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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以及長崎

·1

在廣島,原子輻射的神秘後果在八月七日拂曉開始顯示出來。前廣島大學地質學家長岡省吾試圖穿過瓦礫到學校去。他是不久前入伍的,出於對學校命運的擔心,開了小差,步行好幾個小時回來。他幾乎無法測量這個無邊無際的廢墟。在爆心點附近的護國神社,他筋疲力盡地一屁股坐在石燈籠下。他覺得週身象針刺一樣——這是輻射——立時跳起來。他發現石燈籠上有個奇怪的人影印,其表面已部分熔化。他馬上產生一個可怕的念頭:原子彈!日本必須立刻投降。

在好幾十個急救站裡,醫生們都困惑不解。病人的症狀是那樣奇怪,醫生們懷疑敵人用了某種酸性毒氣散佈桿狀菌痢疾。有些受害者的臉只一面受灼;奇怪的是,有些病人臉上竟有鼻子或耳朵印。和長岡一樣,紅十字醫院的重籐醫生也曾聽說過原子能,他猜想病人是受了原子輻射。他用一個簡單的愛克斯光檢查器檢查了醫院的牆壁。他發現讀數很小,得出結論認為呆下去是安全的。

原子後遺症是無法預測的。一等兵下山當時是離爆心地點最近的人之一。在閃光前,他是近視眼。現在呢,透過眼鏡看,一切物體都有點模糊。是不是眼睛要瞎了呢?他把眼鏡摘掉,發現自己重新獲得了極好的視力。但他的頭髮卻不斷往下掉,他也有著成千上萬人有的那些病症:先是噁心,接著便是嘔吐,以後又是瀉痢、發燒。其它反應不一而足,奇裡古怪。有些受害者身上出現亮斑——有紅的,有綠中帶黃的、有黑的、也有紫色的,但大家都活著。那些身上沒有明顯斑點的倒是立刻死了。有個人手被灼傷,沒加理會,後來竟吐起血來。為了減輕痛苦,他把受傷的手浸入水中,「某種不可思議的東西,藍顏色,像煙似的從手上冒出來。」

所有餘生者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怖,這種恐怖感又因某種模糊的內疚感和羞辱感而加劇:他們之所以能活下來,是因為他們對親友和鄰居的哀求置之不理,使他們繼續埋在燃燒著的廢墟中。死者在臨終前的痛苦的聲音在他們腦際縈迴。失掉孩子的父母不斷責備自己,失掉父母的孩子認為這是對自己某種過錯的懲罰。這個悲劇把日本人的複雜而親密無間的家庭生活結構打得粉碎。

在東京,狂熱的陸軍不願承擔投降的責任,反而對一個主要城市全部被毀究竟有什麼了不起的意義提出疑問。東鄉外相建議接受波茨坦宣言,很有條理地指出,原子彈「已急劇改變整個軍事形勢,為軍方提供了大量結束戰爭的理由」。陸軍認為東鄉這個建議並沒有什麼值得可取之處。

「這種行動是不必要的,」陸相阿南反駁說,「另外,我們還不清楚那是不是原子彈。」只有杜魯門才這樣說。它可能是某種詭計。應該立刻派日本著名核科學家仁科芳雄博士前往廣島進行實地調查。

當仁科博士和情報局局長有末精三中將就要在立川空軍基地上飛機時,空襲警報又狂吼叫起來。有末中將令仁科博士等警報解除後再走,自己則帶了幾名部下立刻起飛。黃昏時,飛機抵達廣島。有末將軍曾見過許多被燃燒彈燒成廢墟的城市——一般說來,這樣的城市總有餘燼,臨時搭的廚房也會有炊煙,總有些活人活動的跡象——但是,在他飛機下面的這個城市卻是一片毫無生氣的荒漠。沒有煙,沒有火,什麼也沒有。連條街道也看不見。

駕駛員轉身喊道,「閣下,這就是廣島。怎麼辦?」

「著陸!」

飛機在港口附近一塊草地上降落。有末下飛機後,發現地上的草,都呈奇怪的泥土色,並向瀨戶內海的方向倒伏。前來迎接的是個陸軍中佐,恭恭敬敬地行了個軍禮。他的臉的左半邊已被嚴重灼傷,右半邊卻完整無損。有末乘汽艇來到船舶司令部。在—碼頭上迎接他的是陸軍士官學校時代的朋友馬場英夫中將,馬場報告說,廣島既沒有水也沒有電。兩位將軍在露天一張長木桌旁坐了下來,點了一支蠟燭照明,馬場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他談起他女兒如何在上學的路上被炸死,「不僅是我的女兒,還有成千上萬無辜的孩子被屠殺。這種新式炸彈真是象魔鬼,用它實在是太可怕,太殘暴了。」他用手摀住自己的險。

有末摟住他的朋友。「請記住,我們都是軍人,」他說,馬場為哭泣一事表示抱歉。他告訴有末,「一直有謠傳」說,美國人還要在東京投一顆這種新式炸彈【關於東京將成為下一顆原子彈目標的恐懼,於次日晚為一名在大阪附近擊落被俘的英國戰鬥機飛行員所「證實」。馬庫斯·麥克迪爾達中尉根本不懂什麼叫原子彈,後來,審問他的將軍用戰刀尖對著他的嘴唇,以砍他的腦袋相威脅。麥克迪爾達屈服了,他操著佛羅里達口音慢氣吞聲地把原子如何分裂成正電子和負電子描述了一番,又是如何用鉛把原子封起來,放在一個長三十六英尺,寬二十四英尺的箱子裡。當這個箱子從飛機上掉下來時,外邊的鉛封便熔化,正負電子再次結合,產生巨大爆炸,能將一座城市完全毀滅。審間者感到可怕,他問下一個目標是哪裡。麥克迪爾達腦子一動,隨口說,「我相信下一個目標是京都或東京。大概幾天後就要炸東京。」——作者注】。

