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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誤診為精神病的孩子

已經立冬了,長沙城裡連天雨,無風,寒雨洗淨漫天霧霾,雨稍霽,霾又起。

這樣的日子本不宜出門,但好友相邀,死約會,改不了。在又一個霧霾天,我打了輛車,出門去赴晚宴,半路接上了好友劉醫生。

劉醫生是我多年的摯友,他上醫大時,我便認識了他。我常跟他講,「我是看著你戀愛、結婚、生子。你如今事業有成,我很欣慰。」

他會懟回來,「我也是,當初你整天混,結交些三教九流的朋友,我生怕你誤入歧途,會去打流(學壞,社會上混)咧。」

我們就這樣懟來懟去二十多年,直到近兩年,我們開始相約去釣魚,終於消停了些。

劉醫生學的中醫,主修男科,後師從中醫大家,學業期滿,疑難雜症也看得,在職期間又自修了醫學心理學,取得了治療師資質。

劉醫生為人溫潤,朋友三倆聚會,能喝上一兩杯,喝了酒,便極能侃。

那晚吃的柴火魚,飯莊別緻,每個桌子便是一口大鍋,桌底青磚砌著,燒柴火,姜蒜辣拌油下鍋炒底,倒入高湯,湯沸了,放入魚頭,蓋上蓋子。一個小沙漏放上桌,細沙漏完,開蓋,魚香撲面,倒入紫蘇、香蔥,撈而食之。

天漸涼,菜好人合適,酒下得快。眾人聊開了,不外乎家長裡短,聊著聊著,聊到了孩子。朋友熊總說:「我家孩子成績不錯,在班裡是班幹部,老師不在,班會都開得直個沖(長沙話,起勁兒的意思)。」另一好友老三聽了黯然,「我現在就愁我崽,他好像什麼事情都無所謂,考試九十分也好,六十分也不錯,不著急。」老三有些鬱悶,「我今天跟他講,你長大了還是這個樣子,爸爸能給你找份工,但是會是體力活噢。」

我笑,「體力活還用你找,你知道現在泥瓦工一天多少錢?三百!」

一旁劉醫生放了筷子,拍了拍老三,正色道:「我覺得你兒子現在心態很好,不要過分要求他,有時候,矯枉過正,起的是反效果。」

劉醫生講起了自己接觸的一個病例。

現今社會,雖已大大地開化,但心理疾病,許多時候,仍是需要掩人耳目的事情。人們害怕家長裡短,家人得病不敢聲張,甚至不願意大庭廣眾出入精神科,生怕不小心被熟人撞見,惹個家裡有精神病人的名頭。通常轉折托熟人、托朋友,搞地下工作一樣,偷偷摸摸把病看了,大約在這個人情社會裡,仍是熟人靠得住一些。

劉醫生第一次與那個「有病」的孩子面談時,孩子說:「生活真沒意思,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尼伯龍根(死人之國)。」

劉醫生一愣,「那你要像女武神一樣收集怨魂,準備迎接眾神的黃昏嗎?」

孩子也愣了,莫名其妙地望著他。

「後來我才知道,我們說的不是一回事,他說的是《龍族》(小說),我說的是北歐神話。」劉醫生自嘲說,「這就是代溝。」

男生上高二,成績不錯。某一天,忽然就不願意上學了,早上,他背著書包出了門,中途踅回家,玩了一會兒遊戲,吃了一碗泡麵,扯起座機電話,把家裡的魚缸砸了,然後離家出走,帶走了自己存的幾千元壓歲錢。

家裡托了不少人,定位他的電話與QQ。最終消息顯示,人在株洲。

家長在一家網吧找到的孩子,並沒有玩遊戲,在看電影。

網吧老闆用別人的身份證給他辦的上網,面對氣勢洶洶找上門來的家長,梗著脖子辯了兩句就敗下陣來。「他沒玩遊戲,這兩天就是看一些稀奇古怪的電影,不是色情片,我這裡也沒有。」老闆訕訕說,「要不然就是看小說。」

回家後,一貫孱弱的孩子顯露出了他狂躁的一面,平時唯唯諾諾的他與家人高聲對罵,無論父母都毫不示弱,父親的體罰原本百試不爽,如今他與父親對打。再後來,發展到受到強迫就自抽耳光,或用頭撞牆,以死相抗,兩次撞到暈厥,家人打120叫的救護車。

幾番對陣下來,孩子父母怯了。以後許多時間裡,男生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常常通宵不眠,看書,發呆,毫無緣由地捶牆,狂叫。

