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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火剛熄滅的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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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登陸萊特前幾個星期,美參謀長聯席會議——應雷蒙德·斯普魯恩斯和三位陸軍將領的緊急請求——接受了意見,決定經由硫黃島而不是經由福摩薩進攻日本。直接的受益者是空軍。硫黃島在塞班以北六百二十五海里,東京以南六百六十海里,是遠程轟炸的理想中繼基地。 「超級空中堡壘」如果受傷可以利用它作緊急著陸點,航程較短的p—51「野馬式」戰鬥機可以從這裡出發護送b—29到日本。

由於日軍在萊特的頑抗,入侵硫黃島的日期不得不先是推遲到二月三日,後又推遲到二月十九日。中途島戰役和馬裡亞納群島戰役的老將、說話細聲細氣的斯普魯恩斯被任命為總指揮,在瓜達卡納爾戰役獲得不少經驗的裡奇蒙·凱利·特納被任命為聯合遠征軍司令。這次戰役將全部由海軍陸戰隊承擔,由「咆哮的瘋子」史密斯擔任遠征部隊指揮。史密斯則挑選了哈里·施米特少將作為三個師的登陸部隊的指揮。被指定在總攻日首先上岸的兩個師即第四師和第五師,在夏威夷開始進行艱苦的兩棲演習,第三師即預備師則在關島訓練。

從海上望去,硫黃島象條半浮半沉的鯨魚,從空中望去則像一塊肥豬排。該島最明顯的特點是在狹窄的南端有座死火山,山高只有五百五十六英尺,聳立於海上,顯得格外威武雄壯。這就是「蘇裡巴齊」山——日語的意思是摺缽山。

硫黃島長約五英里,寬兩英里半——約等於紐約曼哈頓區的三分之一。雖然火山不活動,但是整個島嶼蒸汽瀰漫,到處是沸騰的硫磺坑,顯得生氣勃勃。沿海的懸崖峭壁與摺缽山加在一起,像直布羅陀島。然而,當地的居民卻有一種不安的感覺,擔心這個島隨時可能消失在汪洋大海中。

硫黃島呈三角形,北部寬,是個海拔約三百五十英尺的高地,海灘上岩石遍佈,無法通行,但靠近南端摺缽山的寬闊地帶卻適合於兩棲登陸。海軍陸戰隊的登陸地點選在其東面的海灘,但看來是黑沙的海灘實際上卻是火山灰,輕鬆柔軟,身體較重的人踩下去會陷到膝部。雖然長年受風吹雨打的海灘和高原並沒有多少天然作物,但在小山上及山谷裡卻是茂密的叢林。

硫黃島是一連串島嶼中的一個。這一串島嶼像一串連結得很鬆散的項鏈,從東京灣進口處開始,一直掛到離馬裡亞納群島三百海里處:首先是伊豆群島,然後是小笠原群島。最後是火山列島,該列島由南北一線的三個小島組成,硫黃島居中。

小笠原群島是在一八三o年開始有人居住的,當時有兩個新英格蘭人、一個熱那亞人和二十五個夏威夷人在硫黃島北面約二百海里的父島登陸。二十三年後,佩裡准將來到父島替美國佔領該島,打算把它變為美國海軍艦隻和郵船的給養站。 但富蘭克林·皮爾斯總統否定這個行動。一八六一年日本宣稱小笠原群島是小笠原公於一五九三年發現的,把它全部吞併。

一六七三年,一個姓戈爾的英國人發現火山列島,給它取名為硫黃島。一八o五年,又有一個俄國探險家到過這裡,但他們兩人都認為火山列島不值得開拓為殖民地。一直到八十年後,第一批定居者——他們是日本人——才在硫黃島登陸。同這一串島嶼中的其它島一樣,它由東京府作為日本本土的一部分加以管轄。

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時,殖民者的數目幾乎達到一千一百人,他們住在搖搖欲墜的日本式平房中。主要的村落元山位於該島正中稍偏北,靠近硫磺坑。島上種蔬菜、香蕉、菠蘿、木瓜、甘蔗和穀物供當地消費,但主要的經濟卻是一家搾糖廠和一家硫磺加工廠,糖廠辦得很糟,後來不得不改為草藥加工廠。島上有所小學校,七名教員,一家小旅店「太平軒」,和一個有三名女招待的酒吧間。一年有六班船從日本來到這裡,給當地帶來日用品、訪問者和新聞。

這一連串島嶼中,只有硫黃島適於建造機場,但多年以來,帝國海軍除了在該地建立電台和氣象站外,不大注意該島。一九四0年,馬淵建設會社在摺缽山山麓附近開始修建一個有兩條長約一英里的跑道的機場。翌早春,一名海軍大尉帶著九十三名士兵來建造炮台。一下子來了兩千工人。

直到一九四四年初馬紹爾群島被入侵時,這個島以及福摩薩才得到大本營的充分注意。曾在墨西哥當過海軍副武官(兼特務)的第一任司令官和智恆藏中佐帶了五千名水兵登陸駐守。於是開始在中部高地建造第二個機場,到五月末,陸軍也派了五千一百七十人駐守,有十三門大炮和二百多挺機槍,海軍則有十四門海岸炮,十二門重炮和五十挺二十五毫米的高射機槍。但兩個軍種之間出現了不和。六月,栗林忠道陸軍中將到達建立一o九師團司令部並擔任全島總指揮之職時,他發現駐軍是分裂的。

在美國人還沒有打算登陸以前,日本人早已猜到他們的意圖。「軍部和國家就靠你去守衛這個重要島嶼了,」東條對五十三歲的栗林說。在栗林抵達後兩個星期,日本人所估計的美國人的目標似乎得到證實。五十一架艦基飛機——目的只是要毀滅島上的航空戰力——打落了六十六架起飛迎擊的日機,然後肆無忌憚地轟炸了硫黃島。

這次襲擊使栗林清醒起來。儘管如此,他在下屬面前仍然裝得很有信心。 「敵人來時,我們能牽制住他們,」他邊喝威士忌邊對新來的堀江芳孝陸軍少佐說,「然後我們的聯合艦隊就會來猛揍他們。這就是說,我們在這裡的作用是大規模的牽制行動。」

堀江比任何海軍人員更瞭解海軍的情況,為了改進海上護航體制,他在這個方面整整花了一年時間。「將軍,」他說,「已經沒有什麼聯合艦隊了,只剩一些零星分散的海軍力量,但他們沒有攻擊力。你沒有聽說a號作戰的結果嗎?」他介紹了十天前馬裡亞納群島海面的慘敗。

栗林將軍責備他喝醉了酒。「這個島屬東京都管轄!」

「今天,我在空中看到這個島時,」堀江回答說,「我想最好的辦法是讓它沉人海底。」只要有足夠的炸藥就行。

「你醉了,」栗林再次說,但自己也不那麼自信了。次日上午,他把堀栗帶到摺缽山下的海灘。他趴在黑沙上,似乎剛被海水沖上岸似的。「這個海灘很寬,」他說,並指了指附近的機場。「不錯,敵人必然會在這裡登陸。他們沒有別的選擇。」栗林逼著曾在中國受過傷的堀江用兩小時巡視了機場,還不時用手杖「射擊」他。堀江想,栗林的思想水平倒同分隊長差不多,關於這位將軍總是糾纏著一些細節的貶損說法,倒是很容易讓人相信的。

然而,栗林必定被堀江打動了——要不至少是堀江帶來的消息使他感興趣。他堅持請堀江再去吃晚飯。他們再次對酌,堀江幾杯下肚就突然談起中途島的慘敗,以及海上護衛作戰的可憐境況。栗林心潮起伏,試圖對堀江所講的話表示不值得相信,稱堀江為「活百科全書」。但這種抵制態度卻使堀江更加滔滔不絕。當堀江說到聯合艦隊從特魯克後撤至帛琉,再後撤至菲律賓時,栗林將軍的臉色慘白。

「六月十九日(即馬裡亞納火雞大狩獵那天)標誌了聯合艦隊和日本的末日,」少佐說時眼裡閃著淚花。他清了清嗓子。「如果我們每個人在死前都能殺敵十名,那末,全世界就會瞭解,真正打羸這場戰爭的是我們!」

「啊,」栗林歎了一口氣。「這些事我一點都不知道。」

「我個人到死而無怨,」他拿出一包氰化鉀。兩人懷著憂鬱的心情默默無語地坐著。

栗林下令疏散平民,加速在多孔的火山岩中建築地下防禦工事。他決定在縱深地區堅守,而不是集中力量在海灘消滅敵人,到仲夏時,硫黃島已是洞穴星羅棋布,地道縱橫交錯。增援部隊使島上的陸軍增至七千三百五十人,海軍增至五千三百人,還來了一位新的司令市丸利之助海軍少將。這個少將是個經驗豐富的飛行員,一九二六年試飛飛機時墜機摔壞了腿,現在還是瘸子。