回城裡來的人越來越多了。工作隊開始收集屍體,用隨便揀來的木頭把它們火化。這種氣味聞起來有點像烤沙丁魚,令人極為噁心,但有些工人卻變得特別愛聞它,它竟然能刺激他們的食慾。

仁科博士所乘的飛機於次日下午抵達。他視察了全城,當即得出結論,只有原子彈才能造成這樣的慘像。他通知有末將軍說,這是一顆鈾彈,與他正在試圖研製的相似。他是否應繼續研製他的炸彈?

有末沒有回答。

廣島的毀滅使日本更加迫切而不現實地希望通過蘇聯出面為和談斡旋,東鄉致電駐莫斯科大使佐籐稱:

「局勢急轉直下,必須盡快澄清蘇聯的態度。請再作努力,並即復告。」

八月八日下午,佐籐大使請求立刻會見莫洛托夫。幾個星期來,莫洛托夫一直避而不見佐籐。莫洛托夫答應晚八時見他,但幾分鐘後又不加解釋地要求把會見時間提前到下午五時。五時前幾分鐘,當佐籐進入迂迴曲折的克里姆林宮時,他強作鎮定,他被領到莫洛托夫的書房,但他還來不及用俄語(這是他的習慣)向這位外交委員致意,莫洛托夫就把手一揮,打斷了他。「我這裡有一份以蘇聯的名義給日本政府的通知,我想向閣下轉達。」

佐籐的本能告訴自己這是一份宣戰書。雖然這並不出他之所料,但是這件事之成為現實卻是一個打擊。莫洛托夫起身離開辦公桌,在一張長桌的一端坐下來。佐籐被示意在桌子另一端的椅子上坐下。莫洛托夫以固有的表情開始宣讀一份文件:

「在希特勒德國戰敗投降後,日本是繼續進行戰爭的唯一大國。

「美國、大不列顛和中國三大國七月二十六日關於日本武裝力量無條件投降的要求遭到日本拒絕。因此,日本政府向蘇聯提出的在遠東調停的建議失去了全部基礎。

「考慮到日本拒絕投降,盟國已與蘇聯政府接洽,提出參與同日本作戰的建議,以縮短戰爭時間,減少傷亡,為盡速恢復和平做出貢獻。

「作為一個盟國,蘇聯改府恪守其義務,接受盟國的建議,加入盟國七月二十六日宣言。

「蘇聯政府認為,這個政策是唯一能更快實現和平,使人民免作進一步犧牲和進一步受苦,使日本人民有機會避免象德國在拒絕無條件投降後所遭受的毀滅的危險。

「鑒於以上所述,蘇聯政府宣佈,自明日,即八月九日起,蘇聯認為自己處於對日戰爭狀態。」

佐籐大使抑制著衝動,彬彬有禮地對蘇聯在互不侵犯條約還有將近一年到期就違反條約表示遺憾。現在,作為照顧,他能否把這個消息用電報通知他的政府。莫洛托夫改變了毫無表情的面容回答說,他想發什麼電報就發什麼電報,還可以用密碼。他說,就個人而言,他對所發生的事情感到遺憾。「對於過去幾年你作為大使的行動我一直深為滿意。我感到高興的是,儘管我們遇到種種困難,我們兩國政府直到今天為止一直保持良好關係。」

「對貴國政府之善意和款待,我謹表示感謝,」佐籐吞吞吐吐地用俄語回答說,「這使我在這個困難的時刻仍能呆在莫斯科。我們要作為敵人分手,確實是不幸的事情。但是,這也沒有辦法。不管如何,讓我們握握手再分別。這可能是最後一次握手了。」

他們握了握手,但日本大使館內的電話幾乎立刻就被切斷,所有電台設備全部被沒收。佐籐用日文明碼寫了一封電報,派人送到電報局。

·2

毫無疑問,對廣島的轟炸使俄國人把參戰的時間提前了,但是,幾個月來,華西列夫斯基元帥指揮的一百六十萬蘇軍就一直向滿洲邊境集結。他們面對的關東軍在數量上約等於他們的一半,既沒有裝甲設備也沒有反坦克炮,其平均戰鬥效力還不到戰前的百分之三十。

在莫洛托夫向佐籐宣讀宣戰書後兩小時,蘇聯的兩個集團軍從西面開進滿洲。與此同時,以符拉迪沃斯托克為基地的另一個集團軍則從東面侵入。剛下過一整天滂沱大雨,道路泥濘,河水氾濫到堤岸上。然而這三路俄國大軍卻不屈不撓地朝齊齊哈爾和大城市哈爾濱進擊。

