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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坐得多了,我打到三個故事

我不愛開車,可去單位上班,得跨過大半個城區。想偷懶的日子,偶爾也叫車,或者就在路邊攔個出租車。這就有了我認識的幾位司機,和他們各自的故事。

老陳

老陳是某專車公司的司機,開一輛尼桑天籟,車齡七年,保養得很好,車裡還有淡淡的茉莉香,與老陳滄桑的外表很不相稱。

老陳中等個頭,瘦瘦的,很精神。他極有禮貌,會下車為我開車門,主動遞水給我。第一次坐他的車,開車前,他回頭笑著囑咐:「滿哥(長沙話,小伙子的意思),麻煩你別抽煙啊。」

初時,坐老陳的車很無趣,他總是悶頭開車,盡著一個司機的本分。我戴著耳機聽歌,看每天同樣的景色從眼前晃過。

老陳的車開得極穩,穩得有些慢,不佔道、很少超車。有車打燈,他會慢踩剎車,讓那些躁脾氣、想搶道的司機插到他前面去。有一天,我戲謔地笑他:「老陳,你是我認識的司機裡開車最穩的一個。」

他有些得意:「那是,坐我車的人都說我穩當。」老陳微笑著,眼睛盯著前方,熟練地控制著方向,「我十七歲出來做工,以前也開飛車,看不得有車在我前面。有一回跟我叔叔去永州,路上看到一起車禍,追尾,小轎車追尾大貨車,看著撞上去,剎都剎不住,人撞破擋風玻璃飛出來,那個慘。」

「從此我就慢了,知道要穩,不說對別人負責,對自己負責總要的啊,一家子要養呢。」老陳打開了話匣子,「再說了,城裡開車,能有多快?你看前面那台車,剛剛霸蠻搶我道,」老陳抬手指了指前面一台藍色大眾,「搶那麼幾秒飆過去,還不是在前面紅燈等我。」

往前開出不遠,十字路口的紅燈下,藍色大眾果然在那裡等著。老陳得意地笑了。

到地方,停了車,我準備開門下車了,老陳忽然叫住我,認真地問:「我開得慢,耽誤你時間了吧?對不起啊。」他不好意思地笑著。我連連擺手。

漸漸熟悉了,老陳的話明顯多起來。

老陳本是生意人,跟人合夥開著一家傢俱廠,年初他們那一片拆遷,廠子也在範圍內,領著拆遷款,賦閒在家。老陳閒不住,聽朋友介紹,裝了個司機端APP,出來跑車。

「讓你大老闆給我這個打工仔開車,對不住啊。」我開著老陳的玩笑。

「滿哥你別逗我,」老陳搖著頭笑,「我是苦出身,忙了半輩子了,閒下來心裡發慌,總想找點兒事做,不要洩了這股賺生活的勁兒。」

「你這樣的人不多。」我說。

「也不是,」老陳一本正經地糾正我,「習慣問題。大家都想日子過得好,但十個人裡面,只有一個會想辦法不斷努力讓自己過得更好。多數人打一份工,過得下去就行了。」

我有些震驚於他的說法。

「有些人是蠢,多數人是懶,不曉得改變。」

「我一個表老弟,當初算混得好的,頂他老子的職,到某某廠裡,國營廠子,當電工。後來廠子虧了,也不做事,拿低保,天天跟人打五毛錢一炮的麻將,水電費都不繳。一停水停電,就跟著一幫婆婆姥姥出來堵路,四十出頭的人,他好意思?」

「再說我們那片的拆遷戶,本來都是菜農,家家有地,賺辛苦錢。」老陳皺著眉頭,「一拆遷,分房又分錢,很多人就懵了。」

「不曉得怎麼花嗎?」我問。

「花錢還用教嗎?」老陳笑了,滄桑的臉上透出一絲無奈,「再說,也有的是人教。一聽說要拆遷,4S店的上門了,簽了合同,車子先開走,錢後結。有人開著麵包車過來,開賭局,鬥牛、三公(詐金花)、開牌九,錢沒捂熱就輸光了的都有。」

