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我的瀏陽兄弟 > 武癡與局外人 >

武癡與局外人

後來很長的時間裡,黃家全無數次回想起幼年時看到干爺爺(家全的父親認的干親)舞棍時的情景。堂屋正中一張八仙桌,桌上放一個圓簸箕,干爺爺人站在簸箕裡,一根齊眉棍舞起來,滿室都是凌厲的破風聲。足下交錯變幻,簸箕隨著步伐轉起來,磨著八仙桌沙沙地響,桌上的人跳轉騰挪,劈挑撩掃,穩如泰山。

那一年,黃家全五歲,干爺爺五十七。

「那時候只覺得好看,後來自己也練了,才知道這是真功夫。」黃家全說,「現在有這一手的人,只怕不多了吧。」

在黃家全的記憶裡,那是干爺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耍棍給他看。那一天,干爺爺緊閉了大門,將厚重的八仙桌移到了堂屋正中,放上簸箕,側廂床下拽出根齊眉棍,走到桌邊,一搭手,無聲無息上了桌,在黃家全驚詫的目光中,舞完了一套棍法。跳下桌來,不喘不汗,輕輕摸著家全的頭,「想學嗎?」

黃家全想都不想,興奮地點了點頭。

「先練樁吧。」干爺爺說。

轉天,黃家全在干爺爺家的曬穀坪裡開始站馬步,干爺爺折了根竹條做懲戒,腰不直,臀下墜,腿搖身晃時,狠抽一記。

「腰不直,身無力。」

「屙屎樁,練一世。」

干爺爺訓起人來,渾不似個面慈心善的老人。

黃家全生受著,總想著有一天也能跳上八仙桌,一條齊眉棍舞得虎虎生風,簸箕在腳下神奇地打轉。

在干爺爺手裡,黃家全學了一套拳——黃龍搶寶。練習日久,倒也打得有模有樣。

干爺爺有兩個兒子,都在壯年,未分家,承擔了家裡的全部農活兒,散工回來,還被干爺爺監督練拳。大叔學了干爺爺五六分,拳棍都有功底。二叔懶,每日只肯做兩百個俯臥撐,還要干爺爺拿棍子驅趕著。二叔做俯臥撐,只用兩根大拇指,多年下來,拇指扁平,看上去就比常人寬薄。

「我二叔說,只練兩根手指,跟人過手,搭上去就行了,」黃家全說,「我看過,茶杯粗的竹子,他握上去,輕輕一按,拇指就插到竹子裡去了。」

干爺爺再低調,有武功的名聲還是傳遍四鄉,常有上門來討教的,干爺爺奉茶、留飯,好言相勸,能勸走的,都勸走了,非要比個高下的,干爺爺不讓兒子出面,親自出馬。

「少班子沒輕重,打傷了人不好。」干爺爺私下說。

黃家全看過兩次干爺爺的比試。

第一次是一個憨厚漢子,二人在堂屋裡搭的手。漢子近身衝拳,干爺爺似乎早預料到了,在漢子出拳的同時,錯步側身閃到漢子身後,反手搭上了漢子的頸。漢子便老老實實認輸了。

第二次是一個蠻漢子,眼睛望著天,不可一世,干爺爺勸,他倒起了高腔,在堂屋裡摔桌打椅。干爺爺笑嘻嘻地請他在曬穀坪過手,「摔你三次,就請回。」干爺爺對蠻漢子說,「第一次往前倒,第二次往後倒,第三次翻跟頭。」

蠻漢子不信邪,二話不說便開打,一出手,便被干爺爺黏上,摔過兩次後,不肯打了,一拱手,轉身就走。

干爺爺後來很後悔,「我不該說氣話的,沒給他留面子。」他自責了很久。

像他兩個叔叔一樣,黃家全沒有得到干爺爺的真傳,在上小學二年級時,干爺爺詭異地中了風,半年後便去世了。

一個精壯老人的突然癱瘓,鄉間難免許多傳聞,傳得最真最廣的,是中了「點打」。這是湘中民間的一種巫術,略微類似於點穴,卻似乎比後者要邪惡得多,它只針對特定人,就像傳染病,細微的接觸都有可能中招,防不勝防。