起初,他的母親想讓他繼續上學,他一口回絕,並再次以離家為要挾。「上學有什麼意義,以後成為你還是我爸?」男生冷笑地問,「我的人生都沒有意義,還上什麼學?」

男生的父親找到劉醫生時,孩子已經在家一年多了,夫妻二人輪流請假在家看守,其間四處求醫。兩家醫院診斷為邊緣性人格障礙,長期服藥後,情緒時好時壞,出現食慾不振、頭暈等症狀。

孩子的父親,一個略微謝頂的中年男表情萬般無奈,「他的學習耽誤得太久了,不然也不來麻煩您。」

劉醫生詳細地詢問了男生的情況,表示要見一見這個孩子。

「不能先開點兒藥嗎?」男家長顯得不大情願。

「對症才能下藥。」劉醫生笑說,「再說,有些藥是有成癮性的,盡量不吃為好。」

「他愛看電影,在網吧看的那一部是什麼片子?」劉醫生問。

「我不知道,日本的,好像是松隆子,在上課。」男家長愣了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我年輕時看過她的電影,《四月物語》。」

劉醫生建議先停藥,一周後帶孩子當面看看。

一個夏夜,男家長將孩子領到了劉醫生在學院的辦公室。那是一個個子高挑的男孩,瘦削蒼白,太久沒出門,頭髮已經長得齊肩了。孩子的眼神像小鹿一般驚惶戒備,劉醫生將家長請出辦公室,才開始與孩子的對話。

「聽說你家斷網了,我拷了一些電影給你。」劉醫生從抽屜裡掏出一個移動硬盤,「你上次有一部電影沒看完,我也拷在裡邊了。」

孩子表情愣怔地看著他,將信將疑。他接過硬盤,緊緊地攥在手裡,輕聲地問:「你知道是什麼片子?」

「《告白》(日本電影,松隆子主演,講述老師與學生之間的鬥爭),對嗎?」劉醫生笑瞇瞇地說,「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和電影裡的那些學生有些相像?」

孩子有些吃驚,他避開了劉醫生的提問,說了文章開頭的那一句話。

兩個人的交談一開始是艱澀的,顯得磕磕碰碰,慶幸的是孩子還願意交談,多日的封閉並沒有湮沒他傾訴的慾望,劉醫生只需稍作引導。

漸漸聊開了,孩子聊到自己看過的「雜書」與「不好的電影」(被父母定義的),他說起父母對自己寄予的無限期望,「就像卡塞爾學院的人看路明非(小說《龍族》中的人物)一樣,明明像個沒有存在感的廢材,卻給他定個S級(屠龍者混血種最高級),然後期待奇跡,當然奇跡也出現了,可那不現實,對不對?」

孩子低著頭,語速極快地說著,「我反而覺得自己像楚子航(小說《龍族》中的人物),靠爆血提升到A級,就為了不辜負別人。」

孩子用他的天真稚嫩的思考來反思人生,他告訴劉醫生,他的家是一個母權社會,母親的話就是天,父親都要仰其鼻息,一言不合就會惡語相向。父母二人對自己同樣嚴厲,繁重的課業本就讓人疲於應付,後來連交朋友都要管,這個原本乖巧的小孩漸漸地到了心裡有話卻無人可說的地步。

「我和誰要好,他們會問我那個同學成績怎麼樣,家裡是幹什麼的。」孩子艱澀地訕笑,「社會上的不平等,在家裡也是一樣。」

到了最後,孩子滿心躁鬱,心裡像有一團火,情緒就是不斷扔進火裡的爆竹,時不時要炸一下。他開始用極端的方式來發洩,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我是病了,可是吃了那麼多藥,還不見好,叔叔你給我治治吧。」孩子說。

「他太壓抑了。」劉醫生說,「就像魚缸裡的金魚,只能在那一小塊地方游,它看得見外面,可就是出不去。」

那一天的交談持續了近兩個小時,劉醫生告訴孩子,自己是中醫,會開出處方,請藥房研磨成藥丸,要孩子按時吃,定期複診。

最後,他貌似不經意地對孩子說:「其實你長得蠻帥的,沒有同學說過嗎?」

孩子第一次笑了,笑得很羞澀,他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就是太弱了,不強壯,男人要陽剛一點。」劉醫生拍了拍他的肩,「交給我了,我讓你爸給你辦健身卡,多搞搞鍛煉,心情都會好一些。」

