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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最後一次出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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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日本向南彎彎曲曲朝福摩薩伸去,像條七百九十英里的長尾巴,是一串由大約一百四十個島嶼組成的琉球群島。在這個群島的正中,就是守衛日本本土的最後一個重要堡壘沖繩。這個島呈窄長形,南北長六十英里;中部附近只兩英里寬,地勢平坦,可築機場,還有兩個深水灣,宜做海軍基地,是入侵日本本土的理想中繼地區。該島的氣候是亞熱帶氣候,受黑潮(太平洋灣流)和小笠原暖流影響。空氣濕度終年很高,雨量很大,而且沒有規律,有時一天下的雨等於一個月的平均雨量。從五月到十一月,每月要有兩次颱風襲擊。

沖繩是東方的交叉路口,與日本、中國和福摩薩的距離幾乎都一樣,它既受上述三者的影響,也受南太平洋諸島的影響。一三七二年,沖繩被明朝的創始人佔領,編為進貢地。兩個世紀以後,從九州來的日本人劫掠了該島,但仍允許當地居民繼續向中國進貢。這種獨特的雙重從屬現象一直延續到一八七五年。那一年裕仁的祖父派兵完全控制了琉球群島。四年以後,明治天皇正式吞併該群島,規定日語是官方語言,派出知事取代沖繩王。作為殖民地,沖繩的四十五萬居民——大部分聚居在南部比較適宜於居住的地區——仍像世世代代那樣,主要以農業為生,生活艱苦。

儘管這樣被忽視,但是,到了與英美開戰時,沖繩卻成了帝國的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並作為日本的四十七個都道府之一在國會裡有代表。名義上說,沖繩的居民是一等公民,但是本土人卻沒有把他們看作社會上的平等者。沖繩人繼承的傳統是混雜的,他們認為自己是日本人,與東京居民一樣效忠天皇,不過,他們大多數人卻像中國人一樣崇拜祖先,他們的獅子(用奇形怪狀的獅子表現出來的守門神)既是中國式的也是日本式的。但只有在沖繩,才把各種大小姿勢和各種色彩的陶築獅子安在瓦屋頂上,隨時準備襲擊任何不友好的闖入者。

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的頭三年裡,在琉球群島駐防的日軍不到六百人,到一九四四年四月一日,才在沖繩配置第三十二軍 (三個整師團和一個旅團)。同年底,由於精銳的第九師團被調至福摩薩,力量大大削弱。然而,三十二軍軍長牛島滿中將——他是個冷靜而幹練的軍官,不久前曾任陸軍土官學校校長——卻仍有一支相當雄厚的力量:滿洲開來的一萬四千人的第二十四師團,包括幾千名沖繩新兵;第六十二師團,一萬二千人,主要是曾在中國作戰的步兵,以及第四十四獨立混成旅團的五千人。他還擁有一個坦克連隊(團),十四輛中型坦克和十三輛輕型坦克,各種炮兵部隊,擁有相當大量的二十二毫米機關炮、七十五毫米的火炮、一五o毫米榴彈炮、八十一毫米臼炮,以及二十四門三二o毫米、能發射六百七十五磅的炮彈的臼炮。

除此之外,牛島還有兩個船舶工兵連隊(團),各種各樣的勤務部隊和一支擁有二萬人的殷切要效忠天皇的民間防衛隊。

第九師團的調走迫使牛島重新制訂了防衛計劃,以便最大限度的使用其餘部隊。他幾乎肯定敵人將在島的中下部西海岸沿著寬廣的渡具知海灘登陸,因此他把兵力集中在南部。他還開始盡可能把海軍和後方部隊改編成第一線兵。他從為了駕駛自殺攻擊艇而成立的海上襲擊大隊(營)抽調出五千五百人當步兵。雖然這些步兵裝備差,又沒受過多少訓練,但是,他們都很想在陸上作戰。另有一萬名海軍人員也被改組成部隊,由一名海軍將領指揮。為了使更多的軍事人員能參加戰鬥,把三千九百名沖繩人臨時編入第三十二軍,作為勞務部隊,六百名學生被分在各司令部當傳令兵、勤雜兵或報務員的助手。一群熱情高漲的高中畢業生被訓練來參加戰鬥,其中七百五十人組成一支特別「鐵血勤皇隊」,訓練他們深入敵後開展游擊戰。

在沖繩兩大城市那霸和首裡上方,有著防守的理想地形。牛島就在這裡建立防禦陣地,包括一系列同心碉堡。這些碉堡朝北,橫斷全島。在高地和丘陵有無數洞穴、暗堡和炮台,還用錯綜複雜的地道相連。連星羅棋佈於鄉間的七絃琴形狀的中國式墓碑也不顧許多沖繩老年人的反對被改為碉堡。如同在疏黃島一樣,牛島的戰術是讓敵人上岸,只在準備好的陣地上與之交鋒。到三月間,包括「防衛隊」在內的十萬名守軍已各就各位。主要的防線由兩個最有經驗的師團防守,第三師團第四十四混成旅團則部署在沖繩南端,以防敵人在該地區登陸。島的北半部只有象徵性的防禦——兩個大隊(營)。

牛島正確地預見到美國人的計劃。他們將於渡具知海灘登陸,雖然南部也有一支佯攻部隊上岸。這個代號為「冰山」的戰役,是陸海軍的聯合行動,由曾經反對入侵福摩薩的斯普魯恩斯將軍任總指揮。所有地面部隊則由陸軍將領西蒙·博利瓦·巴克納率領——他也是反對入侵福摩薩的。他的父親曾是美國內戰時期南軍最初的將軍之一,曾從北軍的獄中逃出,小巴克納膘悍剛勇,好走極端。在阿留中群島戰役中,他曾睡在單薄的草蓆上只蓋一條被單,為了訓練自己不戴眼鏡能看書,他常斜著眼看東西,他的第十軍由六個有戰鬥經驗的師組成,一半是陸軍,一半是海軍陸戰隊,陸軍曾在聖埃斯皮裡圖和萊特訓練和演習,海軍陸戰隊則利用瓜達卡納爾。把十八萬三千名攻擊部隊和七十四萬噸貨物運往戰場的任務是異常艱巨的。必須動用四百三十艘攻擊運輸艦分別從西雅圖到萊特的十一個港口裝船。

第一步,是要在三月二十四日拿下那霸以西十五英里一群多山的小島慶良間列島。要對付的只有七百五十名守軍,但他們卻分散在丘陵和山洞裡。到當日黃昏,這些島嶼很明顯馬上就會成為美國的海上飛機基地和艦隊的停泊地。