而最大的嫌疑,是村上的另一位武師。

干爺爺病倒時,兩個叔叔聽到了風聲,嚷嚷要報仇,被病榻上的干爺爺勸住了,「沒憑沒據,怎麼去找人的麻煩,」干爺爺歎著氣,「就是讓你們去,你們也搞不贏。仇是報不完的。」

驟逢大變,或許是心灰意冷,又或許是看透了生死,干爺爺在囑咐兩個兒子分家後,交代他們,武無須再練,原本用來強身、防身的東西,帶上了許多義氣,會起禍端,「他贏了你,你不舒服;你贏了他,他不舒服,心裡結了怨,日子就過不安穩。」干爺爺說。

干爺爺去了,黃家全的武術卻剛剛開始練出了興頭,樁穩得三四個同學搬不動,家裡的柴房吊了個五十斤的沙袋,沙子木屑各一半,每日回家就練,小拳頭打在沙袋上砰砰作響,漸漸地,力道到了,沙袋蕩起來。

拳仍是那一套,每天在家裡的小院裡打幾個來回,一板一眼,有模有樣。

鄉間的武師偶爾串門,會指點他幾招,一聽他的師承,都不願意教了,「他(干爺爺)的東西正宗,我們比不得。」武師們連連擺手。「老人家走前,就沒留點真東西給你?」有的武師問。

黃家全總是很認真地搖頭,在別人,卻多半是不信的。

「你要找人靠靠手,練練抗擊打,死練套路沒用的。」一位武師說,「真打起來,自己也痛,你抗得住,勝算就大。」

黃家全聽進去了,院裡有棵桂花樹,建房時種下的,已經碗口粗了,他就跟樹懟上了,每日與樹對練,練得手足青腫。

經冬復春又到秋,一套拳練得滾瓜爛熟,人也練得皮糙肉厚,院中的桂花樹許是在長久的對練中打通了經脈,八月滿樹黃花,一年開得比一年旺,一院的幽香。

黃家全上初中時,某一日,他的堂舅來家做客,堂舅是第一批去深圳打工的青年,會武,武學家傳,他的父親是本鄉有名的鷹爪拳師。黃家全纏上了堂舅,凳子沒坐熱,便嚷著要堂舅顯武功。

「好好唸書吧,」堂舅微笑著勸道,「練武辛苦,練成了也沒有什麼用,耽誤了功課,以後還是賣苦力賺錢。」

堂舅抽著煙,一頭蓬鬆的亂髮,人略瘦削,筆直的腰板倒是顯出了幾分功架。

抵不住哀求,堂舅隨家全到了柴房,望著樑上吊的沙袋,對家全說:「你打兩下我看看。」

如今的黃家全已經著力了,兩拳打得沙袋蕩起,返身看堂舅,堂舅笑吟吟的,不置一詞。

堂舅扔了煙頭,上前來,並指成劍,隨意地往前一伸,「噗」的一聲,沙袋被捅得對穿,堂舅手抽出,黃沙木屑沙沙而下。

家全看呆了。

堂舅笑了笑,「明天給你換個,我在家是打柏油袋子。」

「練這個做什麼呢?年輕人曉得發力不曉得收力,出手就傷人,要坐牢的。」臨走時,堂舅歎道。

走之前,堂舅還是教了黃家全一套拳,叫「猛虎下山」。堂舅打了兩趟,讓家全練了一趟,糾正了幾個動作。

「不要小看套路,每一招都有對應的來路,沒人和你對練,你就自己想像,別人怎麼打你,你用哪招應付,別死練。」堂舅說,「熟能生巧,打拳,心要跟得上。以後別人一拳上來,你能自然而然地接住,就是練到了。」