八月十日,駐在父島的堀江少佐回到硫黃島,以建立緊急補給運輸體系。他帶了兩瓶水——因島上沒有泉水——和一些蔬菜作為送給一o九師團司令部的禮物。栗林悠然自得地坐在門廊裡,雖然不久前有二十八輛坦克在運來的途中已沉入海底。步兵一四五連隊(團)大部已安全抵達,都經過良好訓練,這使栗林很高興,但吃晚飯時,飲了幾杯威士忌,他抱怨起來,說他依靠不上他的參謀人員。越來越多的人抵制他的激進的防衛作戰計劃。

「他們對一切都反應很慢,我可耐不住性子。父島的形勢怎樣?」

父島有很多超齡軍官。一個年過六旬的中佐曾問過堀江:「挖這麼多洞幹啥?反正我們大家都得死。」

「日本已經到了窮途末路,」栗林若有所思地說,又給堀江少佐斟了一杯威士忌。

第二天上午,在師團司令部門前舉行傳統的朝禮時,栗林將軍對手下人員大動肝火,使堀江非常難堪。當大家面向皇宮鞠躬完畢後,副官開始宣讀公報。栗林打斷了他,批評參謀長堀靜一大佐的象鬃毛一樣的鬍子。當天上午晚些時候,堀江前往一o九師團最大部隊第二混成旅團的司令部,遇見旅團長大須賀應少將和那個鬃毛鬍子的大佐。他們二人發了二十分鐘牢騷,抱怨栗林武斷地堅持不防守海岸。這就意味著放棄一號機場,而只有該機場的跑道長度足以容納轟炸機起落。

堀江少佐明白,造成意見分歧的主要責任在他自己。這些軍官對六月十九日的海上大敗一無所知,他們仍滿有信心地認為,戰鬥一打響,聯合艦隊就會趕來支援。他什麼也沒有說,因為把真相告訴大家是不安全的。

同樣,市丸將軍也反對栗林的計劃。當天下午,他和另外三名海軍軍官一起,當著掘江的面,與栗林舌戰了一場,第三航空艦隊的浦部聖中佐明確說,他的發言轉達了海軍軍令部的意見。「海軍要求在千島機場(一號機場)四周建造碉堡,並準備送來三百挺二十五毫米的機槍和必要的建築材料來。敵人只能在千島機場附近登陸。所以,如果我們在縱深地區用碉堡來保衛硫黃島,那它是不可攻克的。」

做出回答的是父島來的堀江,而不是栗林。「在塞班和關島的海灘,我們的槍炮支持了多久?請你告訴我,塔拉瓦的海灘碉堡發揮了多大作用?在數以百計的軍艦大炮轟擊下和飛機轟炸下作正面防守是徒勞無益的。塞班、關島和提尼安的經驗教訓了我們,最好的防禦辦法毫無疑問是從山洞裡狙擊敵人。我們必須認識到,我們不能死守灘頭。」此外,堀江少佐接著說,敵人軍艦的大口徑炮可以摧毀任何碉堡。「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在硫黃島還能堅守多久?」他建議利用海軍的機槍和材料加強摺缽山和元山地區的防禦。

「我同意堀江少佐的意見,」栗林簡單明瞭地說。

浦部請栗林將軍重新考慮,然後把臉轉向堀江,不自然地笑著說,「我特別驚訝的是,一向被認為對海軍友好的堀江少佐反對我。」

「要是我沒有看到關於瓜達卡納爾、塞班和關島的戰報,我可能會毫不躊躇地同意海軍的意見。現在我的良心不允許我這樣做。」

栗林依然反對大力保衛海灘,但他卻需要海軍的合作,以及他們的物資和武器,尤其是炸藥、水泥和機槍。次日,他提出一個折衷方案:海軍可用半數材料建築海灘碉堡,其餘材料則歸陸軍。浦部中佐對此建議大大歡迎。「昨天,我已答應給你們足夠建築三百個碉堡的材料,」他說,「我一回到日本,就想方設法弄夠三百五十個碉堡用的材料。」

栗林召集所有軍官,正式宣佈他的戰鬥計劃:沒有命令,不得射擊登陸艇,也不得阻止敵人在海灘登陸。待敵人向縱深推進到五百碼時,機場附近的自動武器以及摺缽山和元山地區的大炮便一齊開火。大須賀將軍和堀大佐仍然反對栗林的做法,但栗林否定了他們的意見。「敵人一旦侵入本島,」他說,「每個士兵都必須抵抗到底,陣地就是自己的墳墓。每個士兵都要盡最大努力殺敵十人。」

二萬一千名守軍——陸軍一萬四千人,海軍七千人——分守五個戰區, 摺缽山由一千八百六十人把守,大家單獨作戰,盡可能拖住敵人。俯視海灘的山坡上早已挖好許多洞,洞口角度可抵禦火焰噴射器。山裡,一個巨大的多層坑道網——裡面蒸汽、水、電和灰膏牆一應俱全——即將竣工。

島上其餘各地,厚壁碉堡林立。許多碉堡外面還堆有五十英尺的沙袋保護。海軍的巨型海岸炮的部署可以縱射海灘;高射炮的佈置,除非是直接挨炸,否則無法摧毀。

島的北部象養兔場一樣有許多天然和人工的洞穴,它們像是許多小室組成的迷宮,彼此有地道相連,通風口在上部,讓蒸汽及硫磺煙散出。旅團司令部所佔的洞在元山附近,可容納二千名軍隊,它深七十五英尺,有十幾個出入口。

第一條主要防線是由挖在地下的大炮陣地和輕機槍陣地,甚至埋在地下的坦克組成的網,沿著兩個機場之間的高地的南側邊緣建立。第二條防線從第二號機場的北側起通過元山。

栗林定期寫家書。他責備老婆串門太多,責備長女洋子字寫得不好,還盡寫錯別字。栗林太太來信抱怨東京的生活越來越無法忍受,他回信指出硫黃島的生活更苦。

「……我們唯一的給養來源是雨水。我只有一杯水洗臉——實際上只是擦擦眼睛,然後籐田中尉(他的副官)再用這杯水。他用過後,我還要留著上廁所後用。一般說來,士兵們還沒有這麼多水。每天,當我視察完防禦陣地後,就夢想著能喝到一杯涼水。蒼蠅很多,還有蟑螂到處爬。它們髒極了。幸而這裡沒有蛇或其它毒蟲。……」

九月十二日,他寫的信開始讓她對他知道即將發生的情況有所思想準備。

「……敵人不久可能在這個島登陸,他們一登陸,我們必定逃不了阿圖島和塞斑島的命運。」

「我們的官兵非常明白什麼叫『死』」。我感到遺憾的是為了同美國打仗而在這裡結束我的生命,但我要盡可能久地守衛這個島嶼,推遲敵人對東京進行空襲。

啊!長期以來,你是我的賢妻,三個孩子的良母。你的生活將更艱苦,更不穩定。保重身體。孩子們的未來不會輕鬆,我死後請照顧他們。」

他還告誡洋子及獨子太郎,他們今後都不會好過。

「……敵人在我島登陸只不過是時間問題。如果這個島失守,東京就會日夜遭到空襲。空襲時的混亂、恐怖、嚴重破壞以及驚慌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那些悠閒地住在東京的人是連想像也想像不到的。所以,如果遇到空襲,最重要的是一家人不要走散。誰要與家人失散就可能死在路旁。這種情況在一九二三年的關東大地震中確實發生過。你們必須把母親當作核心,時刻想著家。」

「不管學校有什麼規定,你們首先要保護自己的家。你們不必謹小慎微地遵守校規,因為局勢之危急已顧不得校舍的安全。如果你們為了救學校而到學校去,自己的家卻被破壞,你母親被炸死,你們能設想嗎?你們那時怎麼辦?你們必須與你母親同甘共苦。」

「首先,如果東京遭到空襲,那就意味著疏黃島已陷入敵手,也意味著你們的父親已經死去。換言之,你們——失去父親的姐弟——必須依靠你們的母親。沒有父親的孩子們已夠可憐的了,如果再失去母親,怎麼辦,從今以後,你們就得過沒有父親的生活。」

稍後,他又給太郎單獨寫一信,強調作為獨子的責任。

「……你父親的生命猶如風中之燭光。很明顯,你父親的命運必然與塞班、提尼安和關島的指揮官一樣。已不存在我活下去的可能性,所以,你必須成為家中的中心人物,幫助你母親。直到現在,你一直是在溫室裡長大的孩子。我在東京時,試圖讓你經受某種斯巴達式的訓練,可能你還不理解,我這樣做是真正的父愛。將來你會懂的。」

