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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長呢,要好好過

2007年,快過年的時候,我的師弟小齊去世了,死於車禍。

小齊是江西人,瞇瞇眼,總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衣服鹹菜一樣的皺,一雙皮鞋穿了多年,滿是灰塵,沒見換過。他個子很高,乾瘦身材,膚色黝黑。

他是我二十多年前在瀏陽共同習武的師兄弟。那時小齊、小朱、花皮、陳胖,我們五個最要好。小齊比我大三歲,入門比我晚,論輩分是我的師弟。

他帶藝投師,在江西老家已經學過幾年,平常最愛做的就是用手提腳抬過頭頂,站著劈成「一」字。師父原本並不想收他,說以前的功夫把他練壞了,韌性太好,沒了爆發力。

小齊磨了很久,終於還是入了門。

我們練武的地方,在體育館大操坪的一角,現在已拆除建了才常廣場。大操坪的西南角,有一座平房,租給私人建了幼兒園。房前是水泥地面,邊緣圍著籬笆,平時的訓練就在那裡。小齊來了以後,向幼兒園租了個小雜物房,住了下來。

小齊來的第三天,師父就讓小齊練功夫。他打了一套長拳,再耍了一套刀,招式規矩,發力卻很飄。

師父把我叫來跟他過招。我們移到大操坪中間的沙地上,脫了鞋,師父剛叫了「開始」,小齊就向我衝了過來。

他踢出一個鞭腿,踢得很高,速度不快,我一縮頭就躲過了;他順勢擰身轉身後擺腿,身子還沒轉過來,被我一腳踹在腰上,踉蹌地往前衝出老遠。

小齊惱了,跑回來,仗著身高手長,近身虛打兩拳,趁我躲閃的空當,起跳,騰空後掃,像香港武打電影裡演的一樣,很漂亮地把後背賣給對手。

我踢出一個高鞭腿,打在他屁股上,洩了他的勢頭,小齊從空中橫摔到地上,立刻一骨碌地爬了起來,使勁兒地揉著屁股,齜牙咧嘴的。師兄弟們大笑,師父也忍不住笑了,他告訴小齊:「你錄像看多了,打得漂亮,並沒什麼用,從頭學吧。」

小齊拜師後不久,開始出去找事做,師父介紹他去汽修廠當學徒,他婉拒了,恭敬地說:「我有手藝,能混口飯吃。」

小齊家裡很窮,很早就學了修理卷閘門的手藝。

起初,每天晨練過後,小齊就提著他的工具箱出去串街,他順著大馬路,漫無目的地走,在每一家沿街或者市場裡的門面前都會駐足。開場白總是這樣:「哥哥(姐姐),上午好,給您的卷閘門上點兒油,免費的。」

他的瀏陽話是現學的,挺不正宗,而且僅會這一句,說完,就憨憨地笑著。早上店裡客人不多,發善心或貪便宜的店主會給他一個表現的機會,小齊就樂呵呵地打開工具箱,一面給卷閘門上油,一面操著更不正宗的普通話細細碎碎地講著卷閘門的保養方法。

更多人會揮著手像趕蒼蠅一樣趕他走,他也不惱,笑嘻嘻地告擾,轉去下一家。遇到有的店裡在下貨,他會搭把手,幫著搬東西。過了一個月,開始有人找他修卷閘門,更熱心的會幫他攬生意:「找大操坪的小齊修,他的價錢很公道,修得細緻。」

幾個月下來,小城的幾條街小齊都摸熟了,門面上的人差不多都認識他。和他一起上街,招呼打個沒完,哥哥姐姐叫得親熱。小齊不大會聊家常,和人打招呼,通常都是叫一聲名字,然後憨憨地笑。

有一次,師兄弟幾個走在街上,路旁一家南雜店的老闆娘大聲叫他:「小齊,過來給我看會兒店,我要去接小孩。」小齊連聲答應著,笑著走上前去,熟稔地繞到櫃檯裡坐下了,轉頭衝我們擺手,「你們先回去,我幫她看一會兒。」

相處久了,師兄弟都喜歡找小齊對練,大家都發現他有老大的破綻——還是喜歡踢高鞭腿,速度不快,下盤空,可以從容地掃他。即便後來改掉了高鞭腿的習慣,改用低鞭腿踢人,拳腳還是沒有力道,不必費神躲閃,拼著挨他一腳,一進步就可以攻他的中門。