「常有人說『有打怕亂打,猴拳怕窯磚』,都是練死拳的人敗壞的名聲。你不要這樣。」堂舅最後說。

幾年過去了,桂花樹尚未被黃家全打死,他已經隨父親搬到了鎮上。在或目睹或聽說的那些武術奇聞中,他越來越深地感受到了武學的精妙,老輩子一代又一代傳承下來的東西,像一盞燈,一股氣,一縷心香。他急於瞭解這個神秘的世界,卻不得其門而入。

彼時尚沒有網絡,良莠不齊的書籍不足以滿足他的好奇心,有人給他推薦武俠小說,看過幾本之後,他有些生氣,「不就是寫談愛的嗎?你喜歡我,我喜歡他的,怎麼打的都交代不清。」

相對於武俠小說,他比較喜歡看武人傳記,雖然這類書並不多,流傳也不廣。每每他打探到一個書名,總要千方百計弄來。雖然未必叫他喜歡,內容亦是真偽難辨。

他熱衷於各種實驗,小心地嘗試。有一段時間,他對輕功著迷,在腿上綁上沙袋跑步、跳躍,並且不斷增加重量;或者餓一天肚子,穿上父親的軍大襖,飛身上牆,看能走幾步。在摔慘了之後,他不得不相信物理老師說的,「地心引力人是無法擺脫的。」

漸漸地,鎮街上都知道,鎮政府黃幹部家,有個好武的兒子。隨著父親職位的不斷提升,鄉間以武獻寶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一個七八十歲的老漢,拄著拐,尋到他家,直道有一套祖傳棍法可以教他。又說自己是黃姓同宗的遠親,論輩分,家全還要叫他一聲太爺爺。家全兀自犯嘀咕,早憋著勁兒的黃母已按捺不住,插嘴與老漢敘班輩,敘下來,老漢反倒要叫家全叔公,老漢呼地起身,扭頭就走。

又一日家全放學回家,在機關院裡被一中年婦人叫住,婦人精瘦,一雙鼠眼瞟來瞟去。她故作神秘地悄聲告訴家全有一套功夫可以教他,前提是請家全父親出面解決自家的菜土糾紛。

婦人拉他在院裡的石凳上坐下,大談自己所掌握的神秘武功的好處。事隔多年以後,黃家全仍隱約記得婦人說到「蝙蝠、蜈蚣、方位、時辰」等關鍵詞,而在當時,年幼的他卻是越聽越心驚,他到底明白了婦人所述的這種武功就是當初令干爺爺喪命的點打,再看婦人,怎麼看,都彷彿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陰邪氣。他倏地立起身,推說自己有作業忘在學校了,飛跑出去。直到天黑了,才轉回。

「我怕她跟我去認門,這種人想害你,你連風都摸不到。」多年後,黃家全談起此事時說。

當黃家全站馬步能站到一個半小時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的樁穩了。

有一段時間,黃家全的武術生涯陷入了想練無人教的田地,自己有了底子,想再進一步,找不到合適的師父。父親本就不太贊成他習武,只是隱忍與有限地放任,並不幫他眾訪名師。對於家中的長輩來說,好好學習,考上大學,光明正大地謀一個出身,才是正經,習武在眼下這個社會,是一個雞肋般的存在。

家全曾想求助堂舅,堂舅卻已經準備行囊要再次南下打工,對他的請求一口回絕,「真的沒有必要,我家的功夫不適合你,你是要拿筆的。」堂舅誠懇地說,除此之外,他給自己的外甥詳述了練本派鷹爪的秘訣以示坦蕩。

在他敘述的那門功夫裡,除了高強度的訓練以外,還要每天用秘製的藥水泡手,確實不適合還在成長期的孩子,「頭幾個月,筷子都拿不穩,我自己練一半就放棄了。」堂舅最後說。

初中畢業前的一個中午,黃家全跑到機關食堂,對在大灶裡攪勺的廚師劉伯說:「教我武功吧,劉伯伯,我拜你啷家(敬稱)為師。」

那是緣於鎮街上的一次群架,二十幾名小年輕因瑣事鬥毆,路過的黃家全親眼看到劉伯衝入人群,幾撥幾弄,便把一場惡鬥弄熄了。

劉伯以戰止戰,用的方法直接有效,不過是擠進人群,雙臂一合一張,膠著的人群紛紛倒退,受力不住的小年輕們踉蹌著被推出老遠,站不住的翻身撲倒在地。

「二十多個人,一邊也有十來個,劉伯手一撥,能撥退五六個,真功夫哪。」多年後,黃家全回憶當初看到的那一幕,仍是嘖嘖稱奇,「就像大象和一群豺狗拔河,怎麼玩,還不是由他喜歡。」

