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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鐵颱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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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羅斯福逝世的當天,鈴木貫太郎的內閣為準備在本土進行決戰,決定組織國民義勇隊,由十五歲至五十五歲的男人和十七歲至四十五歲的女人組成。報界仍繼續連篇累牘地刊登對守衛沖繩充滿信心的報道。沖繩一旦陷落,動用國民義勇隊便勢在必行。一位名叫安籐的退伍海軍艦隊司令說:「敵人的行動同我們當初制定對付敵人的計劃細節時的估計完全一樣,允許敵人侵佔沖繩的戰略與背水陣的戰略有諸多相似之處。除非我們自己確信有以我之皮取敵之肉、以我之肉取敵之骨的力量,否則不能採用這個策略」。

然而,牛島將軍的第三十二軍已受到慘重損失。在兩個星期的交鋒中,他的最精銳部隊喪失了七千官兵。雖然死守首裡防線,美國海軍陸戰隊已佔領該島除本部半島外的北半部——那裡只有兩個大隊(營)兵力防守。四月十六日,在經過三天激戰後,美軍攻下八重岳,該山高一千二百英尺,山上怪石嶙峋。站在山上,整個半島一覽無遺,攻下八重岳實際上結束了沖繩北半部的戰鬥。

在本部半島以西數英里有個小島名叫伊江島。這個小島呈橢圓形,長五英里,全島除中部附近有座高六百英尺的死火山巍然聳立外,其餘地勢平坦。在這個地區殘存的日軍就在火山上設防。佔領該島的任務交給了陸軍。同一天上午八時,在艦炮轟擊後,陸軍土兵翻過山丘,直指這次進攻的主要目標——飛機場。接近火山時,他們遇到無計其數的地道、山洞和蜘蛛洞以及明碉暗堡。數量上處於劣勢的守軍, 在數以百計的老百姓自願支援下,極其頑強地抗擊了美七十七師的進攻。

厄尼·派爾暫時離開沖繩的美海軍陸戰隊,去同他特別親近的陸軍一起。四月十八日,他與一個團長坐吉普車到前沿去,途中遭機槍掃射。身材矮小、弱不禁風的派爾縱身跳入溝內。當他抬頭向上望時,鬢角中彈,立時身死。他被埋葬在附近【現在該地仍有個紀念碑,上面寫著:「一九四五年四月十八日,七十七步兵師在此陣亡一名弟兄厄尼·派爾」。杜魯門總統表彰說:「他是建立豐功偉績的美國普通土兵的代言人。」——作者】。

當晚,在沖繩的美海軍陸戰隊員們團團坐著,背誦著他作品中他們最喜歡的段落。「真可惜,這樣一個了不起的人竟在這麼一個可惡的小島碰上了,」一個下士說。他們檢查了他留下來的鋪蓋卷,裡面只有一件私人物品——一串五光十色的貝殼。他們把它包好,寄給派爾的遺孀,「那個姑娘」。

在首裡防線北面,美軍正在準備對防禦體系發動總攻。「這仗確實難打,」二十四軍團司令約翰·霍奇少將預言說。「在島的南端,大約有六萬五千到七萬日軍藏在洞裡。我看,除了一碼一碼地把他們炸出來外,沒有別的辦法。」

調來海軍支援。次日晨五時四十分,六艘戰列艦、六艘巡洋艦和八艘驅逐艦開始炮轟橫穿全島的五英里的防禦體系。二十分鐘後,二十七個炮營——共有炮三百二十四門——同時射擊敵軍前沿陣地,然後抬高炮口向敵後延射五百碼。六時三十分,炮口放低,對前沿又轟擊十分鐘。在太平洋戰爭中,就一次炮擊而言,這次是最猛烈的,共發炮彈一萬九千發。

炮口又提高,由兩個師兵力組成的攻擊隊向前猛衝,第七師在東,第九十六師在中央。五十分鐘後,第三個師即第二十七師,從防線西端向嘉數高地猛衝。

難以置信的是,轟擊之猛烈雖然是前所未有的,日本人卻沒有受到什麼太大損失。三支攻擊隊沖得很猛,卻全被擊退,傷亡是慘重的,特別是第二十七師的那一段,在那裡,向嘉數高地猛衝的二十二輛坦克全被擊毀。到黃昏,第二十四軍團死傷或失蹤人數已達七百二十人。在後來的四天裡,進行兩翼包抄的兩個師,向前推進緩慢,戰果微不足道,第九十六師的步兵則前進一千餘碼,但也只不過接近首裡防線的心臟地帶。那裡猶如中國的萬里長城,陡峭的巖壁如刀削一般。這就是前田高地。由於有懸崖峭壁這個天然屏障,使它成為名副其實的褒壘。美軍一下子被擊退。第十軍軍長巴克納拒絕了在日軍防線背後進行兩棲登陸的建議,他的理由是:南面的暗礁太危險,海灘不適於裝卸給養,即使建立了灘頭陣地也很可能寡不敵眾,被優勢的日軍團團圍住。

巴克納的理由是合乎邏輯的——但並不正確。其實牛島當時極害怕美軍採取這樣的行動(「如果真的那樣,就會立時結束戰鬥」)。可是牛島不得不把後衛師團調至北部,用以加強首裡防線。這些增援部隊於夜間開始行動,開往前線,至四月二十五日夜間,增援部隊的大部已進入陣地,把傷亡慘重的守軍換下去。他們一到,剛好趕上美軍再次進攻前田高地。進攻再次失敗。九十六師有一個連, 以幾分鐘內傷亡十八人的昂貴代價,登上山頂。另一個連為登上高地,連成一條人鏈。但最靠近山頂的三個關鍵性人物卻被機槍撂倒。

左方,在前田高地的東端,美軍佔領兩個山頭,發現五百多名日軍,就在此時,美國坦克和火焰噴射裝甲車出現在繞過高地一端的五號公路上。美軍的交叉火力消滅了這批日本人。

牛島生怕敵人會用重兵衝破防線從山後包抄上來,便給六十二師團下了一道簡短的命令:「自十三時許,敵步兵以坦克為前導向前田高地南部和東部戰線推進。六十二師團須向邊兩個方面派出部隊……攻擊向前田防線前進的敵軍,堅決擊退之。」牛島還命令二十四師團打破師的界限,協助友鄰部隊封住這個缺口,並於「今晚將主力部署在首裡防線之東南部。」前田高地要不惜代階守住。

四月二十七日上午,美軍集中步兵、坦克和火焰噴射裝甲車,緊密配合,再次對前田高地東端日軍殘餘陣地發動進攻,天黑前佔領了兩個山頭。由於前田高地東部已全部落人敵手,牛島便命令第二十四師團的一個連隊(團)立刻肅清整個高地的敵人,奪取中部的任務則交給帝國中最年輕的大尉之一志村常雄所指揮的大隊(營)。他的六百名部下大多從未打過仗,例如,十九歲的外間守善,幾星期前還是首裡師範學校的學生,但如同許多沖繩的愛國者一樣,他也志願上了前線。