說到底,小齊就像只可愛且無害的吉祥物,被師兄弟們喜愛並蹂躪著。

來瀏陽一年後,小齊開店了。

他租下了大操坪邊上的一個廢棄車庫,買了一台焊機,開了張。開張前,他帶了紅油漆和毛筆來找我,「你會寫毛筆字,幫我寫個招牌吧。」招牌是一塊重新刨過了的舊木板,毛筆已經泡發了,我大咧咧地提筆蘸上漆,問:「寫什麼名?」他抓了抓腦袋,有些懵,「我倒是沒想,就叫『小齊卷閘門維修店』吧。」

我的字是半桶水,幾處地方補了筆,仍不滿意,小齊卻拍手叫好,「招牌掛上牆,生意好開張呢!」小齊笑嘻嘻地說,鄭重地掏出一個紅包:「這是規矩咧,請別人不如請你。」他不顧我無力地推脫,把紅包塞進我的口袋裡。

小店新張,那個夏日的中午,小齊借了幼兒園的廚房,買了魚肉果蔬和兩箱啤酒,自己鼓搗出一桌子飯菜。

那天天色陰沉,遠處吹來帶著濕氣的風,雨卻始終沒有落下。我們把桌子搬到屋外坪裡,圍坐著吃。小齊手藝差,肉切得太大,炒老了,咬不爛;白菜炒糊了,蔫蔫地趴在碗裡;紅燒魚起鍋時才放姜絲,一股腥味。說到底,他只是把這些菜弄熟了,當然也沒有人挑剔。

我們吃光了一鍋飯,就著剩菜一瓶瓶地喝啤酒。小齊酒喝得最慢,醉得最快,許多心裡話被醉意擠牙膏一般地擠了出來:他先是拍拍這個,拍拍那個,說生死兄弟要肝膽相照;再往裡醉了,就說他想家,但是家裡太窮,要掙錢回去,把土磚房拆了,換成水泥樓。醉得徹底,他開始講他喜歡的女生,原來是在麻紡廠上班的一個女孩,經常出入操坪幼兒園找兩個年輕幼師玩,我們見過,卻都不知道兩人已經悄悄好上了。女孩小眼睛,細腰,喜歡穿紅花圓領的襯衫。

小齊說到她時,一臉的興奮,一雙瞇瞇眼瞪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大,大張著嘴巴,酒氣噴薄而出,他使勁兒地拍著我的肩膀,彷彿不這樣不能讓我相信,他說:「我真的喜歡她,她長得很像我表姐。」

又過了一年,小齊在外面租了一套房,和女朋友過起了日子。也正是那年,瀏陽舉辦了一屆武術比賽,師父的弟子除了我全都報名參賽。小齊報了65公斤散打與長拳,花皮報了長槍套路及刀套路,其他師兄弟報的多是武術表演類。

武術比賽定在了離縣城幾十分鐘車程的一個小鎮劇院,比賽的報名規格放得很寬,除了幾支規定的代表隊外,只要交報名費,都可以參加。又打著體委的招牌,四里八鄉的習武、好武之人立時雲集。

「小齊打不得,你去看看,65公斤的選手,有沒有他的下飯菜(瀏陽俚語,吃得住,搞得贏的意思)。」小齊比賽的前一天,師父特意囑咐我。

我拉上了花皮,去訓練場。

65公斤散打有六個人參加。賽期短,趕時間,一對一決出前三名。我們在練習場看那些選手,個個精壯得很,小齊在他們面前像顆豆芽菜。再細細觀察,有四個是散打架式,只有一個黑臉的中年人,站著馬步在打拳。我和花皮相視一笑,就是他了。

小齊與中年漢子的比賽被安排在第二天下午,小齊出場時,全場大笑。他戴著紅色的頭罩,系得太緊,罩沿壓著他的瞇瞇眼幾乎看不見,卻有一叢亂髮從頭罩中間的空處衝出,身材太纖細,護甲不合身,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把護襠都遮住了,像一隻戴著拳套營養不良的袋鼠。

中年男子是一位民間武師,對身上的防護很不習慣,他不斷地推著頭罩,拉扯著護甲,好像要把自己掙脫出來。

一聲哨響,中年男子大吼一聲,扎上馬步,小齊箭步上前,往男子胸上踹了一腳。男子紋絲不動,得意地笑著。小齊又踢出一記小鞭腿,踢在男子的小腿上,連忙跳開,男子還是不動,笑嘻嘻地、挑釁地沖小齊招手,讓他再來。