在會見佐籐後不久,莫洛托夫就通知美國大使阿夫裡爾·哈里曼說,對日戰爭將於午夜開始。蘇聯決定信守在打敗德國三個月後參加太平洋戰爭的保證。

晚上,哈里曼和喬治·凱南發現斯大林很健談。他宣佈,蘇聯的先頭部隊己進入滿洲境內十到十二公里。「誰能料想到此時事態已進展得如此迅速呢!」他興高采烈地說。

哈里曼問,原子彈對日本人會產生些什麼效果。斯大林很有把握地認為,敵人正在尋找任何借口以成立一個能安排投降的新政府。哈里曼提醒他說,蘇聯站在研製成原子彈一方的一邊是多麼幸運,這引起斯大林高興地討論原子能來。盟國在科學上取得的成就似乎沒有使他感到不安。他沒有暗示自己一天前曾召集五位俄國最著名的核科學家到克里姆林宮,命令他們不惜任何代價盡快造出自己的原子彈一事。他已讓國家安全人民委員、蘇聯最可怕的人物拉夫連基·貝利亞全面負責這項計劃。

所有美國人都認為原子彈是把他們從四年來代價昂貴的戰爭中解救出來的手段,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有幾個人卻在人們的興高采烈中看得更遠。海軍上將萊希認為,對已經戰敗並準備投降的國民使用這種武器是非人道的,美國人「採用了蒙昧時代野蠻人普遍採用的倫理標準。」

史汀生依然非常憂慮。那天下午,他給總統看了一張生動地說明廣島「全部毀滅」的照片。他說,他們必須做出一切努力勸日本盡快投降,成功與否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採取什麼態度對待日本人。「當你懲罰你的狗時,」他說,「罰完後也不能整天厭惡它,如果你想得到它的好感,懲罰就要有限度。對日本也是這樣。從天性上講他們也是喜氣洋洋的民族,因此,我們也要用笑臉與他們相處……」』 但是,杜魯門不準備超越波茨坦宣言的範圍。他對廣島那張照片並不是無動於衷,他的確認識到「這樣的毀滅給我們這裡的人和他自己帶來的可怕責任。」與此同時,不久又必須使用第二顆原子彈。沒有召開高級會議討論是否有必要使用第二顆原子彈,也沒有採取什麼行動來判斷第一顆原子彈或者俄國加入這場衝突是否已加速了日本投降的意圖。如果有影響人士中,除史汀生外,有什麼人覺得在道義上感到內疚, 他們也沒有向總統表示,總統也認為沒有人有這種想法。他已準備扔兩顆、三顆——甚至更多,如果它意味著拯救美國人的生命的話。

在關島,關於第二次襲擊的命令共印了三十二份。此後,如何使用和何時使用原子彈已由參謀長聯席會議決定。起飛時間定在八月九日清晨,襲擊目標有兩個,而兩個都在九州島上:第一目標是「小倉兵工廠及城市」,第二目標是「長崎市區」。

在鄰近的塞班島上,戰時情報局印刷廠印了一千六百萬份勸告日本投降的傳單。最初時的宣傳是毫無效果的;他們用的是過時的陳腐的語言,漫畫中的日本男人像女人那樣從左向右穿和服,筷子是盤子兩邊各放一根,好像放刀叉,所用的日本字也不恰當得可笑,例如,把「言論自由」寫成「語言自由」,把「不虞匱乏」寫成「擺脫慾望」等等。但這些錯誤都得到了糾正。自年初以來,美國人的傳單在日本國民中產生了巨大影響。特別是眼下要用的這份傳單,將對公眾的士氣產生不可磨滅的影響:

告日本人民書:

「美國要求你們立刻注意我們在這份傳單上所說的話。」

「我們已掌握人類從未有過的破壞力最大的爆炸物。一顆我們新近發明的原子彈的爆炸力實際上等於兩千架我們的巨型b—39轟炸機執行一次任務時所能攜帶的爆炸力。這個可怕的事實是值得你們思考的。我們莊嚴地向你們保證,投彈是極其準確的。」

「我們在你們的本土使用這種炸彈還剛剛開始。如果你們還有什麼懷疑,請你們瞭解一下,廣島挨了只不過一顆原子彈後的情況。」

「在利用這種炸彈摧毀軍方拖延這場毫無用處的戰爭的一切資源之前,我們要求你們現在就向天皇請願,結束戰爭。我們總統已為你們概述了體面的投降的十三條結果。我們敦促你們趕快接受這十三條,開始為建設一個更好的愛好和平的新日本而努力。」

「你們現在就要採取步驟,停止軍事抵抗。否則,我們將堅決使用這種炸彈以及其它一切優越武器,立刻強行結束戰爭。」

「現在就從你們的城市中疏散開!」

即使在傳單散發以前,日本報紙就已經開始提出警告,說在廣島已經使用「新式炸彈」,「切不可等閒視之」。《日本時報》說,敵人好像「為了急於盡快結束戰爭而一意要盡可能殺傷無辜生靈」。有一篇題為《對人類道義上的暴行》的社論透露,這種新式炸彈具有「空前未有的威力。它不但已把一個城市的大部分摧毀,而且還使特別多的市民非死即傷」。

八月八日下午,曾經駕駛載運儀器的飛機「偉大的藝人」飛往廣島的查爾斯·斯威尼(「查克」)少校接到通知,要他駕駛另一架飛機去投第二顆原子彈。與投在廣島的炸彈不同,這是一顆球形的鈽彈,十英尺八英吋長,直徑五英尺,按丘吉爾的體形取名為「胖子」。蒂貝茨上校對斯威尼及其機組人員說,「胖子」將使第一顆炸彈變成過時貨。他祝他們順利。

