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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散兵游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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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本土受到威脅,數百萬日軍仍然守衛著瀕於崩潰的日本帝國的大片大片地方。早已被拋在後邊的拉包爾這個堡壘依然完整無損,在中國的大批日軍也還佔領著中國的大片河山。但是,日本卻喪失了在緬甸、菲律賓和太平洋中作為跳板的各個島嶼上的全部將士。能回到本土去的屈指可數。那些沒有切腹或在自殺性衝鋒中沒有死去的人,被遺棄在島上,病餓交加,靠著求生的慾望一天天掙扎著。

曾當過教員的神子清伍長就是其中的一個。自他乘坐小船逃離萊特島以來,他已有十多次從被俘和死亡中脫逃出來。到四月,他已到達宿務西面最大的島嶼內格羅島,但是他還沒有來得及再次登上自由之路,就被日本陸軍某部收編,被迫去參加防禦,以對付新近登陸的美軍。然而,神子卻沒有丟掉去婆羅洲尋求新生活的夢想。他說服了另外六人與他一起開小差。他將自己提升為軍曹。四月三十日,他率領手下六人進入深山老林,朝西南岸走去。他們越過一座座崇山峻嶺, 一個月來除了用蝸牛和螃蟹充飢外,沒有吃過一口其它食物,被毒蟲咬了,也只能用小便消腫。入睡後,水蛭又爬上眼皮吸血。它們死死地叮在眼皮上,直到吸飽了血,身子滾圓大如彈子時才掉下。他們又把它們吃了,在深山老林中什麼也不能浪費。

覓食的念頭死死纏住他們。他們想起一件事情:某個部隊的炊事兵把處決的菲律賓人的肉做成湯給士兵們喝。「一想到吃人肉就噁心,」其中一個人說,「不過,只要你不知道是人肉,味道還是滿不錯的。」

「當一個人真正餓得慌時,」一個名叫矢吹的土兵說,「他是什麼都吃的。」矢吹吃過人肉嗎? 「沒有,我沒有吃過。我在北海道的一個火葬場工作過。在那裡工作,很快就會忘掉是在擺弄死人。如果你噁心,你就搞不了火葬這一行。有個老百姓偷偷地跑來找我要燒過的人腦。」為什麼呢?「聽說包治百病。」

這一段對話,使神子暗吃一驚。他生怕矢吹會產生吃掉間山的念頭。間山是個士兵,害著結核病,骨瘦如柴,連綁腿都直往下掉。一天晚上,神子聽到矢吹在小聲說:「反正他快死了,」一覺醒來,神子發現矢吹和間山兩人的由樹葉鋪成的「床」都空了。神子在溪邊找到他們。間山洗完澡在擦身,瘦得像骷髏,矢吹則彎腰躲在一塊岩石後面,手裡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刀,像條餓虎盯著食物一樣盯著間山。神子大喊一聲。這一鬧,其他人也聞聲趕來。矢吹眼中發射著奇異的光,他把刀一撂,喊道:「請原諒我,」神子狠狠地揍了他一頓,直到自己的手破了才停下。矢吹順服地接受制裁,最後他栽倒下去,滿臉是血。

當他們繼續上路後,矢吹還在為他的行為開脫。他辯解說,間山患著結核病,是個快死的人了,又不能自殺。「我殺了他也不算謀殺,只能幫他死得早一點。」然後,他又補充說,「讓他的身體白白爛掉太沒有意義了。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用來拯救挨餓的戰友,間山在天之靈也會高興的。」

那天晚上,神子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參加一個葬禮。那是春天,風和日麗,雲雀在天空飛翔。「你要把他土葬還是火化?」穿著喪服的一個青年人問道。這人是臉色蒼白、象詩人的士兵臼井。

「要是火化,那就讓我去幹吧,」一個穿工作服的人說——那是矢吹。

「如果火葬敵人就會發現我們的,」村長說——那人是他們中的另一員,中尾。

一個身旁跟著幾位姑娘的中年婦人說:「讓咱們現在做飯去吧。」她們做了一個湯,味道象肉絲醬湯。「真好喝!」 那婦人說。

「當然好啦,」一個姑娘說,「那是間山的肉嘛。」

「是嗎?是間山的肉嗎?」另一個姑娘問,並快活地笑了起來,「多鮮呀!」

這個夢是那樣快活,那樣自然,以致到了次日早晨神子還覺得自從在內格羅上岸以來從沒有那樣高興過。他不知道為什麼,直到他模糊地想起他做過的這個令人高興的夢,才找到答案。即使他醒悟到自己曾夢見過吃間山,他還覺得快活。 他不覺得噁心,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內疚和罪惡感。在爾後的行軍途中,他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喃喃說著:「我要吃間山。我要吃間山。」