不久,家全知道了劉伯為什麼要出手,打群架的人裡,有他的侄子。

劉伯拒絕了家全拜師的請求,卻並沒有拒絕教他,按他的說法,自己不過是「一招師」,老班子傳下來的功夫,學了一招,練了半世,練得膂力驚人,僅此而已。

劉伯告訴他,要練他的功夫,很簡單,每日拚力振臂一千下,早晚各五百。練法簡單,屏氣並掌及胸口處再大力地甩出去,如此往復,練一二十年,會有小成。「就是練點氣勁兒,」劉伯說,「我這是童子功,家境差,半世沒對親,練慣了,只當解悶。你們少班子(年輕人)火氣旺,哪裡熬得住喲!」

彼時黃家全對班上的一個女生有好感,私底下書信往來、互通款曲,正是春情初萌時分。他隱隱約約明白了劉伯的意思,不由喟歎武功裡的諸多法門如此殘酷,總教人放棄難以割捨的東西。

好在除了一招師,劉伯又教了家全一些步法,那是他在那次讓黃家全深受震撼的鬥毆中,在人群裡游刃有餘的另一個法寶。在劉伯瑣碎的講演裡,反覆灌輸的,是步法重於氣勁,所謂進退有據、拳打腳跟,打拳是一項全身的運動,意發、身動、招至。黃家全琢磨了許久,想起了一個詞:協調。

直到上了高中,黃家全所學仍是兩套半,即使苦練不輟,怎奈前路茫茫。曾幾何時,黃家全有一種提著豬頭找不到廟門的感覺。越是學不到,黃家全越是想學,他對所有民間的、有傳承的、他有幸見識了威力的功夫,都有一種蝗蟲似的野心。他開始像一個鑒賞家,以自己的認知對在家中閉路電視上偶爾播送的武俠劇或者鎮上錄像廳裡常常放的武俠片品頭論足,辨識那些花哨好看的功夫的殺傷力。

「力從地起,跳起來踢沒用的。」

「旋腿只對蠢漢,誰會站著讓你踢噢。」

「擒拿還是有用,但要快。」

「哪有這樣的噢,打來打去半天,真打靠快,打一會兒就累死了。」

上高中時,因為學校在離家較遠的另一個鎮上,黃家全開始了自己的寄宿生活。對武術慣性的執著,讓他堅持了每天近乎自虐的作息。早五點準時起床,跑步,練拳,兩手套路各練兩遍,又依劉伯的功法練掌,次數雖做了縮減,功架卻不折不扣。練完這些,再做對練,依然是沒有人陪,好在校園裡很多樹,他可以隨便找一棵做敵人。

待到練完回來,恰是同學們的起床時間,他抹身換衣,與同學們一起洗漱早餐。

高中學業不足半年,全年級都知道了高一有個武癡。偏因初來,又與熱戀女友分離,黃家全並不顯活潑,同學中不少少女懷春,有一些開始鍾情這個不苟言笑、整日裡獨來獨往的少年。

懵懂間,家全倒惹了眾怒,高三的某一位體育生大哥便生了想要教訓他的念頭。某日晚自習攔在教室門口,待他出門,一把揪住衣領,哪知家全如同演練過百千遍,沉肘耷肩就卸了力,一推將體育生推出老遠。體育生惱羞成怒,掄著拳鉚著勁兒一拳打來,家全輕巧轉身讓開,一掌劈在體育生肩上。