當晚,這個大隊慢慢通過這個古代都城時,土兵們不得不小心行走。在一個大天主教堂對面的街道上東一具西一具躺著幾百具屍體,像橫七豎八地堆著的「布娃娃」。原來,有顆美國海軍炮彈剛好炸中一車彈藥。外間看見一堵石牆上沾滿了人肉,鵝卵石的道路上到處是鮮血。出城時,部隊排成兩行,沿泥濘的道路繼續北進,但是因遇到炮擊,他們不得不在田間散開。休息時,他們打開菠蘿罐頭,每個士兵分到一片——這是戰死以前「最後的美餐」。

直到午夜過後他們才抵出發線,到凌晨三時,志村才用兩個中隊(連)的兵力發動進攻。幾乎與此同時,迫擊炮彈飛過高地,在日軍中爆炸。志村命令士兵冒著炮火小心前進。正當他們在晨曦中爬上陡坡時,美國的坦克象覓食的猛虎一樣出現在右面五號公路上,所有坦克同時開炮。頃刻間就有一百多名日軍被打死。未死的日軍連忙爬進中國式的墳墓和很不像樣子的掩體內,或躲在岩石後面。志村和另外七人在一座墳墓裡蹲了一天。

太陽一下山,坦克就離去。志村走出墳地,發現三分之一的土兵已身死,但連隊卻堅持要他當晚攻下懸崖。他在自己背上綁了塊白布作標誌,率領部下沿一條乾涸的河床前進。在陡坡的半腰,他掉進一個偽裝得很好的洞口。洞內屈身躲著五十名日本兵——是賀谷先遣隊的殘部,只有幾條步槍,他們是被從絕壁趕下來的。志村一進洞,他們就歡呼起來,眼睛裡充滿淚水。賀谷大佐鬆了口氣,和志村緊緊擁抱。,「今後,全靠你了,」他說,他既不想討論戰鬥形勢,也不談敵人的部署情況,卻端出一杯酒來。志村謝絕了。

志村忿忿地離開山洞,帶著他的部下來到高地邊緣,一直躲在那裡,待到天一亮,他們猛然投出手榴彈,在輕機槍火力掩護下,端著明晃晃的刺刀,高喊著衝過山梁,並乘勢衝上高地頂部。所謂頂部,其實是一塊孤零零地立在山頂上的石灰石,活像是聳立於城堡的塔樓,美軍給它起了個綽號叫做「針巖」。在這裡,他們消滅了守在懸崖中間的少數幾個美軍,然後散開,藏在岩石後面或小山洞裡,形成一條兩百碼的防線。他們之所以能順利取勝,一方面是由於他們的銳勁,另方面也是由於經過四天的拉鋸戰,使遇到他們的美軍的戰鬥力已減弱到約剩百分之四十,有幾個排只剩五、六人。

西海岸的戰鬥不像懸崖那樣激烈,但雙方付出的代價並不比那邊小。第二天,即四月三十日,美海軍陸戰隊第一師開始與二十七步兵師換防,該步兵師在不到兩星期時間內就傷亡二千六百六十一人。海軍陸戰隊的隊伍正在懶洋洋地前進,從前列傳來了暗語:「小狗們回來了。」陸戰隊員們立即整好隊挺起胸,背好槍,雄赳赳地邁著步子。但陸軍步兵(用一個陸戰隊員的話說,他們看上去「很髒,無精打采,像一具具回魂屍」)根本不理睬這些「示威」的隊伍。有個陸戰隊員說了幾句風涼話,別人急忙制止,說不定他們自己——要是活下來的話——也是這樣一副狼狽相。

新調來的陸軍也開向前田高地。步兵們背著炸藥包,用繩子和貓爪鉤攀登山峰,但一次次被從連成一串的山洞裡衝出來的日軍打退。志村在「針巖」附近堅守陣地,打退敵人十幾次猛烈衝鋒。由於他的防禦戰打得漂亮,連隊命令他進攻,要他在當晚拿下右面日本人稱之為「惡魔丘」的小山頭。他派五中隊去執行任務。該中隊於午夜後抵達山頂,發出信號彈,以示已拿下山頭。由於山頂儘是光禿禿的岩石,無法挖掩體,天一亮他們就被火力包圍,無法藏身,全部被殲。

敵軍在沖繩登陸已有一個月了,人數已增至十七萬。沖繩竟然變成了「小美國」,道路加寬和改善了路面,以便數萬輛已上岸的車輛通行,設立了給養點,建立了高炮陣地,在海陸軍各設施之間還架設了電話。

美軍講理性的戰鬥方法,給受過鄙視美軍教育的日軍留下深刻印象。美軍穿著實用,彈藥食品供應源源不斷,似乎把戰爭變成一種探險事業。甚至連美國兵的紋身也使他們發生興趣。

在將近一世紀前衝繩國王曾隆重接待佩裡准將的古老的首裡城堡下方一百英尺的一個山洞裡,牛島的參謀長長勇陸軍中將正在大吵大嚷要求發動全面反攻。他是個彪悍驍勇的軍官,抽煙喝酒都很厲害。他的軍事生涯與辻一樣,充滿「下克上」的行為。他曾參加過一九三一年流產的「錦旗革命」。之後,他被調到滿洲,由於他喜歡耍弄陰謀,使一九三八年在張鼓峰與俄國發生的邊界戰爭拖延了很長時間。他性情暴躁,打勤務兵、副官或下級軍官的耳光成了家常便飯。現在,他與牛島爭得面紅耳赤,像揮舞武器一樣晃著他的長煙嘴。

牛島毫不動氣地傾聽著。他不時對長勇表示敬意,這使在場的人感到不安——長勇卻除外。眼下長勇之所以表現出好戰情緒,是因為他整整喝了一小時酒。牛島的保留意見只得到作戰參謀八原博道大佐的支持,也只有他與一再要求決戰的長勇進行辯論。八原博道大佐——他是個臉色陰沉的人,外號叫「死頑固」——卻沒有被嚇倒。「以劣勢兵力進攻具有壓倒優勢兵力的敵人是以卵投石,只能導致早日失敗。」他繼續說,如果那樣,我們就不得不去進攻控制了制高點的敵人的陣地。比較明智的辦法就是按目前的打法打下去。他認為,最後被消滅是不可避免的,但用固守的戰略就能為大本營贏得寶貴的時間。反攻只能給敵人造成少量傷亡,成千上萬的皇軍將會白白送死。然而,日本人在走投無路時想進攻的本能是無法克制的。第六十二師團長驀地站起來,支持長勇的意見,其他師團長旅團長都表示支持長勇,因為他們對強加給他們的防守戰術感到失望。牛島仍然對他們的意見感到十分擔心,可還是下令兩天內開始反攻。

反攻計劃既複雜又野心勃勃。按照這個計劃,他們要在「神風」飛機對美艦進行又一次大規模攻擊的配合下,並在戰略轟炸機的支援下,深入北面五英里,像楔子一樣打入美軍陣線。以猛烈的炮火掩護開闢道路,然後用兩個連隊在五號公路東面發動進攻,另一個連隊則從前田高地自上而下猛衝,在相當數量坦克的支援下,沿著公路衝向遠處的高地,第四十四混成旅團在尾隨衝鋒半英里後則折向西海岸。為了迷惑敵人,將在美軍陣線後邊的東西兩岸分別進行兩棲登陸。

