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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懵懂運,怎麼一直沒走完

大約是十五年前,我認識了蟲子。

他是花皮的同學,蟲子是他的諢名,他的大名有個「騰」字,瀏陽話念得快些,容易聽成「蟲」。

蟲子是個帥哥,長得有幾分像《士兵突擊》裡的陳思誠。他好打扮,頭髮總梳得一絲不亂,衣服愛穿艷色,牛仔褲配白鞋,初時騎摩托,後來換了電單車,都是大紅色。

初見時,總覺得這個伢子油頭粉面,不像好人。花皮說他是「一婊子人才,騷得很」。他就笑,辯解:「誒,這樣穿得好看。」

花皮是我練武時的師兄,那時常在一起玩的還有師弟陳胖、小齊以及花皮的另一個同學啷雞。蟲子畢業回來,也進了我們的朋友圈。

蟲子愛玩,女朋友挺多,我每次回瀏陽,他帶出來的女孩都不重樣,還都很漂亮。他有個外號叫「洗腳城殺手」,那幾年,受長沙影響,瀏陽的洗腳城如雨後春筍,開了一家又一家,蟲子幾乎在每個洗腳城裡泡過腳,也捎帶手和許多洗腳城裡漂亮的洗腳妹談過朋友。

蟲子有一種複雜人格,有時候精明,有時候木訥,會計專業畢業,打小麻將胡牌放炮都要算半天。問他一件事,常常要想很久,才期期艾艾地說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花皮常笑他:「你怕是絆一跤,都要半天才曉得痛的。」

他的精明,通常都表現在交女朋友上。

「出去玩隨時可以的啊,吃飯、看電影都行,問我要錢就沒有。」蟲子說。

「如果人家有急用呢?」我問。

他搔了搔頭,認真地想了半天,沒有回答。

後來某一次,我帶朋友回瀏陽社港(瀏陽的一個鎮)某名醫處看骨科,拜託了蟲子去掛號,驅車到醫院,蟲子早早就在門口等著了,送朋友進了診室,我們到院門口抽煙。

「哥,你看這個是真是假?」蟲子掀起衣衫,露出腰間的皮帶,帶扣是一個金燦燦的字母,「我上網搜了,要是真的,很貴的。」

「我不知道啊。」我說。

他解下皮帶,遞過來,「你看看。」褲子有點兒松,提著。

「我沒帶放大鏡誒。」我開玩笑說。

「女朋友送的。」他繫上皮帶,得意揚揚。

「珍妹?」我隱約記得上一個他帶給我看的女孩的名字,小心翼翼地問。

「不是。」

那天,蟲子陪著在醫院忙了一個上午,臨中午時,帶我們去鎮上吃了頓土菜,才告別。

過了一個多月,某天晚上,蟲子打電話給我,聊到末了,他忽然說:「張哥,那條皮帶是假的,掉漆。」

我在玩遊戲,笑得一口茶水噴在屏幕上。一面手忙腳亂地擦,一面囑咐他:「記得找她賠啊。」

再後來,蟲子家裡給他對了一門親,他開始正兒八經地談戀愛,並且迅速地奉子成婚。對於他的婚事,兄弟圈子裡各有說法,花皮就半真半假地說過:「蟲子掉進蜜罐裡了,他岳老子可有錢啦。」