同一天,開始對沖繩進行有組織的艦炮轟擊。一個星期後,蛙人公開在渡具知海灘排除障礙,引發地雷,陸地上的日本人既欽佩又難過地看著他們,但服從命令不開槍。炮擊於三月三十一日達到高峰。炮擊停止後,負責指揮登陸準備的海軍少將布蘭迪宣佈,「準備工作已足以保證登陸成功」。就在此時,二萬七千二百二十六發五英吋或更大口徑炮彈已在沖繩島落下。炮擊效果似乎是摧毀性的, 但主要防線仍幾乎完整無損,四月一日拂曉——那天是復活節——艦炮射擊又一次喚醒牛島的部下。西海岸的守軍從掩蔽處探頭往外一瞧,看到了可怕的景象:有一千三百艘艦艇雲集在近海。

那天是「l日」(代表love「愛」)。八時,滿載著頭戴鋼盔的攻擊部隊的登陸艇開始向海灘前進,坦克登陸艇放出兩棲裴甲車和兩棲牽引車。整個上午,兩個陸軍師和兩個海軍陸戰隊師的上岸過程中,他們幾乎沒有遇到抵抗。「這簡直令人難以相信,」羅伯特·謝羅德寫道。「我活得比我原來估計的久了,」第七師的一個步兵登上一個山頭時說。他的話反映了大家的想法。到晚上,已有六萬餘美軍登上一個長不足三英里寬不到一英里的灘頭陣地。除了在瓜達卡納爾登陸未遭到抵抗外,這次登陸是在任何一次大規模登陸作戰戰役中代價最小的——死二十八人,二十七人失蹤。「我們在規定登陸時間開始後一個半小時上岸,沒有人向我們開搶,甚至連腳也沒有濕,」美國兵喜愛的記者厄尼·派爾報道說。在沖繩登陸是件輕鬆愉快的事。

第十軍迅速全線進擊,在機場周圍稍微遇到「防衛隊」一點抵抗。到第二天結束前,嘉手納機場不但已經攻下並己修復,可供緊急著陸使用。第三天,轉向北面的海軍陸戰隊把沖繩攔腰切斷,分成兩半。南下的陸軍繼續遭到零星抵抗,在日軍指揮部所在地島袋村,他們遇見兩個顫抖的日本老頭兒,不斷向他們鞠躬。其中一人是村長,另一人是村議員喜納昌盛,是個教員。喜納曾說服一千三百名村民留在村裡,不要逃到鄉間去冒餓死的危險。

「美國紳士們,」喜納喊道,「我們是沖繩的基督徒!」

美軍警惕把槍對準這兩個沖繩人。大家緊張地等了幾分鐘,直到來了一個當翻譯的日裔美國人托馬斯·比嘉。「老師,」他抓住喜納的手喊道,「喜納老師,你不認識我啦?我叫比嘉太郎。在小學時,我是你的學生。」

那天,美軍分頭向南北縱深推進。敵人在哪裡呢?海軍陸戰隊第十二團的詹姆斯·布朗中校寫了個紙條給師部軍需官:「上校,請給我們一具日本鬼子屍體。我部下許多人還從未見過日本人。我們會替你把他埋掉的。」

·2

由於沒有任何方面的支持,小磯首相的政權已注定要垮台。儘管如此,他們竭力試圖挽救他的內閣,卻無濟於事。他初則向天皇建議大改組,繼又提出辭職,使天皇其名其妙。他也向木戶提出改組的建議,木戶的反應很冷淡。小磯垂頭喪氣再晉見天皇。他的冒冒失失使天皇很難堪,只說了一句「慎重研究」。

天皇的話是婉轉地暗示小磯下台,但小磯繼續獻媚求寵。他對東久邇宮說, 如果讓他復出,他能「把這場戰爭打好」,可以任命他當陸相。他抱怨說,陸軍曾一再拒絕他要換掉杉山陸相的請求,他準備直接向天皇提出這件事。天皇陛下還是不表態。

為了挽救自己的政府,小磯已用盡了一切辦法。一氣之下,他四月四日下午對木戶說,他準備次日辭職。內大臣的最重要的作用就是挑選新首相。按照傳統, 木戶必須首先召集重臣徵求意見,然後再向天皇提出建議。但是這次卻必須立刻進行初步調查,以保證挑選出來的人既能為和談努力又能被陸軍接受。

這是個破例的做法,但卻是天皇陛下完全同意的。四月五日,在小磯向天皇提出正式辭呈的同時,木戶侯爵分別試探了四位軍方首腦。他說,現在也許是建立「大本營或戰爭指導內閣」的時候了。這個內閣的首相當然是個軍人,不但要能控制國務,還要能控制最高統帥部。然而,陸軍參謀總長梅津和陸相杉山都對這樣一個內閣表示冷淡。梅津承認,沖繩的戰況很糟,但日本「必須準備打到底」。杉山也同樣悲觀,但仍抱著希望認為俄國打敗德國後可能會向她的同盟國建議與日本講和。海軍軍令部總長及川古志郎對戰爭的結局將會如何拿不出定見——他不相信沖繩一戰如果打勝就能結束戰爭;敵人是會再一次進攻的。

這三個人的意見向木戶表明,統帥部私下已認識到,戰爭是打不贏了。至於第四個人,即海相米內,他的秘密鼓吹和平,木戶當然是很清楚的。此外,米內已物色到一位合適的首相人選,鈴木貫太郎海軍大將。木戶覺得這個推薦似乎是理想的。這位前侍從長是個「大人物」,天皇曾親切地稱他為「親父」。

下午五時,所有重臣——除若椒男爵因火車晚點未趕到——都聚集在宮中,挑選新首相。木戶和樞密院新議長也參加(原嘉道於一九四四年逝世),新議長剛好就是木戶看中的首相人選——鈴木大將。東條是第一次以重臣身份出席會議,他警惕而咄咄逼人,從一開始就使人看出他反對任何主和派人選。全體重臣都反對他,但不公開表露出來。他們生怕驚動好戰主義者,不能冒公開衝突的風險。

「小磯的辭呈說,無論是國務還是統帥機構都需要改正,」東條說。 「這是什麼意思,」這句話既是提問又是挑戰。

「小磯首相沒有加以專門的說明,」木戶回答說。

「戰爭期間政府更迭頻繁不好,」東條以挑戰的口氣說,「下屆內閣必須是最後一屆!目前,國內有兩股思潮,一派人認為為了確保國家的未來必須打到底,另一派人則想迅速實現和平,即使無條件投降也在所不惜。我認為我們必須先解決這點。」

「下一屆內閣必須考慮各種各樣問題,」岡田啟介海軍大將說。他像鈴木(岡田私下也有意讓鈴木當首相)一樣,在「二·二六」事件中死裡逃生。「這是一屆肩負日本命運到底的內閣,它將集結國家的全部力量。和戰問題不能在這裡決定。」

室內一時沉默下來,氣氛彆扭,兩位文官,即平沼和廣田,想撫慰東條一番。兩人都假情假意地說,戰爭一定要打到底。重臣們開始討論未來首相必須具備的條件,卻沒有提出具體的人,一小時過去了,最終還是樞密院議長鈴木建議從重臣中選擇一人擔任。「當首相是很累的差使,我想請我們當中最年輕的近衛公爵出任。」

