪護床,老爸蜷在上面,已經睡熟了。

一切都顯得安詳,又充滿疲憊。

電視是開著的,正播著《花兒朵朵》長沙賽區100進20,沒有聲音。我仰著頭似看非看,有一種驚魂初定後的虛脫感。

4月11日 02︰23

這兩天,我說得最多的話就是:「出去!」語音嚴厲,頗具威懾力。媽媽始終在半夢半醒之間,總是與一些不存在的人談話。

她說,有三個穿黑衣的女人站在她的床前。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問:「你們兩個伢子吃了飯沒?」

我詫異:「只有我一個啊。」

媽媽半閉著眼,喃喃道:「還有一個在你旁邊打遊戲機。」

再問,不作聲了,響起了鼾聲。我伸手給她梳頭髮,從額前往後梳,她漸漸睡得很沉。

突然,又醒來了,望著我問道:「我拿了你的錢給她,沒有關係吧?」

我問:「誰?什麼錢?」

她說:「剛才你外婆來了,穿著一雙套鞋,問我借了三千塊錢。」

終於,媽媽被這種無法理解又過於紛繁的幻象弄厭煩了,她對我說:「趕她走!」

「什麼?」我問。

她說有一個女的,坐在她的腿上打毛衣。

她很生氣:「我腿上很好坐嗎?」

於是,我只得一遍又一遍地衝著空氣嚷嚷,叫那些存在或不或在的遊魂離開。唯獨對外婆,我很客氣:「外婆好走,錢不用還了。」

4月11日 白天

媽媽很想放屁,因為醫生說術後放了屁就可以吃東西。可是已經兩天了……

我和爸爸腸胃好,經常放屁鼓勵她。

病房是單間,沒外人,屁聲此起彼伏,如同裂帛。

媽媽說是撕爛布。但是她很羨慕,屁音剛落,總聽到她說:「要是我放的該多好啊。」

4月12日 白天

昨晚媽媽咳了一夜,今天做霧化。

中午吃過午飯,教爸爸敲打肝經,可以降火,紓緩肝的壓力。

媽媽躺在床上,看我們敲得不亦樂乎,忽然問:「有沒有屁經?在哪裡?我就想放屁。」

做完手術已經七十二小時了,我也有些著急了。

4月13日晨 14︰00

坐在椅子上看新聞頻道的《非常公民》,黃子華、蔣雯麗主演。

剛剛看出點兒味道來,媽媽叫我:「叫護士來,打完了。」

我一驚,不可能,一樣的藥,昨天可是打到4點。

抬頭一看,空空的藥水瓶無奈地搖晃著,媽媽狡黠地笑:「我調快了,快點打完,你好睡覺。」

「這能隨便調的?」我抓狂了,出門找護士。

護士很快過來了,她很鎮定,進屋拔了針,收了空瓶,轉身就走。臨出門,撂下一句話:「有不良反應就按鈴啊。」

這下可好。

回頭看媽媽,她閉著眼,假裝睡著了。

接著守吧,不看電視了,看書。

題外:搶床記

大醫院都是資源節約型社會的典型,病二區40個床位全滿,只有20張陪護床。

晚7時領床,早6點就得送回去。

領床時尤為熱鬧,陪護的婆婆姥姥大叔大嬸少婦小姑娘還有我一起往一間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間裡擠,發床的保安手拿小本,站在門口,一夫當關。常德話一聲吼:「擠麼跌(擠什麼)?都有。」

我心裡哼哼:講假話,下手晚了就沒了。

每當這個時候,保安就是神,他十分英俊,他無比偉岸,他牙齒縫裡的韭菜葉子都閃閃發光。

為了陪護床,我決定跟他拉關係,用糖衣炮彈腐蝕他。

接下來的日子,我見了他就一臉諛笑,我管他叫大哥,我給他開煙,我請他吃蘋果,吃火龍果,訪客探視送的花我轉身就拿給他去換錢,他要分錢給我我還急:「你留著,這麼見外呢?」

