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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廣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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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諾拉·蓋伊」爬上四千英尺的高空後,帕森斯上校便鑽進彈艙。他的助手、摩門教徒莫裡斯·傑布遜上尉用手電筒照著炸彈,他自己則在炸彈尾部小心翼翼地裝上炸藥引信。差不多半小時過去了,帕森斯才說:「行啦,這就可以啦。」

傑布遜從炸彈上取下一個綠色的插頭,換上一個紅的,電路便接通,原子彈隨時可以投扔了。在後艙,蒂貝茨想睡一覺——他已經二十四小時沒有合眼了——但怎麼也睡不著。十五分鐘後,他經過三十英尺長的狹窄通道爬回前艙。機尾炮手、頭帶壘球帽的參謀軍士喬治·卡倫攔住了他。「喂,上校,」他問,「咱們今天是去分裂原子嗎?」

「兄弟,你猜得差不離。」

蒂貝茨換下副駕駛員。劉易斯離開駕駛艙去吃點東西。他注意到一個黑箱子上有些小綠燈,便問帕森斯這些「是什麼玩章兒」。這些綠燈表示炸彈正常,紅燈表示出了故障。

瘡痍滿目的摺缽山在晨曦中漸漸露出海面。蒂貝茨推動節流閥,「依諾拉·蓋伊」開始升高。這時是清晨四時五十二分。不到幾分鐘,飛機便升高到九千英尺,兩架護衛機與她匯合。在底下的緊急備用基地硫黃島上,負責蒂貝茨安全的威廉·烏安納少校正等候著。蒂貝茨用無線電話通知他說:「夥計,我們正朝目標前進。」

蒂貝茨拿起機內通話裝置告訴機組人員各就各位,轟炸完畢才能離開。他說, 一旦日本進入視線,他們的談話就要錄音。「這是為了寫歷史,所以請你們說話注意。我們攜帶的是第一顆原子彈。」

機組人員大部分從未聽過「原子」這個詞。這個詞使他們毛骨悚然。

他們的第一目標是日本主要島嶼本州東南沿海的廣島。廣島是日本的第八大城市,該市已有十二萬平民疏散到農村,但市內仍有二十四萬五千人。這個城市幾乎沒有被戰火所損傷。與德累斯頓的市民一樣,廣島市民以為自己的城市可以免遭破壞,儘管廣島是第二總軍司令部所在地,又是一個重要的軍港。他們希望免遭破壞的原因是幼稚的,甚至是荒謬的:他們有許多親友在美國;他們的城市象京都那樣是個美麗的城市,美國人要把它作為戰後的居民區;杜魯門總統的母親曾在附近住過等等。兩天前,天空飄下了七十二萬份傳單,警告他們,除非日本立即投降,否則他們的城市與其它城市一樣將會被全部毀滅,市民對此也不怎麼注意。早晨七時零九分(比提尼安時間早一小時),警報整整響了一分鐘。自午夜以來,這是第三次空襲警報,但很少人進防空洞。最後一次警報是美國的氣象觀察機引起的,這架飛機上畫有一幅漫畫,畫的是一個日本兵在廁所裡被衝下去。如果廣島的天氣條件好,蒂貝茨也飛這架氣象觀察機的路線,如果天氣不好,就改飛小倉或長崎。

從遠處望去,廣島的雲層似乎很低。但是,當氣象觀察機飛抵投彈點時,觀察投彈手肯尼思·韋上尉通過瞄準器能清楚地看見廣島。廣島地形平坦,由大田川三角洲的六個細長小島組成。從三萬二千英尺高空向下看,廣島像一只畸形的手的指頭。南端,碼頭伸入漂殼的瀨戶內海,而三角洲本身的邊緣上則有許多小山。

七時二十五分,氣象觀察機向基地提尼安返航,遇到零星高射炮火,但炮彈都在離它很遠的下方爆炸。氣象觀察機駕駛員克勞德·伊瑟利少校【戰後,伊瑟利少校被一些主張「禁止使用原子彈」的團體所利用。他們宣稱伊瑟利是粞牲者,是「美國的德萊法斯」。他由於表示自己參與轟炸廣島感到內疚而受到監禁和迫害。許多匆匆忙忙印出來的書籍和文章捏造了許多說法,(其中至少有一個說法系出於伊瑟利本人)說什麼,他親自選定廣島為目標,他被授以傑出飛行十字勳章;他的飛機在廣島穿過原子彈爆炸後的煙雲;他指揮了對廣島的轟炸;他參加了轟炸長畸等等。——作者】命令報務員發出如下電報:「低層雲,一至十分之三ths,中層雲,一至十分之三ths。建議轟炸第一目標。」