「說到底,還是個心態,像我開車一樣,要穩,窮也是這個心,富也是這個心,日子才過得好。」老陳咂著嘴,「拆遷這個事,鬧的笑話多,有的兩口子分別跑去拆遷辦,要求把錢打到自己折子上;有的分了錢,相好的鄰舍合夥開網吧,結果都要當老闆,不做事,請了人,又互相提防,虧得一塌糊塗,結業時吵大架,朋友都沒得做;還有一個最有味,在城裡盤了個門面做生意,那是做什麼生意咯?開一天不開一天的,又懶得要死,內褲都拿去乾洗。」老陳哈哈笑起來。

我也笑了,問他:「也有好的吧。」

「不少人還是存著吃息的,生活沒多大變化,該做事做事,該打工打工,畢竟不能錢生錢,錢總是越用越少的。」

「那你呢?」

「我啊,」老陳一笑,「我還是跟我的老夥計(合作夥伴)做生意啊,合作這麼久了,他出點子我做事,從沒紅過臉。」

「做什麼呢?」

「我們又買了一塊地,做倉儲物流,」老陳望著前方,眼中閃著光,「我的夥計說,這一行不錯,有發展的。」

「等廠房建好了,我就不跑車了。」老陳說,「我那夥計說,城市總是發展的,望城縣都並到市裡變成區了(2011年,望城縣撤縣改區,併入長沙市),我們那裡哪天並進來,就又賺到了。」老陳笑瞇瞇的。

小沈

小沈是北方人,高個兒,胖子,愛出汗,某公司派駐長沙的代表。接著某大眾打車的司機端,下班時開開,打發時間。

某次我在梓園路口手機打車,派單派到他,他不認識路,轉了半天才接到我。見了面一連聲地說對不起。

「哥,你把單取消吧,我白送你。」上了車,小沈對我說,「我就是跑著好玩兒,剛到長沙,我得熟熟路。」

我沒有取消。

那次過後,小沈記住了我的電話,偶爾會打給我,聊聊天兒。

「哥,要用車您說一聲。」小沈總是說。

「不用,我怕你跑丟了。」我笑了。

「這個事您能笑一年不?」小沈反駁,「都說了那天是導航壞了。」

小沈是個自來熟,為人豪爽,來長沙一陣子,就把地方混熟了。

「好多朋友是坐我的車坐出來的,看著順眼的,我就讓他們把單給取消了,我白送他們。」小沈說,「哥,現在河東這一片,我基本熟了,朋友也交了不少。河西還不熟,改天去混混。」