他勸太郎用功讀書,刻苦學習、戒掉抽煙,不要飲酒,在家裡說說笑笑讓大家高興,還叫他以後寫信時信紙兩面都寫,不要空格或空行。

到十一月底,地下工事及大炮陣地——約有八百門大炮——已作好戰鬥準備。第二號機場已可使用,北面一英里的第三條跑道也開了工。栗林也消除了自己與手下人員之間的不同意見,他解除他的心直口快的參謀長即那個鬃毛鬍子的堀大佐以及第二混成旅團長大須賀將軍的職務,把兩人都送進島上的地下醫院去「恢復健康」。

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一日,栗林叫他的妻子不用再祈禱他回家,他已注定要死在硫黃島:

「……我不在乎我的墳墓在哪裡。我的骨灰也不會被送回家,我的靈魂將同你和孩子們在一起。盡可能久地活下去,請照料孩子們。」

他還告誡他的兄弟不要讓別人拿他去做宣傳。

「……請在我墓上放一塊石頭,簡單地刻上『陸軍中將栗林忠道之墓』就可以了。別讓記者或什麼雜誌的作者在他們的作品中渲染我……即使在死後,我也要保持清白的名聲。」

·2

接連六個星期,美國的b—24轟炸機每天都從馬裡亞納群島起飛去轟炸硫磺島。有時「超級空中堡壘」也參加。但是,最激烈的攻擊還是來自海上,到二月十五日,軍艦已向該島打了二萬一千九百二十六發炮彈。值得注意的是,傷亡人數卻相對說來比較少,守軍已轉入地下。次日拂曉,六艘戰列艦、四艘重巡洋艦和一艘輕巡洋艦駛抵摺缽山附近海面。沖在這些艦隻前面的是驅逐艦及護衛驅逐艦,在島的南面五十海里海面上十二艘「吉普航空母艦」則派出空中戰鬥和反潛巡邏飛機。

戰列艦與巡洋艦開始最初的炮轟。這種炮擊「是緩慢的,是在小心地探索幾乎看不見的目標,發射間隔時間很長」。這使記者兼作家馬昆德不禁想起「拳擊運動員在第一回合開始時採取閃避和佯攻以尋找對手的破綻。換句話說,我們的特遣部隊好像是一群狩獵者包圍著一頭受了輕傷但很危險的野獸。他們慢慢地向野獸逼近,不敢等閒視之,努力打量它的氣力,同時誘惑它行動」。

日軍除了有人未經批准打了幾炮外,一直不射擊。不久,島的上空陰雲密佈,像是穿上一件護身斗篷。雖然炮擊時斷時續直至傍晚,造成的損失卻是微不足道的。

北面,日本本土也遭到來自海上的攻擊。大膽地開到離日本本土不到六十海里海面的米切爾第五十八特遣部隊的飛機,攻擊了東京附近生產飛機機身和引擎的工廠。次日上午,即二月十七日,米切爾的轟炸機轟炸了曾遭到b—29轟炸的武藏野工廠。但中午前天氣變壞,米切爾折回硫黃島去支援登陸部隊。他的襲擊的成績使大家興高采烈,尤其對日本空防力量的打擊:據報告擊落敵機三百四十一架,摧毀停在地面上的飛機一百九十架,自己只損失戰機四十九架。

在硫黃島,天已放晴,能見度良好。離岸七百五十碼的掃雷艇引來島上的零星炮火,重巡洋艦「潘薩科拉號」趕去助戰。這個目標對日軍一個炮台長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他的大炮命中該艦六彈,打死十七人,打傷一百二十人,使該艦退出戰鬥。驅逐艦也趕來掩護離海岸只一千碼的炮艇。載有蛙人的快艇衝過這條線。

美軍的旁若無人態度及其實力展示使日本人發生動搖。從海面上飄過來的流行音樂聲好像是一批人在郊遊,他們可以看見脖子上圍著毛巾的美國水兵象旅遊者似的朝島上眺望。栗林已不再不相信敵人就要登陸了,上午十時三十五分,他下令幾個炮台向炮艇開火,炮艇則用火箭回擊。這一回擊卻引來藏在摺缽山腳和島北端的大炮的齊射。若干艘炮艇中彈,飛機連忙放煙幕掩護,驅逐艦也打出白磷彈。此時,一直勇往直前的快艇在岸邊處急轉彎,約一百名蛙人跳入海中。他們在水下或海灘上都沒有發現障礙物,只發現一顆地雷,他們把它引爆了。

在二號機場上,只有兩架裝有六十公斤炸彈的「零式」戰鬥機可投入戰鬥。這兩架飛機藏在水泥護牆裡。飛行員得到命令,要與他們航程所及的最大軍艦相撞,但其中一人打退堂鼓。「反正你都得死,」一個友人對他說。那個飛行員堅持說頭痛。他的指揮官找來一批飛行員,問誰自動報名。有一人爬上了飛機。飛機的偽裝被剝掉,兩架「零式」敏捷地從掩體滑行到跑道。它們總算飛上天空,但在掠過摺缽山時都被炮火包圍,墜入大海。

第二天炮擊結束後,栗林認為自己已挫敗登陸,便把成功的消息電告東京。聯合艦隊的豐田將軍向栗林將軍發了賀電:

「儘管敵人狂轟濫炸,在硫黃島之你的冷靜地判斷了敵方意圖,挫敗敵首次登陸企圖,沉著地等待敵軍捲土重來,決心不惜任何代價守衛硫黃島。本職獲悉後不勝欣慰,希你繼續保持高昂士氣,不管敵之攻擊如何熾烈,擊潰來犯之敵,確保本土外圍防線。」

兩天的炮擊造成的傷亡雖然甚少,卻使栗林暴露了隱蔽的大炮陣地及防守的範圍,使美國人能在最後一天有效地修改炮擊方法。炮火要集中在海軍陸戰隊將要登陸的東南海灘周圍。

早晨的天空佈滿烏雲,不時下雨。「準備對海灘射擊,」火力支援部隊司令於上午七時四十五分發出命令。第一次進行了摧毀性炮擊,照片表明海灘上的半數碉堡和大部分地堡被連根拔掉。

當晚,在二月十五日和十六日乘登陸艇和運輸艦離開塞班的美國海軍陸戰隊第四師和第五師列隊領取了食物,檢查了背包、用具和武器。沒有明顯的緊張情緒或畏縮不前,人人表現得與前一天一樣。

在指揮艦「埃爾多拉多號」的艦長室裡,「咆哮的瘋子」史密斯正在讀《聖經》。幾小時後,他的部隊登上海灘時,將有大量傷亡,他是個衛理公會教徒, 但他卻佩戴一枚教皇授予的聖·克裡斯托弗勳章。幾星期前,他曾寫信給亞歷山大·范德格裡夫特中將(此時是海軍陸戰隊總司令)稱,他覺得奪取象硫黃島那樣的堡壘不值得他的部隊去付出這麼大的傷亡代價。

「……我曾在兩個不同的場合提出軍艦火力不足,結果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增大了,但在我看來仍然談不上足夠.我只能如此說。」

「為作好準備,我們已盡了一切努力……我相信將是成功的,但一想到可能發生的傷亡,我就極其不愉快……祈求上帝把整個戰役取消。」

總攻日——二月十九日——凌晨三時半,海軍陸戰隊員開始早餐,吃的是牛排。待他們登上甲板時,天已放亮。透過晨霧,硫黃島顯得孤單寂寞荒蕪人煙。摺缽山也不祥地被很低的雲層隱沒。

約翰·馬昆德站在艦上的對空瞭望台內,硫黃島「從美學觀點看醜得不能再醜……它的影子像一個海中怪獸,那個小小的死火山是頭,海灘是脖子,其餘部分連同其灌木叢和棕色的懸崖峭壁則是其軀體。它也具有日本式的小花園那種小巧精緻。島上的岩石奇形怪狀,久經風吹雨打,海水沖刷,就像日本人喜歡搜來裝飾庭院的卵石」。

運輸艦和登陸艇通過平靜的海面朝卸船位置前進。早晨六時四十分,七艘戰列艦、四艘重巡洋艦和四艘輕巡洋艦開始登陸前的炮轟。這是這場戰爭中最猛烈的一次艦炮射擊。五分鐘後,九艘炮艇用火箭猛轟元山高地,還有一些炮艇則用迫擊炮猛轟摺缽山的山坡。八時零三分,炮擊停止。一百二十架艦基飛機用火箭、燃燒彈和炸藥對東南海灘、摺缽山和一號機場進行密集轟炸。這些飛機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飛機一走,又恢復炮擊。這次還有十艘驅逐艦參加炮擊。整個海島煙塵瀰漫,火光沖天。飛機又俯衝下來,對黑沙灘射擊一串串子彈。這是記者羅伯特·謝羅德有生以來看到的「最可怕的」一次炮擊。「雖然炮擊我看過許多次,」他在筆記本中寫道,「但我不由想起『誰也活不成』。不過,我不信」。

躲在碉堡裡山洞裡的日軍用手指塞住耳朵,忍受了炮彈的衝擊波。他們從栗林那裡得來的最後命令是非常明確的:

首先,我們要準備獻身,傾全力保衛本島。

我們要帶著手榴彈衝向敵人的坦克,把它們炸毀。

我們要衝入敵陣消滅敵人。

我們要彈不虛發,每發都要打死敵人。

人人必須以死前殺敵十名為己任。

我們要以游擊戰術騷擾敵軍直至最後一人。

躲在摺缽山上一個山洞裡的一等兵平川清實——以前是政府官吏——從洞口望去,只見敵人龐大的艦隊搖搖擺擺地各就各位。他想,多麼井井有條和美麗啊!使他敬畏的倒不是敵人本身,而是敵人集結的裝備。他從宣傳講義和小冊子中已完全瞭解美國戰鬥人員的一切情況。「他們自稱是勇敢的軍人,」一本題名為《美國人的心理狀態》的小冊子寫道,「但是,他們卻不想光宗耀祖,也不想為子孫和家族爭光。作為個人,他們則想以勇敢出名,受到宣揚。他們是愛冒險的民族。曾有記載稱,有些美國人曾試圖坐在大桶裡從尼亞加拉大瀑布落下……他們怕死,但作為個人主義者,他們不大考慮後果。相反,當他們在做某種冒險的事情時,他們卻不怕死。他們是說謊專家,他們上了恭維話和宣傳的當。他們的慾望非常重物質。打仗時,他們沒有精神刺激,只依靠物質的優勢。」

裝載著頭五批登陸部隊的登陸艇進入離岸五千五百碼的最後位置。船頭斜板上歪七扭八貼了一些口號,諸如「憂愁莫及」等等。斜板笨重地放下後,水陸牽引車一輛輛蹦入海裡(「好像世界上所有的母貓一齊生小貓了,」馬昆德對一名士官說),掠過水面朝硫黃島駛去。第一批六十九輛水陸牽引車,每輛載二十人左右,在預定時間二小時後於上午九時零二分爬上海灘,開始前進。行進二十碼後,他們遇到一個高約十五英尺的小丘,水陸兩用牽引車在鬆散如砂糖的火山灰中使勁前衝,但只有幾輛衝到小丘前。其它牽引車則就地停下來,背著沉重裝備的士兵們爬出後就陷進齊踝深的黑沙中。他們在稀疏的步槍射擊和迫擊炮火中掙扎向前。也許敵人的力量被誇大了,也許猛烈的炮擊已迫使日本人轉入地下了。

但是,在陸戰隊員們氣喘吁吁地爬上正在坍塌的小丘後,他們立即遭到隱藏在明碉暗堡和山洞裡的機槍和步槍火力的射擊。迫擊炮彈飛過頭頂,在駛向海灘的水陸兩用牽引車四周爆炸。被炸落水的陸戰隊員們企圖游泳上岸,但沉重的背包卻把他們拽入水下。

第一次參加戰鬥的第五師從左方湧上海灘。團級編製的第二十八戰鬥群頑強地向摺缽山挺進,這個戰鬥群的任務是要穿過七百碼寬的狹窄部分沙地殺向島的另一側,孤立摺缽山,然後衝上去。另外,第二十七戰鬥群則攻擊一號機場的南端。

第四師的兩個團則從右翼包抄,協助奪取一號機場,然後再奪取保衛元山高地的山嶺。這是陸軍記者二等兵艾倫·馬修斯的第一次戰鬥。剛才在水陸兩用牽引車上,他還覺得自己是永生的,是不可毀滅的。他可以想像自己如何為一個朋友的死而悲傷——決不是朋友為他悲傷。然而,當他嘴裡機械地嚼著口香糖踉踉蹌蹌地登上海灘時,他的思想卻七上八下了。他對自己說,快跑,快跑,快跑,趕緊離開海灘,除非絕對必要,否則千萬別停留在海灘上,他們正瞄準著海灘,他們一定會打死我……離開海灘,快跑。但他卻無能為力。沉重的裝備使他陷在沙子裡。他聽不見戰鬥的轟鳴聲,但不知什麼道理總是向後看。濺起的沙子象黑的水柱一樣。他口渴得厲害,口香糖把牙齒和舌頭粘住了。他蹣跚前進,想把口香糖吐掉,但它卻粘住嘴唇和下頦。這同他從報紙上讀過的攻擊完全不一樣。士兵們四下奔跑,跌跌撞撞,沉默得可怕。他們好像沒有武器,沒有軍裝,沒有臉孔。猛然間,馬修斯聽見有人喊「衛—生—兵!」那人用痛苦而恐怖的聲音淒涼地喊。「啊!衛—生—兵!」海軍陸戰隊員是不應這樣喊叫的。那是一個坐在小丘的一個低窪處的人發出的,他已沒有什麼生氣,像一座雕像。左邊,有三名土兵奇怪地堆在一起。他們一定是死了。

馬修斯失卻了理智,竭力拖著雙腿,沿陡峭小丘鬆軟的火山灰往上走去,笨拙地把步槍高高舉起,以免沙子落入槍筒。他總算到了丘頂。他想跳進一個彈坑,但卻深陷沙中,一籌莫展。我成了多麼好的目標呀!他想。他又跌倒在地,無力地滾進一個洞裡。他想咽點唾液,但他的腫脹的舌頭碰著的只是渴得冒煙的口腔。他使勁乾嘔了一陣,唾液才出來。他察看了一下周圍的情況。現在,他已是一個老兵了,知道自己也可能被打死。

團部的急救站來了第一個自己走來的傷兵。這個傷兵的下顎被打得只剩幾根皮肉吊著,他忍痛接受包紮,卻拒絕後撤。他想說話,卻說不出來,只好跪在地上在火山灰中寫字,但是,他只要一劃,四周的沙子便立刻填了進去。他恨恨地攪拌沙子,只好乖乖地讓人把他帶走。

第一批坦克於九時三十分上岸。在鬆軟的火山灰中,這些坦克踉蹌前進。有些坦克好容易越過小丘,其餘的則深陷在沙中,被反坦克炮一輛一輛擊毀。第四師尤其指望這些坦克的支援,因他們向機場的挺進艱難緩慢。他們陷於無數明碉暗堡的致命的交叉火網中,只好用炸藥和火焰噴射器把碉堡一一制服。

本傑明·羅塞爾少尉直到下午一時才與他的海軍艦炮射擊聯絡隊一起登陸。聯絡隊員們身負無線電通訊器材,在戰線最右端吃力地登上小丘。羅塞爾的左腳幾乎被一顆迫擊炮彈炸斷。他的土兵給他扎止血帶,他一邊還在講笑話。又一顆迫擊炮彈向他們打來,兩個士兵被炸死,羅塞爾那條好的右腿則中了不少彈片。這時,他手下只剩下一名士兵,於是兩人一起趴在地上,第三顆炮彈就在他們上方爆炸。羅塞爾又負傷,這次傷在肩上。士兵的右腿被炸斷,他一言不發地拖著斷腿爬下小丘。此時,只剩下羅塞爾孤零零一個人了。他只想到在密執安州羅亞爾奧克的父母。又一陣迫擊炮火,炮彈沿海岸線直炸上小丘。羅塞爾覺得身子被拋入空中——又掉了下來。他毫不在乎。他看了看表。 正在此時,彈片打中他的手腕。手錶不見了,代替它的是一個鮮紅的洞。他想,被釘上十字架大概就像這個樣子吧!

對海灘上的美軍說來,炮火似乎是密集的,但栗林的炮手們還是有節奏地射擊的,島上許多炮台根本還沒有開火。彈藥必須節省,一發都不能浪費。栗林將軍在發給東京的第一份電報中表揚了一個反坦克小隊(排)長,這個小隊長在戰死前擊毀二十餘輛敵軍坦克,他請求追認這個小隊長為大尉。他還表揚了另外兩名反坦克指揮官、一名步兵軍官和第一四五連隊(團)全體。他還報告說,戰友們手頭上的錢共有十二萬日元「捐贈給國庫」——這筆錢全燒掉了。

到黃昏,上岸的美海軍陸戰隊已有三萬人。傷亡人數有五百五十六人。其餘人員全部擠在一個長四千四百碼,縱深的最深點為一千一百碼的灘頭陣地上。他們還沒有到達第一天的目標,此時正在構築工事,以防反攻。但是,栗林對他的兵力如同對他的彈藥一樣節省。與守衛塞班的司令不同,他不準備在晚上衝鋒,使部隊作無謂的犧牲。他的辦法要有效得多:他命令打迫擊炮和大炮騷擾。