「依諾拉·蓋伊」剛剛飛到約三萬二千英尺的投彈高度。副駕駛劉易斯在飛行記錄本上應《紐約時報》記者威廉斯·勞倫斯的請求,寫下「諸位,不會太遠了」。

蒂貝茨接到伊瑟利的氣象情報後,轉身對領航員西奧多· (「荷蘭人」)范柯克上尉說:「目標廣島」。七時五十分(他們的手錶上是八點五十分)這架巨型轟炸機抵達四國島。越過四國就是本洲和廣島。機組人員急忙穿上防彈衣。雷達和敵友識別裝置都關掉。飛機靠自動操縱繼續飛行。帕森斯給前艙傳話說,綠燈仍然亮著。然後他爬到駕駛艙,從蒂貝茨的肩頭探身向前看,看到雲塊之間有個大空隙。下面是一個地域很大的城市。「這就是目標,你說呢?」蒂貝茨問。「是的,」帕森斯點頭答道。

此時是上午八時零九分。「馬上就要開始投彈,」蒂貝茨用機內通話裝置宣佈。 「把護目鏡放在前額。計數開始後便戴上,閃光過後才能摘下。」

劉易斯在記錄本上又寫下:「轟炸目標時將會有一個短暫間歇。」這是執行這次任務過程中唯一在飛行時寫下的記錄。

運載儀器的飛機「偉大的藝人」放慢速度使自己落在後面一千碼。另一架護衛機「91號」則開始盤旋,為拍攝照片調整方位。

「依諾拉·蓋伊」的投彈手托馬斯·費裡比少校俯身把左眼貼在諾爾敦瞄準器上,八字鬍子左右翹起。八時十三分三十秒,蒂貝茨說「看你的了。」這架「超級空中堡壘」是自動操縱的飛機,在廣島上空三萬一千六百英尺以對地時速二百八十五英里向西飛。費裡比的瞄準需要糾正飛行偏差。天空的雲塊已散開,費裡比清晰地認出他已從目標照片上熟悉了的一切——大田川的七條支流,形成六個島嶼。瞄準點相生橋的中心進入瞄準器的十字線上。

「目標找到了,」他說,投彈前四十五秒鐘,他通過機內通話裝置發出無線電音訊號。機組成員戴上深色護目鏡——除兩個駕駛員和費裡比外,因為費裡比帶上深色眼鏡就無法通過瞄準器觀察。

八時十五分十七秒,「依諾拉·蓋伊」的彈艙門自動打開。投彈時間是根據費裡比饋送進瞄準器的數據用電控制的。他的手指則按在一個電鈕上,如果炸彈不能脫落他就往下一按。無線電音突然停止。費裡比看見細長的炸彈尾部朝下掉去,接著便翻了個身,彈頭朝下向廣島落下。由於減少了九千磅的重量,機身猛然上升。蒂貝茨向右方猛拐,彎度超過一百五十度,然後便按下機頭加速。

護衛機「偉大的藝人」的彈艙門也打開了,三個包裹落下。幾乎就在同時,三個包裹都成了降落傘。吊在降落傘下面的是象滅火器的圓筒——這是要把數據發射回去的發報機。

蒂貝茨命令大家「一定要把護目鏡戴好」。炸彈定在四十三秒後爆炸,到三十五秒時,他也戴上自己的眼鏡。

廣島的地面和天空都非常平靜,人們與往常一樣做著日常的事情。看見那三個降落傘的人以為敵機中彈,機組人員條跳了傘,要不就是在散發什傳單。有個人想起先前傳單在空中閃閃發光的情景,他想,美國人又給我們送好東西來了。

在相生橋(費裡比的目標)以北數百碼的地方有個名叫下山茂的一等兵。他是新近才入伍的。此時他帶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懶洋洋地抬頭望著其中一個正在飄落下來的降落傘。他當時正站在兵營外面,兵營是幢大木屋,曾做過倉庫。他到廣島才四天,但已經「煩死了」。他想回東京去改他的學生的作業本。突然間,天空閃出一道淡紅色的亮光,像宇宙中的閃光燈。

廣島所有時鐘從此永遠停在八點十五分。

原子彈在離地面六百六十碼的高度爆炸,形成一個直徑一百一十碼的大火球。火球下面的人什麼也沒有聽見,後來他們也無法說出閃光是什麼顏色——藍色、淡紅色、紅色、暗棕色、黃色、紫色,各人說法不同。