按家全的說法,他是收了勁兒了,手上力氣頂多用了三分,掌法是劉伯教的,極具猛勁兒,收勢未了,體育生已經躺倒在地,涕淚橫流。抬到鎮上醫院照片,骨裂。

體育生自知理虧,倒沒有過多招惹。也沒有驚動校方,家全賠付醫藥費了事。

家全一戰成名。漸漸地,有一些同學開始跟隨他習武,他來者不拒,悉相授受,但罕有能堅持下來的人。

黃家全寫得一手好毛筆字,那是家裡允許練武的附加條件,在他的父親看來,兒子允文允武倒也不是壞事,但文是重點,會武術不過是錦上添花。

這期間,本城的習武之風逐漸盛行,各種武館漸次建立,家全曾遍訪武館,失望而歸。多數武館重表演,不重技擊,功架漂亮,真正過招,也是掄王八拳、打抱架。

有一家武館新奇,據說師父是少林俗家弟子,帶的徒弟想要出師要打十八銅人。怎麼打?一間空屋子裡,第一場一對一,贏了一對二,再贏一對三,一直打到一對十八。「學一世都出不得師塞。」黃家全說。

我與家全自小結識。

初識他,才七八歲的年紀,就見他從一人高的坎上,一躍而下。讓我欽羨不已。

我自小身體不好,父親想辦法給我請了個師父,教我武術,無奈我生性懶惰,好靜不好動,習武不過是父母強迫之下的做做樣子,多少是拈輕怕重。站馬步從來沒超過兩分鐘,樁架虛得厲害,除了有些爆發力,幾乎一無是處。從小到大,我與家全比試過兩回,都不是他一招之敵。

「基本功要練啊,」家全多次苦口婆心地勸我,「練武不練功,到老一場空。」

「強身,強身就好,打人做什麼?」我給自己打圓場。

每年寒暑假回鄉,我必去找家全玩,家全也必想辦法陪我。寒假尚好,暑期正逢「雙搶」,家全要下地幹農活,請不動假,拿鐮刀悄悄割破手指,換得幾日空閒。

和家全玩是一件很省心的事,他打小有主見,做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主張和一股子勇往直前的勁頭,而我隨遇而安。也因此,我見證了家全的初戀。