他們越過了另一座山。到山腳下時他們渡過一條深水河。弱不禁風的間山被河水沖走,用盡了最後的一點力氣才好容易抓住一塊岩石,被別人救到岸上。他們遇到一個發瘋的日本士兵,那人在十個同伴的屍堆附近探頭探腦。遠處,有幾個美軍丟棄的掩體,裡面滿是遺棄的裝備。他們穿上美軍軍裝和鞋子,找到一箱軍用食品,這是「上帝的恩惠」。 他們還發現四種牌子的香煙——「駱駝」、 「鴻運」、「切斯特菲爾德」和「菲利浦·莫裡斯」。神子想,這是證明他們「回到人類中來」的證據。

他們走了一英里後來到一個村子,遭到游擊隊的伏擊——自新年以來,薩爾瓦多·阿布塞德中校率領的一萬四千名菲律賓人已控制該島三分之二的土地。日本人被趕到河邊,背水而戰。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他們跳入湍急的河水中。間山在水中有氣無力地掙扎,終於沉入水中。神子等人在下游上了對岸,爬上一個陡峭的山坡。後邊,約有三百名游擊隊員來追捕。快到山頂時,日本人又無路可走了。菲律賓人騎著水牛從另一個山頭抄過來,邊喊邊用機關鎗一齊向日本人射過來,三人應聲栽倒,其中兩人哀求神子——只有他才有一支步槍——把他們打死。他們不願意死在敵人手裡。

「我先給你們報仇,然後再跟你們一塊兒死。」神子趴在一棵倒伏的樹後。他有三顆手榴彈,打算扔出兩顆,留下一顆給自己。傷員中島再次哀求神子向他開槍。神子說,他可以幫忙,但因為中島藏在很高的草叢中,不暴露自己神子就看不見他在哪用。中島吃力地坐了起來,神子看見他用指頭指著自己的前額。種子瞄準住他,閉上眼睛,開了槍。

水牛部隊殺聲震天地向山頂衝來。神子想,頃刻間我就要死了。二十四歲……從來沒有玩過女人……神子清就要消失了……原諒我吧,母親。

「你打偏了!」神手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中島的聲音。「再朝我開槍!」但神子還未來得及開槍,下了牛背的游擊隊員便一窩蜂地湧向中島。

在神子上方,游擊隊員們在樹叢中搜索著,他們向下邊的夥伴們喊道,他們又發現了一個。他們的隊長——一個身材魁梧、頭戴巴拿馬草帽的人——左手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撲上前來。

神子看見了母親的面孔。他猛然站了起來,瞄準向他衝來的大個子。那人一驚,連忙把槍從左手換到右手,神子躊躇了片刻——那人離自己那麼近,突然間又變得不知如何是好——然後,開了槍。那個隊長的襯衣上立刻出現一個鮮紅的血痕。他搖晃一下,倒了下去。

四周頃刻沉寂下來。神子四下瞧了一瞧,沒看見一個菲律賓人。(據中尾說,他當時躺在草叢中看得很清楚,那個菲律賓大個子後邊的三個人同時倒了下去, 很明顯,神子一槍撂倒了四個。其他游擊隊員看到這個「不可思議的情景」,驚恐不已,散了開去。)根本沒想到在這次遭遇中能死裡逃生的神子急忙操起那三顆手榴彈以及放在草地上的子彈,跳過灌木叢。後面又響起一陣槍聲,子彈從身旁嗖嗖飛過。神子雙手端著槍,安全地登上山頂。山頂上有個溝壑。神子毫不遲疑地跳進它的空隙中,身體象皮球似地彈跳,但仍抱著槍不放。他頭昏眼花,躲在倒伏的樹幹後面,與比同時,有個菲律賓人攀著一顆粗籐下來,下了一半又爬回去了。