火球發射出來的熱只延續幾分之一秒,但其熱度之高(幾乎達攝氏三十萬度)使爆心(「零號地區」即直接在爆炸下面的地方)半徑一千碼內的花崗石都溶化。屋頂上的瓦都軟化,從黑色變成橄欖色或棕色。在整個市中心,牆壁上印了無數人影。在萬代橋的欄杆和柏油路面上,有十個人在那裡永遠留下了自己的輪廓。

片刻之後出現一股可怕的衝擊波,二英里內所有建築物,除了少數幾幢堅固的、防地震的建築物外,全部摧毀。費裡比幾乎命中目標,與原定投下地點僅差三百碼多一點。

一等兵下山當時在爆心地區以北五百五十碼的地方。他沒有直接暴露在閃光之下,不然他早就一命嗚呼了。爆炸把他拋進那個穀倉一樣的倉庫內,再把他送上正在塌下的橫樑,五個又長又大的釘子扎進他的背部,使他離地懸空好幾英尺。他的眼鏡卻完整無損。

再向北五百碼,中隊(連)長狹戶尾秀夫大尉剛進辦公室,正在脫馬靴。房頂塌下壓在他身上,並著了火。他想起他在滿洲、中國、新加坡、馬來西亞和新幾內亞作戰的七年。沒有死在疆場卻在這裡燒死,多麼慘呀:「天皇陛下萬歲!」他喊道。當火焰朝他燒過來時,壓在他身上的房子殘骸物被推開了,他終於掙扎出來.他覺得噁心,抬頭一望,天空黃得可怕。舉目所見全是平地。一切都沒有了,巍峨的廣島城堡和第二總軍司令部都不見了。他本能地跌跌撞撞朝大田川的一條支流爬去。河的兩岸擁擠著數百名陸軍醫院的病人和護士,茫然若失,頭髮已燒掉,皮膚被灼成焦黑。他不禁毛骨悚然。

爆心點另一側一千碼處,溫島品康子太太被埋在她家的酒店的廢墟中。她首先想到的是正在外玩耍的四歲女兒生子。不知道為什麼,她聽見生手的聲音在她耳邊說;「媽媽,我害怕,」她的孩子說,她們已埋在地下,要死在那裡了。她一邊說,一邊在廢墟中亂扒亂抓。她身材很小,只有四英尺六英吋高。她拚命掙扎,好容易才爬到院子裡。四週一片瓦礫。她覺得自己多少應該負點責任,「她的」炸彈把鄰居的房子也全給毀了。人們穿著襤褸的還在冒煙的衣裳,一聲不響毫無表情地四處遊蕩,像夢遊者似的。這好比是鬼魂的遊行,是從佛教所說的地獄中招來的。她猶如中了催眠術那樣看著人們的行列,直到不知誰碰了她一下。她牽起生子的手,加入眾人的行列。在混亂中,她眼前出現了幻影,似乎城市上空仍有無數架飛機在不停地投彈。

在爆心地區以東一千四百碼處有個教堂,這是廣島市唯一的天主教堂。德國神父雨果·拉薩爾曾聽見飛機響聲。他跑到窗前。天空突然一片灰黃——天花板也塌下來了。他奪路逃到街上,身上還淌著血。一片漆黑。整個城市全覆蓋著一層塵埃。他與另外一個德國神父一起,開始在瓦礫中搜索教會成員。

在南面六個街口以外,十五歲的山岡美賀子剛步出家門到電話局去上班。她記得出現一下「鎂閃光」,然後聽見有人在遙遠的地方叫「美賀子!」是她母親在喊。「我在這兒哪!」她答了話,但不知母親的聲音是從哪裡發出的。她什麼也看不見——肯定是瞎了!她聽見媽媽在喊「我女兒埋在這裡了!」另一個聲音,一個男人的聲音,勸她媽媽趕快逃走,他說大火沿著街燒過來了。美賀子哀求母親快快逃命,之後便聽見奔跑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她快要死了。不料,士兵們把水泥牆推倒,一道光線射進來。美賀子的母親正大量流血——一塊木頭穿過了她的手臂。她叫美賀子趕緊逃命。她要留下來救兩個還埋在房子底下的親屬。

美賀子好像在地獄世界裡走動——從燒焦的屍體旁走過。在一座倒塌的鋼筋水泥房子後邊,有個孩子被困在歪七扭八的鐵柵欄裡邊,不斷在哭泣。她碰見一個熟人,便喊了她一聲。

「你是誰呀?」那人問。

「我是美賀子。」

那個朋友睜大眼睛瞪著她。「你的鼻子和眉毛都沒有了!」

美賀子摸了摸臉。 原來她的臉已經腫得連鼻子都好像消失了。

在同一地區,有三百五十名女子商業學校的學生當時正在清理一塊空地。她們全穿藍色外衣,沒有戴帽子或防火帽。那些好奇地轉身去看閃光的姑娘們——將近三百人——立時身死。十二歲的松原美代子本能地用雙手捂著臉。待她恢復知覺時,只見一片無法想像的荒涼景象——沒有人,沒有建築物,只有一望無際的瓦礫。外衣哪裡去了呢?她腰間只殘存一條白色布帶,而且還在冒火。(凡是穿黑布衣服的人,如果暴露在閃光下,就會首先遭受熱灼傷,但是那殘酷無情的閃光,碰到白色衣料便反射開去,不會傷人。)她用右手拍打著火苗,發現自己的皮膚搖搖晃晃地吊著,驚恐不已。