初中結束時,家全和心儀女生考上了不同的中學,那個暑假,我陪家全騎了一個小時的單車,去女孩的家,女孩母親留飯,一桌好菜,撐飽了肚子。

女孩家在一座水庫邊上,土磚屋,門前一棵香樟樹。吃過飯,我們將靠椅搬到坪裡,女孩端出茶來,家全指著遠處的水庫沒話找話,「水庫裡能釣魚嗎?」

「能啊,好多魚呢。」女孩輕聲答著,眉眼溫順,清秀的臉上泛著紅暈。風從水上吹來,吹著吹著,人就乏了。

高中時,學業驟然緊張了,我的身體仍舊時好時壞。

某日,父親找我長談了一次,長篇大論歸結成一句話:學業不重要,身體最重要,那是平安過一生的本錢。他要讓我正經拜師,找個好師父。

於是,不久後的一天,父親在城裡酒樓擺宴,我正經拜師,拜在小城一位大名鼎鼎的名師門下。在學業之餘,開始更加嚴苛的練習。

也是在那一年的夏天,我又一次陪家全去了他的女友家。

那是暑期的某天上午,家全來到我家,讓我陪他出去一趟。

他告訴我,女孩給他來信了,一封長信淚漬斑斑,信末,女孩哀怨地問家全,他還要不要跟她好。

或許經歷了近幾年的聚少離多,女孩對家全漸漸怨懟多於相信,家全此時卻真真如一個莽漢,不知如何處置。

「你準備怎麼做?」我問他。

「我們去她家吧。」家全沉默了半晌,期期艾艾地說。

「買點兒東西去。」我給他建議。

「好,」家全很認同,「我沒帶錢,借我。」

然而並不知道買什麼。1995年,小城最高檔、貨物最齊全的店舖是商業大廈,我們去了那裡,挑挑選選,掏空了我積攢已久的壓歲錢,買了一個隨身聽。

到得女孩家,女孩正提著一個倒過豬潲的空桶進屋,家全叫了一聲,女孩回頭看,愣愣站定,眼淚潸潸而下。

家全一腳蹬地,訕笑著,大聲說:「我來看你了啊。」

那天的午餐,又是一桌好菜,開席前,女孩的母親給家全端上一碗荷包蛋,海碗盛著,散著蔥花的湯裡臥著四個蛋,家全看著咂舌,要分我,被女孩母親制止了。

回程路上,家全打了一路飽嗝。

「我以後不得再吃荷包蛋了。」他說。

「記得還我錢。」我說。

後來才知,鄉間習俗,煮荷包蛋給客人吃,有認女婿的意思。那天黃家全荷包蛋撐了一肚子,尚不自知。

十一

高中畢業後,我和家全各自奔波於學業、工作、生活,聯繫漸少。我的練武因一次偶然的手傷徹底停了下來。

我不知道家全是什麼時候停止練武的,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件堅持了很久的事情,就像他的初戀一般,無疾而終。

而在過去近二十年中,家全真覺得武功有用,只有兩次。

一次是來長沙看我時,在公交車上遇著小偷,他察覺到了有人在掏他的兜,撥開了那只在兜裡掏弄的手,小偷氣急,挑釁地揪他的衣領,被他一拳打在肚子上,半天直不起腰來。

另一次,是他做法制幹部,調解一起糾紛時,一位不服調解的農人蠻橫地拿著柴刀向他劈來,他矮身進步,避開刀鋒,一手拿腋,一手搬腿,將農人像布袋般扔出去。

除此之外,他保持了一個武者應有的自持與德行。他曾經告訴我,某次坐公交車時,曾有一個文身小青年趾高氣揚地讓他讓座,「我起身就坐到後面去了。」家全說,「我想通了,最沒用的就是講打。」

家全的孩子出生後,他沒有讓他學習武術。

尾聲

去年年三十晚上,發小「年尾」來我家拜年,枯坐無趣,相約去家全家喝茶。

家全在外拜年,被我們叫回了家。

茶桌就在客廳,正對著電視,三人圍坐,家全太太拿出了珍藏的紅茶,家全熟稔地洗茶、煮茶,分飲。他早已放了肉了,有了小肚子,如今癡迷於書法和古琴。坐姿仍是板直,依稀能見當年的功架。

三個胖子圍坐,我們聊起了過往,聊起從前的山鄉,和在鄉野中野蠻生長的童年。說到趣處,三人哈哈大笑。

後來,我們聊起了練武。家全說起他那從前每天用大拇指做俯臥撐的小叔叔,「早不練了,胖得豬樣,天天打牌。」

又說起那位不肯教他鷹爪功的堂舅,「他練功起了用,打工時和人起了衝突,十幾個人拿刀拿棍圍堵他,愣讓他跑出來了,毫髮無傷。後來再不去打工了,在家種樹,也發了家。」

家全最推崇的,還是他的干爺爺,「那套棍要是放在今天,那會是不得了啊。」家全嘖嘖說。

「你自己呢?」我問。

「我不行的,」他連連擺手,「始終兩套半,實戰也少,人不是樹,誰會站在那裡讓你打啊?最厲害的時候,可能也就能打得一兩個蠻人(不會武的)。」

「何況現在不練了。」家全自失地笑著,「興趣就是這樣,想練的時候,止也止不住,不想了,牛拉都不回頭。我是突然洩了勁兒,覺得練了沒用。」他飲了口茶,眼瞇著,很享受的樣子,「現在做事都講目的,不像從前,喜歡上了一件事,一股子勁兒怎麼都用不完。誒,老咯。」家全歎道。

茶煮了幾遍,漸漸淡了,窗外辭歲的鞭炮聲卻越發熱烈,三個胖子談興未艾,聊起來卻越來越困難,需大聲喊話,才聽得見。

茶喝得越多,我倒越恍惚了,眼前老成持重的家全讓我陌生,和記憶裡那個執迷於武術、朝氣蓬勃的少年無法重疊,我知道在武術這條路上,我始終是一個局外人,卻沒有想到武術對於家全來說,也不過是一段浪擲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