近衛謝絕,他由於自己過去三屆內閣所犯錯誤以及施政不當而名譽受損。平沼根據這些理由同意不讓近衛出任,他重申(說給東條聽的)戰爭必須大力進行下去,然後他提出木戶和岡田的意中人選——鈴木海軍大將,在座的都表示贊成。

「我同意,」近衛說。

「這意見很好,」若椒說,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參加會議,並連聲道歉。 「沒有再好的人選了。」

鈴木自己卻反對,他曾答應家裡人不接受這個職位。「我記得我曾對岡田將軍說過,如果軍人掌政,必定會把國家引向失敗。羅馬的覆亡,德皇的下野和羅曼諾夫王朝的命運都證明了這點。鑒於這個原則,我不能接受這種榮譽。另外,我的聽覺也不靈。」

平沼請求他重新考慮。「公眾信任你的正直和忠誠。」

就是東條也難以不同意鈴木——他是個虔誠的道教徒,沒有野心,出身於軍人世家,他兄弟是受人尊敬的陸軍大將——但他還缺少一項重要的資格。東條先是讚揚他一番,但對他的軍人不應過問政治的信條卻提出異議。「敵人越來越沉不住氣了。他鋌而走險,可能試圖在日本本土某地登陸。那時,保衛本土將是生死存亡的事。政府和統帥部必須融為一體。因此,首相必須現役軍人才行。」他提議鈿俊六元帥出任首相。

木戶控制住自己。「你的意見呢,廣田先生?」

「咱們得從陸軍或海軍裡選個能控制和領導他們的人。」

「請發表你的意見,岡田將軍。」

除了鈴木外,岡田不願提別人,而東條義斷然拒絕選鈴木。岡田說:「我不知道還有什麼人,所以,我沒有什麼好說的。」

木戶承認,本土不久就將成為戰場,因之,新內閣必須得到全國的信任。然而,就在這點上他與東條分道揚鑣。「我個人意見是,」他說,「希望鈴木閣下能出馬。」他把臉轉向東條。

「我們必須以比你更大的視野來看待時局。」

東條眼瞪瞪地望著木戶。直到此刻之前,他一直抑制著他對木戶的憎恨心情,他認為自己的下台是水戶造成的。「要非常謹慎,不然,我怕陸軍會不服。如果是這樣,新內閣就會垮台。」

這句話,與其說是嚇倒了木戶,倒不如說是激怒了他。「陸軍不服可是非常嚴重,」他說,「你自己是否也這樣想?」

「我不能說我不這樣想。」

木戶寸步不讓。「這次會議的氣氛確實是充滿反軍情緒的。國民也許會不服從陸軍!」

東條的高壓態度惹得岡田也奮起行動。「在這樣一個危急關頭,」他憤怒地大聲說,「一個曾當過首相的人怎敢說陸軍會不服!」

東條自知話說過了頭。「對不起,」他說,「我收回我剛才說的話。我的意思是說,陸軍不會同意這樣的人選。」

東條孤立了。會議的整個趨勢不利於他。

「我將牢記這一切,」木戶總結說,「向陛下陳述我的見解,請陛下裁可。」幾分鐘後,八點鐘,會議休會,重臣們到附近一間房進晚餐。飯還沒有吃完,木戶請鈴木同他一起回會議室。「如果由你組閣,」木戶對他說,「我們將要你擔負重大任務。」鈴水固辭;他認為自己不宜擔任此職,也缺乏信心。

木戶堅持要他出任。時局太險,不容許他以軍人不得過問政治來推辭。「還不止是如此,將軍。我們必須向天皇舉薦陛下絕對信賴的人。」

鈴木投降了。「如果陛下命令我組閣,我就接受,」他說。他的聲調既不動感情,也沒有絲毫勉強。十時,這位七十八歲因年老弓背的海軍大將,走進天皇書齋。除侍從長籐田尚德外,只有天皇陛下一人。他只簡單地說了一句「我命令閣下組閣。」他沒有按傳統發表幾句訓誡和組閣條件。

「陛下器重,我不勝欣喜榮幸。但正如在今天下午的重臣會議上那樣,我懇請辭去。」不到一小時,他已兩次變卦。「我不過是陛下一個卑賤海軍軍官,對於政治毫無經驗。另外,我也沒,有政見。我的座右銘是遵循明治天皇關於軍人不要干預政治的格言。因此,懇請陛下寬恕,我不能領陛下大命。」

天皇會心地微笑。「鈴木,我懂得你的意思,理解你的處境,但在緊要關頭,除你之外,沒有人能擔當此重任。我委你以大任就是這個原因。」

鈴木緩緩退出說,「如陛下准許,我想再全盤考慮一下,」但是,天皇的誠意已又一次使他決定改變主意。由於他擔任過七年多的侍從長,他還能正確理解陛下沒有說出的話:盡早收拾戰局。

·3

當晚在瀨戶內海,大大小小的告別宴會使第二艦隊的超級戰列艦「大和」及另外九艘軍艦充滿活躍氣氛。第二艦隊司令伊籐整一中將曾得到聯合艦隊司令豐田大將的命令,要他率領這些殘餘艦隻去襲擊停泊在沖繩海面的敵艦。豐田把這一自殺性出擊通知了聯合艦隊的所有指揮官:

「帝國命運確實在此一戰。卑職已號召,組織一支海面特攻部隊,以壯烈無比之英勇突入作戰,以此一舉振我帝國海軍聲威,發揚帝國海軍海面戰鬥之光輝傳統,榮光後世。各部隊,不論是否特攻部隊,都要下定決心殊死奮戰,徹底消滅敵艦隊,為皇國奠定永恆基礎。【戰後,豐田將軍說:「我那時非常清楚,沒有飛機掩護的軍艦特會遇到什麼命運,也知道成功的可能性很小。然而,我們必須盡力去援助沖繩的部隊。」——作者注】」

古村啟藏少將在他的旗艦輕巡洋艦「矢矧」為第二驅逐艦隊軍官舉行的宴會是狂暴喧囂的。每艘軍艦都只有剛夠單程航行的燃料,軍官們知道此去必死無疑。這倒使他們無所顧忌了。軍官們在高唱《櫻花之歌》這首歌時,古村和「矢矧」艦長原為一大佐離開了他們,隨意到艦上各處看看。在水兵船艙,他們發現部下在吊床上睡得很安寧。在輪機室,有個輪機兵滿身大汗地檢查發電機,他對原說:他要絕對保證到沖繩後不發生電力故障。