五月三日黃昏,開始炮轟美軍陣地,「神風」機群也同時攻擊美軍艦隻,擊沉驅逐艦「利特爾號」 和登陸艇lsm—195,擊壞其它型號艦隻四艘,午夜一過,六十架普通轟炸機便開始轟炸美第十軍後方,與此同時,登陸部隊則乘駁船沿東西海岸北上,西海岸的兩棲部隊誤在美海軍陸戰隊一個連的附近登陸。日軍的「萬歲」喊聲驚動了這個連,他們便用密集迫擊炮和機槍、步槍向日軍射擊,使日軍傷亡慘重。在進攻中活下來的人寥寥無幾,後來被迫得走投無路,也被消滅。唯一的俘虜是一隻信鴿,美海軍陸戰隊員把它放走時讓它帶了一封信:「我們把鴿子歸還你們,非常對不起,我們不能把你們的爆破工兵也還給你們。」這是陸戰隊員對日軍的嘲弄。沿東海岸北方的兩棲部隊被美國海軍的一艘巡邏艇發現,該艇立即打出照明彈,把那一帶海岸照得通明。大部分駁船被打沉,上了岸的數十人也被消滅。

天亮前一小時,日軍炮擊達到高峰,炮聲震耳欲聾,一直持續了半小時。然後天空升起兩顆紅色信號彈——進攻的信號。日軍步兵象潮水一樣洶湧而上。右方的兩千名日軍很快被美軍大炮消滅在一片開闊地區。未炸死的仍想往前衝,也被一個個消滅在無遮蔽的平地上。

中段的進攻是成功的,靠的是坦克支援。但是,美軍的大炮打得很準,中型坦克全部被打得不能動彈,只有九輛輕型坦克開到先頭部隊後面。先頭部隊是伊東孝一大尉率領的大隊 (營),共六百人。伊東的部隊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突破美軍防線,但被自動武器火力壓制下去。九輛輕型坦克企圖衝上去,但被大炮一輛接一輛擊中。在失去坦克的支援後,伊東仍決定繼續進攻,遂率部朝第一個目標衝去。這個目標就是棚原町附近的一個山頭,它位於前田高地東北一英里半。

午前,日第三十二軍司令部收到零星報告,稱取得相當大的勝利,於是,首裡城跡下的山洞裡的日軍熱鬧地慶祝起來。然而,除了伊東外,誰也沒有突破美軍防線。伊東得到命令,要在當晚進攻棚原北面的山頭。他率領部隊沿五號公路兩側推進,卻被敵炮火所阻。日軍坦克乘黑開上去,伊東有了裝甲部隊的支援,便繼續向前推進。美軍的炮火很猛,擊毀六輛坦克,但伊東及其部隊卻衝過美軍防線。經過艱苦奮戰,伊東終於走完通向棚原的一英里路程。他們在穿過該鎮的路上埋了地雷,天亮前在山坡上修築了一條弧形陣地。然後,他發出明電——密碼員已犧牲——說,他與四百五十人已到達目的地。他被命令原地待命。

到五月五日中午,即使是極力主張發起這次反攻的長勇也看得很清楚,反攻已敗北。現在他已看出,沖繩是一線希望也沒有了;失敗是肯定無疑的了。

伊東仍堅守在棚原北面的小山上,但遭到來自各方的壓力,白天,已有一百多人被火焰噴射器、迫擊炮和手榴彈燒死或炸死。次日上午美軍繼續進攻,伊東用不惜犧牲人力的措施打退這些進攻。到此時,發起反攻時的六百人只剩不到一百五十人。正當伊東本人也準備捨身沙場時,一塊石頭飛進他的掩體,石頭外面用紙包著。這是他的報務員給他送來的剛收到的撤退命令。與傷員告別時,他給他們分發了手榴彈。然後,把未受傷的人集合在山腳下。午夜時分,他們乘黑南下。但在通過一英里長的敵人陣地時,又報銷了不少。只有伊東及另外十餘人突出了重圍。

日本人在反攻時使盡了九牛二虎之力,卻被霍奇的第二十四軍團輕而易舉地粉碎。美國剛好是在取得另外一個重大得多的勝利的同時取得這次勝利的。五月八日正午,美國海陸軍的所有大炮都連發三響——德國投降了。

在日軍明的展開白白送死的衝鋒時打敗他們是一回事,把暗的躲在洞內防守的日軍消滅則是又一回事,戰鬥是極其艱苦的。前田高地被血染紅,雙方輪番佔領山頭。美三o七步兵團一營八天中減員過半,三十六小時裡損失八個連長。

日本人的損失更加慘重。就拿年輕的志村大尉的那個大隊 (營)來說,他曾帶著六百人守在山頭陣地上,現在只剩下不到一百五十人,且大多身負重傷。撤退命令雖然來了,但他仍拒不撤退。他要死在他的大部分部下陣亡的地方。連隊堅持要他後撤,第二十四師團的一個參謀派人給他送了一封親筆信說:「要死也要找個值得死的戰場。」志村把命令告訴大家,自己則要留下來打游擊。「想跟我留下來的,可以留下。我們要在這個山頭上堅持到死。」一部分人轉入地下,其餘的後撤,前田高地落到美國人手裡。

攻下前田高地後,美軍接著向全島發動進攻,但進展緩慢。海軍陸戰隊(第三兩棲軍團)的兩個整師控制了西冀,第六師經過艱苦奮戰後佔據了防線西端重地、離首裡不到一英里的「糖塊山」;從瓜達卡納爾島轉戰到這裡的第一師則沿著通向這個從前的都城的一個滿是亂石的狹窄山谷——和納山谷——前進。在東側,第十四軍團的三個師徐徐前進,拿下首裡東面的「巧克力山」、「平頂山」和其它山頭。到五月二十一日黃昏,首裡城本身已三面受敵。天黑後,戰鬥停止,下起傾盆大雨。和納山谷成了泥潭,坦克和水陸牽引車陷在那裡動彈不得。在整個前線,挖在山坡上的掩體開始塌陷,挖在平地上的洞,則像漏船,需要不斷往外舀水。大雨下了幾乎整整——個星期。能送上前線的食物少得可憐:想在不停的大雨中睡覺是不可能的,死屍無法掩埋,只好任其腐爛發臭。

大雨雖然給牛島將軍帶來喘息時間,但他仍決定放棄首裡。在保衛首裡的浴血奮戰中,牛島已損兵折將六萬餘人。他軍隊的核心力量六十二師團、二十四師團以及四十四獨立混成旅團也在美海軍艦炮、地面炮火、飛機轟炸以及步兵和坦克攻擊下潰不成軍。他的一部分部下堅決反對撤退,哪怕是提出局部撤退都要遭到抗議。但牛島卻斷然下令後撤,理由是堅守首裡必然加速沖繩的陷落。

·2

在五月號的商業雜誌《實業的日本》上,栗原悅藏海軍少將寫道:

「有些人喜歡採用以我之皮取敵之肉,以我之肉取敵之骨的方法,本人反對這樣的戰術。我倒同意以我之骨取敵之骨的戰術。每個日本人都能做到這點。它適合日本的民族性,也適合日本的國情。這個戰術就是所說的特攻隊戰術。」

自萊特海之戰以後,日本人一直試圖對美國人使用「神風」戰術,在沖繩保衛戰中,這種戰術成了保衛戰的不可分割的部分。自復活節登陸以來,日本人對集聚在沖繩周圍的數百艘美國軍艦已發起五次大規模「神風」攻擊,動用飛機一千五百多架。數百架飛機衝破密集的高射炮火力網,撞上目標爆炸,把近二十艘美國軍艦送入海底,並把另外二十五艘撞得遍體鱗傷。這個數字雖然可怕,卻未能說明雙方的慘重死亡及表現出的恐怖和英雄氣概的真實情況。眼睜睜地看著一架飛機,不顧死活地向你的艦隻撞來,駕駛員決心與你一起炸得粉身碎骨,這真是使人週身血液都凝固了。

為了配合牛島從首裡撤退,日本人於五月二十五日發起第七次「申風」攻擊。在「神風」襲擊前,一支敢死隊乘坐五架轟炸機對沖繩中部的讀谷機場進行攻擊。四架雙引擎飛機被擊落,第五架擦地著陸。敢死隊員從艙內爬出來散開,向停在那裡的飛機扔手榴彈和燃燒彈,美國人眼巴巴地瞧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擊毀七架飛機,打壞二十六架,燒掉儲有七萬加侖汽油的油庫。襲擊者自己也被打死。

在海面上空,「神風」飛機已朝運輸艦停泊處飛來。在接著的十二小時中,一百七十六架「特攻」飛機闖進目標,撞沉lsm— 135登陸艦和驅逐護衛艦「貝茲號」,還有四艘因重創不得不鑿沉、廢棄或退出現役。

日本飛行員的瘋狂行為使美國人不寒而慄,但「這種與西方哲學如此不同的行為,好像是被施了催眠術似地著了迷」,布朗海軍中將評論說,「隨著一架架『神風』衝將下來,我們一個個魂飛魄散,好像在目擊某種慘象時那樣。頃刻間,我們忘掉了自己,忘掉了自己是受害者,而是不由自主地猜測從高空飛來的那些人到底是怎麼想的。」從這種可怕的病態的著迷現象產生了種種說法和謠傳: 「神風」飛行員參加戰鬥時象僧侶那樣身穿長袍戴著頭巾,他們吃過興奮劑,他們是被鎖在駕駛艙裡的,他們是自動進行過自殺訓練的精銳部隊;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但事實上他們卻是自願參加特攻隊的普通日本青年,他們的目標是要死得有意義。他們深信,「特攻」是克服因本比美國生產率低所造成的劣勢的最好辦法。只用一個人就可以擊傷或擊沉一艘航空母艦或戰列艦,並讓一千名敵人與自己一起葬身魚腹。

二十二歲的東京出生的青木保憲少尉對他們的「一機一艦」的口號是深信不疑的。他熱愛大自然,因而進了設在福摩薩的農林專科學校。徵兵時,他應徵入海軍,原因是「海軍對他有魅力」,他學會駕駛飛機,到一九四五年初,他已經在四國島上的高知航校任教官。徵集參加特攻隊的志願者時,每個飛行員、教官和學員都要在紙上簽名,自願的就在自己的名字上畫個圈,不願去的就畫個三角。沒有強迫,有幾個人毫不遲疑地在自己名字上畫了三角。青木覺得,畫三角的都是膽小鬼。而且,反正誰也活不到戰爭結束,倒不如做個飛行員死去,說不定還能撞沉一艘敵艦呢。

凡是志願報名參加特攻隊的人都進行訓練:先是在離水面三十英尺的低空飛行,剛一爬高就向一個控制塔開火。他們用來訓練的飛機是一種速度慢、機身笨重的雙座教練機。青木作為自己座機的指揮官,當了領航員,儘管他認為沒有必要。但是,如果沒有一個當官的在旁邊坐著,飛行員就有可能掉轉機頭。

幾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訓練時,大家都全神貫注,而執行任務又是很久以後的事情,所以好像並沒有當真。然而訓練一結束,青木就醒悟到,自己已被判處死刑。隨著把飛機改裝得適合於執行任務,注定要死之感也隨之增加。機身內安裝了副油箱,機翼兩側都裝上一顆重二百五十公斤的炸彈,青木檢查自己的飛機時,不由想:「這就是我將駕駛它進行有去無回的飛行的飛機啊。」

五月二十五日,青木所在的飛行隊被調至九州島上的鹿屋。那裡是最後一次飛往沖繩的出擊基地。命運已經最終確定了,這使他感到難受,但夥伴們表現出來的平靜卻又使他有自卑感。黃昏,青木看見一隊「神風」飛機朝沖繩飛去——下一隊就該輪到他了。他悶悶不樂地回到設在一所小學校裡的兵營。使他吃驚的是,他以為剛才已經飛走的六個飛行員卻在兵營裡。他們拒絕出擊,反而使他剛才產生的自卑感的沉重心情輕鬆了一些。他想,我起碼不像他們那樣貪生怕死。

次日中午,青木躺在草地上,眼睜睜地看著他那個飛行隊的機群被牽引到跑道上,準備去執行任務。猛然間,他周圍的地面爆炸了——美國人在轟炸這個基地。青木一動也沒動。他對自己說,炸死了也沒什麼,反正是死,只希望來世是個比較平靜的時代。然而,當他溜溜躂達返回兵營時,片刻前對他來說好像一文不值的生命,此時卻變得比任何時候都寶貴了。能多活一天,甚至多活一小時,一分鐘,一秒鐘也是有無窮價值的。他看見一隻蒼蠅,便停住腳步。「多幸運呀,你還能活著,」他大聲說。晚飯後,飛行隊集中,聽取有關次日任務的最後指令。每個飛行隊可以自由選擇飛行高度和路線,飛行員們大多選擇迂迴航線,向東或向西迂迴。青木則建議直飛沖繩。他的駕駛員、十七歲的橫山欣然同意。

他們早早就寢。青木在天快亮時醒來,心情泰然自若。他想,沒有什麼關係!五月二十七日,是他活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天,天氣晴朗,萬里無雲。他覺得分外清爽,情緒特別好。他已給家人留下指甲屑和一綹頭髮,分別給父母、四個妹妹和弟弟寫了明信片。「我神土決不會毀滅,」他對他們說。之後,他便祈禱保佑日本徹底失敗後繼續存在下去。

當日黃昏,他的飛行隊隆重共進晚餐。一位行政長官祝酒。青水舉杯一飲而盡,後來發現他的朋友們只呷一口。有位新聞紀錄片的攝影師讓這些年輕人站好拍照。他們戴上飾有太陽旗的飛行帽,手挽著手高唱《同期的櫻花》。

在最後一次檢查時,有位大佐在青木眼前停下來,問他臉色為什麼這樣紅。 「你覺得不舒服嗎?」青木解釋說,這不過是喝了酒的緣故。「如果你覺得不舒服,」大佐徵求他的意見說,「你可留下來,下一批再去。」