孩子點了點頭。

劉醫生果真給孩子配了藥,研磨成藥丸給孩子吃。「吃我的藥,就不要再吃別的。」劉醫生鄭重地囑咐男家長。

「按家長描述,如果邊緣性人格障礙的診斷是錯的,就要考慮更為複雜的雙相情感障礙,那是大腦器質性病變,需要終生服藥維持的。跟孩子聊過之後,我真的懷疑他從前的就診,是不是父母去口述病情,然後請醫生開藥的。這就是叛逆期嘛!人格障礙、雙相障礙與青春期叛逆都有相似之處,需要仔細甄別,所以我要溯源,尋找誘因,雙向障礙是無因的,人格障礙與青春期有誘因,他這裡明顯的誘因就是家庭關係。」

劉醫生說:「通過交流,我判斷是青春期叛逆,前期存在誤診。所以,我給他開的那些藥只針對兩個方面,疏肝健脾,理氣化滯。中醫講究五臟通調,給他調理一下。另外,也是一種心理暗示。就像我讓他鍛煉身體一樣,鍛煉可以調節緊張情緒,增進身心健康,他這個問題的源頭在家庭,要先做家長的工作。」

與孩子交流後的第二天,劉醫生找來孩子的父親,對家庭情況做進一步瞭解,並細問了夫妻關係。也許是頭一晚孩子情緒起了變化,讓男家長對劉醫生信心大增,他倒也光棍兒,將心裡的苦水一股腦地倒了出來。

從他的言談中得知,男人來自農村,妻子是長沙本地人,兩人結合,妻子就有些屈就的意思,自認為有先天優勢,下嫁了農村伢子。本就性格潑辣,丈夫一再隱忍,就變得張狂了,在家裡說一不二,對丈夫呼來喝去。「你不知道,她惡的時候,什麼話都講得出。」中年男歎著氣,「嫌我好像嫌狗屎一樣。」後來,妻子的這種做派也用在了兒子身上。

「我聽說,你對崽也蠻惡啊。」劉醫生笑笑說,「你說你老婆一個人對你惡,你都受不了,你們倆都對崽惡,他一個小孩又怎麼受得了?」

男人呆了,訥訥不言。

「我覺得你的孩子沒病,」劉醫生說,「就是叛逆期,你們的家庭氛圍太壓抑了。」

「我就說是這樣,我就說是這樣,他沒病!」男人噌地立起,興奮地在辦公室裡踱來踱去,掏出煙來,顫抖著想點火,又坐回劉醫生跟前,「您是第一個說我崽沒病的醫生。」

「你們說得蠻嚇人,是個醫生都會往精神病上想,我只是沒有先入為主。」劉醫生說,「你要配合我,起因在家庭,就要源頭治理。」

男人眼眶一下紅了,「若不是孩子發病,我已經向單位申請外調了,我堂客……」他歎著氣,「唉,惹不起我躲得起。」

第二天,劉醫生約見了孩子的父母。女家長幹練潑辣,進門後直入主題,一再說孩子優秀,「我是管得嚴,只他爸慣他。」女人鼻子裡哼一聲,整個談話過程,她的臉都略仰著,目光越過鼻尖看向劉醫生,反倒像是孩子給你劉醫生看,是給了你面子。

「請您好好看看。」女人說。

「你哪裡看得出我沒好好看?」劉醫生也仰著頭,冷冷地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女人有些氣悶,不好意思地說,「我看得出我崽信你,請你多做做思想工作。」

「思想工作找政治老師,找我幹嗎?」劉醫生又說。

女人噤了聲。

劉醫生這才開始講孩子的病情,簡單幾句過後,「初步診斷模糊,不排除多種病因,還要觀察。」

然後,他開始大談雙相障礙與抑鬱症,並準備了一些極端案例,給二人講解。說到一半,女家長就徹底怯了,眼淚直流,差點兒沒有下跪,一再哀求醫生救救孩子。

醫生嘖著嘴表示為難,有了前一天的充分溝通,男主人心裡已經有底,在一旁悶不作聲,一個勁兒地憋氣,哭笑不得。

「我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有些人講道理沒用,要擺事實,這種橫慣了的人,一上來就跟她講道理,她會跟我結筋(糾纏,蠻不講理)。」劉醫生說,「給她個下馬威,後面的工作就好做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劉醫生開始講道理,長篇大論地講家庭環境和學習壓力對孩子的影響,講到心理壓抑易誘發的一系列疾病,「他現在是身心發育期,身體和心理都在成長,需要良好的環境。」

女人點頭如搗蒜。

最後,劉醫生與家長約法三章:一,家長脾氣要改,相互禮貌,遇事商量,能相敬如賓最好,對孩子也是這樣,讓他感受到尊重;二,家長要陪伴孩子,陪伴也是一種治療,多陪他做一些有益身心的活動,讓他不孤獨;三,保持鍛煉,暫不考慮復學。