原深受感動,又加喝過酒,爬上了甲板。他靠著一根柱子站在那裡,心下萬分高興。「日本萬歲!」他一邊喊,眼淚一邊流下面頰。「矢矧萬歲!日本萬歲!」

豐田的參謀長、曾參加過襲擊珍珠港以及中途島和瓜達卡納爾海面航空母艦戰鬥的老將草鹿龍之助中將曾極力反對第二艦隊的自殺性出擊,「大和」本來可以在保衛本土的戰鬥中發揮更大作用。然而,被選派去瀨戶內海親自解釋這次任務的意義的卻偏偏又是他。草鹿於四月六日上午飛往那裡(第二艦隊於該晚出發)。伊籐懂得這次任務的意義,只有一件事他需要問明:「如果我們在途中就受重創,不能繼續前進,那我該怎麼辦!」

草鹿無法解答他的問題。「這要你們自己去決定。」於是,他們干了最後一杯酒。

「我明白了,」伊籐說。「請不必為我不安。我的心情很平靜。我沒有什麼值得遺憾的,我心甘情願出征。」他請草鹿代他向各上級長官致意。草鹿對他們說,這不但是日本的最後機會,也是聯合艦隊的最後一次機會。他們必須在沖繩海面突破美國的海軍部隊,讓自己的艦隻擱淺。「大和」的大炮——射程為二十五英里——能夠摧毀敵人的陣地。

大家私下是有懷疑的,但誰也沒有說出來。然而,「大和」艦長——有賀幸作少將卻求戰心切。這個人永遠是笑嘻嘻的,每當草鹿說到什麼,他總愛拍拍肚皮。原大佐寫了一封信告訴家裡他將出發去海上攻擊:

「……在這次出擊沖繩中能擔任艦長,既無上光榮又責任重大。我很高興有這個機會,也感到自豪。為我驕傲吧。再會。」

多餘的給養都從軍艦上卸下來。病號和少尉後補生都被強迫離艦。下午三時,艦隊起錨。其時,陽光穿過雲霧。原大佐的巡洋艦「矢引」開路,跟著是四艘驅逐艦,然後是「大和」,還有四艘驅逐艦斷後。

在十艘軍艦緩緩駛出瀨戶內海的同時,開始了對集結在沖繩海面的美國艦隻的十次大規模空襲的第一次。三百四十一架轟炸機進行了近四小時的常規轟炸,三百五十五架「神風」攻擊機撞擊了美艦。到黃昏,已有三艘美驅逐艦、一艘登陸艇和二艘彈藥運載船被擊沉,另有十艘艦隻受重傷。

在「大和」艦上的伊籐中將,聽說目睹三十艘敵艦沉沒、二十艘起火的消息後十分高興。天空,草鹿乘水上飛機跟隨著艦隊,直至燃料剛夠返航才告別,他向艦隊揮手致意,小飛機便飛回去。當晚,「矢矧」的一千名海軍在甲板上集合,傾聽原大佐宣讀豐田大將激勵他們殊死奮戰的最後一封電報——帝國命運「在此一戰」。「萬歲!」聲過後,原又作了他自己的訓示,使大多數乘員感到憤慨。他說:「我們的任務,看來像是自殺,而且的確也是。但是,我想強調說明,自殺並不是我們的目標。目標是勝利。你們並不是被趕上祭壇的羊群……一旦本艦受重創或打沉,你們要毫不躊躇地逃生,以便再戰。仗還是有得打的。你們切不可自殺,你們要把敵人打敗!」

這次,艦上沒有響起「萬歲!」聲。有個大尉,心下不安,打破沉默問道:在軍事學院時,曾教導要與軍艦共存亡。原明白他的掛念。「在封建時期,」他說, 「生命被輕易地浪費,我們是處在二十世紀。『武士道』的經典說,武士活著的時候要隨時準備死。」然而,這並不是說,他們應該毫無意義地去死。「我們要打贏這場戰爭,不要老想到死。」他號召大家挽回戰局。這時大家自發地喊出天皇和「矢矧」萬歲。

晚八時,第二艦隊小心翼翼地駛過豐後水道的水雷區,進入太平洋。伊籐下令艦隊以每小時二十海里的速度沿九州海岸而下。(他的艦隊業已被兩艘美國潛艇發現。)拂曉時,十艘軍艦已開進九州以南的公海。他們把隊形調整成環形,以「大和」居中,採取之字形曲折航線南下衝繩,時速為二十四海里。最後一批護航機返航。九州海岸消失後,海上便只有艦隊了。

早晨八時,天空烏雲壓頂,大雨向艦隻襲來。一小時後,驅逐艦「朝霜」開始掉隊。它發出信號說,發動機出了故障,但將設法修理。不久,它也消失了。烏雲漸漸散開。十一時三十分,東方十英里的空中出現一架海上飛機。那是美機。之後,前方某島上的觀察哨發來警報,有二百五十架敵機正向南飛去。

仍然擔任第五艦隊指揮的斯普魯恩斯將軍曾告訴馬克·米切爾的第五十八特遣部隊,讓敵艦繼續南下,用海面部隊的大炮去對付它們。但是,米切爾卻想利用這個機會永遠證明,他的飛行員是能夠炸沉這艘最強大的水面艦隻的;海軍航空兵曾聲稱他們在菲律賓炸沉「武藏」,但也完全可能是潛艇打沉的。「武藏」的姊妹艦「大和」的突然出現,「提供了證明飛機的優越性的大好時機——如果需要什麼證明的話。」

米切爾讓第五十八特遣部隊第一組和第二組派出飛機後,轉身對他的參謀長說:「請通知斯普魯恩斯將軍,除非另有指示,否則我提議於十二時進攻『大和』出擊艦群。」發給斯普魯恩斯的電報如下:「你攻呢還是我攻?」斯普魯恩斯在他電報的空白處批上:「你攻」。

午後不久,在「矢矧」艦橋上的古村將軍首先看見有飛機飛來。「他們來了!」他對原大佐喊道,艦隊散開隊形,乘員們奔向戰鬥崗位。突然,下起大雨,把艦隊掩蓋起來,但只下了十分鐘。「矢矧」的一個觀察哨喊道:「左前方發現飛機!」

原轉過身來。四十多架飛機穿過低厚的雲層俯衝下來。「大和」的一百五十門高射炮和高射機槍躊躇了片刻,然後空中出現一團團黑煙,還有曳光彈。但美機卻衝破這道火網。兩顆炸彈在「大和」的主桅桿附近爆炸,一枚魚雷打進這艘戰列艦的左舷。

為了逃避這次猛攻,八千五百噸的「矢矧」衝進大雨區。十二時四十五分, 「矢矧」中炸彈一枚,艦身震動。幾乎就在同時,艦身大震,原來左舷艦身吃水線以下中魚雷一枚。「矢矧」停了下來,一籌莫展,死在海上。此時,第二隊前來進攻的敵機又衝出雲端。一顆炸彈炸中前甲板,另一顆炸中艦尾;一枚魚雷打進右舷艦首。「矢矧」強烈地抖動,原大佐想,它好像是紙糊的一樣。