整整一夜,美海軍陸戰隊的彈藥堆集點一個接一個爆炸,敵人炮火之準確達到令人莫解的地步,好像美軍陣地有敵人的觀察哨一樣。最後,一個陸戰隊員聽見一艘擱淺的日本運輸艦內有很輕的「滴滴答答」聲。這個陸戰隊員和另外幾名隊員一起爬上這艘廢船,發現裡邊有個鬼似的人影——一個身上背著無線電報機的日本人。這個日本人被打死,敵炮火的準確性顯著下降,但由於海灘地區擠了很多人,傷亡仍然慘重。美軍也無法制止從黑暗中飛出來的火箭所造成的混亂。這些火箭並不是常規火箭。日本海軍航空部隊軍械部以某種方法把六十到二百五十公斤的炸彈改裝成火箭,放在木架上用電發射。這些「火箭」沿四十五度角飛出,弧線飛行到二千碼外的敵軍陣地,觸地就炸。

「在硫黃島度過的第一個夜晚只能稱為一場地獄裡的噩夢,」謝羅德寫道。拂曉時,黑沙灘上遍地屍體。他在太平洋的其它任何戰場都沒見過這樣血肉模糊的屍體,有的軀體四肢分開五十英尺。天空下起小雨。溫度很低,七時四十分(比登陸晚了一小時),艦炮轟擊開始。五十分鐘後,海軍陸戰隊進攻。左方,在摺缽山腳下,前進很艱難;即使是在大炮、半履帶車輛和離岸只有二百五十碼的驅逐艦炮火支援下,到天黑時第二十八團只前進二百餘碼。

右方,第四師突入一號機場後轉為北進,與栗林的第一條主要防線遭遇。在白天的一整天戰鬥中,陸戰隊攜帶上岸的軍犬在海灘上東奔西跑。有一條軍犬名叫喬冶,以前已參加過兩次登陸,是個老戰士。另外一條活躍的獵狐犬,不顧四周令人魂飛魄散的爆炸聲,叼著一顆手榴彈到處亂跑,把它滾來滾去地玩耍,有時還扔向空中。它把手榴彈叼到一個掩體內,嚇得裡邊的美軍急忙散開。它卻叼著手榴彈跟住他們,叫它放下也不聽。最終它服從了命令,但是,當一名陸戰隊員伸手去拾手榴彈時,它又把它叼起來玩。士兵們想用食物去引誘它,它卻貪玩,向它扔木棍趕它也無濟於事,它不願放棄這個新鮮玩意兒。最後,有人想了個法子說不要理它。幾分鐘後,那條獵狐犬放棄了手榴彈。陸戰隊員把它拾了回來,恢復同日本人的戰鬥。

天黑後,「炸彈火箭」又在擁擠的美軍陣地落下。在間歇時,蹲在謝羅德掩體內的士兵們覺得腳下的地面在震動,接著便傳來一個奇怪的聲音,「好像什麼人在樓下敲暖氣片。」這也許是一次輕微地震,但一個中士說,「我的天那!日本人己挖到我們底下來了。」誰也沒有吭聲。

·3

第三天,二月二十一日,海軍艦炮轟擊還是在七時四十分開始,海軍陸戰隊還是在五十分鐘後在艦基飛機的密切支援下發動進攻。至下午,海軍陸戰隊二十八團已爆破堅固的石頭和水泥防禦工事,幾乎推進到摺缽山腳下。北面的總攻也順利開始,特別是在最左翼,因為坦克在那裡施展得開,第五師向前推進了一千碼。右方,第四師遇到崎嶇坎坷的地形和猛烈炮火,只前進了約五百碼。

黃昏時,日軍首次從空中反擊。五架基地在東京附近的「神風攻擊隊」飛機衝過戰鬥機警戒網,飛到離硫黃島三十五海里海面的「薩拉托加號」上空。前面的兩架「神鳳」飛機已中彈起火,但仍繼續衝下來。它們掠過海面,撞上這艘航空母艦,其餘三架直接撞上「薩拉托加號」後爆炸。艦上的大火還未撲滅,又出現五架飛機。四架被擊落,最後一架卻投下一顆炸彈,把飛行甲板炸了一個二十五英尺的洞。創傷嚴重的「薩拉托加號」不得不直接開回美國去大修。在幾海里外,一架「神風」飛機撞中了「吉普航空母艦俾斯麥海號」,大火無法撲滅。午夜後幾分鐘,她帶著全身熊熊烈火葬身海底。

當晚,東京廣播的《家庭與帝國》節目中提到敵人在硫黃島登陸的消息,並一反往常以欽佩的語調談起敵軍領導人:

「特納此人在美國海軍中被稱為『短吻鱷』,他之所以有這個綽號,是因為他的工作與短吻鱷相似,短吻鱷既生活在水裡,也生活在陸地上。還有,短吻鱷魚的真正天性是,只要咬住什麼,就決不鬆口。特納的天性也相似。

斯普魯恩斯有強烈的進攻精神,特納則有出色的決斷力。他們已率領部隊來到確實離日本本土很近的地方,但是,他們卻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境,欲進不得,欲退不成。

要對我軍無數寶貴兵員的死亡負責的特納其人別想活著回去——決不能也一定不會讓他活著回去。為了讓做出最大犧牲的許多官兵的英靈安息,我們有許多事情要做,不讓特納活著回去就是要做的事情之一。」

二月二十二日整天下雨不停,天氣很冷。同日,海軍陸戰隊收緊他們對「熱巖」——摺缽山的代號——的包圍圈,除西海岸一條四百嗎寬的地帶外,整個火山被圍得水洩不通。日軍指揮官厚地兼彥大佐電告栗林,他的部隊傷亡慘重,電云:

「目前,敵人正用火焰噴射器焚燒我軍。如我們堅守陣地,必定被敵人消滅。我們想衝出去作最後攻擊。」

自從瓜達卡納爾戰役以來,自殺攻擊成了在日本軍事哲學中的支配思想,結果卻對敵有利。栗林簡單地答覆厚地說:

「我認為一號機場很快將被敵佔領,但是,究竟發生了什麼情況會使摺缽山在三天內陷落?」

次日上午,海軍陸戰隊重新對已經轟得面目全非的火山展開進攻,不顧敵人的集中火力,沿陡峭的山坡緩緩而上。守軍的彈藥告罄,就把岩石滾下陡坡。碉堡和地下工事攻下來了。陸戰隊員們口裡叼著刀子,爬進小山洞,與敵短兵相接消滅敵人。哈羅德·施裡埃上尉與四十名部下已接近山頂。他帶了一面美國國旗,並且奉營長錢德勒·約翰遜中校之命把國旗「插上山頂」。約在上午十時十五分,他們來到滿是日軍屍體的火山口邊緣。在火山口另一邊,一小隊日軍突然朝他們射來一串子彈,暫時把他們壓制住。在這場小型遭遇戰中,有人找到一根長管子。他們把這面旗子——54x28英吋——綁在管子一端。十時二十分,施裡埃上尉與另外五名士兵,其中包括一個名叫路易斯·查曼的印地安人把星條旗豎了起來。《海軍陸戰隊》月刊的攝影記者開始拍照,但十六歲的一等兵詹姆斯·羅伯遜卻拒絕要他擺出姿勢的請求:「這是好萊塢電影裡的海軍陸戰隊員,」有兩個日本人, 一個手裡拿著手榴彈,另一個手持大刀,從一個洞裡衝出來。羅伯遜射殺了後面那個。另一個把手榴彈扔向攝影記者,記者帶著照相機縱身跳進火山口,滾了五十英尺。照相機摔得粉碎,但膠卷卻完整無損。

從下面海灘地區向上望去,這面小小的國旗幾乎看不見。掩體內的士兵們歡呼起來,高興得你捶我打,眼睛裡閃著淚花。軍艦的汽笛齊鳴。在弗蘭克·諾克斯去世後繼任海軍部長的詹姆斯·福雷斯特爾剛好與「咆哮的瘋子」史密斯一起上岸。「史密斯,」福雷斯特爾嚴肅地說,「摺缽山頂升起那面旗,意味海軍陸戰隊名垂青史五百年。」

把那面國旗送上去的約翰遜中校轉身對副官說:「有個狗娘養的想要那面國旗,但他拿不到手。」他下令把那面旗取下來,另換一面。中午,他們從登陸艇上取來一面大得多的國旗,把它綁在管子上。曾為美聯社拍攝帛琉和關島登陸情況的照片的喬·羅森塔爾因來得太遲,沒有趕上首次升旗。第二次升旗時,由於他手忙腳亂地在堆石頭以便取得更好的角度,差點也沒趕上。當這個胖攝影師在石堆頂上使自己身子平衡時,六個土兵開始豎起旗桿。他倉促地把這一情景拍了下來。其他攝影師建議多拍幾張不同的照片。一個陸戰隊員在飄揚的國旗下擺好了架勢,然後是三個隊員。最後,他們說服了二十名陸戰隊員,讓他們在拍照時一邊歡呼一邊揮舞槍枝。 羅森塔爾覺得只有這張照片才值得電傳,便把膠卷送到關島去洗印加工。