斯威尼及其機組人員執行這次任務所用的飛機叫「博克的小汽車」,原來駕駛這架飛機的駕駛員弗雷德裡克·博克上尉則駕駛載運儀器的飛機。【最後一刻改換飛機一事使歷史學家被弄糊塗了。官方的公報錯誤地宣佈,「偉大的藝人」扔了第二顆原子彈,大多數報道,包括幾個目擊者的書面報告,都這樣寫。這個錯誤是一九四六年因「偉大的藝人」所起的歷史作用制訂讓它退役的計劃時發現的,到那時才發現運載第二顆原子彈的飛機編號不同。——作者注】 「偉大的藝人」非正式地準備去執行一項計劃外的雙重任務:三名年輕科學家——盧易斯·阿爾瓦雷斯、菲利普·莫裡森和羅伯特·塞伯——把他們共同簽署的呼籲書捆在罐筒上,用降落傘在目標上空落下收集數據。每個信封都寫上嵯城根遼吉教授收。 這位教授是日本的核科學家, 三人全認識他,三十年代曾在加利福尼亞大學輻射實驗室一起工作過。

致嵯城根教授

寄自:以前閣下在美國期間的三名科學界同僚。

「我們以個人名義發出這封信的目的,是為了敦促閣下運用作為有聲望的物理學家的影響,使日本大本營相信,如果你們繼續進行這場戰爭,你們的人民將遭受的可怕後果。」

「若干年來,你已經知道,如果一個國家願意付出昂貴的代價去準備必要的材料的話,原子彈是可以造成的。現在既然你看到了我們建立起生產它的工廠,你心中必然毫無疑問,晝夜開工的工廠一定會把它們的所有產品送到你的祖國土地上爆炸。」

「在三個星期中,我們在美國的沙漠試爆了一顆,在廣島爆了一顆,今天早上又爆了第三顆。」

「我們請求你向你的領導人證實這些事實,盡你的最大努力去阻止生命的毀滅和浪費,如果繼續轟炸下去,其結果只能是你們的全部城市被毀。作為科學家,我們對一項出色的科學發現被這樣利用感到遺憾,但我們向你保證,除非日本立刻投降,否則,原子彈就會憤怒地像雨點般不斷落下【嵯城根教授戰後才讀到這封信。如果他當時立即收到這封信,他本來會去說服一群有影響的科學家與他一起抗議的,但當時卻故意不讓他看到這封信。轟炸後次日,他舊日的學生之一,一個海軍軍官,相當激動地告訴他,說有幾名美國科學家給他寫了一封信,這封信交給海軍當局了。然而,有個陸軍軍官指示嵯城根教授不要去相信他可能聽到的關於海軍發現一封有關「原子彈」的信的謠言,因為根本就沒有這樣一封信。——作者注】。」

凌晨三時四十九分,「博克的小汽車」轟鳴著從長長的跑道飛出去。與第一顆原子彈不同,「胖子」不能在飛機中裝配,在飛機起飛前已全部裝配完畢。這架b—29轟炸機在地面的跑動似乎沒完沒了,但它的機頭終於離開地面,在黑暗中搖搖晃晃地朝北面飛去。緊跟在它後邊的是「偉大的藝人」和一架攝影飛機。

這次任務開始時好像不妙。斯威尼發現,使用彈艙油箱內六百加侖燃料的開關失靈。由於無法使用備用燃料,「博克的小汽車」的續航力危險地受到限制。但斯威尼決定繼續飛行。東京時間上午八時零九分,比原定時間提前一分鐘,在雲塊空隙中出現一個小島。這個島是九州南岸外的屋久島,是「博克的小汽車」與兩架隨行機的匯合點。

三分鐘後,另一架b—29鑽出雲端。這是「偉大的藝人」。這兩架飛機在空中盤旋四十五分鐘,可是拍攝照片的飛機仍不見來。「去他娘的,」斯威尼對副駕駛員說,「我們不能再等了。」他晃動機翼朝第一目標飛去。據報告,九州東北海岸的港口小倉可以看得很清楚。但是,到那裡後才發現,該市部分被煙霧和陰霾遮蓋,奉命採用肉眼投彈的投彈手克米特·比漢無法找到瞄準點。他對斯威尼說: 「我們必須再飛一圈。」

「駕駛員命令機組人員,」斯威尼宣佈,「不投。再說一遍,不投。」他把飛機猛一拐彎,再飛回來,第二次瞄準。比漢上尉左眼貼在諾爾敦mk15型瞄準器有橡皮圈的鏡片上。他所能看到的還是濃煙。「我沒法找到瞄準點,」他說。 「不投,」斯威尼對他說。「再說一遍,不投。」

他們改從東面飛過去。這裡,小倉也隱藏在煙霧中。飛行機械師報告說,燃料「告急」,只夠飛回硫黃島之用。「知道了,」斯威尼說完,便轉身對武器專家——負責「胖子」的軍官弗雷德裡克·阿什沃思海軍中校——說,「如果你同意,咱們就飛往第二目標。」這位海軍軍官點了點頭。「前往長崎,」斯威尼通知機組人員朝西南方向飛去。飛臨長崎的氣象觀察機曾報告說,該市上空只有十分之二的雲層。