那天清晨,富田太太剛生下一個女孩。她和丈夫一起正在為女兒息子高興。突然,一道強烈的光穿進窗戶。富田太太記得,在她失去知覺前,聽到過一陣呼呼聲。 醒過來時她已躺在地板上。丈夫不知在何處。穿著小紅布裙子的小女兒被拋在縫紉機上——活著,但不自然地一聲不響。富田太太連忙在自己膨脹的腹部裹上布——接生婆曾告訴她盡量不要動——抱起孩子往街上走。丈夫拚命地在瓦礫中掘另外兩個孩子,大女兒還活著,但她的弟弟仍埋在下邊,不知在哪裡。有人喊了一聲,說飛機又來了,一家人趕忙躲進污水潺潺的溝裡。

在爆心地區南面不到半英里,廣島大學的主樓完整無損地聳立在廢墟中。大樓面對校園的大鐘的指針停在八點十五分上,但是,這同那顆曾使這麼多鐘錶停在那個時刻的原子彈無關。幾天以前,這個鐘象先知似地停在那一災難性時刻。

在對面紅十字醫院的木頭建造的宿舍裡,有兩個學護士的學生因病躺在床上。她們兩人既沒有看見炸彈也沒聽到爆炸聲。她們的第一個異常感是肺好像不能呼吸了。佐籐京子從室內爬出來,上了大街,只見到處塵土飛揚。她聽見有人喊「佐籐」(聲音很沉悶),她跟著聲音找到她朋友,把她從廢墟中挖出來。她們倆試圖一起穿過公路去醫院報告,但是,逃離城市的人流把公路擠得水洩不通。人們一聲不吭,光著半個身子,淌著血。沒有歇斯底里,甚至連眼淚也沒有。這種非現實情景確是可怕。

那天早晨,醫院的內科主任重籐文夫大夫始終沒有到醫院。上班時,他在等無軌電車。等車的人排成一條長龍,他是最後一個。隊伍繞過廣島火車站的角,在爆心地點以東二千碼。閃光把他前面一群姑娘變成白色,白得幾乎看不見。這是個燃燒彈!他趴在人行道上,雙手捂著眼睛和耳朵。此時,一塊大石板打在他的背上。一柱柱的濃煙遮住了陽光。在黑暗中,他盲目地摸索著找防空洞,還沒有等他找到,第二個波浪又沖過來。他怕這是毒氣,連忙掏出手絹摀住嘴巴。

一陣微風從東面吹來,漸漸吹散這個地區的濃煙,好像是天亮了。眼前出現一片令人難以置信的景象,車站前面的建築物全部倒塌,成為平地,地面上全是半裸身子冒著濃煙的屍體。在無軌電車站等車的人,只有他未受傷。他之所以倖免,是因為他站在最後,車站大樓的角保護了他。他拔腿就往醫院跑去,卻被一道不可能穿過的跳躍著的火牆擋住去路。他連忙轉身往一個開曠地即車站後邊的陸軍練兵場跑去。他看見幾十個未死的人在那裡團團打轉,歇斯底里地哭喊著。為了減輕燒傷的痛苦,他們張開雙臂,臂下長長地吊著一卷卷皮膚。

有個護土向他跑來,認為他必定是醫生,因為他拿的是個黑皮包,小鬍子還修得平平整整。她哀求他去給一個醫生及其妻子治療,他們正躺在地上。他的第一個想法是,如果這群絕望的人發現我是個醫生,那我怎麼辦?他無法給所有的人都治療呀,「你先給我的妻子治治吧,」那個受傷的醫生說,他本人正在大量出血。重籐給她注射了一支治休克的樟腦,接著又打了一支止血針。他重新整理了一下那個護士給扎的繃帶。之後,她轉身給其他傷員治療,直到藥物全部用完為止。到此時,他已無事可做了,便朝山裡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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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諾拉·蓋伊」的機組人員看見在他們底下數英里的地方出現了一個針頭大小的紫紅色光點,並立刻擴大為一個紫色的火球。接著火球又爆發成一群亂舞的火焰,吐出一圈圈的濃煙。從紫色的雲霧中升起一根白色煙柱,迅速地上升到一萬英尺高空,開了花,形成一個巨大的蘑菇煙雲。這個蘑菇煙雲,如同沸水一般上下翻滾,繼續上升到五萬英尺左右的高空。