「不然會這麼快結婚?他岳老子城裡開著賓館,鄉下還有花炮廠呢。」啷雞附和著,他們對蟲子妻族的背景都有瞭解。

蟲子家兄弟二人,最初都在自家的花炮廠做事,蟲子做著類似於營銷經理一類的職務,拿一份固定工資,按提成拿獎金。

那個花炮廠成立得早,有些規模,八個大股東,他的父親佔一份。

年節時,我長沙的朋友們想要些鞭炮煙花,打個電話給花皮,他和蟲子、陳胖、啷雞四人就辦得妥妥的,多是蟲子弄煙花,花皮和陳胖弄鞭炮,啷雞開車,眾人押運送過來。

每次來,長沙的朋友瓜分了煙花鞭炮,便熱情地留客,找家餐館開一席,熱鬧一番。

蟲子本不喝酒,每年僅此一次,會喝醉。

開席前,長沙的朋友們拍著胸脯跟我說:「放心,你瀏陽的兄弟們過來,我們曉得招呼(本地話,招待的意思)。」

酒桌上,瀏陽兄弟們也表決心:「我們每人打一輪通關,不得(瀏陽話,不會的意思)讓你丟面子。」

於是兩方人馬杯盞往來,熱鬧得很。常常到了最後,清醒的只剩我一個。

蟲子家還有個膠廠,花炮用膠,是煙花行業的上游產業,規模不大,一直是他的父親在管著。

2010年,他父親從花炮廠退了股,專做膠廠,股份變現的錢均分給了兩個兒子,並勒令他們從廠裡辭職,自謀職業。

「他有心臟病,兩頭顧吃不消。」蟲子後來說,「再說這幾年花炮行業不景氣,廠裡四年沒分紅了,叔伯都是大股東,關係緊張,索性退乾淨了。」

有近六年的行業管理經驗,蟲子投出幾份簡歷,便輕易地在另一家花炮廠謀到了一個還不錯的職位。

只是,給人打工,終不如家族企業來得自在,從前隨時可以溜號,如今卻常常要加班。

兄弟們問他:「你岳父那麼有錢,怎麼不投點錢讓你創業呢?」

「他摳,錢袋子捂得緊,賓館招牌壞了都捨不得換,老叫我去修。」蟲子顯得懊惱,「我爸退股的錢倒是放在他那裡了,兩分的息,季結。」

「回去找老婆打一架,讓她回娘家鬧。」啷雞開玩笑說。

「關她什麼事?」蟲子橫了他一眼,「你燒壞了腦吧。」

五年前的一天,快過年了,花皮打電話給我,「蟲子進醫院了!摔傷了。」

「怎麼回事?」我問。

「他岳老子催命,下雪天要他去修招牌,滑了一跤,從三樓掉下來了。」花皮說,「螺旋性骨折,右腿大腿骨斷成三截,現在在社港,明天手術,快回來。」

第二天,我一大早趕去了,趕在了蟲子進手術室的前頭,六人間的大病房裡,蟲子躺在角落的病床上,老婆陪著,幾個兄弟或站或坐圍了一圈。

蟲子精神挺好,看到我,咧著嘴笑,「無錢冇事(瀏陽俚語,無緣無故的意思)絆一跤。」又皺了皺眉,有些擔心,「不曉得以後會不會瘸。」

蟲子老婆出去打水,我一屁股坐在床沿,「沒死就好,瘸就瘸吧。」

旁人都笑,蟲子掀開被子給我看傷,一條腿腫得老大,青的。

「兄弟們疏通好了,某某(名醫)親自給你做手術,放心吧。」我安慰他。

蟲子進了手術室,他的父親才趕來。那是我頭一次見他父親,他穿著一件深色棉襖,內裡是一件白襯衫,扣子扣到頂,人瘦,衣服顯得鬆鬆垮垮,提著一個大的黑色公文包。他和氣地跟我們打招呼,小聲地寒暄,禮數周全,眉眼間卻儘是疲憊。

「搭車過來的?」花皮問他。

「是啊,沒趕上,遲了一班(車)。」他訕笑著,有些不好意思。

「打個電話,我來接啊,叔叔不要客氣啊。」花皮手一掄,依次指過兄弟們,「大家都接得的。」

大伙紛紛稱是。

「蟲子有你們這幫兄弟,蠻好咧。」蟲子父親笑著說,包裡翻出一包「精白沙」,給大家發煙。三個月後,蟲子能拄著雙拐走路了,五個月後,雙拐扔了,換成一根手杖。蟲子把兄弟們約齊,在瀏陽某高檔酒店吃了一頓好的。

結賬時,他掏出張信用卡,遞給服務員,笑瞇瞇地跟我們說:「住院時岳老子給的,讓結醫藥費的,一直沒還,催著要了,吃了這頓,明天還他。」

「每人置條煙啦!」啷雞叫道。

「你燒壞了腦吧。」蟲子斥道。

受傷後,岳父出錢讓蟲子買台小車代步,預算不多,蟲子選了輛紅色的雪佛蘭賽歐,配了不錯的音響,帶上稅不到十萬。

他買了車就招呼兄弟們:「來吃輪胎吧。」請大家慶祝。為了方便我回來,時間定在週六。

那天蟲子帶我們去了城東的一家農家樂,將店裡的貴價菜點了個遍,大盆的粉皮羊肉,河鮮湯,泥鰍煮蛋,蒸丸子,還有一個店裡的當家菜——「富貴當頭」,端上來一看,是個去骨的鹵豬頭,鹵好了放上椒蒜回鍋再蒸一次,極入味。喝的紅酒,兄弟們推杯換盞,不亦樂乎。