種子筋疲力盡,睡著了。一覺醒來,他發現明月當空。他爬上溝壑,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沒有。他看見一塊洋蔥頭地,一連吃了十幾顆,然後又睡著了。

神子有氣無力地沿著公路走去,這條公路似乎是通向海岸的。由於筋疲力盡,又害著瘧疾,他昏倒在路上。卡車的隆隆聲把他吵醒——這些美軍車輛正朝相反方向開去。他知道,他是向海岸和婆羅洲的方向前進,但他已忘記走了多少天。身子是那樣的瘦弱不堪,幾乎寸步難移。他計劃用最後一顆手榴彈伏擊美軍的卡車,奪取食物。他還練習了用大腳趾扣動步槍扳機自殺的方法。但是,沒有汽車過去,他卻睡著了。

他聽見好像有人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說話,那聲音說:「是個日本兵,已經不省人事了。」他想伸手去摸槍,卻動彈不得,腦袋在悸動著,頭越來越暈。他知道自己快死了。「永別了,母親,」他喃喃地說。片刻之後(其實是幾天以後)他看見一顆明亮的星星,聽見有人說話。有人——穿著軍裝——還在說日本話,由於腦子裡像有許多蝗蟲在飛似的嗡嗡作響,他聽不清說的是什麼,那星光其實是穿過帳篷上的小洞射進來的陽光。帳篷是美國人的,那人也是美國人。神子這才知道自己被俘了。去婆羅洲的幻夢就這樣的破滅告終。【神子和中尾兩人都活了下來。間山也令人難以置信地活了下來。一九六五年,在他的作品《我沒有死在萊特》一書問世後不久,神子在東京街上遇到間山。間山嚇得倒退了幾步。但他說,他從來也沒有擔心會被神子吃掉,「因為,」他解釋說,「他是教員。」——作者】

·2

按平方英里計,硫黃島上的散兵游勇比太平洋任何一個島嶼上的都多。三月中旬正式宣佈硫黃島已佔領時,美國海軍陸戰隊估計,仍然還活在洞裡的日本人最多不超過三百,但實際上卻有三千人左右。那些在天黑後爬出來尋找食物或比較安全的山洞的人發現,外面已變得認不出來了。七千名海軍工兵已修了二十英里的道路,建了許多房子,築起防波堤和碼頭,平整了元山村附近的中央高地, 修起一條一萬英尺長的跑道——這是太平洋諸島中最長的一條跑道。每當天黑,那些出來覓食的人彼此在路上相遇時,誰都不吭一聲,但是,當明月高照時(日本人動感情的時刻)。他們會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故鄉、家人和食物——最終也會想到自己怎樣死:是切腹呢還是衝鋒自殺。

要從硫黃島逃出去是不可能的,然而卻也有人竟敢試試,其中之一就是大野利彥。他是個年輕的海軍少尉,在敵人用炸藥炸碉堡時死裡逃生。他還夢想經商或當個外交官。到四月二日,他已利用電話機上的磁石使一根挖耳勺磁化,做了個指南針,他還與另外四人一起收集到足夠做一個筏子的材料——十八英尺長的木板、空水桶、半塊美軍小型帳篷作風帆,另外半塊則撕成條條搓成繩子——把材料埋在沙灘裡,以便在第一個沒有月色的夜晚能迅速地裝成筏子。他們希望能以每小時六海里的速度向北行駛,在十二小時後趕上黑潮,然後讓黑潮把它們衝到日本。

在第一個沒有月色的晚上,他們帶上乾糧和水。匆匆來到沙灘,開始安裝筏子。他們估計用兩小時就能裝成,但是到深夜才把桅桿豎起裝上帆布。曾在北海道當過漁民的北潟——由他掌舵——說,太遲了,還有;浪也太高。他堅持不走。大野抽出軍刀,威脅說,如不走就殺死他。

五人拚命踩水,好容易才把很難駕駛的筏子推進一陣一陣打來的六英尺高的浪中。在離岸三十碼時,一個巨浪打到筏子上。浪頭過去後,大野發現筏子上只剩他自己一人了,他還竭力讓筏子逆浪前進。又一個巨浪劈頭蓋臉地打過來,大野被打入水中,昏了過去。待他醒來時,他已躺在沙灘上,北潟用責備的目光盯著他。有個人躺在被打得七零八落的筏子上,腦殼撞碎。活著的人就在沙灘上把他埋了,然後沒精打采地回到洞中。逃走的希望已飛到九霄雲外。