一陣衝擊波衝過來,使「依諾拉·蓋伊」機身為之一晃。蒂貝茨以為遭到了高射炮火的射擊,連忙喊「防彈農!」帕森斯喊道,這是衝擊波,又說,「咱們已脫離險境。」在爆炸前幾秒鐘,為了看儀表,副駕駛劉易斯摘下護目鏡,向後瞧了閃光一眼。費裡比被那長長的彈道迷住,竟忘了把護目鏡拉下來。他覺得好像是攝影師的鎂光燈在他臉上閃了一下似的。蒂貝茨摘下護目鏡,仔細瞧了瞧儀表,然後掉轉機頭飛回廣島去觀察效果。

「神聖的摩西,炸成什麼樣子啦!」機尾炮手卡倫上士向機內通話裝置喊了起來。

「我的上帝,」劉易斯說,「我們幹了些什呀?」他接著在飛行日誌中寫下「我的上帝」四字。廣島好像已「四分五裂」。

開初,領航員「荷蘭人」范柯克目瞪口呆,接著又覺得自豪,最後感到鬆了一口氣,一切總算過去下。機內通話裝置裡傳出歡呼聲,這意味著戰爭結束了。然後,機組人員開始想起地面上的人。

蒂貝茨下令報務員用明碼發電報說已經轟炸了第一目標,目測效果良好。帕森斯則用密碼發了一個電報:

「結果乾脆利落。各方面成功。目測效果大於『三位一體』(阿拉莫戈多的試驗)。投彈後機內情況良好。正返回「教皇統治區」(提尼安)……」

在幾英里外,坐在觀察機「偉大的藝人」上的科學家正聚精會神看著爆炸記錄儀。在拍攝照片的飛機內,聖母大學的物理學家伯納德·沃爾德曼博士正坐在投彈手的位置上,操縱著他從美國帶來的高速電影攝影機。他還來不及在飛機上試試它是否靈驗,炸彈投出後他開始計數到四十便開動攝影機。當飛機飛走時,領航員拉塞爾·加肯巴赫上尉也用袖珍照相機拍攝了一系列的照片。

在地面上,在爆心點以南兩英里的地方,曾當過新聞攝影記者的木村健一正在陸軍的一個馬廄外工作。他突然看見左面出現強烈的閃光,立刻盛到全身灼燙。他開始還以為是廣島煤氣公司的儲氣罐爆炸了,他馬上就發現儲氣罐仍完整無損,便本能地覺得一定是投下了一個特種炸彈。他決定到附近的倉庫的儲藏室去取他的照相機,以便盡快地把照片拍下來。待他爬過馬廄的廢墟時,炸彈爆炸後產生的那根細長白色的煙柱已變成了粉紅色,上端開始膨脹,變得像個蘑菇,而且不斷在脹大。

到倉庫後,木村發現所有的窗戶都已震碎,儲藏室地上全是玻璃碎片,沒法下腳。他好容易走了進去,拉開抽屜。倒下的樹擋住了倉庫外邊的路,他便回身來到馬廄,以便把原子彈爆炸後的煙雲拍成照片——「確實是可怕的景象」。此時,煙雲已遮蔽整個天空。在市區西部爆發出來的大火正迅速蔓延開來。他站在一家工廠的屋頂上拍完一卷膠卷【木村在家裡沖印了膠卷,雖然曝光過多但仍能使用。沃爾德曼的底片在提尼安的設備良好的照片實驗室內加工時卻毀了。設備本應在華氏七十度的溫度下保存,因為冷氣機出了毛病,室內溫度過高,使膠捲上的感光乳劑脫落。加肯巴赫上尉用袖珍照相機拍的照片很好。——作者注】。木村自己從原子彈下死裡逃生,但卻永遠沒有再見到他的夫人——那天早餐後他把她留在家裡。

在爆心點附近的人始終未聽到原子彈的爆炸聲。隨著距離的增加,爆炸聲逐漸聽得出來,然後便是猛烈的震動。在三英里外聽見的響聲有如天崩地裂的雷鳴,在四英里外聽到的,先是象遙遠地方傳來的呻吟聲,然後是一陣軋軋的隆隆聲。在東南十二英里吳港附近,北山忠彥認為是附近的彈藥庫爆炸了,在離岸數英里的海面上,工人正在打撈沉陷在海底污泥中的一艘載運四人的潛艇「蚊龍」。他們聽見一聲「雷鳴」。片刻後,他們看見一架 b-29轟炸機從廣島方向飛來。