我都覺得自己過了。

但是,我的努力,回報得很快,每天都能第一個拿到床,早上,也不用那麼早還回去,逢禮拜天,護士長不來,不還也可以。

可我還是睡地板,爸爸睡床。

4月13日 23︰00

早上,媽媽終於放屁了,她黯淡的臉上頓時充滿神氣,滿室歡騰。

之後,她和每個進病房的人詳述她這個來之不易的屁:「我早上醒來,只動了一下,它就出來了。」

她對主任說,她對管床醫生說,換來幾句敷衍的恭喜。

她對護士說,對搞衛生的大媽說,她們悶頭幹活兒,充耳不聞。

於是,她決定挑戰新難度。

「教授說讓我下床走走,我們試一下吧。」媽媽說。

爸爸不願意:「你這才幾天啊。」

媽媽撇嘴,鼻子裡嗤一聲:「我又沒跟你說,我跟崽說,你抱不動我。」

我受不了她的哀求。

我給她披上棉襖,穿上毛褲,老爸繞到床那頭解下引流袋和尿袋,提溜著在手裡。

我抱著媽媽的身子,真沉,小心運勁,低吼:「起咯!」

爸爸在床那邊叫:「小心!」

把媽媽抱到椅子上坐一會兒,她直說頭暈。

爸爸說:「躺了四天,正常。」儼然過來人。

坐了好一會兒,給她套上鞋,抱著站起來。

媽媽站得艱難,兩股戰戰,不勝其力。雙手緊緊地環著我的腰。

我說:「媽媽走一走?」

媽媽回得勉強,輕輕地說好。

可是身上的管線一大堆,只能橫著邁步。

我抱著她,跳舞一樣,向左走三步,向右走三步,又向左走三步,再向右走三步。三個來回,監控器上的心跳就飆到了110,媽媽癱軟在我懷裡,艱難地喘氣:「以前……很容易的事,現在好難呢,我要回床上去!」

我低頭抱著她,鼻子觸到她花白的頭髮,忽然就酸了。

4月14日 3︰00

爸爸睡了,媽媽也睡了。吊針還在打,我在看書。

忽然,媽媽醒過來,說:「開閘。」

我連忙彎腰鬆開尿袋的卡子。

半晌,媽媽長紓了一口氣。

媽媽睡不著了,四處張望,電視正播訪談節目。四個女人,她依次品評:「左邊那個女的顴骨好高,後面那個風都吹得跑,啊呀,右邊這個怕麼有三百斤吧。我要喝水。」

最後一句是對我說的。

我連忙端水過來:「老闆,慢點兒喝,莫嗆噠。」

媽媽抿了一小口,又抿了一小口,咂巴著嘴:「真淡啊。」

我暗忖:水不淡那是啥?

媽媽說:「我要吃水果。」

我問:「想吃點兒什麼,老闆?」

「橙。」

「上火,不行。」

「西瓜。」

「反季的,不准吃。」我皺眉。

「獼猴桃。」

「……沒有。」

媽媽說:「你去買。」

我抓狂:「現在半夜兩點半咧老闆,我臥冰求鯉噢我。明早去買。」

媽媽神情懵懂地搖搖頭,望望窗外:「咦……這麼晚了啊。那有什麼可以吃?」

我說:「小黃瓜還有幾根。」

「好吧。」她勉為其難地說。

我忙從櫃裡取一根小黃瓜,削皮,切片,片羊肉似的切得溜薄,兩根牙籤串起來,喂到她嘴邊,一面碎碎念:「腸胃才通,多嚼會兒,嚼爛點兒。」

媽媽很聽話,一小片,一小片,細細地咀嚼,閉著眼,一面鼓動著腮幫,一面陶醉地搖著頭,喃喃地含糊地說:「真香啊,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黃瓜。」