在摺缽山陣地的那個山洞裡,戰鬥的最後二十名倖存者頂住了各式各樣的攻擊。不論是用火焰噴射器還是用汽油燒,都沒有把他們攆出來。但是,當海水通過水籠帶灌進洞內時,他們不得不出來了。排在行列倒數第二的是上等兵平川清實。他的身子剛出來一半,洞口就塌了。他在沙土裡死命地抓,試圖掙脫出來,但最後一人卻抓住他的雙腳不放,只是靠了洞外的人的幫助他才得以脫身。為了救出最後那個人,他想把洞口扒開,卻白費力氣,而洞外的人早已向海岸奔去不見蹤影了。平川無法,只好耐心等待。拂曉時,他們回來了,但只有五人。原來他們遭到敵人的伏擊。四人又重新鑽入地下,平川和另外一人決定留在地面,在新鮮的空氣中用手榴彈結束那猶如噩夢般的生活。

初升的朝陽,湛藍的海水,草上晶瑩發亮的露珠,這一切多美呀!他們揀了某個美國兵扔掉的煙頭——美陸軍剛接替海軍陸戰隊駐防。他們用美國火柴點燃這個煙頭,悠閒自得地坐在一塊岩石後邊,你一口我一口地輪流抽著。離他們不過二十碼的地方,美軍從帳篷裡走出來洗臉刷牙,見岩石後面冒煙,便示意讓那兩個日本人出來,但他們卻一動不動。他們想把美國人引過來,哪怕引一個過來也行,用一顆手榴彈與他們同歸於盡。

幾個美軍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朝岩石旁扔了兩支點燃的香煙。平川揀了一支——這是他一個月來首次看見的整支香煙。接著又有兩包香煙扔到他們腳下。這兩個日本兵自認為立刻就會被殺死,便一支接一支地抽起來。兩個蘋果滾到岩石下。已被煙熏得頭昏腦脹的平川大口大口地把它吞了下去,卻已嘗不出是什麼滋味了。

一個美軍拿著兩個啤酒瓶子慢慢地朝他們走去。平川想,這是死前的最後一次款待了,使伸手去摸摸手榴彈。那個美國兵在十五英尺外停住腳步,放下瓶子,用手示意讓他們喝。他離得太遠了,沒法把他也炸死。這兩個日本人爬了出來,那個美國兵便往後退。平川把瓶子放到嘴邊。是水!比起在洞中支撐著他們生命的硫磺味的水來,這真是瓊漿玉液了。

正當他們左右為難地站在那裡品嚐著甘泉的美味時,一個穿美軍服裝日本小伙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他對他們說,日本已把硫黃島的全部守軍列入戰死者名單。「幹嗎我們要死兩次呢?」那小伙子說,「這毫無意義。」

平川猛然產生要活下去的念頭。我已經「死了」,他給自己找了活下去的理由,現在我有了獲得第二次生命的機會,幾乎就像再生一樣。

兩人投降了。他們洗了澡,穿上乾淨的衣服。他們看見一個美國軍醫給一個受傷的日本士兵治腿,不顧膿血濺在自己的衣服上。眼前發生的這一切,他們簡直不敢相信。平川想,如果是日本軍醫絕對做不到這點。既然如此,他怎麼還會怕美國人呢?他想,在洞中過了幾個月可怕的生活,實在太不值得了。幹嗎那麼多我們的人要平白無故地死去呢?

厄運仍然纏著大野少尉。一天晚上,他的兩個部下——山陰和松戶——出去尋找食物和彈藥。他們一去不返,洞裡只剩下他和北潟兩人。他倆被囚禁在洞內,孤單寂寞地度過了不知道多少個時辰。偶爾能聽到巡邏的美軍胡亂扔出的手榴彈的爆炸聲。這兩個亡命徒離美國海軍工兵施工隊伍是如此之近,以致連喇叭裡廣播的爵士樂都清晰可聞。一次北潟放了個屁,美國人就在頭頂上方閒扯,他們甚至怕美國人會聽見屁聲,發現他們。