夫妻倆頻頻點頭,唯唯應允。女人忽然抬手一指丈夫,「你!」又覺得不對,訕訕地將手垂下,輕聲說,「找支筆記著吧。」

劉醫生在一旁呵呵地笑,「沒那麼容易的,你們共勉吧。」

孩子每週來複診,那段時間,為了方便與孩子的溝通,劉醫生買了大量的青春類書籍來看。

「《龍族》《幻城》《小時代》《啞捨》《沙海》《夏至未至》……」劉醫生嘖著嘴,「看得我都想吐了。但是,有些是寫得不錯的,(一些作品)龐大的世界觀架構,真的要非常豐富的想像力。」

第二次複診,孩子進門時一臉詭異,他悄悄說:「我媽居然給我爸夾菜,鬼來了。」

劉醫生的複診就是聊天,在與孩子聊天的過程中,掌握他的精神狀態。

孩子經常請教他一些問題,「叔叔您說,人一出生,是先有惡,還是先有善?」

「我看到花開,我不看花也會開,但是在我這裡,就有看到花開或者沒看到花開的兩個世界,那會不會有兩個我呢?」

「唯物主義認為,一個人死了,他的靈魂也湮沒了,沒有輪迴,但是為什麼有時候我去一個地方,明明沒有去過,卻好像去過一樣?又譬如我做一件事,忽然會覺得這個場景我很熟悉呢?」

「我只是個醫生,很多事情我不懂的,隨便解釋是誤導你。你問的很多問題在哲學範疇啊。」劉醫生無可奈何地說,「找點兒哲學類的書來看吧。」

「我有看呢。」孩子小聲說。

第三周,孩子剪了頭髮,人顯得精神,和劉醫生聊了半天新看的小說,還有父母帶他去看的電影。

第四周,孩子興奮地說,能在跑步機上跑上半個小時了。

不久後,一家人外出旅遊了,那是這一家四年來的第一次。

……

孩子心理與體格的變化,讓父母欣喜若狂。一天晚上,劉醫生收到孩子母親的一條短信。在信裡,她稱呼他為他們家的「恩人」,「如果說之前我一再強調孩子沒病,是一種自我安慰,現在我要感謝的,是您對我一家人的治療。特別是對我,我現在明白,在這個家裡,我是一個多麼難以相處的人」。

「想不到人到中年,我才開始學會與家人相處,謝謝您。」女人在短信的末尾如是說。

後來,經由男主人,劉醫生瞭解到,在孩子明顯好轉之後,夫婦二人有了一次深夜懇談,在那次談話裡,二人暢吐了多年積鬱。女人初時仍糾結自己當初下嫁時的委屈,「跟你結婚,我頂了多大壓力,我們的婚宴,我是跪著求我媽,她才肯去的。結果屋前曬穀坪裡辦的宴,下雨都來不及搭棚,把我媽淋得透濕,走時說,『蘋妹子(女人小名),我當你死了。』」女人說,「一想起當初受的委屈,就覺得自己怎麼講霸道,都不過分。」

「這麼多年,我這麼努力,就是要證明你當初沒錯,我沒有辜負你。」男人說,「在你家我是做崽一樣地孝敬,如今你父母都跟我親,怎麼你反倒放不下了呢?」

女人沒有作聲。

那之後的一次複診,孩子誇張地衝著劉醫生爆料,「叔叔,我媽做魚給我吃,她會做飯!還吃得咧。」孩子興奮地漲紅了臉,「她是我媽嗎?我是不是進了另一個維度啊,我要瘋了啊!」

「蠻巧噢(很稀罕),我洗的碗。」送他來的男家長綻著一臉的笑,沖劉醫生眨著眼。

孩子的狀況一天好似一天,作息恢復正常,體格逐漸變得健壯。

半年後,劉醫生終於能準確說出四大龍王(小說《龍族》中的龍類)的名字,能與孩子爭辯路明非與路明澤是不是雙生龍王的關係了。某次複診,他興致勃勃地說著自己對「肯德基先生」(《龍族》中的神秘人物)的猜測,孩子卻不作聲了,他靜靜地看著劉醫生口沫橫飛,醫生停下來,孩子輕聲問:「叔叔,人類的起源是什麼?」

劉醫生愣了,想了想,回答說:「創世論與進化論都沒有辦法完全解釋,但是作為一個醫生,我比較偏向進化論。」

「你真的對哲學很感興趣啊!」劉醫生說。

「是的,你要我看書,我看了一些。」孩子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笑著,「我覺得很有意思啊。」