可我還是睡地板,爸爸睡床。

4月15日 0︰00

風雨之後的一個晴天,又到了晚上。爸媽都睡了。

今天吊針減了量,到現在,只剩一瓶了。

房間是暗的,我坐在玄關的燈光下,右前方放著我的臭鞋。

今天媽媽的各項指標都略有回復。胃口大開,喝了兩碗粥,一碗魚湯,一根香蕉,兩隻獼猴桃,半個饅頭。

到病區中間的吸煙區去抽煙,途經值班台。值班醫生在和值班護士調口味(調情)。

醫生挺胖,看不出歲數,圓臉,戴眼鏡,個頭不高,頂著一頭邊分的油發,趴在值班台上像只貔貅。

小護士挺清純。

隔太遠聽不真切,似乎一直是胖醫生在說,想請小護士看電影。

小護士不語。

病房的呼叫鈴響了,小護士轉身閃進配藥室,拿了藥就走。

胖醫生起了高腔,跟在後面喊:「好啊,你藐視哥!」

我坐在外間的長椅上,被一口煙嗆得捶胸打背。

4月16日 22︰30

媽媽今天精神很好,不斷地要吃東西。我精神委頓,老是想睡。

今天是爸爸的生日,加菜,在樓下營養餐廳炒了四個菜,端上來,在方椅上鋪開,爸爸坐板凳,我坐礦泉水箱子,吃將開來。

我直犯困,吃不下。

媽媽坐在床上,望著,吞口水,問東問西。

媽媽問:「豬肝嫩嗎?」

「嗯,嗯。」我們口裡嚼著,胡亂應著。

「土豆絲放了醋沒?」

「嗯嗯……」

「花菜放點兒剁辣椒炒出來更鮮,有沒有放?」

「嗯嗯……」

「我嘗嘗,夾一筷子給我。」

「嗯……不行!」我和爸爸異口同聲說。

下午大姨來了,放我半天假:「去開間鐘點房睡個覺吧,眉閉眼閉的,造孽。」

迷迷糊糊走出醫院,外面陽光正好,街對面就是家快捷酒店。

可是把包翻遍,也沒找到我的身份證。

只好在對面長沙電影城(如今早已關張了)買了張打折票,進場,這間影院已經很老舊了,不過椅子挺舒服,軟軟的,霸點蠻,還可以躺倒。

電影是任程偉、吳佩慈的《預審》,剛開演,我就睡著了,也不知道好不好看。

4月17日 23︰40

晴了一天,又下大雨,站在病房窗前向外望,長沙城氤氳著一層濃稠的水汽,讓這有些沉鬱的夜越發寂寞。

我想我的狗(我曾養過一隻古牧)了,也不知道它過得好不好。

夜深了,窗外的雨與屋內的鼾聲、夢囈混成的寂靜,很容易讓人陷入冥想,吊瓶滴答滴答地數著時間。

四年前,爸爸住進這家醫院時,有沒有下雨,我已經不記得了,那時,也是三四月間,也是一個梅雨季節,也有許多個不眠之夜。

4月18日 22︰20

中午,護士拿著個小本進來,記數(記引流袋液體量度)。記完了指了指床下的引流袋:「記好了,倒掉吧。」

三人齊說,好。

我來倒。

拿個盆,放在袋下,打開下端開口,液體便流出來了。

媽媽說:「小心,別灑在地板上。」

爸爸喝道:「盆子端起來點兒塞,離出液口近點兒。」

接完了,倒廁所。

媽媽說:「要把馬桶蓋掀起來倒啦。」

爸爸喝道:「洗盆子水開小點兒,別次次都濺到身上。」

我默默洗完,放好盆,走出來,沖二人喊:「打倒機關作風,一個人做事,一堆人指揮!」

4月19日 23︰10

今天媽媽拔了引流管,吊針也早早打完了。抹了身子,穿上新毛衣,重新變回了那個神氣的老太太。管床醫生也挺驕傲,進來昂首闊步:「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病人的各項指標都基本恢復正常了。」

我把醫生拉出病房說話:「兄弟,你費心了,留個電話,改天一起吃個飯。」

再回到病房,媽媽一臉緊張:「他跟你說什麼了?」

我笑笑:「你不要緊張,是我找他呢,想請他吃飯。」

陪到9點半,媽媽睡了,爸爸要睡了,今天二老開恩,放我一晚假:「回去洗個澡,好好睡一覺。」

於是此刻,我坐在家裡的沙發上,抽著煙,看著網頁,臨時用來記日記的筆記本翻開在茶几上,本子上那些凌亂的字跡,如今再看,輕鬆許多。

爸媽已經睡熟了吧。這些天,爸爸的嚴厲和媽媽的調皮,也許正如同此刻病房中的鼾聲,彼此交匯,連成一片。

我們這個家,又邁過一道坎了。

尾聲

手術後,媽媽變得像個孩子,喜歡撒嬌,需要人管束。之後的化療,她做了兩次,反應太大,不肯做了(化療泵倒是一直裝在肚子裡了)。爸爸也同意,他和媽媽講條件,定期做CT,發現陰影就住院做放療。

一家人認準了一條,提升免疫力,就能抵抗癌症。爸爸用水果練手,學會打針,每週兩次,給媽媽注射胸腺肽,並輔以中藥調理。蟲草長用不起,靈芝配比熬湯汁,一直在服。

此外,媽媽的飲食,一日三餐都是蒸煮,幾乎不見炒菜,肉食也少,清淡到媽媽打電話給我投訴,說爸爸虐待她。她不知道,她吃的每一道菜,都是爸爸和我商量,我再找醫生朋友反覆求證,給她定下的。

「是的,他要不得。」我在電話裡做好人,跟媽媽統一戰線,「改天我說他。」

時常我回家,帶他們出去吃,若是點了扣肉或者紅燒肉,媽媽好像撿到寶,會自顧夾一塊,放在碗裡,爸爸又給她挑出來,放在茶杯裡洗上幾遍,「他們這裡的油不知道好不好噢?」他憂心忡忡。

「沒油沒鹽我吃什麼?」媽媽嗔道,委委屈屈地就著肉扒飯。

後來點清蒸魚,爸爸不阻攔,從此帶他們出來吃,清蒸魚就必點了。

頭兩年複查,總能檢查出肝區陰影,反覆放療。媽媽要哄,好哄歹哄,哄到長沙來,住院。她總說:「像在燒我的肚子呢,不舒服。」

「總比化療舒服吧。」爸爸斥她。

「那個不做啊。」媽媽使勁兒地搖頭,「做這個要得。」

兩年後,開春的第一次檢查,沒有發現陰影,爸爸挨個兒打電話報喜,我的太太(母親手術一年後,我結了婚)早早在某酒店的小吃街佔了桌子,一家人中了大獎一般地開心。那頓飯,媽媽吃了整整一條蒸魚和一個老面饅頭,欲待再吃,被爸爸按住了。

此後的檢查,都沒有再發現陰影。媽媽的常規檢查,從每季一次,到半年一次,到一年一次。

如今,已經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