「不,沒有問題。」

十五架飛機的機組人員乘上卡車,後邊跟著一群送行的人。到機場後,他們穿上畫有巨大太陽旗的救生衣,看上去很不協調。青木的口袋空空如也,只有一張全家福和兩個木製的小小佛符——他希望佛符能保佑他完成任務。

天快黑時,在一位海軍少將的主持下舉行了告別儀式。少將講話時,青木聽見旁邊有一群參謀在交頭接耳地說話和發笑。他對這些人在這種場面如此滿不在乎感到無比憤慨。他們的主任教官莊嚴地祝他們成功。「沖繩有個觀察台,它能證實你們完成任務的結果,」他說,「今天晚上是滿月,它會照料你們的,所以你們並不孤單。我日後再去與你們團聚,請你們等待我。」三十個人都流了淚,覺得問心無愧。他們清楚,主任教官是確想同他們一起出發的。他們感激他,田為是他的一席話才使他們在世的最後時刻沒有變得那麼平庸。

十五架飛機滑行到起飛線時,沿跑道站著的小小人群紛紛揮舞手帕、帽子和旗子。從發動機的咆哮聲中,青木聽見有人在喊「青木!青木!」他端坐在位子上。飛機後面邊揮手邊哭著追上來的是前次飛行時拒絕起飛的一個飛行員。青木覺得難堪,好像被一個女人追逐著似的。不過,他笑了笑,喊道,「跟我們走吧!」說畢,舊教練機加速,離開地面。它爬上高空,下沉的落日好像停在那裡不動了。 「多美呀!」青水想。

在三千英尺高空,年輕的飛行員幾乎直接朝正南方向的鳥島飛去,該島就在沖繩西面六十海里處。他們在鳥島上空將折向左方,直飛美運輸艦停泊的海域。前面有架飛機按選定的迂迴航線漸漸飛遠,下面閃爍著一盞綠燈,那裡是佐多岬。這是離開本土前能看到的最後一盞燈了。青木全神貫注地看著它,直到完全消失。青木又往下一瞧,只見下邊有個小島,島上白煙裊裊,是哪個家庭主婦在給家人燒晚飯吧?他不由自主地想,你還活著,我卻要去死。

雲層迫使橫山把高度降至二千二百英尺,但下邊的氣流湍急,不得不再把高度降至一千英尺。他們單調無聊地往前飛行,飛了一小時又一小時,預計抵達鳥島的時間已經過去了。青木給橫山打了個手勢,讓他繼續前飛,之後便又看了看表。十一時三十分。按原計劃,進攻要在午夜十二時開始,他們沒有辦法按時趕到了。五分鐘後,青木令橫山折向東面,開始下降。為了干擾敵人的雷達,青木撒出鋁箔,然後他拉了拉套環,使炸彈上的推進器旋轉起來。這樣,炸彈保險裝置便拆除了,能一觸即發。上面的烏雲已經消散,青木能看見映在水中的月亮。突然打了一個閃。接著又是一個。不,這是敵人在向他們射擊。橫山把教練機降至三百英尺。青木竭力想找到艦隻,但約一英里外的發狂的高射炮火的閃光卻使他睜不開眼。飛抵艦隻上空還需要一分鐘,高射炮卻打得越來越準了。

「衝到右面去!」他命令:

一條條火蛇向他們衝來。曳光彈!接著便是一陣隆隆聲,一架看來像美「格魯曼式」的美國飛機閃了過去。「他媽的!」他想,連支手槍也沒有,拿什麼打它?如果橫山這時往回折,那就更容易給敵人提供明顯的目標。青木打開玻璃艙蓋,站了起來,四下望去。「格魯曼」已飛走。他令橫山向沖繩飛去。幾乎就在同時,他們看見一艘驅逐艦慢悠悠地向南駛去。「俯衝,」青木喊道。橫山在受訓時,為了避免與友機相撞,練的是向逆時鐘方向俯衝,現在呢,他不得不按順時鐘方向俯衝,這是他從來沒有幹過的事情。

當他們從艦尾接近驅逐艦時,艦上一炮未發。青木依然站著,兩手交叉伏在艙蓋上,臉貼著胳膊,兩眼死盯著驅逐艦。他鎮靜地等待著將使他粉身碎骨的爆炸。眼下敵艦近在咫尺,美國人即使開火也來不及了。他心滿意足,他的死是有意義的。

當這架老掉牙的教練機發出隆隆的響聲衝向驅逐艦時,青木和橫山二人誰也沒有說話。撲通一聲,飛機撞入水中。青木發現自己仍在機內——完全是雙重巧合他才得以活下來。因為橫山從來沒有攻擊過活動目標,驅逐艦才安然無恙,但是,為什麼炸彈又沒有爆炸呢?

「分隊長,到這裡來!」橫山站在正在下沉的機身上。青木從座艙中爬了出來,接著飛機便機頭朝下沉入波浪之中。青木他們給本來以為毫無用途的救生衣充了氣。四週一閉漆黑,只有他們二人——既沒有船隻,也沒有飛機。

「咱們怎麼辦?」橫山問。

早己把生死置之度外的青木覺得很難回答這個問題。他覺得活著已沒有什麼樂趣。凌晨,他們看見遠處有個朦朧的小島嶼的影子。毫無疑問,那裡就是沖繩。青木說向島上游,卻被一般驅逐艦切斷他們的去路,他們手挽著手,好像死了似的躺在水面上。驅逐艦駛到他們身旁,他們緊閉雙目,張著嘴。一個鉤子鉤住橫山的褲子。「把它踢開,」青木喊道。但橫山卻怎麼也沒法把它踢掉,竟像條魚一樣被拖了過去,青木其時還抓著橫山的胳膊。青木沿船側的軟梯爬了上去。現在,他被俘了,不過日後他可以逃跑或自殺。

「你往上爬嗎,」橫山喊了起來,怎麼也不相信。

上了甲板後,他們拒絕給他們的香煙和麵包。橫山惡狠狠地盯著青木。後來他們被轉移到一艘較大的艦上。很明顯,逃跑已無望了,青木便示意橫山以咬斷舌頭咽血憋死的辦法自殺。橫山伸出舌頭,青木一拳又一拳打他的下頓。儘管吃了不少苦頭,血卻很少。後來他又用一根粗繩企圖把自己勒死。在他昏厥時,一個衛兵衝了過去。於是,青木得出結論,是命運讓他活的,他成了一名模範戰俘。 【青木一九四六年末回到日本,他的叔父去迎接他。他的叔父是個中將,見到青木甚高興並諒解他。青木這才第一次為自己活著而高興。「我有過兩次生命,」後來他說,「現在每一秒鐘都是寶貴的。」——作者注】

·3

在青木出發執行自殺任務的前夕,牛島將軍率領六十二師團和二十七坦克連隊的殘部,把司令部從首裡撤走,只留下佯作防守的樣子。傾盆大雨掩護了撤退,但也使撤退成了嚴峻考驗,特別是對步行的傷兵來說更是如此。傷員撤離火線以來,既沒有藥,也幾乎沒有吃的和喝的。那些仍能站立的傷兵,在那些不久前還在師範學校讀書的沖繩護士照料下,三三兩兩地在雨中行進,在黑暗中相互拉著繩子摸索向前。