他們還懷著一個不切實際的希望:五月二十七日海軍紀念日那天,日本海軍會從海上發動大規模反攻。那天早晨,他們把偷來的食物——一聽火腿雞蛋罐頭和一瓶果汁酒——全部吃完,以示慶祝。他們滿懷信心地等待著聯合艦隊的到來。心裡不斷地想著該到了,該到了,可是隨著天黑下來,他們的意氣也逐漸消沉下來了。兩天後,他們每人拿著三顆手榴彈,毅然決然離開山洞,決心以自己的死亡使敵人付出最大的代價。島上漆黑一團,一個人影也看不見。他們截住兩個閒逛的美國兵。大野還未來得及扔出手榴彈,那兩個美國兵便拔腿跑了——這兩個「美國兵」原來是他的部下山陰和松戶。

他們沒精打采地重又回身鑽入洞內睡覺。一陣絲絲聲使大野驚醒過來。手榴彈!他抓過一塊毯子往身上盞,還沒蓋到一半手榴彈就爆炸了。起初,他以為自己安然無恙,後來發現自己的衣服在冒煙。那是一顆磷火彈,爆炸後,紅色的火星像雨點般朝他濺來。他拚命用手拍打身上的火星,黃磷沾在指甲縫裡疼痛難忍,他忙把著火的手指往地上蹭。從洞口又滾進來一個炸藥包。炸藥爆炸的衝浪把他們拋到地上。透過正在消散的濃煙,他們看見洞被炸開一個大口子。大野一手提著軍刀,一手拿著手榴彈,想要衝出去。北潟連忙把他抓住,小聲對他說,「毫無用處!」

隨著馬達隆隆和鏗鏘的機器聲,沙石傾瀉下來,然後是一片漆黑。美國人的推土機把他們封死在裡面了。他們連忙爬到一個緊急出口處,到黃昏,重又上了地面,身上帶著六顆手榴彈。附近,像變魔術似的出現了一排排的帳篷。北潟想,要「真正」進攻,光靠手榴彈是不夠的,最好是找到當初戰鬥時埋下的地雷。但是,五小時過去了,他們還是兩手空空。此時,北潟堅決拒絕攻擊,但大野卻決心在當晚了此一生。「把你自己炸死有一顆手榴彈就夠了,」他說,「把其餘的兩顆給我。」

北潟連這個也拒絕了。在五更晨霧中,大野往自己身上塗了不少他偷來的牙膏和香皂,以使自己也有美國人身上的氣味。他把三顆手榴彈聯成一串,像戴項鏈似的掛在脖子上。他說,「咱們在靖國神社相會吧。」說完,便朝帳篷周圍的鐵絲網爬去。快到入口時,他伸手去模刀,發現它已從刀鞘裡滑出去了。他暗暗罵自己,幹嗎不像電影裡的突擊隊員那樣用牙齒叼著刀呢!

他確信,在昏暗的晨曦中,定能以他身上的「美國佬氣味」騙過崗哨, 可是根本就沒有崗哨。他拾起一塊石頭,敲開手榴彈,朝一個周圍被板牆圍起來的最大的帳篷走去。他往裡一瞧——原來是個食堂。他爬向另一個帳篷,小心翼翼地掀起帳篷邊往裡看。在幾英尺開外的吊床上,光著上身睡著一個人,睡眼惺忪地在毛茸茸的胸脯上搔癢。大野把一顆手榴彈在石頭上磕了一下,等引火線發火,可是沒有發,很明顯,在潮濕的洞中擱了幾個月後,引線已經潮了。他試了第二顆,引線絲地響了一下,很快又滅了。