廣島上空的大氣被宇宙力攪動翻騰了整整一刻鐘。接著開始落下巨大的雨點。裊裊上升的原子雲柱帶上去的水蒸汽已足以凝成雨點,粘上放射性塵埃大點大點落下來。這陣神秘可怕、幾乎是超自然的「黑雨」使倖存者嚇得魂飛魄散。這是不是某種粘在皮膚上會慢慢地殺死他們的毒油呢?雨點打在半裸體的人們身上,留下一條條灰色的痕跡,使許多人甦醒過來,開始意識到廣島已遭到某種不可想像的災難的襲擊。富田太太想方設法要保護出世只有兩小時的嬰兒,但還是被雨水濕透。自爆炸以來,這孩子就一聲沒哭過【象奇跡似的,除了那個男蔑子沒找到外,富田太太全家都活了下來,後遣症也很少。息子的綽號叫「閃子」(小閃光之意),她長大成人後,健康漂亮——她是當地的網球冠軍.富田一家在老家的廢墟上重建了家園。——作者注】。

這陣致命的大雨不久變成霧濛濛的黃色毛毛雨,向西北擴散。東面火勢兇猛的地方幾乎滴雨未落。皮膚病專家、廣島市警防團團長松阪義正大夫正試圖在混亂中建立某種秩序。他穿起妻子從他的倒塌的辦公室裡搶出來的警防團制服,不顧傷痛,由兒子扶著,手裡舉著一面太陽旗,一拐一拐地朝東區警察局走去。這一小隊意志堅強的人的出現——後邊跟著松阪夫人和三個護士——使群眾鎮靜下來,他們在警局面前建立起急救站——離爆心點一千二百碼——灼傷的人立刻在警察局的殘牆斷壁旁邊排起長隊。

警察局長田邊至六的家離警局不到半英里,已全部毀滅。此時,他正拚命想往局裡跑,但路卻被爆心地區跑出來的成千上萬難民(「他們看上去好像是從血塘裡爬出來的」)的人流擋住。待田邊趕到警局大樓時,大樓已經起火。他立刻組織了一個水桶滅火隊去撲滅鄰近的「火塘」。雖然半個大樓已經著火,松阪大夫及其急救隊仍堅持繼續治療傷員,並催促他們快到城外避難。

全城,一爐一爐的炭火(家庭主婦正準備做早餐)使瓦礫死灰復燃。爆炸後,一陣旋風捲進爆心地區,其勢之大,大樹也被連根拔起。這陣風把成千上萬星星之火煽成燎原烈火,火焰劈劈啪啪四下亂飛——它簡直是怪物打來的火把——把波紋屋頂全部掀掉,好像它們是紙板似的,房子四分五裂,金屬橋樑變得歪七扭八。電話線桿一著火使立即爆裂,

在廣島城堡附近,有四個人踉蹌地冒著大火抬一幅天皇的巨幅畫像在街上行進。畫像是這四人從第二軍的通訊大樓裡搶救出來的,他們準備把它安全地轉移到城外。一看見這幅畫像,一群群感覺遲鈍的難民立刻喊了起來「天皇的像!」灼傷的滿身是血的人群立刻向畫像致敬或鞠躬行禮,那些無法起身的則雙手合十祈禱。當畫像被抬過淺野泉邸公園來到河邊時,河上剛停泊著一條小船。此時,巨大的松樹已經起火,成了巨大的火炬。岸上受傷等待急救的陸軍士兵,掙扎著站起來,立正向畫像致敬。小船在亂舞的火星中溯江而上,朝安全地帶駛去。

總軍司令籐井將軍在最初幾分鐘內就被燒死在廣島城堡附近的司令部內,但離爆心地區較近的一等兵下山雖然被屋樑的釘子掛住卻還活著,他痛苦地從釘子上掙扎出來,像一頭公羊一樣,使勁地用腦袋頂撞房頂,血不斷流下來,遮住他的視線,但他終於突破。濃厚的煙雲在他周圍翻滾。他知道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像復仇巨人之手一樣,已橫掃全城。在河邊,他看見幾十個傷員瘋狂地跳入水中。他們究竟是幹什麼呢?水面上飄著的紅色泡沫是血嗎?下山不斷對自己說要鎮靜。對於災難他並不陌生,在一九二三年的大地震中,在杜立德的空襲中,在四月十三日東京的燃燒彈轟炸中,他都幾乎死於非命。他沿江逆風而上,這樣可以使他身後的大火不致燒著他。