長崎是個有二十萬人口的城市,像舊金山一樣,這個城市是建在一些陡峭的小山上的。它的港灣面對東海。長崎是寓言傳說中風景特別秀麗的港口,尤其是此時,已稍有秋意,許多樹葉已轉紅,或轉黃,顯得光艷奪目。市中心面朝港灣,浦上川從北面流進該灣。多少世紀來,長崎就以此地為中心,向各條山谷,包括向這條河形成的山谷擴展,此處是長崎的工業區,容納了全市百分之九十的勞動力。

一五七一年,葡萄牙人曾協助把長崎由一個漁村變成日本的主要的對外貿易港口,輸入了煙草、軍火業和基督教。由於對基督的信仰廣泛伸開,日本政府便採取殘酷手段鎮壓。所有的傳教士不是被殺就是被迫離開該地,但十七世紀時,他們的三萬七千名信徒群起叛亂,反對宗教迫害。他們在長崎附近的一個堡壘周圍集合,在幾艘荷蘭船的幫助下,擊退了中央軍,堅持了三十個月,最後幾乎一個不剩地全被屠殺。

然而,他們的信仰卻流傳下來了,長崎仍然是日本最歐化的、信基督教的人最多的城市,東西方文化融為一體,它有許多教堂和教會學校,有數以百計的西式房屋,還有吸引遊客的建築物,例如傳說中蝴蝶夫人的俯瞰港灣的舊居格洛弗大廈。

森本繁由正急忙趕回長崎的家中,他是個神經質而且已嚇喪了膽的人。僅僅三天前,他曾奇跡般地從廣島的轟炸中死裡逃生。在廣島,他曾為陸軍做了幾個月的防空風箏。原子彈爆炸時,他正在離爆心地點不到九百碼的地方買油漆刷子。使他從閃光下得於倖免是那家單薄脆弱的小鋪子的殘骸。他和三個店員一起,搭上一輛運煤車逃離廣島到長崎的安全地帶。整個晚上他們都不由自主地談論著「原子彈」。是不是某種超自然力因為日本攻擊了珍珠港而懲罰它?當運煤的火車爬過陡峭的山坡,急速地開往長崎火車站時,他怎麼也不能擺脫這個預感:原子彈會跟著他到他家裡來的。他必須給妻子提出警告。他將近十一點鐘時回到他的座落在市中心的店舖裡。

厄運繼續跟隨著「博克的小汽車」。在它漸漸接近目標時,天氣轉壞。長崎上空的雲層量可能會達到十分之九。斯威尼對阿什沃思海軍中校說,由於燃料減少,只能再盤旋一周,建議用雷達投扔「胖子」。阿什沃思猶豫不決,按命令,如果不能用肉眼找到目標,就應把炸彈拋棄到海洋裡。他想,這多浪費呀,於是他決定違反命令。「用雷達投吧,」他對斯威尼說,「如果不能用肉眼的話。」

投彈點是按照能最大限度地毀滅長崎市選擇的,這個點是在森本的風箏鋪附近的高地上。在這個地方爆炸就能把市中心、港口地帶毀滅,還能把浦上川流域的工廠群也捎帶上。上午十一時,長崎進入雷達範圍。投彈手比漢向斯威尼喊道: 「找到了,我看見市區了。」這樣,他畢竟能用肉眼投了。從雲塊空隙中,他看見浦上川河畔的室外體育場的橢圓形邊緣。這裡在預定的爆心點西北約兩英里,但只好在這裡投。他把瞄準器的交叉線對準體育場。幾秒鐘後,上午十一時零一分,飛機突然上升。

「所有炸彈都投出去了,」比漢通過機內通話裝置報告,然後他又糾正自己的話,「炸彈投出去了。」

風箏商森本正上氣不接下氣地對妻子說,廣島已經吃了一顆可怕的炸彈,他怕下一次該輪到長崎了。他把閃光情形描述了一番:「首先是一下藍色的大閃光——」正說到這裡,一下令人睜不開眼睛的藍色閃光打斷了他的話。他慌忙把地板上的活門打開,把老婆和孩子塞進去,當他把沉重的蓋子拉下來時,突然地動山搖,好像地震似的。

要是天空沒有雲的話,剛好在原定投彈點正下方的森本的鋪子本來是必定會被消滅掉的,但是,炸彈是在體育場和浦上川東北好幾百碼處爆炸的,在三菱制鋼所和三菱魚雷工廠之間。

第二天就要滿十四歲的巖永肇其時正在三菱魚雷工廠附近的浦上川洗澡。他看見飛機丟下一個黑黑的東西(是個裝儀器的筒),然後散開成一頂降落傘。他對一個同伴喊道「友機!」然後興高采烈地扎進水裡。就在此時,閃光出現了。幾秒鐘後,他露出水面,四周成了一個漆黑的世界。他覺得左肩熱辣辣的,一看,肩部已呈黃色。他迷惑不解,伸手一摸,皮掉了下來。天越來越黑,他拚命向岸上游去。當他伸手去拿衣服時,有兩個象壘球大小的藍黑色煙球向他打來,其中一個打中他的衣服,煙球立即消失,衣服著火。爬上岸後,他聽見有個同伴在河中痛苦地尖聲高喊「媽媽呀!」他被巨大的雨點打了一陣。