在北面進攻的陸戰隊員是從登陸指揮官那裡聽到這個消息的。「摺缽山我們拿下來啦!」登陸指揮官通過原用於指揮登陸行動的擴音器宣佈。「海軍陸戰隊第五師已把國旗插上摺缽山。幹得漂亮,弟兄們!」筋疲力盡的士兵們吃力地走出掩體,面對著飄揚在火山頂的國旗站著。擴音器繼續廣播說:「我們只要再前進二千六百三十碼就可以攻下全島了。」

「只要,」某人嘟嚷著,「說得輕巧……」

那天下午哈里·施米特將軍來到島上,準備指揮登陸部隊。這支登陸部隊包括三個全師,是海軍陸戰隊在統一指揮下的最大部隊。他會見了第四師和第五師師長。他們一致同意由業已上岸的後備師即第三師直接沿中部而上進攻二號機場,第五師和第四師則分別在左右兩方向前推進。謝羅德問施米特將軍,這場戰役需要多長時間。「五天,今天不算,」施米特回答說,「上星期我曾說過,這次戰役需時十天,我現在沒有改變這個想法。」

日軍的第一道防線雖然崩潰,但卻有二十五個以上的滲透隊違反栗林的命令,衝進海軍陸戰隊陣地決一死戰,被一個不剩地消滅。然而,就在後面的二號機場(位於硫黃島中部)卻戒備森嚴,明碉暗堡以及隱蔽的炮台不下數百個。兩天來,頂住了軍艦、飛機、大炮和坦克不斷襲擊。現在要看後備師的步兵了——二十一團的兩個營,「今天我們必須把那個機場拿下,」二月二十四日,雖期六,第三營營長對他的士兵說。上午九時三十分,在猛烈的大炮火力掩護下,這兩個營的步兵開始向這個似乎不可攻破的陣地衝去。這是自從美南北戰爭時皮克特在葛底斯堡一戰以來最果敢最堅決的衝鋒之一。海軍陸戰隊員們帶著手榴彈和刺刀向地堡撲去。武器被火山灰塞住不能使用時,他們就用槍托、鎬頭,甚至挖戰壕的工具與敵人肉搏。

日軍——第一四五連隊的殘部——拒絕後退,雙方傷亡之慘令人毛骨悚然。海軍陸戰隊有一個連在幾分鐘內就喪失四名軍官,但這兩個營還是攻進二號機場。過了機場,地形從火山灰丘變成「岩石嶙峋的荒禿山嶺、七溝八梁。」這使陸軍記者阿爾文·約瑟菲中士想起「美國西部的險惡之地——或者如某人所說是火剛熄滅的地獄。」一群瘋狂的日軍從一個山嶺上猛衝下來,把海軍陸戰隊打退。但是,陸戰隊重振旗鼓,再次衝上山嶺。兩軍用刺刀和手榴彈惡戰一個半小時。戰鬥打完後,美軍佔領了全島的三分之一。

到星期日傍晚,美國海軍陸戰隊已從日軍手中奪下機場的大部分,向元山村步步進逼。栗林電告東京說,經過一周戰鬥後,前線部隊平均傷亡一半,大部分機槍和百分之六十的大炮被毀。

羅森塔爾拍攝的第一張照片——即那面大國旗正在摺缽山升起時搶拍下來的那張——成了戰時最著名的照片。照片及時到達美國,刊登在星期日的報紙上,各報(包括《紐約時報》)都把它登在頭版。這張照片的戲劇性構圖是令人難忘的,它既像征著英雄行為,同時象徵著苦難和功績。

星期一,海軍陸戰隊在登陸以來第一次晴朗的天氣下投入戰鬥。但是,到中午時分必然要下的雨果真又下了,這次三個師參加的進攻戰進展緩慢。後來,第四師的先頭部隊進抵元山右方的一個大山三八二高地,他們在那裡被日軍的火箭和迫擊炮驅散。次日早晨,第四師以五營兵力齊頭並進。還是激烈的白刃戰,使這個師每天的傷亡達到七百九十二人之多。

在整個戰線上,海軍陸戰隊死傷很多,但士氣依然高漲。在山洞內和掩體外,到處都貼有詼謔的標語:

摺缽山不動產公司

海景秀麗

涼爽宜人

每夜免費看煙火!

聘炊事員啟事

市本客棧

新任董事會經營

不日開張招待美軍(我們希望)

注意:本掩體為私人財產,並非聯邦房建局資助建成。本掩體並非為舒適而是為爭速度而建。

傷亡的不斷增加,使陸軍和海軍陸戰隊之間的爭吵又復活。這場爭吵最初是在塞班島戰役時在報紙上出現的。赫斯特系報紙舊金山《考察家報》二月二十七日的頭版社論說「有確鑿的跡象表明,進攻的美國部隊為這個島付出的代價慘重,也許是太慘重了,」美軍「在真正打到日本的要害地區前,有被拖垮的危險」。這篇社論接著讚揚麥克阿瑟是美國最優秀最成功的戰略家:

他達到他的全部目標。

他的智力策略都勝過日本人,能猜透日本人的心事,比日本人想得更遠。

他拯救了他部下的生命,不僅是為了在打敗日本以前必須要打的重要戰役,而且也是為了使他們在贏得和平後能夠返回美國家園,與親人團聚。

在太平洋戰爭中,有象麥克阿瑟將軍那樣一個戰略家,我們真是三生有幸。

為什麼我們不更重用他,說真的,為什麼不把太平洋戰爭的最高指揮權交給他,不最大限度地利用他的能打贏重要戰役而又不會犧牲過多美國寶貴生命的罕見軍事天才呢?

次日,舊金山另一家報紙《紀事報》為海軍陸戰隊的政策辯護:

奪回菲律賓仍然是正當的,是激發力量的,對美國人有激勵作用。

為一次作戰所採取的方式就中傷美國海軍陸戰隊,把他們的方式與麥克阿瑟將軍指揮戰鬥的方式令人憎恨地加以比較,這是邪惡的空想。說陸戰隊在硫黃島死得快,進展緩慢,原因是指揮戰鬥的陸戰隊和海軍的領導人不稱職,這是企圖欺騙美國人民。

本報並不提議就各個戰區的美國戰鬥部隊的有關優點進行辯論。但是,當美國海軍陸戰隊,或其它戰線上的任何部隊在國內被人幸災樂禍地加以宰割時,本報也不想保持緘默。

陸戰隊本身也在設法減少各條戰線的傷亡。馬歇爾將軍的辦公室已向尼米茲海軍上將提出先前曾向歐洲戰區提出過的引起很大爭議的建議:使用毒氣。當時已儲存了大量毒氣。尼米茲曾考慮過在硫黃島使用,但最後認為「美國不應首先違反日內瓦公約」。【一九四四年六月下旬,美戰略情報局的斯坦利·洛弗爾就此事被派往珍珠港與尼米茲磋商。洛弗爾回到華盛頓後獲悉白宮沒有批准這個建議;「以前之認可全部否定——總司令富蘭克林·德·羅斯福』。倫敦也出乎意外地反對。當初曾建議對某些目標使用毒氣的英國人,此時卻堅決不同意對德國使用毒氣,他們害怕希特勒會對英國報復。下面援引的尼米茲的話是在他去世前不久與本作者的一次談話中說的。這次談話是以一句悲哀的話結京的:「喪失了許多優秀的海軍陸戰隊員。」——作者注】

施米特將軍十天內結束戰鬥的預言顯然是過於樂觀了。日本人仍然盤踞著該島的大部分地方。到第十天的午後不久,第三師突破了栗林的第二道防線,朝已成一片瓦礫的元山村湧去。右方,第四師幾乎已將三八二高地圍住,但還用了兩天才攻下。

那天上午——星期六,三月三日——第一架美機在泥濘的一號機場跑道著陸。在戰鬥仍在進行的情況下,海軍工兵已把跑道修復並延長至三千英尺。這架飛機是海軍的c—47醫用飛機,從馬裡亞納群島起飛,滿載著藥品和郵件。在炮彈的爆炸聲中,一個女人——路透社記者巴巴拉·芬奇——步出機艙。「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一個陸戰隊員朝她喊道,喊畢,就把她推進帳篷內,然後又把她椎到一輛吉普車底下。接著又把她推上飛機。飛機搖搖晃晃地滑行出跑道飛回塞班島。第二架飛機是r5c大型運輸機.帶來兩噸半迫擊炮彈。

戰鬥仍在激烈進行,但首要目標已實現。星期六那天,一架發生故障的b—29飛來,它剛轟炸過東京返航。它的燃料即將用完,轉換副油箱的閥門失靈。弗雷德·馬洛中尉兩次接地失敗,第三次才使這架巨型飛機降落。飛機在跑道揚起大量塵土,一側機冀刮倒一根電線桿,直到跑道盡頭才停住。閥門修好後,它又飛回塞班,十一名機組人員則衷心為海軍陸戰隊祝福。(六個星期後,馬洛以及這批機組人員除一人外都犧牲了——有些死在日本的川崎,其餘則在提尼安起飛時墜機身死)站在「印第安納波利斯號」後甲板上的斯普魯恩斯海軍少將滿意地觀看著,這證明他要求佔領該島是正確的。