一匹騎兵的馬孤零零地站在路上。它呈紫紅色,爆炸把它的皮燒掉了。它搖搖晃晃地跟了他幾步,好像在乞求什麼。這個淒涼的景象使他呆若木雞,但又不得不前進(在以後許多年他都還夢見這匹紫紅馬)。沿岸北上的大概還有五六個陸軍士兵,但看起來他們每個人都好像很孤單,只考慮自己的生存問題。有些幾乎光著身子的市民試圖跟上他們,但身後沉悶的大火聲越來越大,士兵們加緊了腳步,把市民遠遠甩在後面。

在上游數英里外,河水齊脖子深,下山過了河。當他繼續朝未遭原子彈蹂躪的市郊進發時,有個想法纏住了他——那是一顆原子彈。在死於原子彈轟炸的後果之前,他必須趕回家中去看他的女兒。還在一九四三年,他有個妹夫就告訴他,日本正在研製一顆原子彈。說來也怪,過去幾天來在兵營裡有許多人談論原子彈,如果某人一發火,人家就說:「他像原子彈一樣。」他從幾十個躺在道路兩旁被燒得非常可怕的女學生身邊走過。皮膚象長帶子似的懸掛在她們的臉上、手上和腿上。 她們伸出雙手討水喝。然而,他又能做些什麼呢?前方,村民們正將一片一片西瓜敷在活人的傷口上,把燒傷最重的用菜車運到急救站去。

首先傳到東京的零星消息只說廣島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災難,大本營想與第二總軍通訊部聯繫,瞭解較詳細的情況,卻聯繫不上。

木戶立刻報告天皇,廣島已被某種秘密武器夷為平地。「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必須向不可避免的事態屈服,」天皇說。他無法掩飾他的痛苦。「不管朕本人會有什麼遭遇,我們都必須盡早結束戰爭。這個悲劇決不能重演。」但兩人都同意,天皇親自出面採取行動的時刻尚未到來。

在黃昏的餘輝中,火勢漸漸消退,從遠處望去,廣島很平靜,像軍隊在大規模野營。天慢慢黑下來,星光亮得出奇。隨著外面的人趕來救援,人們停止了外流。

從這場大災難中死裡逃生的紅十字醫院的重籐大夫回到了廣島。他來回奔走於各急救站之間,每個站都對他說,水對燒傷的人是有害的。但與此相反,他宣佈水能夠沖掉內臟因燒傷產生的毒素。他豎起一塊牌子,寫著,「可以喝水。紅十字醫院副院長重籐醫生啟。」

當他深入這個毀掉的城市的市內時,他發現自己被還在冒煙的廢墟擋住了去路。雖然看來好像無路可走,有輛帶著炭火的卡車卻從煙霧下隆隆地開出來,駕駛室裡擠滿了人。他認出那個駕駛員是一個釀酒商。他栽著救急食品和酒從郊區趕來, 衝過地獄,把東西給顧客送去,卻發現他們的酒店全部燒燬。重籐從卡車旁邊走過。「這裡連一個活人的影子都沒有!」司機喊道,「連牲口都沒有,還要醫生幹嗎?」重籐被拉上了卡車。

這位醫生借了一輛自行車跑完回家的最後一英里路程。事出意外,他遇見一個身上背著孩子的女人,在漆黑的路上徘徊。一看見他,這女人便歇斯底里地痛哭起來。原來是他的妻子。為了紀念他,她已在家中的佛壇前點燃一支蠟燭。

城外,每小時都有幾百人死去,急救站無能為力。七歲的井浦靜子眼看就要死了,但誰也沒有聽見她哭或者抱怨。她不斷要水喝。她母親不聽看護人員的勸阻,不斷給她喝。為什麼不減輕她死亡的痛苦呢,「爸爸(是個水手,在太平洋的某個島上)離咱們很遠,在一個危險的地方,」靜子在幻覺中看見爸爸, 她說,「媽媽,你得活下去。如果咱倆都死丁,爸爸會很孤單的。」她把所有親朋的名字都說了出來,當她數到她爺爺和奶奶時,她說,「爺爺和奶奶持我真好。」她喊了幾聲「爸爸,爸爸」就死了。

那天,廣島也許有十萬人死於非命,因灼傷、創傷和原子時代的疾病輻射中毒不斷死亡的人數也相等【廣島和平紀念館館長長岡省吾教授的結論是,死於原子彈的人數至少有二十萬人。在經過深入調查研究後,莊野和佐間兩醫生同意這個數字。殉難者中有二十二人是美國戰俘,包括幾個女人在內,這是憲兵少尉柳田予備一九七年向一家日本報紙透露的,柳田當時是看守美國戰俘的。俘虜人數共有二十三人。第二十三人是個青年士兵,被人從瓦礫下拖出來,卻被一群憤怒的日本倖存者打死。——作者】。