裁判不得不叫停,對著中年男子大吼:「你會不會打,知不知道比賽規則!他打不倒你,打你的次數多也算他贏!」

比賽再開始時,中年男子著急了,雙臂掄得風車一般,追著小齊打,小齊擋了一拳,吃勁兒不住,轉身就跑,男子追上來,小齊回身一腳,男子身子一沉站穩馬步,生受了他一腳。停頓的剎那,小齊轉身又跑,他們就這樣圍著擂台,追追打打,打打停停,撐足了全場。結束時,台下噓聲一片,我已經笑得要岔氣了。

小齊點數佔了絕對優勢,勝了第一場。進入三強。

下午的比賽都結束時,師父叫住我,說:「你去試試65公斤的另外兩個人,試一下鋼火(瀏陽話,能力的意思)。」

我拿著手靶走到練習場,找到那兩個人,分別給他們做了一下陪練。他們的爆發力都很強,打在手靶上啪啪直響,力道隔著手靶透過來,有壓迫感。

打得興起,其中一位居然讓我扶著手靶,他要助跑來個側踢,我側身站好馬步,扶住手靶,他衝過來,我斜身避開,他一腳踢空,人順勢衝了出去,跌坐在地,扭頭詫異地望著我。我向他豎起大拇指,連聲讚道:「厲害,厲害!」收起手靶,轉身去找師父,「小齊不行,打不過他們。」

師父叫來小齊,對他說:「你不要再打了,你是第三名。」

從師父房間出來,小齊很是不服,我在一旁開導,說:「你經驗不如人,技術不如人,力量不如人,靈敏和他們差不多,上去就是挨揍,何必呢,拿個名次算了。」小齊沒有吭聲。

比賽結束的那天下午頒完獎後,我陪著師父走出劇院,場外人流攢動,只聽師父對著前方大吼一聲:「小齊,回來!」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小齊正被那個與他比賽的中年男人親熱地摟著肩膀,準備走入路旁的一條小巷。

聽到喊聲,他回頭張望,師父又叫了一聲,小齊掙脫那個男子,走了回來,師父抬手指著那個漢子,厲聲說:「你走。」中年男子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轉身走掉。

「你和他幹嗎去?」師父皺著眉頭問。

小齊抓著頭,辯解地說:「他找我談點兒事。」

師父一掌抽在他肩上,打得他一個踉蹌,「找你談事,這裡談不得?蠢!你在台上讓他丟臉,他這是要報仇!」師父皺著眉,大聲罵著,「沒得半錢本事,經驗也沒有?比打先看人,他三個指頭一般齊,身上有硬功夫!」

小齊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我聽了,心裡暗暗感歎:「好險。」

幾年後,我和花皮都參加了工作,小齊的生意做大了,不但修卷閘門,還賣卷閘門。

師父又帶了一批新徒弟,偶爾我們會去給師父代班,小齊去得最多。再後來,小齊娶了那位像他表姐的女孩。那時,他已經在瀏陽城郊買了塊地,蓋起了一棟四層小樓,把江西的父母都接了過來。不久,他的哥哥姐姐也來投奔他了。

每當我們見面,他仍舊是那副樣子,瞇著眼,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衣服仍是舊的,鹹菜一樣的皺,皮鞋滿是灰塵,一大串鑰匙叮叮噹噹地掛在腰間。他仍舊不喜歡在飯店吃飯,總嚷嚷著:「什麼時候到我家吃啊,我老婆學會做一種新菜了。」

後來,我到了長沙。他經常來看我,有時候叫上花皮,有時候一個人。他的話多了起來,經常帶來一班師兄弟的消息。

「花皮找了個新女朋友,他沒跟你說吧。」

「陳胖跟他家裡鬧意見呢,自己出來單干了。」

「小朱的老婆懷上了。」

他總是說:「兄弟們都越來越好了,這日子有奔頭的。」

2005年的夏天,小齊買了車,一台派立奧,上牌的第二天,就興沖沖地把它開到長沙,停在我單位旁的人行道上,到辦公室叫我出來看,一會兒工夫,就被城管鎖了大鎖,第二天才開回去。

那天晚上,小齊住在我家,我請他喝啤酒,他把自己灌醉了,使勁兒回憶當初兄弟們在一起的時光。說到最後,他反覆地說著一句話:「我覺得滿足,我什麼都有了,從萍鄉過來的時候,我什麼都沒有。」

「日子長呢,好好過。」我舉起杯。

「是啊,要好好過。」他睜著醉眼,抬手和我碰了一杯。

2007年底,小齊因疲勞駕駛,與一輛貨車迎面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