他把這兩個啞彈和第三顆手榴彈捆在一起,想把第三顆搞響。但還是不靈。他眼中充滿煩惱的淚水。帳篷內什麼武器也沒有,連挖戰壕的工具也找不到。這些兵是什麼樣的兵呀?此時,天已放亮,他連忙溜進另一個帳篷。裡面有四個吊床,兩個床上有人,但沒有槍。有人吹著口哨走近前來,大野剛閃身躲在一個空吊床後面,那個吹口哨的人就進來了。那人又高又大,朝大野那個床徑直走過泉,並開始鋪床。大野以為他必定已發現他,便猛地站了起來.他披一頭散發,簡直像是一個骨瘦如柴的女妖怪!那個高大的美國人尖聲怪叫著跑出帳篷。睡在床上的那兩個人縱身下床,按住大野直到那個吹口哨的人帶來五六個武裝人員為止。他被扭住動彈不得。只等著被槍斃的大野用結結巴巴的英語問吹口哨的人叫什麼名字——在天堂裡講講這個故事也是滿有趣的。仍然餘悸未消的大個子欲言又止說了聲「比爾」。一旁的美國兵放聲大笑。其中一人說了聲「請」,便滿不在乎地勸大野投降。大野似乎覺得自己已找到了新朋友,這,大野也無法解釋為什麼。他轉身問比爾:「加裡·庫珀好嗎?」【著名好萊塢電影演員——譯注。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三十日,大野的父親收到寫著大野的名字的骨灰盒。同一天,在夏威夷囚禁了近一年半後的大野回到家裡。父子二人鞠躬相見時,父親驚歎道: 「多好的一天呀! 突然間我有了兩個兒子!」——作者注】。

在離大野吃點心喝咖啡的地方不遠處,兩天來一直想捨身炸美國坦克的大曲覺海軍中尉又一次失敗——這次,他把手槍塞進口中,扣動扳機。扳機空響了一下。很久以前,他就允許自己的部下去投降敵人,但投降的卻寥寥無幾。投降意味著他的家庭將永遠抬不起頭來,而他自己也就成了被唾棄的人,連名字也得從他所在的村鎮的戶口簿上註銷。從法律上說,他已經不復存在,要找工作,唯一辦辦法就是化名流落他鄉。

即使大曲覺允許自己考慮投降,但他內心清楚,作為一個軍官,到了戰後也會因這樣的行為被判處死刑的。由於被美國人趕來趕去,他決定帶領部下回到海軍航空兵的洞裡去。洞口的哨兵既是防美國人的,也是防日本人的。一位海軍大尉銜的飛行隊長及其部下,拒絕任何人進入洞穴及分享存在洞內的充足的糧食和飲用水。

儘管如此,大曲覺及其土兵於夜間乘哨兵不注意衝了進去。洞內,至少有一百五十名水兵。他們圍在闖人者周圍,好奇地詢問地面上的情況——兩個月來,幾乎沒有人見過陽光,飛行隊長一夥實行恐怖統治,他們常派士兵出去執行襲擊任務而不准他們回來,以免「被敵人發現地洞」。他們要求大曲覺把他們的指揮官趕走。或許大曲覺能唆使飛行隊長去執行他本人也考慮過的計劃——去偷一架美國飛機以逃離該島。

飛行隊長對新來的人熱心地談論著自己的計劃,大曲覺的慫恿聽起來又是如此真誠,於是飛行隊長便帶上四人出洞去尋找飛機。等他們一走,大家唱著歌,喝起日本米酒和威士忌酒,開始盡情慶祝起來。但是,歡宴卻被後部入口處傳來的一陣喧囂聲打斷,飛行隊長那一行人想轉身回來——他們很快發覺,不可能接近飛機場設施。一群怒不可遏的士兵擋住他們。「規矩是你自己訂的,誰要出去了就不能回來,」內中有一人喊道。

大曲覺當上了新頭頭。如同他曾對自己的士兵說過的那樣,他對水兵們說,大家可以各奔前程。軍紀一下子化為烏有,洞內的人便鬆了一口氣。在悶熱的洞中,士兵們一絲不掛,軍官呢,為了保持一點尊嚴,還圍著兜檔布。 ·

沒過幾天,這個地洞便被美國人發現了。手榴彈和煙霧彈把洞內的人趕到最深處,當進攻越來越激烈時,一大群人決定坐筏子逃離該島。他們一出洞,便一個個被活捉。但有幾個人被放回去勸說同夥投降。他們的勸說失敗了,進攻又繼續開始。擴音喇叭點了大曲覺的名:「想跟你談談。你出來嗎?」這是原來同他在一起的軍官的聲音,但大曲覺置之不理。一個美國人接過話筒宣佈第二天要往洞裡灌水。

水兵們不相信島上有這麼多水可灌。 「讓他們灌好了!」不知誰在那裡誇口說,「水來了咱們把它喝乾!」當海水被用水泵抽進洞內時,他們爭先恐後地搶著爬上比水面稍高的地方。忽然一聲巨響,大火呼嘯著沿水面跑了進來。 美國人往水上澆了煤油,並把油點燃了。只有爬在最高層的人活了下來。