·3

當地時間下午兩點五十八分,「依諾拉·蓋伊」在提尼安的北機場著陸。機組人員走出機艙時,數百名官兵一擁而上,把飛機團團圍住。斯帕茨將軍大步上前,把一枚傑出飛行十字勳章別在蒂貝茨的胸前,蒂貝茨狼狽地把煙斗藏在航空服的袖子裡,立正站著。機組人員在軍官俱樂部裡邊喝檸檬水和威士忌酒,邊接受詢問。有個情報官員問領航員范柯克;準確地說投彈時間是什麼時候。他答遭: 「八時十五分十七秒」——比原定計劃晚十七秒鐘。

「為什麼你遲了呢?」

大家都笑了。法雷爾將軍離開那裡,去給格羅夫斯將軍發第一份詳細報告(早先根據「依諾拉·蓋伊」發回的初步報告曾發出一份報告):

「……由於陽光明亮,閃光不如『三位一體』那樣耀眼,首先出現一個火球,幾秒鐘後變成紫雲,火焰翻滾,盤旋而上,閃光是在飛機剛拐彎後觀察到的。大家一致認為閃光的亮度極強烈……」

「除最遠處的造船所地區外,全市都被一層厚厚的深灰色塵埃覆蓋,塵埃後來與雲柱匯合。它洶湧狂暴,在塵埃中可見火的閃光。估計這層塵埃的直徑最少有三英里。據一觀察者說,隨著各河域中升起的塵柱緩緩接近市區,全市似乎正在裂開。由於塵埃,不能目測建築物損壞情況。法官(帕森斯)及其他觀察人員覺得,這次打擊即使與『三位一體』比較而言,也是巨大的,可怕的。其後果,日本人可能認為是龐大的隕石造成的。」

在華盛頓,格羅夫斯將軍於八月五日午夜過後不久收到初步報告。因為正是午夜,他沒有把馬歇爾將軍叫醒。當晚他睡在辦公室,以便隨時可以收到更詳盡的報告。詳盡報告於清晨四時十五分抵達,三個半小時後,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馬歇爾用保密電話把情況告訴了在長島的家裡的史汀生,這位陸軍部長同意把杜魯門事先準備好的有關這顆炸彈的聲明於當天上午向報界發表。

聲明說,已在廣島投下一顆革命性的炸彈,該聲明把廣島說成是一個重要的陸軍基地。「這是一顆原子彈,是對宇宙的基本力的運用。這股連太陽都要從它那裡吸取動力的力已被釋放到那些在遠東發動戰爭的人的身上。」美國準備把日本的所有工廠、碼頭和交通線全部摧毀。「七月二十六日之所以要在波茨坦發表最後通牒,其目的在於使日本人民免遭全部毀滅。日本的領導人立即拒絕了那項最後通牒。現在,如果他們仍拒不接受我方條件,他們可以預期,毀滅性的打擊將如雨點般從空中打來。地球上從未出現過類似的毀滅。」

杜魯門正坐著「奧古斯塔號」巡洋艦從波茨坦趕回國。陸軍上尉富蘭克林·格雷厄姆找到正在後艙食堂吃午飯的總統,呈上史汀生發來的簡短電報,該電說, 「強力炸彈」在廣島投下,顯然成功。杜魯門抬頭對格雷厄姆說:「格雷厄姆上尉,這是歷史上最偉大的事件。」然後便沉默不語。不到幾分鐘,又一封電報來了。電報援引帕森斯的報告說,結果「乾脆利落,在各方面都成功」。

杜魯門沒有把第一份電報給別人看。此時他跨步到鄰桌貝爾納斯那裡。「是回家的時候了!」他簡單說了一句。他拿起一個餐叉,猛向玻璃杯上一擊。食堂頓時鴉雀無聲,接著他便把這種新式武器的情況告訴水手們。總統起身前往軍官艙,後面一群歡呼的士兵一直跟總統走下扶梯。「請坐,諸位,」他對吃驚的軍官們說,「我們剛在日本投下一顆威力超過二萬噸梯恩梯的炸彈。這是一次壓倒一切的勝利。我們賭贏了!」

當同盟通訊社打來電話報告關於杜魯門發表的聲明時,內閣書記官長迫水正在東京的家裡,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原子彈」一詞使他完全醒過來。他大為震驚,但同時也認識到,這是結束戰爭的「大好時機」。任何國家都不可能抗住原子彈,將沒有必要把打敗仗歸咎於軍方或軍火商。他立即給首相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