從雲塊之間晴空飛去的敵機似乎得意忘形。四周突然靜得怕人。原察看了自己的受重傷的巡洋艦,十分沮喪。古村想轉移到一艘驅逐艦上去,繼續前往沖繩。於是,向驅逐艦「磯風」發出信號,叫它開過來救援餘生者。正當「磯風」緩緩駛近這艘不幸的驅逐艦時,卻被第二批突然從雲瑞飛出的美機捕捉住。「矢矧」也遭機槍掃射。古村拒絕登上小艇脫身。他寧死在「矢矧」艦上,也不願死在一條無名小艇上。

幾海里外,「大和」歪七扭八的甲板上躺著一大堆屍體,有的流出腸子,有的斷肢缺腿。鮮血順著甲板排水口外流。艦身已歪,速度降至十八海里。但有賀將軍仍朝沖繩前進。下午一時三十五分,第三批美機——像有一百五十架——飛來,集中轟炸已損壞的左舷。「大和」轉身逃跑,左舷又中兩枚魚雷——這是第五第六枚——中甲板則中七八顆炸彈。機槍子彈如「雨點般」打來,半數高射炮手中彈身亡。方向舵已被炸壞,艦身傾斜至十五度。

下午一時五十分,負責排水的軍官給艦橋打電話:「進水已達到最高限度。為了阻止艦身繼續傾斜,必須向右舷輪機室灌水。」這就是說時速要減到九海里,但是,防空指揮官已請求了半個小時,希望糾正艦身傾斜度,以便對空射擊。副艦長野村次郵大佐躊躇了片刻。「向輪機室灌水!」他說。

「大和」漸漸平過來。接著左舷又中一枚魚雷,艦身再次傾斜。下午二時, 「大和」中了第八枚魚雷,這次是在右舷。應急輪艙室來緊急電話:「這裡水太多。我們無法再操舵。」輪舵指揮的話音被切斷了。

「艦首向北,」有賀將軍喊道。按照傳統,死人應該臉朝北;有賀也要讓即將死亡的「大和」這樣做。但是,應急輪舵室的水手已經淹死在崗位上,軍艦開始慢慢向左舷打轉。艦首的臨時救護所已被打掉。艦身又中魚雷三枚,傾斜增至十八度,時速降至七海里。

巡洋艦「矢矧」正在迅速下沉,甲板已浸水。不管原大佐往哪裡瞧,他看見的驅逐艦不是在下沉就是在燃燒。有兩艘似乎沒有受傷,它們正在「大和」周圍來回保護「大和」。古村將軍覺得海水已漲到大腿。他看了看表——二時零五分。就在此時他被吸入水中。他明白他的生命就要終結,但在漩渦中他仍然未失去知覺,只覺得過了很久很久才被拋上水面。他在浮著一層油的海水中游動時,看見一人,滿臉漆黑。那人是原大佐。在被拋上浪頂時,原看到了六海里多外的「大和」。 敵機象蚊子似地圍著「大和」轉。但它卻仍在移動,多美的景致啊!

在「大和」的艦橋上,副艦長野村發現警報板上的紅燈在閃亮。他連忙去看危險發生在哪裡。六個燈同時亮了——一號炮塔和五個彈藥庫。它們是否會連續爆炸呢?一千一百七十發大炮炮彈還只打了三發。如果剩下的炮彈爆炸,那來, 「永不沉沒」的「大和」就會從接合處爆裂。一個備用警報器裝置不祥地響起來,然後,一個接一個響了。他聽見有賀在朝他喊:「不能把水抽到彈藥庫去嗎?」有賀的喊聲在他聽來就像「撕裂了他的喉嚨」一樣。這是不可能的。注水系統已被打壞。野村靜待著會把他們全部報銷的爆炸。他想著想著卻心滿意足起來。畢竟這也不錯。這等於是武士的切腹。

二時十五分過後不久,第十二枚魚雷打進中左舷。野村覺得這倒是縮短痛苦的「慈悲的一擊」。如果不立即發佈棄艦令,乘員都會遇難。但有賀將軍卻沒有指令。野村沿著狹窄的螺旋扶梯爬上第二艦橋,那裡可以觀察全艦情況。在正常情況下,最高的甲板離水面是二十五英尺,此時左舷甲板已經浸水,他看到水兵們坐在艦首抽煙和吃壓縮餅乾的不調和情景。野村不知什麼原因對他們的毫不介意態度感到惱火。

艦身兩邊濺起沖天水柱。野村掃了上部構造一眼。什麼東西不見了。旗哪裡去了!他再看了看,桅桿已經沒有了。天皇和皇后的照片安全嗎?在戰鬥中,這些照片是掛在主炮指揮台上的,因為那是艦上裝甲最厚的部位。野村給炮長打電話,炮長說他已將照片和他自己一起鎖在艙內,以免軍艦沉沒時照片漂走。

「大和」傾斜至三十度時,野村給有賀打了個電話。「快完了,」他說。是全體乘員到甲板上集合的時候了。接著,有賀用傳聲管通知伊籐,再也沒有希望糾正傾斜度了。

「艦隊司令,長官身體貴重。請跟乘員一同離艦,我一人留下,」有賀下令讓全體乘員到甲板集合,然後給仍然在第二艦橋上的野村打了個電話。「副艦長,」他用沙啞的嗓子說,「請立即離艦,向聯合艦隊報告戰鬥經過。」野村連聲抗議,有賀不理會,「我留在艦上。你一定要活著回去。」

「艦長,」野村堅持說,「我跟你一起留下。」

「副艦長,這是命令」說完就把電話掛了。他讓一名水兵把他綁在羅盤儀上。有些水手已開始互相把自己捆在艦橋的羅盤儀箱上。「你們這是幹什麼?」有賀生氣地喊。「你們年輕人往下跳,游泳逃生嘛!」

伊籐也拒絕離艦。他跟參謀長森下握了握手。他的幕僚萬感交集地望著伊籐在傾斜的甲板上平衡著身子走開去,伊籐把螺旋扶梯的門打開,消失了。他的副官動了動,準備跟上去,森下卻喊道:「八格!年輕人得活下去效忠天皇!」

下午二時二十五分,傾斜度迅速加大,這艘巨型軍艦終於橫倒。海水湧入聲淹沒了「萬歲!」的喊聲。「大和」側身躺著,像一條動彈不得的鯨魚。大炮殘骸、彈藥、一具具屍體無情地滑入大海,燈火也隨之熄滅。水兵們掙扎著爬上幾乎垂直的甲板,不時被戰友們的鮮血滑倒,到頂端後,他們翻過右舷欄杆,擠在軍艦的側壁上。