有一次,小沈打電話給我,說有一個發小來長沙了,想去看某個綜藝節目的現場。「我問遍了朋友,都弄不到票子,」小沈著急地說,「哥,您有辦法嗎?」

我想辦法給他弄了兩張,此後,小沈的電話越發打得勤了,多數是約吃飯的。我告訴他我在減肥,「配餐制,謝絕吃請。」我說。

「吃一頓就給你整胖了啊,」小沈說,「哥你瞧不起我。」

「我每天照鏡子都瞧不起自己,」我笑著說,「你容我減減吧。」

每天晚上十點後,小沈基本都混在解放路,那裡是長沙的酒吧一條街,兩杯下肚,小沈會一個個地給長沙的熟人打電話。我算是他在長沙的熟人,他經常會打給我。

「哥,快來,場子周正(長沙話,好的意思)。」小沈操著蹩腳的長沙話,在電話那頭大聲地喊著。

「你是嫌場合(長沙話,場面的意思)不大吧,四處拉人。」我笑著反問他。

叫了四五次,最後一次,小沈說:「哥,來這麼久,老讓你幫忙了,都沒謝謝你,我這都要走了,你無論如何來一次。」

我去了,在酒吧裡喝了杯水,差點兒沒被音樂震暈,小沈卻是如魚得水,和本桌的人喝還不夠,到處遊走,彷彿滿場子都是他的兄弟。

坐了十來分鐘,我走了出去,小沈跟在後面出來了,把我拉去酒吧旁邊的甜甜圈店。他幫我點了杯咖啡,自己買了四個甜甜圈,津津有味地吃。

「喝了酒就餓。」他把嘴裡塞得鼓鼓囊囊。

「我受不了這種場子了,年輕的時候還可以。」我抱歉地說。

「我好熱鬧,愛旅行,到新鮮地方,看新鮮事,交新朋友,過新日子。」小沈吃著吃著開始出汗,用手胡亂地抹,「我主動申請公司派我來長沙的,娛樂之都,要見識下。」

「這下見識了?」我笑他,「小狗掉茅坑了吧。為什麼要走呢?」

「哥,您別笑我,」小沈把手中的半個甜甜圈放下,「混了這麼段時間,也就那麼個意思,這裡太浮躁了。」他喝了口水,「你肯定在想,我是個浮躁人,我還嫌浮躁。」

「其實我是覺得,要在一個地方立足,幹事業,得人靠譜,事靠譜。我現在覺得這兩樣都不靠譜,就喝酒靠譜。」小沈一笑。

「你看這街上,穿著睡衣逛大街的多的是,乍一看,滿街精神病。上街打的士,我都只坐後排,好多司機師傅邊嚼檳榔邊跟你聊,一不小心能噴你一臉渣子。這些且不說,」小沈有些憤懣,「出去談事情,酒桌上說得好好的,下桌就變卦。人人海式聊天,吹牛在前,買單在後。哥,我不是說你。」太約覺得自己失言了,他身子前傾,拍了一下我的肩。

「沒事兒,我自尊心不強。」我說。

「我就是看不慣,」小沈摸著頭,「我跟您說個笑話,那天在我家樓下吃早點,一男的,就著麵條喝早酒,一邊打電話,那口氣牛啊,」小沈模仿著,「他這麼說,『昨天剛給你的兩百萬就沒啦!化生子(敗家子的意思)啊。等著,我吃麵呢,等下給你轉。』我那個吃驚啊,這隱形富豪得有多低調啊,後來才曉得,遊戲幣呢。」

「我得走,在這水土不服,再不走我要廢了。」小沈使勁兒地搖頭。

「哪裡都有差的一面,你要那麼容易被負面影響,在哪都不習慣的。」我勸他。

「我明白的,」小沈認真地說,「我還是想走。」

到長沙工作大半年的小沈,逃離了。到最後,我都不知道他來自哪裡,我沒有問,他也沒說。

陳叔

陳叔五十多歲了,一雙濃眉,嗓門兒很大,脾氣很好。他是正經開的士的,只開白班,五點下工,請了另一個司機幫他開晚班。

陳叔住在我家附近,某廠的家屬樓,我們都愛去巷子口的粉店吃早餐,經常遇見,混成了見面點頭的交情,偶爾也坐坐他的車。

第一次坐他的車,他跟我聊了一路他的「早點經」。「巷子裡的粉我吃遍了,就這家周正;宿舍對面那家油不好,你仔細聞,有一股腥味;菜場門口的也不行,面下得多,顯得客氣,湯頭不好;這家可以,湯頭正,我到廚下看過,真正是雞骨熬的,配菜也紮實,酸豆角、搾菜、油渣、香菜都放在外面,隨你舀,很多店子香菜是放在裡面的,你說要放,才給你放。」