十五歲的深堀妙子正在一個用作公共防空洞的天然洞穴內幫忙把水抽出來。她被拋進泥漿裡。此時她想起上個星期空襲時在造船廠裡人們被活埋的事。她嚇得魂不附體,向洞口摸去。到外邊後(該洞離爆心點不到二百碼),她發現自己進了地獄。在洞口工作的工人全被燒焦,連前胸後背都已分辨不出。有個人,頭髮沒有了,全身是黑的——分不出是男是女——茫茫然從她身邊走過,腰間只剩一條燃燒著的褲帶。

妙子沿山谷的東坡回家去找母親。一個陸軍士兵截住了她說,那個方向不能通行。她跟著這個土兵越過鐵路來到河邊,連自己的右臉和右肩被燒傷了也沒覺察。不知什麼原因,她突然肯定在山上的家人安全無恙。

沿山坡再向上,在監獄附近以及離爆心點不到二百七十五碼的地方,十二歲的東海和子,在爆炸前爬進還未完工的家庭防空洞休息。洞上的土層有兩英尺厚,就是這個洞從閃光下救了她。她覺得身上有某種不可言喻的感覺,並聽到有煎排骨的畢剝聲。她爬到外面——卻進入黑暗之中。她莫名其妙——還以為是天黑了——什麼也模不到,也聞不到任何氣味,便毫無目的地走開了。

煙塵消散後,和子發現自己站在一道搖搖欲墜的牆根前——湧上監獄就剩下這一塊牆了。她轉身回家。房子已經不翼而飛。和子把埋在瓦礫下的母親拉了出來。母女二人在破牆爛瓦中找到了東海先生。當他被拉出來時,他身上的皮膚像人們脫手套一樣掉了下來。

靠近山坡頂端有一所七十個床位的肺結核療養所,離爆心地點約一千五百碼。秋月辰一郎大夫正用一根長針向一位男病人的肋部注射,此時他聽見某種淒涼可怕的怪聲。好像是一架巨型飛機轟鳴著向他們衝下來。要炸醫院了,「在地板上臥倒」他喊了一聲。他把注射針一拔便臥倒在地板上。只見白光一閃,火屑如雨點般打在他身上。他掙扎著站起來,沒有受傷。空氣中充滿石灰粉末,嗆得喘不過氣來。

他生怕二樓三樓的病人已全被炸死,帶了一個護士向樓梯奔去。驚魂未定的病人蜂擁而下,他們只受了些外傷。他從窗口望去,只見浦上山谷裡黃煙滾滾。教堂已經起火,職業訓練學校也大火熊熊。天空紅而黃濁。他情不自禁地走進花園。茄子葉和土豆葉都在冒煙。這顆炸彈必定與廣島吃的炸彈相似。長崎醫科大學校長曾看見過廣島的廢墟,前一天還在師生員工大會上激動地描述了一番。

在山谷底下,小佐八郎剛走進魚雷工廠的倉庫領某種金屬材料,他突然覺得很怪,但又說不出來。他轉身一瞧,只見窗戶全冒著有色的火焰——必定是煤氣儲存罐爆炸。天花板塌了下來,他倒在地板上。他跌跌撞撞地朝工廠醫務室走去, 沒感覺到頭上、腳上和大腿上被劃破的大口子。醫務室已經沒有了。在猶如黃昏的昏暗中,人們無可奈何地團團打轉。 他的本能告訴他快跑,快回家。由於流血過多,衰弱不堪。他解下綁腿紮緊大腿止血。他生怕親友找不到他的屍體,沒人安葬,便朝南面的三菱制鋼所走去。不一會,雙腳再也站立不住,他便手足並用,繼續爬行。

三菱工廠綿延約一英里,一直延伸到火車站。在廠裡,十六歲的小幡悅子那天早晨剛踏上新的工作崗位——在二樓安裝機器零件。衝擊波把她打得失去知覺,醒過來時,她發現自己懸在離地面六英尺的房屋殘骸上。有人把她抬上卡車,運往東坡的大學醫院,但大火迫使這輛「救護車」繞道南邊的車站,在街上,大火延燒開來,堵住去路。病人們被命令下車步行。悅子痛苦地爬下卡車。烈日當空,又大又紅,像一團火。她想趴在卡車底下躲一躲,趴不下去。天空不適時宜地又下起了大雨, 雨點打進火中,落在滾燙的地面上,嘶嘶作響。

天空,那兩架b—29的機組人員看見「一個巨大的火球, 好像從地球的內部升起,噴出一個又一個白色大煙圈」。乘坐「偉大的藝人」的記者威廉·勞倫斯看見一根大火柱,衝入空中足有兩英里高。當這個火柱變成「一個有生命的東西,一個新的生物品種,令人難以置信地在人們眼前降臨人世」時,他拚命在本子上記錄。火柱頂上出現一個巨大的蘑菇,煙浪翻滾,比之於火柱本身,更栩栩如生。白浪有如洶湧怒禱,像一千根水柱此起彼伏。幾秒鐘後,蘑菇與莖幹脫離, 代之而起的是一個較小的蘑菇。勞倫斯想,這好像一個被砍掉腦袋的怪物又長出一個新的腦袋。

在「博克的小汽車」上,機尾炮手通過機內通話裝置向斯威尼喊道:「少校,我們快離開這個鬼地方吧!」

當斯威尼把飛機轉離這個可怕的景象時,副駕駛員阿爾布裡向投彈手喊道: 「喂,比漢,你剛才殺死的日本人有十萬。」

比漢沒有回答。

機組人員開始從緊張狀態中解脫出來。他們脫下笨重的防彈衣後,彼此互相祝賀。報務員把斯威尼的第一份報告發回提尼安:

「九時一分五十八秒用肉眼轟炸了長崎,沒有戰鬥機迎擊,也未遇高射炮火。轟炸結果從技術上說是成功的,但是從其它因素看,在採取進一步行動前,有必要開會討論。目測效果與廣島差不多。投彈後飛機發生故障,我們必須前往沖繩。燃料只夠飛到沖繩。」

長崎的受害者不全都是日本人。在三菱制鋼所,一群由盟國的俘虜組成的勞工隊剛好遇上爆炸,死了不少。一英里外的戰俘營也受重創,誰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即使在四十英里外的千流戰俘營,在巴丹被俘的外科醫生朱利恩·古德曼大夫也感覺到衝擊波。先是沉悶的隆隆聲,接著吹來一陣狂風。地面顫動。片刻後又一次顫動。澳大利亞籍醫生約翰·希金說:「一定是大規模艦炮襲擊開始了。」衝擊波和震動延續五分鐘光景。這種難於解釋的現象使戰俘營發生了變化。戰俘們被叫到食堂,他們獲悉不再派他們下礦井采煤了。

一架日本水上飛機在一萬英尺的高空穿過雲層,直接飛向長崎。十分鐘前,佐世保的海軍航空隊基地收到報告說,附近的長崎遭到「大轟炸」。飛機駕駛員是二十歲的士官候補生,他是擅自駕機前往調查的。候補生小松曾從短波無線電裡聽到杜魯門轟炸廣島一事。這次說不定也是一顆原子彈。

飛機從雲層裡鑽出來,遇到一根巨大的黑煙柱。上面,「像一個怪物的腦袋」,有一個不斷脹大的大圓球,還像萬花筒那樣改變著顏色。再飛遠一點後,小松才明白,那五光十色的顏色是太陽光線造成的幻覺。他開始繞煙雲盤旋,下面的一切都看不見。他對兩個同伴喊道,「咱們從雲裡衝過去!」

煙雲好像爐火。小松拉開駕駛室的艙蓋,伸出戴著手套的手——他覺得好像把手伸進了熱蒸汽,忙把手縮回來,關好艙蓋,發現手套上粘滿「粘粘糊糊的塵土」。有個同伴喊了一聲,兵曹長梅田在嘔吐。天空越來越黑,熱度越來越高。第三人是候補生富村,他打開了窗戶透氣。一陣熱風撲在他臉上。他尖叫了一聲,馬上關住窗戶。此時,飛機重新飛進陽光底下。他們的臉全都蒙了一層灰色的塵土。

小松的腦袋悸動發脹,他克服自己的噁心,盤旋下降。下面,長崎已是—團大火,濃煙滾滾,他減速低飛以便拍攝照片,但地上的熱浪迫使他向港灣飛去。他打算在港內降落,然後步行進城繼續探索【梅田兩年後死於白血病;富付也於一九六四年死於白血病。小松現在仍患貧血症。——作者】。

·3

佐籐大使發給東京的報告蘇聯宣戰的電報,儘管莫洛托夫答應他發,但始終沒有拍發。俄國人自己在幾小時後播發了這個消息。那天凌晨,即「博克的小汽車」還離長崎幾百英里時,外務省電報室監聽到這條消息。這樣,東鄉所竭力主張——儘管他心裡明白毫無希望——通過蘇聯進行和談的最後一線希望便化為泡影,日本沒有預先得到警告,被人暗算了——他與珍珠港事件那天的赫爾一樣,怒不可遏。他親自把這個消息報告鈴木首相,責怪他在前一天沒有召開「六巨頭」緊急會議。其實東鄉發火是大可不必的。這次,鈴木既不辯解,也不轉彎抹角,他的反應既簡單又直截了當。「讓我們結束戰爭吧,」他說。但是,他首先要確定天皇是否同意立即投降。他到御文庫晉見天皇,天皇陛下同意接受任何能導致和平的條件。

鈴木得到這個保證後便召開「六巨頭」緊急會議。其時是上午十一點,即「胖子」落在長崎前一分鐘。「在目前局勢下,」鈴木說,「我的結論是,唯一辦法就是接受波茨坦宣言,結束戰爭。關於這點,我想聽聽諸位的意見。」

誰也不說話。

「你們為什麼都不說話?」米內海相問道,「除非大家直率講話,否則我們將一事無成。」

軍方另外三位領導人對米內願意討論投降事宜甚為不滿,但是,俄國的入侵滿洲比轟炸廣島更使他們喪膽【戰後,申田大將說:「我認為俄國參加對日戰爭,比兩顆原子彈,在加速日本投降方面,起了更大作用。」英國的官方史料《對日戰爭》支持這個有爭議的論點:「……因為它使戰爭最高指導會議所有成員認識到,和談的最後一線希望已經告吹,遲早要接受盟國的條件,此外,沒有別的辦法。」——作者注】。

一個軍官拿著一份電報走進會議室。第二顆原子彈已經投下。這個令人不安的消息,加上從滿洲傳來的消息說,對阿南、梅津和豐田三人的壓抑已久的不滿情緒已公開爆發出來,他們三人心下明白,投降是不可避免的,卻硬著頭皮拒不接受波茨坦宣言,即使允許天皇繼續統治也不行。除此之外,他們還堅持要讓日本人自己審判戰犯,軍隊由日本軍官來解散,佔領軍的數量應受到限制。