他們在敵後行進二十四小時後被美國人發現。炮兵和海軍支援艦隻用炮火封鎖了道路和交叉路口。次日即五月二十七日,巴克納將軍給第三和第十四軍團發出新的指令:

「有跡象表明敵軍可能撤至新防線,可能對威脅其側翼之我軍發動反攻。要立刻給敵人施加強大壓力,弄清其意圖,使之進退不得。決不容許敵人輕易建立起新的防線。」

美軍派出偵察戰鬥部隊插入整個首裡防線,但掩護撤退的敵炮火猛烈,偵察部隊報告說,沒有跡象表明日本人已撤退。第十軍的情報部門也同意這一看法, 說:「現在看來,日本人認為堅守首裡北面地區是最妥善辦法……我們有可能逐漸包圍首裡……」

陸軍認為要進行包圍,但海軍陸戰隊不願等待。五月二十九日,海軍陸戰隊第一師向首裡高地發動進攻,發現防守薄弱。他們隨即向首裡城邊衝擊。這裡防禦比較嚴密。當晚第十軍情報軍官重新估計了形勢,現在他有把握地認為「首裡陣線的守軍只是一個空架子,軍隊的大部分已撤至別處。」

雨幾乎始終不停。在大雨掩護下,牛島帶著大部人馬逃脫,在首裡城正南九英里處一個懸崖旁邊的山洞裡設立了新司令部。懸崖下便是蜿蜒的海岸。牛島的後撤使沖繩人付出巨大代價。當地的老百姓在驚慌失措中成群結隊地跟在部隊後邊南逃,被炮彈炸彈炸得屍橫遍野。在泥濘的道路上留下成千上萬具屍體。

五月三十一日,美陸軍和海軍陸戰隊從兩個方向小心翼翼地開進古都首裡。在迫擊炮、一千磅的炸彈和近兩百發大炮以及艦炮炮彈的襲擊下,首裡已成一片瓦礫,只殘存兩座建築物——鋼筋水泥的師範學校和監理會教堂。亂石底下還在冒煙,數以百計的平民和他們的用品被埋在底下。刺鼻的濃煙夾雜著腐爛的屍體臭味。

由一萬名民工用了八年才建成的首裡城被海軍的炮火全部摧毀。大塊大塊的城壁象孩子們玩的積木東倒西歪。只有兩個被炮火打壞的銅鐘還能認出來。

敵人放棄這條強固的防線一事使巴克納將軍歡欣若狂。「首裡防線後撤,牛島可打錯了算盤,」當晚他對參謀人員說,「現在除了對付零星抵抗外,大功已告成。當然這並不是說沒仗可打了,而是說日本人沒有辦法再築起另一條防線了。」

然而,牛島卻在首裡南方三英里處找到了一個天然屏障——一座珊瑚山。 這個山由與座岳和八重岳重合而成。它像一堵大牆,橫切沖繩南端大部分地區。這個山比前田高地更高,山勢更險,背靠大海。日本人將在這裡進行最後的抵抗。

六月一日,美軍開始進剿。他們在齊腳踝深的泥濘中步履艱難地緩慢前進,厚厚的雲層象毯子一樣覆蓋在這個可怕的屏障南部的窪地上空。兩翼部隊對東西兩邊的半島包抄。東面,即知念半島沒有重兵把守,但突出在那霸南方的小祿半島上卻有兩千水兵據守。根據牛島的命令,他們已放棄半島上的設施,毀掉大部裝備和重武器,然後南撤。但是在新的天然防線南部,他們發現老百姓已把大部分他們原打算作為工事的山洞佔據了。他們沒有象陸軍那樣把沖繩人趕出來,而是返回半島,用輕武器擊退美國海軍陸戰隊的兩棲進攻和地面進攻。

六月五日,雨終於停了,但地仍未干。通往與座—八重岳的道路成了軟綿綿的沼澤地,美國坦克無法通過。直到六月十日美第九十六師才對八重岳發動進攻, 美國陸軍給八重岳起了名叫「大蘋果」。美軍一個團,經過兩天的集中炮擊和近戰後才在「大蘋果」的北部建立起牢固的陣地。

牛島幾乎沒有大炮可以用於阻止敵人。通訊聯絡很差,增援的步兵部隊也沒有按時趕到。在日軍能夠有效地進行反攻前,美軍已鞏固了所佔的每一個陣地,到六月十三日午夜,這道高地防線的整個東半部已開始崩潰。

在小祿半島上頑強抵抗的水兵最終也輸給了美陸戰隊第六師,但激烈的戰鬥卻使美國人付出了傷亡一千六百零八人的代價。日軍司令太田實海軍少將以及五名參謀人員的屍體於六月十五日在地下司令部內發現,屍體的喉嚨已割斷,伸開四肢躺臥在高台上,下面墊的草蓆已被血浸透。

當戰鬥發展到逐個爭奪洞穴時,每天被殺的日本人近千。當天晚上第七師團二十七連隊長金山均大佐把他部下的軍官集中在指揮所裡。他站在一個小小的高台上說,七師團預定在拂曉發動總攻。但他不能按命令行事。他的連隊只剩下不到百人,他認為其它部隊也是同樣所剩無幾。有組織地進行戰鬥已經不可能了。

金山給軍旗澆了汽油,擦了一根火柴點著。軍旗起火時,他說,「過去三個月中,你們經歷了千辛萬苦。諸位打得如此出色,我表示感謝。我現在解散這個連隊。你們可自謀出路。想回本土的可以試試。我是要死在這裡的,你們不應該分擔我的責任。」

他的部下不知如何是好,他們反對自謀出路。金山抽出匕首,凝視著部下,再次告誡他們不要「倣傚」他。他按切腹儀式一聲不響地把腹部切開,鮮血立時噴出來,腦袋耷拉下來。他的副官佐籐大尉舉起戰刀,猛地一砍,金山便身首異地。之後,佐籐朝自己開了一槍。另外一個名叫安達的中尉也拔出手槍。「天皇陛下萬歲!」他喊了一聲,隨即扣動扳機。

·4

當美軍用手榴彈、炸藥包和火焰噴射器去追逐藏在地下的獵物時,戰鬥已變成一場殘酷的狩獵。到六月二十七日,牛島的三十二軍已被打得茫然不知所措。軍紀已毫無約束力。活下來的人做出僅僅幾天前還簡直是不可想像的事情,拒不聽從軍官的指揮;為爭奪食物和水在洞內象野蠻人似的大打出手;殺害當地居民和強姦婦女。

牛島的司令部設在靠近該島北端一個陡峭巖壁的深洞裡。此時,他在等待最後時刻的到來。這個山洞很長,靠近巖壁的頂部,一面出口臨海,距水面二百多英尺,另一面出口臨摩文仁村——也就是面臨正在一點點靠近的敵人。牛島剛讀完巴克納的勸降書。這份被空投到防線後邊的勸降書說:

「閣下的部隊作戰英勇頑強。你的地面戰術贏得了你對手的尊敬……與我一樣,你也是個陸軍將領,長期研究和運用步兵戰術,因此,我相信你與我同樣清楚,徹底摧毀本島日軍的抵抗,只不過是時間問題了……」

對這個勸降書,牛島只微微一笑,但長勇卻譏諷地大哭起來——一個武土,怎麼能考慮這樣的建議呢?急劇惡化的局勢使長勇更發狂了。牛島若有所思地躺在行軍床上,不是讀詩就是寫詩,而長勇卻像一頭關在籠子裡的野獸,在洞內走來走去,不時抓住自己的戰刀,好像遇到了敵人似的。

牛島依然保持著冷靜,對在他身旁擔任勤務兵的沖繩青年特別關心。他像父親似地撫摩他們的頭,詢問他們的家庭情況。

六月十八日中午,他的對手巴克納外出視察一支新的海軍陸戰隊進入陣地情況。他觀察了一個小時,當他走下觀察所時,一顆日軍炮彈剛好在他的上方爆炸。一個珊瑚礁被炸得亂石紛飛,可巧一片尖珊瑚飛進他的胸膛。十分鐘後他便死了。

牛島在山洞裡寫了最後一道命令,他要求部下「戰鬥到底,為永恆事業而犧牲,」但不要去進行自殺性衝鋒。他指示三十二軍的殘部穿上便衣,潛入敵後,加入北部的小股游擊隊。天黑後,首批人員企圖乘黑突圍,但被發覺。整個地區都被照明彈照得通明,那些沒有立刻身死的人,被迫再次鑽進洞內。

第二天中午,一聲巨響震動了牛島所在山洞的北口。美軍坦克已接近摩文仁,朝位於該村南面的山上的洞口開炮。當時,比嘉仁才正在給牛島理髮。比嘉是沖繩人,曾在新幾內亞服役,後來因病被迫返回那霸。當這位理髮師正在收拾理發工具時,長勇走到牛島跟前說:「非常感謝你。」「為啥,」牛島問。「當我本以為你不會聽我的意見時,你卻聽了。按預想的進行了反攻。」

「我想那樣會容易些,」牛島答道,「我向來主張讓部下自己作決定。」

「我曾經想過,如果你不批准我的計劃我就切腹,」長勇粗聲粗氣地說,「但你卻依了我——而且還是笑著答應的。沒讓我費什麼事,所以,我想在今生你我分手之前,感謝你一番。」

在沖繩南端密如蜂窩的幾百個山洞裡,無論是平民還是士兵都同樣面臨死亡。在牛島的司令部西面兩英里的地方,一群當了護士的學生——醫院解散時離開了那裡——與十幾個平民一起在山洞裡避難。山城信子只有十七歲,她在拚命搶救她的妹妹良子。良子也是個護士,已經奄奄一息。但是洞裡沒糧沒水,信子又不敢到洞外去。那群護士被從一個山洞趕到另一個山洞。到十八日晚上,士兵們又命令他們搬遷——到南面去尋找「更安全的避難所」。

又恨又累的護士們只好爬上通向洞口的梯子。上面傳來喊聲「敵人進攻了!」,接著便被槍聲打斷。藍色的火花像雨點似地向梯上的人們撲來。毒氣!刺鼻的氣味衝入洞內。裡邊的人嗆得難受,喘不過氣,眼又睜不開,便東摸西摸地奔向梯子。信子覺得喉嚨好像被什麼東西卡住了,堵得慌。她痛苦地喊著妹妹的名字。她想,地獄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的。手榴彈一個接一個,雷鳴般地炸開,然後是一片沉寂。

「現在,咱們都要死了,」一個男人鎮靜地說,「咱們唱《越過大海》吧。」當他們正試圖唱這首他們最喜愛的愛國歌曲時,信子昏了過去,待她醒過來時,她覺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幸福感,以前睡覺醒來時,從來也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她掙扎著要站起來,可是覺得身體沉重極了。這是怎麼回事,人們都在她周圍呻吟;她也一定是受傷了。她的左腿和脖子開始流血,她發現自己被彈片打中了。

她一再試圖爬起來。妹妹在哪裡呢?她特別想睡,她與睡意鬥爭著,命令自己不准睡過去;她知道,如果向睡意屈服,她就會死的。她像胎兒那樣把雙腿縮起,然後翻身跪在地上。她一邊從躺臥在地上的屍體中爬行,一邊仔細逐個辨認屍體。爬到梯子底下時,她抬頭一瞧,只見洞口有個美軍士兵的身影,映在藍得令人吃驚的天空底下。她克制著自己,不敢咳嗽,然後又回身向黑暗中爬去,繼續進行痛苦的搜索。在山澗的裡面她找到了妹妹,已經死了。

從坦克和游弋在岸邊的艦艇那裡傳來了要求他們投降的廣播喇叭聲,音響效果比塞班和硫黃島戰役時大得多。大批平民和不少日軍放棄藏身的地洞,天快黑時,四千多沖繩平民和八百名士兵投降。士兵們出來時,按他們所得到的指示,全都光著上身,其中一人手裡拿著戰刀來到美第七步兵師的陣地前沿。他筆挺地立正站著,敬了個禮,把軍刀交給阿爾文·漢納上士。另一個士兵拿著兩本字典——一本英日字典,一本日英字典——查了一會之後高聲地說:「我們打敗了,悲慘,丟臉,墮落。」

六月二十一日晚,當牛島給大本營拍發訣別電時,長勇也在寫自己的訣別信,希望有人將它面交。「我軍運用了一切能用的戰略和戰術,浴血奮戰,但是,在物質上佔優勢的敵人面前,這些都沒有多大效果,」他寫道。他又說,在離開人世時他「並不遺憾、驚慌,不覺得可恥或內疚。」

在最終的職責盡完後,這兩位將領作好了死的準備。一向表情嚴肅的八原大佐請求牛島允許他自殺。牛島溫和地但堅決地拒絕了他的請求。「你要是一死就沒有人知道沖繩戰役的真象了。要暫時忍辱負重。這是你的司令給你的命令。」

六月二十二日太陽升起不久,牛島叫比嘉最後給他理一次發。到了中午,美軍已佔領山洞的北半部。幾小時後,牛島開了菠蘿罐頭——洞內的最後食品——分給在場的所有人,不管是軍人還是老百姓。

傍晚,牛島和長勇莊重地並排跪下來。長勇故意把頭放得低低的,伸長脖子。五段劍師阪口大尉舉刀砍了下去,但他右手受了傷,砍得不夠深,籐田軍曹接過了刀,一刀便把頸骨砍斷。

「沖繩人一定會恨我的,」牛島一邊露出腹部一邊遺憾地說。他一聲未吭地切開了自己的腹部,他的頭被別人砍下。然後,七名參謀用手槍集體自殺。

同一天,嘉手納機場附近的美第十軍軍部裡,軍樂隊奏起《星條旗不落》,第十軍、兩個軍團及各師的代表在一旁立正站著。旗手升起星條旗,表明美軍已佔領沖繩。

然而,對成千上萬仍在躲避美國人的日本士兵和平民來說,這個苦難卻遠沒有完結。十三歲的金城茂從家人躲藏的洞裡爬了出來,破滅荒第一次仔細看清了敵人。他們光著上身,像動物似的身上長著毛。金城想,這下完了。他不相信敵人傳單說的不殺害俘虜,他想會被割掉鼻子和耳朵的。回到洞裡後,他與家人團團圍坐在一起。有一個人用手榴彈敲著岩石,然後引著火把它扔進洞裡。金城只覺得天崩地裂。他聽見他的妹妹在說些什麼,然後是死亡前的呻吟。