副艦長野村只覺得身子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入海中。他在清澈的海水中看見水兵們在漩渦中「手舞足蹈」。腳下是個深藍色的無底洞。頭上的亮光漸漸消失。眼看就要死了,他突然覺得神智莫名其妙地清醒,他在痛苦中越沉越深,明亮的紅色閃光射透海水。一系列衝擊波象撞錘一樣錘打著他。這真像「天崩地裂」一樣——彈藥在水下爆炸,野村被推上海面。波浪上面滾著一個個火球。他翻身躺在水面上,他想,「大和」完了,帝國海軍完了。

在驅逐艦「雪風」上,艦長寺內正道中佐絕望地望著「大和」——大和的意思就是「日本」——翻身消失在大海中。他給在驅逐艦「冬月」上的艦隊新的最高級軍官吉田正義大佐發出信號:建議繼續前去執行任務。

對方回答說:「救起倖存者後再決定行動方向。」

「雪風」的魚雷長想放下小艇去搭救倖存者,但寺內制止他。「這次任務不比尋常,」他喊道。「這是一次敢死攻擊。『大和』沉了,咱們也得繼續前進。」他又給吉田發出信號,請求重新考慮,然後命令水兵搭救倖存者——但只准救戰鬥中還有用的人。「不要去管傷員!」。「大和」有乘員三千三百三十二人,只有二百六十九人生還。

在水裡的人面臨著雙重危險——被拋棄和挨美機掃射。美機有組織地在戰鬥海域編織了一個死亡的圖案。原眼看著一架美國水上飛機撇過水面,在附近減速滑行。它朝一片染成綠色的水面衝去。一個美國飛行員從救生筏裡爬出來,鑽進水上飛機。當它像一隻老鵝一樣呼呼飛離海面時,原覺得很是羨慕。

幾小時後將近黃昏時,原本人和古村將軍及「矢矧」的其他餘生者才一起被救上驅逐艦「初霜」。古村不慌不忙地擦淨臉上的油污,借來一套制服穿上,然後給聯合艦隊寫了一封電報:「我們目前正開往沖繩。」他的整個艦隊只有兩艘完整無損的驅逐艦,另外兩艘雖然未被炸沉,卻正踉蹌開回日本。古村的電報尚未發出,聯合艦隊就全部取消沖繩的任務。「初霜」掉頭返航。當年正是古村派出第一批飛機飛臨珍珠港——從「築摩」起飛的搜索機——爾今他又經歷了日本海軍最後一次出擊活下來。他親眼看到了始末。「我算是夠了,」他喃喃自語說。

·4

在東京,下屆首相的獨子鈴木一當晚不能成眠,他的父親在「二·二六」事件中曾奇跡般地死裡逃生(穿過胸膛的子彈仍嵌在背上)。毫無疑問,這次他又面臨著來自少壯派激進軍官的危險。一已經不是孩子,覺得應該庇護他的父親。次日清早他就對父親老鈴木說,他要辭去在農林省的差使,當父親的私人秘書。「你別陪我去死,」老鈴木說,「我離黃泉已不遠,你的日子還長著呢。」小鈴木不聽——在戰敗的日本,個人的雄心壯志是毫無意義的。

鈴木把岡田啟介海軍大將請到自己家裡,要他在新內閣裡擔任軍需大臣。鈴木的建議使他吃驚不小(他退出海軍已七年,但仍是激進派軍官的咒詛對像)鈴木家中的亂糟糟的樣子也使他驚訝。鈴木周圍全是些好心但辦不了事的外行人。連電話都用不好,更不用說幫他挑選閣僚了。岡田給他的女婿迫水久常——就是在一九三六年把他從首相(岡田)官邸裡救出來的人——打了個電話。「我現在在鈴木將軍家裡,你幫他組閣吧,」他說。既瞭解政界又瞭解軍界的迫水是「唯一」能使鈴木免於犯災難性錯誤的人,不到一小時,迫水就辭掉在大藏省的職務,當上內閣書記長官。

鈴木的最大的力量在於深信自己是最有資格結束戰爭的人,但在目前,對於應如何進行,他還心中無數。如果他宣佈這樣的「失敗主義」政策,哪怕只對內閣宣佈,他也會被迫離職或遭暗殺。他暫時不得不玩弄一下「腹功」,就是說,在尋求和平的同時假裝支持戰爭。固此,近衛由於鈴木沒有保證「為和平工作」而拒絕在內閣任職。另一方面,他又匆匆向杉山元帥保證,他將把戰爭進行到底,還對記者說;「現在是一億國民都要改變萎靡不振,成為護衛國體的光榮後盾的時候了。當然,我會處理國政,並作你們、我國國民的先鋒。我要請你們,我國國民,以勇敢決然的意志,表現出新的戰鬥力,跨過我的老骨,奮勇前進,以慰皇心。」

此時,鈴木還未向任何人透露他的策略,但他的兒子鈴木一卻本能地理解他父親的心事,他寫了一個通知,把他父親的真實意圖告訴親密的友人。

新內閣於四月七日成立,不過最重要的職務外相還沒有人擔任,其他閣僚基本上是根據重臣和迫水的意見選擇的。經過深思熟慮之後,鈴木看中的必然會策劃和談的人是東鄉茂德。調查表明,在珍珠港事件期間抓任外相的東鄉曾反對開戰,後來,又因為反對東條的「獨裁的高壓政策」而辭職。

其時,東鄉還在輕井澤鄉間,這是日本的阿爾卑斯山附近外交人員喜歡去的避暑勝地。他接到鈴木的中間人、長野縣知事打去的電話轉告鈴木的意圖。東鄉的回答是直率的:要同新首相商談並「取得一致看法」後才能定下來。除非讓他放手工作,否則他不準備再任公職。然而,到東京後,他發現鈴木不願放棄「腹功」,即使與觀點相同的人密談時也是如此。「我猜想,你肯就任,心裡一定是有主見的,」東鄉用很重的九州口音對他說,「現在要處理國務確實不容易,因為戰爭活動已到了垂死掙扎的階段。」

鈴木的回答使東鄉不得不敬而遠之。他說:「我認為我們還能打兩、三年。」

於是東鄉拒絕出任外相。「即使我覺得本人能承擔我國外交的重任,只要你我之間對戰爭前景的看法不同,首相與我就不可能有效合作。」

然而,事情並未就此告終。許多人都認為東鄉是主和的,他們輪番給他施加壓力。不到二十四小時,就有六個領導人,包括兩個重臣和天皇的首席顧問,硬要他出任。例如,岡田海軍大將就解釋說,鈴木的政策「不一定是不能變的」,東鄉可以「幫助修正」。岡田的女婿迫水也為鈴水辯護:第一次見面時就談論早日實現和平,對鈴木說來太冒險。「這種話,如果從首相口中說出,而且又是在那樣的情況下出口,可能會產生不良反響。」

這樣的兜圈子東鄉實在不懂。對實現和平,如果鈴木同意他的意見,為什麼在私下交談中不讓他知道呢?如果鈴木連他看中當外相的人都不信任,在未來危急的日子裡他們怎麼可能合作?