那天上午,栗林通過設在父島的電台,給陸軍參謀次長髮了—封語言不連貫的電報。這封冗長的電報無聲地證明可能是他最後一封電報。

「……我軍正盡一切努力消滅敵人。但是,我們已喪失大部分火炮、坦克和三分之二的軍官。在今後的戰鬥中我們可能會有一定的困難。因我司令部及通訊中心已暴露在敵軍之前線,我們與東京的聯繫恐怕會被切斷。當然,還有一些據點能堅持若干時日,打拖延戰。即使這些據點潰滅,我們也希望活下來的人繼續戰鬥到底……對不能成功地保衛本島,我們確實深感遺憾。卑職相信,敵人將從本島入侵日本本土……本人非常遺憾,因為我能想像到帝國的慘狀。然而,我能聊以自慰的是,我部下官兵與擁有許多坦克占壓倒優勢的敵人進行寸土必爭的戰鬥,遭到難以形容的狂轟濫炸後,都死無怨言。」

「雖然卑職死期已臨,我們鎮靜地祈求神保佑祖國的前途美好。由於戰局可能發生巨大變化,無線電通訊可能斷絕,我現在謹向上級長官和同僚將校致敬,本人未能有足夠力量阻止敵軍入侵。」

他追溯到了光輝的古老歲月;追溯了佔領壹歧和對馬的蒙古人是如何在九州岸邊被擊退。

「……我確信祖國永遠不會毀滅,我的魂魄直將始終攻擊丑敵,永遠保護皇土。……請注意我用電報發的戰報和意見。如電報有助於修訂未來戰術及訓練計劃,幸甚……」

「最後,我謹再向上級長官和同僚將校在我生時所給予的友好援助表示感謝。我還要說,直至最後時刻,我們與海軍都合作得很好。

再見

栗林忠道」

日本人的抵抗仍然比美國人預計的頑強,不過栗林的各部隊之間不怎麼協調。為了對付美軍用火焰噴射器噴射坦克,他們採取拚命戰術;志願者將炸藥捆在自己背上,變成活的餌雷,隱伏在美軍坦克經過的路上。接替大須賀擔任第二混成旅團長的千田貞季少將認為,局勢已毫無希望。他致電栗林,請求允許他發起最後總攻。栗林憤怒地命令他堅守陣地,離開山洞只會加速硫黃島的陷落。然而,曾在滿洲與俄國人打過仗的千田比大須賀更有叛逆性。三月八日晚,他把部下全體軍官召到悶熱的指揮部山洞裡,這個山洞很深,像個迷宮,充滿硫磺味。就在這裡,在華氏一百二十度的酷熱中,他向全體軍官宣讀了總攻命令:次日下午六點,先用榴彈炮、火箭炮和迫擊炮齊轟,然後從南面向摺缽山總攻,海軍從兩翼用炮火支援。「我本人將始終沖在諸位之前,」千田宣佈。軍官們把一杯水彼此傳遞,以示乾杯接受命令。千田謝過眾人,「咱們在東京靖國神社再會吧!」

他的命令以口信方式傳送給一英里外的海軍警備隊司令部,但卻傳達錯了。命令傳成當晚總攻——自珍珠港事件以來,每個月的八日都具有特殊意義。從各部隊湊集的約一千五百名海軍官兵在黑暗中帶著竹矛、步槍、手榴彈和幾挺輕機槍躡手躡腳地朝出發線摸去。

大曲覺海軍少尉——曾負責以前的「噴氣推進」火箭部隊,在戰鬥開始的頭幾天曾給美軍造成巨大破壞——率領他的一百四十名部下離開他們的七十五英尺深的山洞。他得到的命令是把部隊帶到二號與三號機場之間的海軍基地,與其它部隊匯合。由於不時受到迫擊炮和大炮火力的騷擾,加上地形不熟,常常迷路,大曲抵達目的地時,只剩十五人。在這個多砂的小山谷中一片混亂,一千多名毫無組織的士兵在黑暗中團團打轉。午夜,這批烏合之眾向南面美第四師前線陣地開始衝鋒。按原定計劃,他們要小心謹慎地通過滿是彈坑的地帶,但是,士兵們毫無紀律,高喊「萬歲,」,驚動了敵人。霎時間,天空出現了耀眼的照明彈,把進攻者完全暴露。迫擊炮彈炸起一根根泥灰柱。披炸死的至少有八百人。

在大曲負責的地段,部隊被機槍火力壓制住。他們整整一小時屈身躲在彈坑裡或岩石後邊,等待時機偷偷返回自己的山洞。但大曲卻不願就此罷休。他同幾百人一起開始尋找一個陸軍軍官來帶路。結果,他們在一個山洞裡找到陸軍部隊,即第二十六坦克連隊本部,但好像誰也不知道有什麼總攻。怒不可遏的大曲指責他們想臨陣脫逃,幾乎與一個陸軍大尉打起來。這場爭論驚動了連隊副官,那人是個少佐。他說,不再有什麼總攻了。栗林已取消千田的命令。

連隊長是西竹一中佐。他也出來見了眾人。他是個男爵,出身名門,是日本最有名的騎手。一九三二年在洛杉磯舉行的奧林匹克運動會上,他與他的馬「優拉納斯神」獲得個人跳越障礙冠軍。他請大曲及其部隊留下來充當補充部隊,但大曲仍然不相信總攻已被取消。他似乎看見了他的海軍戰友們已奪回摺缽山,自己卻沒有參加。疲於戰鬥的西中佐耐住性子。「如果誰要想死,」他說,「隨時都可以去死。這裡離美軍陣地只有五十公尺。」

大曲恨恨地離開山洞,但是,待他把部隊集合起來時,他認識到參加總攻已來不及了,他垂頭喪氣地回到山洞,把部隊交給了西中佐。但大曲自己卻拒絕使用山洞戰術。他自願去當「人肉炸彈」,捨身於敵人坦克的履帶下。他得到許諾,幾天內就會輪到他。

次日下午,美海軍陸戰隊第三師的一個巡邏隊抵達該島東北端。陸戰隊員們用海水洗了臉,光著腳丫在海浪中嬉戲。他們帶回一瓶海水以證明日軍已被切成兩半。這瓶水被送到施米特將軍那裡,瓶上寫著:「供檢查,非供飲用」。就施米特而言,戰鬥已經結束。他通知海軍說,他已不再需要艦基飛機的支援。那時,特納海軍少將已啟程返回關島。

雖然栗林將軍阻止了日軍發動總攻擊,但發起人千田卻克制不住。當晚,他把他附近的部隊全部集中,兩手各拿一顆手榴彈,他頭上裹著一條塗有太陽旗標誌的白布條,率眾出發衝鋒。不出栗林所料,這次攻擊毫無作用。他們幾乎全部戰死,包括千田在內。

至三月十一日,日軍已被擠壓到兩個很狹小的地域,其一是該島的東北端,其二是在西北部海岸,栗林和市丸提督繼續堅守在很深的山洞內,他們手下的殘部繼續作決死防守。在不遠的坦克兵的山洞裡,大曲等待著夜幕降臨後出發去執行他最後一次任務。午夜後,他背著一箱炸藥離開山洞。他在一個溪谷附近——美國坦克必然會在這個溪谷出沒——發現五具屍體,他爬進臭不可聞的屍堆中,用血把自己的軍裝和臉塗污,拉過死者的內臟蓋在自己身上。他不禁想,明天該是誰來利用我的內臟呢?

他等敵人的坦克整整等了一整天,太陽曬得他渾身是汗。屍體的臭味令他噁心。綠豆大蒼蠅象禿鷹似的在他頭頂盤旋。死亡為什麼不立刻到來,死個乾脆利落呢?童年的情景以及起伏的思潮不時打斷他尋死的願望。難道他所受的教育和訓練就是為了這個嗎?他和他的同輩人是按戰爭的需要培養起來的,相信為天皇而死是美好而光榮的。躺在屍堆裡把死者的內臟蓋在身上難道能算美好嗎,他曾崇敬四十七浪人,認為他們堪稱日本人固有特徵的楷模。如果真是如此,那麼又為什麼要對他和他的戰友反覆灌輸目的是要他們在戰鬥中尋找死亡的宣傳呢?