「果然是騷,選車都要選台紅色的。」花皮笑他。

「音響好,砰砰叫。」啷雞說。

蟲子不接話,頻頻和大家碰杯,手到杯乾。

「買了車是開心,不過喝酒還是悠著點兒。」另一位朋友光興勸他。

「我最高興的不是這個,」蟲子滿臉通紅,笑著說,「我漲工資了,這個廠,沒有一個熟人,沒有人打招呼,老闆給我漲錢,是肯定我啊。」

「我曉得我爸讓我出來,是想讓我真正做事,總算還對得起他。」

「有本事。」眾人都豎起大拇指。

蟲子嘿嘿笑著,自顧喝了杯中酒,「都別笑我,一句話,以前是玩,現在是做,等我都摸清了套路,自己開廠。」

「我想讓我爸退休呢,摳摳搜搜了一世,為我們兄弟倆。」蟲子喝多了,舌頭大了,「他是個老好人,見人矮三分,以前在花炮廠就受叔伯們欺負,如今膠廠也不好做,出去討賬,處處要賠小心。做崽女的沒用啊。」

蟲子自顧自地說著,「其實他現在就可以退休,我和我哥勸了,他不肯,總說自己還做得。」

「六十多歲的人了,每天搭公交車去廠裡。」蟲子歎道。

兄弟們早已噤了聲,聽他一個人說著。

那一晚,蟲子喝得大醉,啷雞開車,把他送回了家。

蟲子發起狠來,像只努力化繭成蝶的蟲子,還瘸著就抓著機會出差,到處去發展業務。當然,其中也受過不少騙:一位朋友,說要幫他拉業務,預支了幾千元活動費,沒了下文。他去某地接洽業務,中午邀老闆吃個便飯,老闆拉他去了一家不起眼的飯店,呼啦啦喊來十來個人,都是「公司員工」,那些人自來熟地點貴菜,叫好酒,個個海量,白酒喝了七八瓶,最後叫他買單。

蟲子沒信用卡,工資卡給了太太,若不是出差,身上現金不超過一千塊。關鍵時刻他靈光一閃,去廁所藏了一千元在鞋底,買單時身上搜括盡了,大幾千元不夠買單,飯店不讓走,蟲子指著一幫「公司員工」,梗著脖子說:「把命給你們好不好?我只請你們老闆,又沒請你們,一餐飯吃光了我的利潤,還要怎麼樣?」最後是公司老闆假模地做和事佬,蟲子才脫了身。回頭喊了人再去找那家公司,已經人去樓空。

饒是如此,蟲子也談了好幾單大業務,業績起來了,也積了些人脈,在公司裡,漸漸算得上一號人物。

到2013年,蟲子開始躍躍欲試,想要出來開廠,已經做通了岳父的工作,願意出一筆錢給他創業。他打算買個廠子做,可以省下許多跑手續的環節。看了幾家廠,出價都超出了預算,還得尋資金,談合作。那一陣子,他忙得不可開交,幾次回瀏陽,打電話給他,不是在酒桌上,就是在茶座裡,與金主或廠方磨。我勸他別太拚命,他總說:「難得有個機會自己做老闆,水磨功夫細細做,總能做成。」

後來再回鄉,也就不再打電話給他了,從兄弟們嘴裡,或多或少地瞭解到一些他的消息,知道他原本談好了一家廠,岳父說好的資金臨時變卦,拖了三個月,廠子賣給了別人,一切又要重新來過。

那一年入冬時,我得了一場重感冒,高燒了好幾天,正臥床休息,接到了啷雞的電話:「蟲子的父親去世了,你回來吧。」

我暈暈乎乎開車回瀏陽,下了高速,啷雞在收費站外等著,我靠邊停車,轉到副駕駛,他上車接了方向盤,載我直奔蟲子家。

蟲子披著麻衣在門口迎客,看到我們的車來,遠遠地跪了(瀏陽習俗,白事孝子見人行大禮)。

我們上前扶他,輕輕一托,不見起身,再稍用力,他蹣跚著站起,臉上帶著歉意,「腿裡還有四顆釘子,年底要取出來的。」

幫忙的都是兄弟們,放炮、迎客、引客,記賬的是蟲子本家,他的哥哥跟我們見了一面,虛應著跪了半膝,躲進了廂房。

「人情直接給蟲子。」花皮悄悄交代我。

靈堂前磕頭時,我抬頭看了看蟲子父親的遺像,許是近來的證件照,瘦精精的臉龐,沒有笑容,一臉倦怠。

「頭一天晚上還在算賬,第二天早上去膠廠,趕中巴,中巴開動了,他跟著追了幾步,就跑不動了,旁邊的鄰居看到了,招呼他歇歇,等下一趟,他不作聲,靠著牆站著,一會兒身子就鬆了,順著牆往下溜。」在廂房裡,蟲子細碎地說著他爸出事時的情景,那是旁人說給他聽的,他再複述給我聽,「心梗,送到醫院已經不行了。」