陳叔咂著嘴巴,彷彿剛才那一碗重挑雙碼原湯肉絲面還沒吃得盡興。「早上要吃飽,開一天車,不吃飽可不行,其實我每回都想放點大蒜,忍住了,怕客人嫌棄。」陳叔笑嘻嘻地說。

臨下車,陳叔遞給我一張名片,熱情地攬客,「下次要用車打我電話,我在附近就來接你。」

「怎麼不下載個打車軟件呢?」我問他。

「不會用,」他搔著頭,有些不好意思,「年紀大了,新東西學得慢。」

以後出門,會時不時打打陳叔的電話,只要在附近,他就會來接我。他把車開進小區來,停在樓下等,「省得你多走那幾步,」陳叔說,「服務好,回頭客就多,是不是?」

陳叔兩口子在一個廠,雙職工,一起下的崗,買斷工齡的錢買了這台車,陳叔跑的士,他老婆在超市打工。家裡一個孩子,已經上大學了。

「等孩子畢業了,你就輕鬆了。」我對他說。

「不可能的,」陳叔搖著頭,「還得給崽買房,沒房妹子看不上,對象都找不到。等找了對象又要給他操辦結婚,生了小孩還要帶孩子,一世的勞碌命。」

「還好我崽懂事,曉得給我減輕負擔,」一說起兒子,陳叔臉上就放光,欣慰地笑著,「放假也不出去玩,找了家餐館打短工。上個月結了工資,還給了他姆媽五百塊錢。」

夏天快結束的時候,某天,我打陳叔的電話要用車。「滿哥,我來不了,我們在罷工呢。」陳叔在電話對面說。

「罷工,抗議專車吧。罷幾天啊?」我打趣地問。

「就一上午,罷久了耽誤賺錢。」陳叔哈哈笑著。

再見面是幾天以後了,一上車我就問他:「罷工有效果沒?」

「沒多大用,我們打著雙閃,把車停馬路上,場面很大的,」陳叔笑著,「不一會兒交警就來了,下車就抄牌,我們就都跑了。」

「我說實話,你們的服務是要改善,」我盡量放低聲量,讓自己顯得誠懇,「遠了不跑,近了不跑,交班不跑,喊價不打表。這種事我都遇到過。跑起來一腳油門一腳剎車,見縫就鑽。車裡邋遢死了,嚼檳榔,抽煙,講起話來口水星子直飆,這種人也多吧。反而你這種人少,熱情,又曉得收拾。我說的沒錯吧。」

「那是,我承認。」陳叔連連點頭。

「那你說你們是服務業,你怎麼拚得過人家?」我問。

「各行有各行的難處吧,」陳叔歎了口氣,「都是鉚著勁兒想賺生活的,每天早上一睜眼就欠著公司二百多,再加一天的油錢。有時候運氣不好,再碰上幾個吵事的客人,脾氣怎麼會好?」

「我以前也脾氣躁的,」陳叔扭頭看了我一眼,轉頭看路,「也是見縫就鑽,總是想,快一腳搞不好就多接個客人,賺完給公司的,剩下的才是自己的。遇上堵車我就心煩,車上有客還好一點兒,空車更煩,總想鑽出去,總覺得前面有生意,趕不上,就成別人的了。」

「堂客(長沙話的妻子)賺不了多少,一屋人指望我這輛車跑生活。崽的學費要交,上面有老人要養,這些事,不是不去想就不存在的。」陳叔皺著眉頭。

「有一回,那是七八年前了,我也是開車擠了別人的車,那台車又反過來逼我,把我逼停了,下來一個滿哥,你這種年紀,拉開我的車門,對著我的臉抬腳就踩,那個滿哥有蠻惡,現在這裡還有個疤。」陳叔指著他的左臉。

「你沒報警嗎?」我問他。

「哪裡敢啊,看他那車牌,來頭大呢。」陳叔嘿嘿地笑著,「這也是個教訓,以後就不敢插隊了,也少賺不了多少,命要緊。」

「我知道那些專車司機,他們沒這麼大壓力,有些人就是好玩,每一單業務,除了扣點,賺的都是自己的,心態好,自然服務也好。」陳叔說。

「等過兩年這台車報廢了,我也去開專車,服務肯定好的。到時候你要多照顧我生意。」陳叔笑著,一雙濃眉揚起,眼中充滿憧憬。

「好好。」我連忙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