東鄉很不耐煩,試圖使他們承認局勢的現實。日本已到了接近崩潰的地步,盟國無疑會拒絕這些條件,這樣就會危及謀求和平的全部努力。軍方能拿出任何導致勝利的希望嗎?.陸相阿南拿不出來,但他仍要求日本再打一場大決戰——在日本本土打。你能阻止敵軍登陸嗎?東鄉繼續問。

「要是有運氣,我們能在侵略者上岸前把他們擊退,」梅津回答說,「無論如何,我敢說,我們能把入侵部隊的大部殲滅。也就是說,我們能給敵人造成極其嚴重的損失。」

東鄉緊追不放:那又怎麼樣呢?敵人必要時會第二次、第三次進攻。除了提出求和的最低限度反要求外,沒有別的辦法。會開了三個小時,問題還是沒有解決。鈴木宣佈休會,並親自把這個毫無結論的結果向木戶報告。「只有一個解決辦法,」他對木戶說,「我們請天皇做出決定。」

這是個大膽的建議,天皇的權雖然大,卻不包括提出政策。但木戶也認識到,只有天皇採取破例的行動才能拯救日本。木戶毫不猶豫地向天皇說明了局勢。天皇陛下也認為必須打破傳統。

當天下午召開的內閣會議與上午開的「六巨頭」會議一樣,沒有解決問題。軍方——除米內外——再次一致反對文官。米內認為,繼續戰爭不可能有任何收穫。「所以,我們必須丟開『面子』,盡早投降,立刻開始考慮如何才能把國家保存得最好。」

他的話使同僚軍官大怒。阿南簡直無法克制他的憎恨。「敵人入侵日本時,我們肯定能使他蒙受嚴重損失,」他說,「反敗為勝,扭轉戰局也不是不可能的。」還有,前線的陸軍部隊也不會乖乖地聽令解散。「皇軍兵士將拒絕放下武器。他們知道是禁止他們投降的。除了繼續進行戰爭外,我們確實沒有別的法子。」

四位文官——農林、商工、運輸和軍需相——不同意。國民已處於筋疲力盡邊緣,稻穀收成是多年來最少的,國家已無力再戰。

阿南不耐煩地打斷別人講話。「這一切誰都知道,但是不管對我們多麼不利,我們必須打到底!」

在浦上川河口,火車站附近的圓形煤氣儲存罐被拋上天空,像一團團大火球,落到地上又彈入空中。鼓形油桶飛得更高。北面,倖存者茫然設法逃離爆心地帶。有個赤身裸體的男人,臉上毫無表情,背著一個腸子已流出來的孩子。有隻貓,毛已燒成紐結,在舐一匹馬肚子上吊著的腸子。

西田是三菱制鋼所的收發員。閃光燒掉她的頭髮。她急忙穿過體育場上方的鐵路大橋逃跑,可她不知道自己正向毀滅中心走去。由於枕木已被燒燬,她只好沿著歪歪扭扭的鐵軌,搖搖晃晃地平衡著身體一步一步前進。河面上漂滿屍體。岸邊,有個女人的屁股被炸得像氣球似的。附近,有一條黑白斑牛,身上滿是紫紅斑,在安靜地飲水。

西田一度差點跌倒,忙叫迎面來的一個姑娘幫忙。那人是她的同班同學,但西田被燒灼的面容卻使同學嚇了一跳。同學大哭起來,不願碰西田。西田懊喪地慢慢來到東岸。她從一個燒焦的赤裸的男人身旁走過,那人像一尊雕像站在那裡,四肢伸開——已經死了。遠處,她看見一包一包的木炭。她差點踩上去,突然發覺那是人。他們的臉又圓又腫,好像充了氣似的。四周沒有建築物,只有平坦的還在冒煙的瓦礫。在爆心地點附近,她碰見一個同班男同學。直到她說話他才認出她來。「你真的是西田嗎?」他問。

他們周圍全是一片痛苦的呼救聲。西田身不由主地向他們走去,卻又驚恐地轉身跑到河邊。他們兩人向南沿河岸緩緩前行,到了淺的地方便過河。他們經過坐在一塊燒焦的蒲團上的母女二人。女兒的身體向前傾,死了,腦袋泡在水裡。母親有目無光地看著她。她幹嗎不把女兒從水裡拉出來呢,西田不解。她繼續向南走,經過制鋼所,連自己的鞋底被燒穿了也沒有發覺。

夜幕降臨,長崎的恐怖景象也漸漸看不見了。成千上萬的餘生者因為受傷或無力而不能離開爆心地帶。東海和子,就是那個離爆心點僅二百七十五碼被土層薄薄的防空洞救了命的小和子,同父母一起蜷縮在他們家附近的一個公用防空洞裡。天上星星快出來時,和子的父親死了。母親的聲音也越來越粗,越來越聽不出來了。「別死呀!」和子在黑暗中哀求。沒有回答,和子叫她不醒。她也死了。姑娘等待著。在廣大的虛無世界中,萬籟俱靜。只有我還活著,她想。【美國估計這次死亡的人數為三萬五千,長崎的官員估計為七萬四千八百人。——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