下一個請求來自內大臣。木戶的秘書長松平透露,天皇本人希望結束戰爭。這種協調一致的邀請使東鄉再次來到鈴木那裡。這次鈴木已認識到自己應該更直率一點。「就戰爭的結局而論,」他對東鄉說,「你的觀點使我很滿意。至於外交,你可以放手去辦理」。

東鄉仍然不願意出任。他要求得到保證,如果調查研究結果表明戰爭不能再打三年,內閣就要支持和談。鈴木丟掉了一切虛偽矯飾。他毫無保留地接受東鄉的條件。但對局外人,鈴木仍繼續搞他的「腹功」,裝得與東條一樣致力於要苦戰到底。

·5

美國兩個陸軍師登上衝繩一周後,向南挺進時除了遇到敵軍的前哨外,仍然什麼也沒有遇到,使原定日程大大提前。

特納將軍十分有信心,以致在四月八日中午給尼米茲發出電報稱:

「我可能瘋了,不過,看來日本鬼手已放棄戰爭,至少在這一段地區是如此。」

尼米茲諷刺地回答:把「瘋了」兩字後其餘的字全部刪掉。

美軍即將在首裡北方遇到強固的防禦陣線。這裡,島寬四英里,石灰石的丘陵連綿起伏,有許多天然山洞,墳墓星羅棋布,還有許多台地、懸崖和山谷。由於山的走向全是由東向西,美軍遇到了一道接一道的天然防線。

那天下午,敵人連續不斷的火力使巴克納的東翼完全停止不前,西翼則被一塊高地所阻,這塊高地從海岸向東延伸一千碼到五號公路,該公路穿過防線中心,一直通到首裡。這個高地叫嘉數高地,兩面是山,中間呈馬鞍形。看上去,這算不了什麼障礙,因為它既不高也不十分崎嶇不平,不過是長滿了野草、灌木和小樹。

然而,這個又矮又胖的醜陋小山卻是保衛首裡的關鍵,當美軍四月九日上午湧上山頂時,卻遇到強有力的抵抗。到了傍晚,由於彈藥用盡,加上傷亡甚重,美軍只好退下來。爾後的兩天,美軍從兩翼反覆進攻,都敗下陣來,形成流血對峙局面。

牛島要的就是這種打法。但是採取守勢卻使他的部下不耐煩,口出怨言;儘管牛島另有高見,他們還是說服了他批准於次晚,即四月十二日晚,用六個大隊(營)的兵力出擊,配合神風攻擊隊的另一次大規模襲擊。第二十二連隊(團)(屬六十二師團)將從左方攻擊,十一日晚,到沖繩還不足一個月的連隊長吉田勝中佐召集部下軍官說明這次任務。「你們將摸黑行軍,路不好走,敵人的炮火也會很猛烈。我們的計劃一定要保密到底。採取鰻魚型的曲折前進。你們要到一個不熟悉的地方去,到了那裡不要發出聲音,選擇堅固的地方,挖好掩體,天亮前將它們偽裝好。」

日軍個個背著重一百一十磅的背包,在大雨中踏上泥濘的道路到前線去。

次日一早,一百八十五架「神風」飛機,在一百五十架戰鬥機和四十五架魚雷轟炸機的掩護下,開始攻擊沖繩周圍的美軍艦隻。然後又飛來八架雙引擎轟炸機,機身下掛著一種新式武器「櫻花彈」。這種單程的滑翔機由三支輔助火箭為動力,看上去象裝了小翅膀的魚雷,駕駛員可以帶著一整噸強力炸藥以五百餘海裡的時速俯衝。【還有別的敢死特攻辦法,但相對說來都不那麼成功,曾被大肆宣傳的微型潛艇,經核實參加過六次襲擊:珍珠港;悉尼港,一九四二年五月三十一日;瓜達卡納爾地區,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和十二月七日;馬達加斯加海面,一九四二年五月三十一口;棉蘭老海以西,一九四五年一月五日;有二十八名潛艇乘員死亡,造成的破壞卻微乎其微。當時還在生產一種雙人潛艇「海龍」,航程二百五十海里,可攜帶兩枚飛機用的魚雷。到戰爭結束時,已生產出二百三十艘,但一艘也沒有使用過。

另一個引人注目的失敗的例子是「回天」,這是一種「人肉色雷」,由一般的潛艇放在甲板上運至目標附近。初期的一艘「回天」曾潛入烏利堤環礁湖,擊沉載有四十萬加侖航空油的美油槽船「密西西尼瓦號」,這次成功促使日本人改進設計,最後一種型號的「回天」長五十四英尺,彈頭裝有高性能炸藥三千磅。發明者聲稱,這種攻擊能擊沉任何水面艦隻,一艘帶著四枚「回天」的潛艇,能潛入美艦停泊地,一舉擊沉大型軍艦四艘。這只是預言和希望。對盟軍的船艦曾發射過數以百計的「回天」,只打沉一艘商船「加拿大勝利號」。驅逐護衛艦「恩德希爾號」曾中一枚「回天」,但卻是被友艦誤傷致沉的。將近九百日本人死於「回天」 計劃。

「飛象行動」也是徒勞無益,這是個野心勃勃的計劃,要把數以千計的巨大氫氣球,帶著燃燒彈,飄放到美國西北部的森林地帶。在日本上空三萬三千英尺處,這些氣球由噴射氣流推動,以時速一百二十英里東飛。約四十八小時飛抵華盛頓、俄勒岡或蒙大拿州。這種氣球在海平面高度時具有三百公斤升力,在東京的許多電影院和相撲館裡製作,參加製作的是一支由裱糊工、女中學生和紅燈區的女人組成的勞動大軍。氣球採用經過辣椒根(日本雞素燒的重要作料)強化的糯米紙糊成;國內全部辣椒根都被徵用。每個氣球需要六百條紙條,糊成球形。生產一萬個氣球要用幾百萬千勞動力。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一日,在千葉、茨城和福島各縣發射場的指揮官得到了「向北美進攻!」的命令。派一名參謀軍官到伊勢神社為成功祈禱。在爾後半年中,共放出的氣球九千三百個,效果卻是令人失望的,只在美國沿大平洋的西北地區引起幾場森林小火災。——作者注】美國人給這種新式自殺武器起了個綽號叫做「八格彈」(「蠢彈」),但這個綽號並沒有減輕「八格彈」立即在各個艦隊引起的恐怖感。約在下午二時四十五分,一枚「櫻花彈」從母機的腹部落下射進剛被一架「神風」機撞中的驅逐艦「曼納特·艾貝爾號」。這艘驅逐艦被劈成兩半,幾乎立即沉沒。另一枚「櫻花彈」在驅逐艦「斯坦利號」上爆炸。 與此同時,「神風」飛機和常規飛機炸沉登陸艇lcs(l)—33,炸傷一艘戰列艦、三艘驅逐艦和八艘其它艦隻。