「我讓他退休的,他不聽。」蟲子眼紅紅的。

蟲子的工廠始終沒有做起來。原本許諾出錢給他創業的岳父,在第二年秋天失了蹤。同時不見的,還有蟲子存在他那裡吃息的錢。

原來,岳父將所有的錢借給做房地產生意的朋友,朋友給他開三分的息,高息誘人,他又在外借了不少錢,一併交給朋友,賺取利息差額。朋友的資金鏈斷了,岳父無力償付借款,只得跑路。

「其實他已經看出不對了,那陣子天天守著朋友,一起吃飯、洗腳、打牌,卻抹不下面子要人還錢。」蟲子後來說。

岳父臨走時給了蟲子一張借條,是某個船廠老闆寫給岳父的,一百多萬。「你可以問他要賬,他從我這借的現錢買船的。」岳父囑咐他。

「我去找了,哪裡是什麼老闆,就是一個流光難(形容人流氓、光棍、難纏,瀏陽土話,長沙也這麼說),開船廠欠了一屁股債。」後來某次聚會,蟲子跟我們說起時,一臉無奈,「去時正遇上另一夥債主收賬,三四個人打他,老闆縮在地上,任他們打,廠裡唯一一輛車都抵了債,打死了也沒錢啦。我看了一會兒,轉身回來了。」

「莫想那麼多,人總有走背字的時候。」我勸他。

「兩口子好好過,日子長啦。」花皮說。

「這時候你就莫吵架,莫趕老婆回去啦。」啷雞索性把話挑明了。

「說什麼呢?你燒壞了腦吧。」蟲子被他逗樂了,「我當然曉得,她心裡也不好受。」

那次聚會散了,花皮開車送我回家。

「蟲子在我這借了二十萬,也放在他岳父那兒了。」路上,花皮悶悶地說。

「啊,有這事?」我一驚,「這時候,你可別問賬啊。」

「我知道,他哪裡有錢咯。」花皮苦笑著,「唯願他沒在別處借就好。」

蟲子徹底斷了開廠的念頭,老老實實替人打工。蟲子的老婆本在娘家賓館做事,賓館要抵債,她失了工作,賦閒在家,安心帶崽。

一家人靠著蟲子的收入過生活。從此,蟲子再沒有請過客。

「你本來請的客就不多。」某次聚會,啷雞懟蟲子。

「你好意思說別人?」花皮笑他。

蟲子忽然愛上了麵食,經常在家包餃子。

「想吃不?花錢買吧。自家兄弟,優惠價。」蟲子說。

花皮還真跟他買過幾回,「不好吃,瘦肉放多了,沒湯汁,吃著干。」花皮私下說。

去年上半年,蟲子家的二胎出生了,又是個男孩。彼時,他的大崽快八歲了,蟲子大擺宴席,九年後,他終於又正兒八經地辦了一回喜事。

蟲子漸漸回歸了朋友圈,在談買廠和躲債的時日,我們有近一年的時間約不到他。

「有錢沒錢,朋友還是朋友。」蟲子說,又恨恨地搖頭,「錢是狗卵。」

兩年多過去了,花皮的賬,一直沒有催他。兄弟們也有了默契,出來聚,再不叫他買單。

今年回瀏陽,某次他來接我去喝茶,仍是開著那輛賽歐,蟲子惜物,開了幾年的車,和新的一樣,車裡放著嗨歌,極大聲,人坐進車裡,心怦怦跳,我上手把音量擰小了。

「受不了?」蟲子笑嘻嘻地問。

「這麼大聲,要不要來瓶酒啊。」我說。

「好啊老闆,紅酒還是洋酒?」蟲子應聲道。

「張哥,你有空,也寫寫我吧。」一會兒,蟲子忽然說,「這三十幾年,雖然磕磕碰碰,也想記錄一下,可我不會寫。」

「行啊,可你會不會像啷雞,到現在不敢給他老婆看?」我問他。

「不會,事無不可對人言,我坦蕩!」蟲子正色道。

「算命的說我是懵懂運沒走完,我總覺得曲曲折折的到不了岸,可日子總要過下去的。」蟲子歎了口氣,輕聲說,「你幫我總結一下吧,好讓我看看,這些年,我究竟有多懵懂。」

「好的啊。」我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