次日,一個淺黃色的亮光漸漸移進充滿油煙的洞內。大曲覺急忙去摸輕機槍,然後才發現是他的一個士官打著手電筒進來了。他穿的是美國軍裝,後邊的兩個日本人穿的也是美國陸軍裝。他們走上前來,他們都有香煙,敵人待他們很不壞,並說,很多日本人當了俘虜,還有一個陸軍少佐呢!說完,他們走了出去,讓他們的同胞自己考慮做出決定,誰也沒有開口,後來一個水兵說,「我想出去。」

「如果你們想活,」大曲覺說,「那就去投降。」士兵們一個接一個恭恭敬敬朝他行了鞠躬禮,列隊出洞。最後,洞裡只剩下大曲覺和他的老友、受了重傷的菊田少尉。

「咱們怎麼辦?」大曲覺問他。

菊田神志昏迷,像瘋子似的在胡言亂語,當大曲覺建議兩人一塊兒自殺時,「我不想死,」菊田突然清醒過來回答說。

大曲覺自己也是同樣的心情。但他不能一絲不掛地投降。他找到一捆可作兜襠布的棉布,向菊田道別,拿著手槍出了洞。五六個滿面笑容的美國人迎上前去。一個長著一副娃娃臉的中尉向他伸出一隻手。

「等一等,」大曲覺用日語說,「我是個軍官,我必須把身子包好了才能向你問候。」他彬彬有禮地轉過身子,撕下六英尺布,熟練地圍在腰上。然後,他也伸出一隻手。

在洗澡以前,他一直很安靜,洗完澡卻大哭起來。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哭泣。他不說話,也沒有食慾。晚飯後,其他俘虜唱起不很正經的歌曲,狂歡著慶祝自己再生。他大聲譴責他們這樣作,同時他自己也消沉到不想再活的地步。他發誓說,第二天回去把菊田帶出來後,他就自殺。

但他犯了個錯誤。把這個計劃告訴了一個與他同事的軍官,那個軍官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美國人。大曲覺受到監禁。同那個神風特攻隊飛行員青木保憲一樣,他咬自己的舌頭想用血把自己憋死。他又失敗了。之後,他又用自己的雙手掐自己的脖子,想把自己掐死,但這種嘗試一次比一次軟弱無力。幾個星期後,他終手接受投降的恥辱。

然而硫黃島上的數以百計的散兵游勇卻仍不願考慮投降。他們也不願切腹。他們繼續藏身於這個小島底下,像從遙遠的星球上來的幽靈一樣。在他們中間就有大野的兩個部下——山陰和松戶。六年後,他們才投降——是硫黃島守軍最後的投降者【他們一直堅持到一九五一年。後來,山陰同立川空軍基地的戰記作家、以後是《每日新聞》的專欄作家斯圖爾特·格裡芬一同回到硫黃島。他們此行的目的是尋找山陰說他堅持寫了五年的日記。兩人仔細地搜查山陰最後呆過的地洞,但什麼也沒有找到。格裡芬懷疑山陰是否真的記過日記。當晚山陰獨自去找日記本。次日早晨,他筋疲力竭地回來,兩手到處是傷。就在飛機要起飛時,格裡芬和山陰二人到摺缽山頂去照相,到山頂時,山陰兩眼看著地面,開始跑起來。他停了一下,變了個方向,慢慢退了幾步。然後,他再次慢慢地朝俯瞰大海的懸崖跑去。他越跑越快,雙手伸向天空,嘴裡喊了些什麼,縱身跳了下去。格裡芬跑到崖邊,只見離山頂二十碼的下方,有一個覆蓋著沙子的岩石突出部,沙子上有個坑,好像被什麼東西砸過一樣。在該岩石突出部一百碼的下方另一個岩石突出部上躺著山陰的屍體。在太平洋,最後投降的散兵游勇絕不止他和松戶兩人。在爾後的六年裡,從塞班島到民都洛島,都發現過。在關島,有兩個當年的日本士兵在該島解放十六年後才投降。今後恐怕還會有。已有報道說,在菲律賓,新幾內亞和瓜達卡納爾島都發現過這樣的人。——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