地面上的進攻卻沒有如此成功。這次進攻以大炮和迫擊炮集中齊射開始,於深夜結束。日軍步兵然後開始滲入美軍陣地,但是美海軍照明彈的亮光卻把他們完全暴露出來,不到一小時反攻就告敗北。一位「神道」祭師的兒子、二十二連隊准尉今井要首次聽到他的大隊長口中說出「後撤」兩字。大隊長重複了一遍,但士兵們卻站著不動,好像不懂。「跟我來!」今井一邊喊,一邊開步向前走,作進攻狀。土兵們跟了上去,其它幾個小隊(排)也跟上,於是也轉身向後。

在佐治亞洲的溫泉,那天還是四月十二日。午餐後,羅斯福總統在離溫泉基金會兩英里被稱為「小白宮」的木結構小別墅裡坐著讓畫家給他畫水彩肖像。下午一時十五分,他閉上眼睛低聲說:「我頭痛得很」。說完便倒下失去知覺。

美國醫學協會前主席詹姆斯·波林大夫兩小時後從小路趕到,發現總統「冷汗淋漓,臉色慘白,呼吸困難」。他的脈搏跳動微弱,幾乎摸不出來,四分鐘後,心臟完全停止。波林大夫給他打了強心針。總統的心臟又跳了幾下,接著便永遠停止跳動。那是下午三時五十五分。

納粹指望羅斯福之死能使他們在最後一分鐘挽回敗局。「命運已經奪去了你最大敵人的生命。上帝非沒有拋棄我們,」戈培爾在電話中興奮地對希特勒說, 「上帝曾兩次把你從野蠻的暗殺者那裡拯救出來。敵人一九三九年和一九四四年對準你的死神,現在卻把我們最危險的敵人打倒了。這是奇跡!」

反之,日本的新領導人並不歡欣鼓舞。鈴木首相給美國人民廣播了他的弔慰,對使「美國取得今天的有利地位」的人物的逝世,表示「深切同情」。然而,日本的宣傳工作者卻利用了這個局勢,製造謊言說羅斯福是由於極度苦惱死去的——並把他生前講的最後一句話「我的頭痛得很」篡改成「我的錯重得很」。

除社論版發表一些評論外,羅斯福的逝世沒有多少人注意。「這是天罰,」《每日新聞》寫道。「作為美帝國主義的化身,羅斯福在全人類中產生了極可惡的影響。」《朝日新聞》引用曾在華盛頓為和平作過努力的野村大使的話說,「說來也許可笑,不過在四、五天前我做了個夢。我夢見自己在白宮,我走進羅斯福的辦公室時,看見放著一口棺材。副官指著棺材告訴我羅斯福在裡邊。這個夢現在成了真事。但是,不管誰死了,美國的戰爭傾向不會改變,我們必須下定決心打到底。」

羅斯福逝世的消息於十三日黎明傳到沖繩。「注意!注意!全體人員注意!」美艦上的喇叭喊道,「羅斯福總統逝世。再播一遍,我們的最高司令羅斯福總統逝世」。部隊大為震動,幾乎不相信這個消息。特納將軍不得不正式予以證實。悲痛之餘又產生新的擔心。他的去世是否會影響戰爭進程?他的繼任人哈里·杜魯門是否也要求日本無條件投降?

沖繩日本陸軍中的宣傳工作者,根據本土的指示,印了許多傳單,把羅斯福總統之死與沖繩島上的美軍命運聯繫起來。

我們對於羅斯福總統之死表示深切哀悼。他的逝世給沖繩造成了「美國的悲劇」,你們必定已看到,你們的百分之七十的航空母艦、百分之七十三的戰列艦或則是沉沒或則是受傷,使十五萬人傷亡。不僅是已故總統,就是其他任何人,聽到受了這種毀滅性損失的消息,都會因憂愁過度而去世。導致你們已故領袖去世的可怕損失,將使你們成為本島的孤兒。日本的特攻隊會把你們的艦隻炸沉,連一般驅逐艦也不剩。你們會親眼看到,在不久的將來就會實現。

在美艦從中城灣打炮轟擊的同時,一個美國兵看完傳單後抬起頭來喊道: 「他們是從哪裡弄來的這玩意兒?」

沒有什麼日本人像戈培爾那樣幻想羅斯福之死預兆著戰局的轉折。日本在戰爭爆發後頭幾個月征服的地方已被奪回或即將陷落。這點,沒有一個地方比菲律賓表現得更加明顯了。山下依然堅守在北部據點,但麥克阿瑟已牢固地佔領棉蘭老島西部,並準備向全島展開大規模進擊。

鈴木宗作將軍被迫放棄萊特,加入業已撤至宿務的七百四十三人的行列。丟下的大約一萬二千人,包括第十六師團的牧野將軍在內,幾乎全都只有死路一條——餓死,自殺,或任憑敵人宰割。待鈴木抵達宿務首府時,美軍已在宿務島登陸。他決定冒旅途的危險前往棉蘭老,因為那裡還有幾乎兩個整師的兵力和一萬二千日本平民。為什麼不能把這些人全都集中在達沃西北的山裡呢?那裡, 他們可以無限期地把敵人打退,還可以與當地人通婚,建立起自給的社會,成為一個完全沒有歧視的人間天堂。他的參謀長友近將軍也有同樣的熱情。他們兩人草擬了一部憲法,並為那個「夢中之國」定了個暫時的名稱——「鈴木王國」。

「萬一我死於旅途,」四月十日當他們就要登上五條小船時,鈴木對友近說, 「你必須接替我擔任三十五軍軍長,實施我們的計劃」。他寫了一首詩以紀念他們面臨的考驗:

切勿餓死,

要奔赴沙場。

即使我們英勇戰死,

也不能停止向前挺進,

因為我是司令,

幸而還能為國效勞,

無上榮光!

這支小「艦隊」,不時遭到風暴襲擊,整整六天才到達內格羅島南部。天黑後,他們又開始登上最後漫長的旅途,渡過廣闊的海面前往棉蘭老。沒有風,又碰上漲潮。但是他們矢志不移地搖著小船,趕上了主流。除鈴木乘坐的船外,其餘全被捲進棉蘭老海,至晚十時,他們已遠遠在前,從視線中消失。鈴木諸人,筋疲力盡,已無力與激流搏鬥,小船又漂回內格羅島。早晨,一架美國飛機,在一座燈塔附近發現他們。

「跳,」鈴木的副官綿野德二中尉喊了一聲,接著便跳入水中。但鈴木卻仍留在船內。當子彈在這條獨木舟旁激起陣陣水花時,綿野望見他的將軍手握軍刀,曲身彎腰,好像在切腹。這就是鈴木及其夢中之國的下場【只有友近的那條船抵達棉蘭老島,不久,該島就被麥克阿瑟佔領。「以美夢開始,」友近後來說, 「以噩夢告終。」——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