「這個要在大學裡系統地學習比較好的,我覺得,現在只有哲學系的教授能在這些問題上跟你對話,」劉醫生看著孩子,試探地問,「要不,你復學,我們考個大學學哲學?」

「好啊。」孩子輕聲說。

「今年暑假,他爸爸帶著孩子找我開復學醫學健康證明。秋天,他復學了。」劉醫生說。

「父母對孩子有期望是好的,但這種期望有時候會變得貪婪,像永無止境一般,你不優秀,他們希望你優秀,你優秀,他們希望你更優秀,恨不得你的人生就是一路彩虹。哪裡可能啊。」劉醫生咂著嘴,「哪個人都不能被一味施壓,疏導很重要,這個世上億萬的人,承壓能力各有不同,有人的心是一個杯子,有人是一座堤。更何況心智正在成長的孩子,他們比成年人更脆弱,大人還有得精神病的呢!我總覺得,對於孩子,你不能強迫他成為你想要的那個人,而是要引導他成為他想成為的那個人,在這一點上,我還是相信人心向善,每個人最初對自己的希冀都是美好的。」

「前一陣我接診了另一個病例,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忽然從大腿到腳底,全是皮下出血點,檢查後確診是過敏性紫癜。她父親和我是熟人,閒聊時瞭解到,孩子原本在縣城上初中,成績挺好,父母望女成鳳,非找關係弄到長沙來上學,結果跟班不上,從抗拒學習到抗拒人群,然後忽然發病。開了藥回去治,已經好了。孩子卻出現了幻覺,覺得自己的腳有惡臭,總是說:『太臭了,會影響同學的。』從此拒絕去上學,家人強迫就大哭大鬧,歇斯底里。

「其實根本沒有臭味,是她懼怕返校的潛意識作怪。她很相信我,打電話給我說:『叔叔,真的很奇怪,有人的時候我的腳就臭,沒人的時候就不臭。』我告訴她,我有一副藥,外用的,專治腳臭,一周包好,但藥引太難找,要你爸多費心,看找得到不,孩子聽了很開心。」

「其實是讓她爸配合我演一齣戲,我說的那味藥是明礬,她爸要演得千難萬難才找到一樣。」劉醫生無奈地說,「這是一種心理暗示,只有對這種單純的小孩子才有用。藥療泡腳泡了一周,孩子好了。我讓她爸趕緊帶她回縣裡,起初不來長沙,就沒有這麼多怪事。」

「這種病例數不勝數,我一個朋友的孩子,也是家裡管得嚴,孩子也發奮,長年全班第一名,」酒氣上頭,劉醫生耷拉著臉,「有一期考得差了些,從第一降到第九,家人說了兩句,就想不開,跳樓了。」

話題有些沉重,眾人都噤了聲。劉醫生連連抱歉,自罰一杯,喝完後眉毛一挑,說:「我告訴你們一個養生秘方,一定長壽,這個秘方不是兄弟我不說的。」

眾人豎起耳朵。

「八個字,」劉醫生微微一笑,「保持呼吸,不要斷氣。」

尾聲

寫完本文,我E-mail給劉醫生看,他給我回了一封長信,信首對文章給予了首肯,著重談到了教育的壓力與家庭培育的「愛的壓力」。在沒有喝酒的情況下,他的文辭依然灑脫、性情,他說:「現在孩子的教育太不容易,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人,很多都會面臨對孩子教育的挫折與失敗,在一胎獨生的情況下,絕大部分家長都是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但在孩子到了青春期出現叛逆時,往往束手無策。

「我看的這個孩子不是個案,現今確實比較普遍,在門診時,我經常接觸一些中學生,或者大人霸道,孩子訥言;或者父母在孩子面前根本開不了口,開口便被頂撞回去。多數時候,愛的缺失導致的疾病,只有愛才能治癒。這個孩子給我的體會,不要輕易給孩子戴精神病的帽子,有的時候,真的只是叛逆而已。」

在信的最末,劉醫生說道:「我自己也常常反思,為什麼不能以平常心來看待孩子。現在的中小學教育,就是被教育體制與因此伴生的無比瘋狂的家長們給逼得沒有人倫、完全扭曲的教育,有些孩子除了繁重的課業外,還報了七八個培訓班。他們在全負荷、沒有丁點兒享受快樂的時間中成長,世界觀與人生觀的扭曲成為常態。」

其實只要想想當初,孩子在母親腹中時,或者呱呱墜地時,父母反覆祈願的是,「只要孩子一生健康快樂就好」。可是為什麼,到了後來,我們會忘了這個初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