「我沒有死,」有個人在說,然後哀求地說,「再扔一顆吧!」

第二顆手榴彈爆炸聲震撼著這個小小的山洞。人肉一塊一塊地打在金城的身上。仍有幾個人活著,但已沒有人說再來一顆。有人建議切斷血管自殺,但誰也沒有行動。早晨,有人用英語喊了一聲:「出來!」幾乎就在同時,一個罐子滾進了洞內,冒起白煙。又有兩顆催淚彈爆炸。由於窒息得難受,金城爬到洞外,雙腿大量出血。他覺得有個土兵把他背在背上。到真壁村後,那個敵兵(是個陸戰隊員)把他放了下來,開了一個蛤蜊罐頭。上面雖然貼有日本商標,但金城想它一定是放了毒的,拒絕吃。那個敵兵說了些什麼,之後便給金城砍了兩根竹竿當枴杖。這個少年一拐一跳地前往收容所時,他暗想,屠殺將在什麼時候開始呢?

在西北方向一英里處,一個多星期來美軍一直用煙霧彈試圖肅清一個多層的迷宮似的地洞中的殘敵。裡面至少有三百名土兵和八百名平民。在艦隊司令太田死後,宮城嗣吉少尉從小祿半島逃了出來,他很幸運,找到了妻子貝蒂——她是夏威夷人。此時,宮城——他是沖繩最著名的「空手拳」專家——已給煙嗆得喘不過氣來。他背著失去知覺的妻子,趟著齊腰深的泥漿,向山洞深處走去。

再往裡走,泥漿已經變成了水流,水越來越深,很快便沒到了肩部。水使貝蒂甦醒過來。當宮城無法踏到底時,他便把蠟燭交給妻子,嘴裡咬著她的衣服,游泳前進。每游幾英尺他都想把雙腳放下去休息一下,但總是陷入爛泥中,他拚命掙扎著,使自己的頭部露出水面。這苦刑似乎沒完沒了,他根本不知道還得這樣游多久。後來,他的腳終於踏著堅實的底,他才得以放鬆一下疲憊不堪的肌肉。宮城夫婦登上一個高處後,發覺洞內涼風襲人,洞口一定離他們不遠。他們又看見前面有亮光。這原來是燭光,有五、六個平民團團坐著。

方纔的苦刑使他們產生了一個信念:與其在黑暗中死去,毋寧死在陽光燦爛的地面上。在出口處他們聽到了美國人說話的聲音。貝蒂喊了一聲「哈羅!」。她說她是夏威夷人,跟她在一起的還有她哥哥。

「我們救你們來了!」有人應聲喊道,「出來吧!」

他們出洞後,發現面前是一個直上直下的坑,深約二十英尺。上面,沿著坑口架著一圈步槍,有人扔下繩子,接著十多個美海軍陸戰隊員順著繩子下來了。宮城夫婦不但沒有被殺,反而被迅速地拉上了地面。對眼前發生的一切他們幾乎不敢相信。美國人爽朗地笑著,把食品、水和香煙塞給他們,一個尉官和宮城握了手,陸戰隊員擁抱了他們。之後,土兵們便把一桶一桶的汽油搬到洞口。宮城試圖阻止他們。他激動地打著手勢,解釋說,汽油著了火不但會燒死在上層坑道的日本土兵,而且也會燒死在下層坑道的老百姓。他自告奮勇要回到洞內去把老百姓帶出來。他穿起嶄新的日本海軍陸戰隊軍裝,重新回到洞裡,衝過有武器的日軍警衛的攔阻,把八百名百姓全部帶了出來,向美軍投降。

那天晚上,在沖繩最南端靠近海岸的一個荊棘叢中,師範學校教官仲宗根政善率領的十三名護士準備集體自殺。 數千名平民,一方面想作為真正的日本人死去,另方面也因為害怕美國人,已經用手榴彈自殺。姑娘們團團坐著,高唱由她們的年青的音樂教師譜寫的令人難忘的《永別之歌》。仲宗根心潮起伏,獨自離開那裡,想去清醒一下已經混亂的頭腦。他想,在無聲無息中死去,多麼沒有價值啊!樹葉上的露水在月光的映照下閃閃發亮,既美麗又神秘莫測。

天快亮時,他發現穿著綠色軍服的美軍正躡手躡腳地朝他們走過來。這些就是盎格魯—撒克遜惡魔,但他再也不怕他們了。他,還有這些姑娘們,為什麼要自殺呢?他急急忙忙回到姑娘們那裡,發現他的學生們緊緊地抱在一起。

「仲宗根老師,現在死行嗎?」拿著手榴彈的姑娘問。就是她,從一開始就主張自殺。

仲宗根讓她們等一等——他暗中希望能拖過去,即使不能也要等美國人來了再說。兩個年紀最輕的姑娘抽抽噎噎地哭著叫媽媽,人們便允許她們離開了圈圈,拿手榴彈的姑娘又問時間是否到了;仲宗根再叫她等一等。他走到岸邊,截住了敵人。一個美軍在紙上寫下了「食物——水」。仲宗根帶著美軍回到了姑娘們那裡,試圖說服姑娘們相信,美軍——此時又圍了上來——不會用任何方式傷害她們的。但她們依然十分害怕「洋鬼子」,直到看見一個美軍一手拿著步槍,一手抱著一個嬰兒並不斷在說「別哭,別哭」時,才放了心。姑娘們一個接著一個離開那個圈圈——除那個拿手榴彈的姑娘,其餘全離開了。仲宗根從她手中奪過手榴彈。她轉身飛跑至岸邊,縱身跳入水中。土兵們把她拉了上來,她掙扎著,身體被珊瑚割破,鮮血淋淋。仲宗根自以為自己是唯一投降的沖繩人,他竭力抑制自己的恥辱感,心想,至少他救了他學生的命。

然而,投降的遠不止仲宗根一人。在爾後的一個星期中,至少有三千名土兵和勞工,在宮城少尉和其他日本人的呼籲下,向美軍投降。宮城與一些日本人,主動走進深洞內把他們的同胞們救出來。那些拒絕出來的,則被火焰噴射器燒死或用炸藥炸死在洞內。在同一個時期中,九千名日軍就這樣死在洞裡。

七月二日,沖繩戰役正式宣告結束。在整整三個月中,戰死的或失蹤的美國海軍陸戰隊和水兵共計一萬二千五百二十人,是在太平洋的戰爭中損失最慘重的。

日本人喪失十一萬陸軍。另外,平民的傷亡也達到空前的數字。在兩軍對陣下,約有七萬五千名無辜的男女和孩子死於非命,而他們所作的又都是無謂的犧牲。日本輸掉了在本土外打的最後的一個、也是最大的一個戰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