天黑後他爬回自己的山洞。他試圖把自己洗淨,但屍體的惡臭卻怎麼也不散。他禁不住又回到戰場上去,又在屍堆中度過一天,痛苦地思考著作為一個日本人的生命的意義。還是沒有坦克出現,天黑後他又回到洞裡,大部分幻想消失了。只有一點他已明確:他再也不去作「人肉炸彈」了。

在島上的另一塊孤立陣地,海軍少尉大野利彥及其部下被前進中的美軍追得四處亂竄。 大野是一個五十四人的高射炮台台長,此時只剩五人。從某些方面來說,身高六英尺,身材頎長的大野,更像一個剛從軍官學校畢業的年輕美國軍官,不像典型的日本軍官。不久前他剛大學畢業,感受性強,溫文爾雅,似乎不適宜於指揮軍隊,可是,他在戰火中鍛煉成熟。他與土兵們擠在一個約十一英尺見方的碉堡裡。出入口已被堵死,他們是從炮眼中爬進爬出去的。他們躺在水泥地上呼呼地睡起來,甚至錯過了一頓盛宴,他們曾找到兩箱壓縮餅乾和糖果,三大袋砂糖和裝在十五加侖桶內的半桶淡水。

有什麼聲音把大野吵醒。他從炮眼向外望去,瞥見一頂美海軍陸戰隊鋼盔。 正當他拔出手槍時,鋼盔消失了。他聽到絲絲聲,一顆手榴彈落在水泥地上。不知是誰躍身跳在大野前面,用毯子往手榴彈上一蓋,跟著它就爆炸了。手榴彈是向上爆炸的,沒有人受傷。昏昏沉沉的大野開始發覺有人把一束炸藥棒塞進炮眼。他抓住毯子,塞進炮眼,利用它把炸藥向後推。他縱身往後一跳, 身子緊貼著牆,喊了一聲注意。大家都用拇指塞住耳朵,中指堵住鼻孔,其餘兩指摀住嘴巴。他對自己說「天皇陛下萬歲!」,腦子裡浮現出妻子和母親的影子。「我準備好了……」碉堡好像離地三英尺!他的身體好像被某種超自然的力量壓扁了似的。他聽見自己喊了一個「啊!」

碉堡內濃煙滾滾。「你們沒事吧!」他問他的部下。只有一個姓北形的人回答了一聲。從被炸掉的通道口射進一道光線,正照在北形身上,他頭部在流血,沙子象胡椒粉一樣撒在他皮膚上。他呻吟著。一個人影擋住了朦朦的亮光,有個美海軍陸戰隊員正向下探視呢。大野忙用手摀住北形的嘴。影子退回去。外邊有人在喊「咱們走吧!」他們暫時安全了。

·4

三月十四日,一小隊海軍陸戰隊官兵圍著一個燒燬的日軍碉堡以立正姿勢站著。一名上校代表尼米茲將軍宣讀告示:

「……本人所指揮的美軍部隊已佔領了火山列島中的本島和另一島嶼。日本帝國政府在上述被佔島上的權力到此停止。本人以軍事總督身份已被授予政府行政全權,將由隸屬指揮官根據本人命令行使行政之權。」

三名兵士爬上碉堡,把一面國旗拴在一根八十英尺的桿子上。當司號兵吹起升旗曲時,國旗升了起來。升旗儀式完畢後,沒有人互相交談。「咆哮的瘋子」史密斯含著眼淚對副官說:「這是迄今為止最艱苦的一仗。」過去二十四天中,有七個陸戰隊員為了保護戰友把身體撲在手榴彈上,獲得榮譽勳章。「參與硫黃島戰役的美國人中,」尼米茲後來寫道,「罕見的勇敢成了常見的美德。」

在不遠的地下深處,也有一場處理旗幟的儀式。栗林將軍下令把第一四五連隊的軍旗焚燬以免落入敵手。兩天後,這個連隊不復存在,第二混成旅也不再存在。下午五時三十五分,栗林向東京發出他又一次認為是自己的告別電報:

「戰局到了最後關頭。」

「自敵登陸以來,我部官兵之英勇敢鬥足令鬼哭神嚎。」

「卑職特別高興的是,我軍赤手空舉,與擁有海陸空絕對物質優勢之敵屢作決死之戰。」

「然而,我軍官兵已相次犧牲。卑職深感遺憾的是,竟讓敵人佔領日本一塊領土。」

「目前,已彈盡水涸。全體尚存官兵將參加總攻。想起祖國對我恩重如山,粉身碎骨,毫不後悔。除非奪回本島,否則日本將永無寧日,我真誠希望,我的魂魄在皇軍捲土重來之日擔任先鋒。」

「祈禱祖國必勝和安泰」、「別矣」、「不朽……」……

他用三首詩結束這封電報。

看來,栗林終於為總攻作好了準備。他最後一道命令很簡單:

1.戰局已到最後關頭。

2.我軍今晚向敵發動總攻。出發時間,一九四五年三月十八日零時一分。

3.……人人都要戰鬥至死。誰也不准再考慮自己的生命。

4.本人將始終在諸位前面。

白天,在海軍司令部的山洞裡焚燒了所有密碼本及其它秘密文件。黃昏,市丸將軍把尚能戰鬥的部下——頂多六十人左右——集中在地下六十五碼的一個大洞裡。「直到今日,」他說,「諸位克服重重困難,服從命令,與物資供應方面占壓倒優勢之敵英勇作戰。本島失陷意味著美國佬軍靴不久將踩上我祖國。然而,諸君是日本武士。切不可急於求死。要趾高氣揚地活著,盡量殺敵,為七生報國而戰。謝謝。」

他的高級參謀,間瀨武次中佐,走前一步,高聲朗讀市丸將軍寫給羅斯福總統的一封信。這封信指責羅斯福誣蔑日本「是黃禍,是嗜血成性的民族,是軍事集團的原形質。」是美國發動了戰爭,而不是日本。「從你的所作所為來看,白種人——尤其是盎格魯—撒克遜人——正以犧牲有色人種為代價,獨佔世界之成果。為什麼你們,一個業已繁榮昌盛的國家,要把東方被壓迫民族爭取自由的運動扼殺在萌芽狀態呢?我們所要求的,只不過是要你把原屬於東方的東西歸還給東方而已。」市丸將軍也不能理解羅斯福怎麼敢一方面批評希特勒的綱領,一方面卻與以實現全世界社會主義化為主要目標的蘇聯合作。「如果說要靠暴力來決定由誰統治世界,那末,戰爭就會無止境地繼續下去,就永遠不會有世界和平和幸福.當你實現獨佔世界的野蠻目標時,請你牢記,你的前任威爾遜總統是在他的權力頂峰時失敗的。」

這封信放在通訊官的腰帶裡,其英譯本則交給了赤田邦男少佐。【美國人發現了英譯本,現存於安納波利斯美國海軍學院博物館裡。——作者注】

午夜前半小時,市丸將軍與部下六十人離開山洞,把近百名傷員留在洞內。他們剛出山洞,就立即受到美軍的大炮、迫擊炮和機槍火力的猛烈射擊。

幾乎就在同時,栗林也帶了約五百名軍隊離開山洞。他們大多手無寸鐵,栗林也不打算率領他們去做最後的衝鋒。他只不過是要把他們帶到稍北一點另一個比較安全的山洞裡去。天快亮時,作了無謂衝鋒的海軍殘部十餘人加入他們的行列。市丸也在其中。

西中佐從未牧到總攻的命令,他也不曉得這次襲擊毫無作用。就他本人而言,仗還沒有打完。次日晚,他開始北上去進攻美海軍陸戰隊在一塊俯瞰海灘的大岩石附近的陣地。他手執曾在奧林匹克運動會上用過的馬鞭,胸前口袋裡放著一撮「優拉納斯神」的鬃毛。在岩石底下,西及其兩百名土兵,包括大曲在內,為猛烈的火力壓制住。天一亮,手榴彈就雨點般地打來。在炮火的怒吼聲中,大曲聽到西喊了一聲「集合!」於是他便和另外四十名土兵朝西的陣地爬去。西說,我們捅了「馬蜂窩」,他們必須在海灘一帶尋找洞穴躲避。

在父島,堀江少佐自栗林那晚遷進新山洞後就一直無法與硫黃島保持無線電聯繫。五天以後,即在三月二十三日上午,沉默打破了,電報象雪片似飛來。硫黃島上的報務員令人莫解地又發報了,發來一大堆戰報。堀江讀了戰報不禁淚下。栗林談起戰鬥情景,以嘲諷拒絕敵人(通過擴音器)發出的勸降,儘管已斷糧斷水五天,他們仍繼續戰鬥。

「……但我們的戰鬥精神依然高昂。我們將堅決戰鬥到底。」

電報沉寂了。這肯定是栗林的最後一封電報,但是,在經過近二十分鐘的沉寂後,在日落前,電報機又滴滴嗒嗒地響了起來。這是報務員最後一次發報,而且發的還是明碼。

「父島全體官兵們,永別了。」

整個戰鬥算結束了,只是三天後,還有約三百五十名海陸軍軍人,包括四十名大刀隊員在內,高喊「萬歲」進行最後一次衝鋒。他們從島西北端岩石嶙峋的峽谷中,像穴居人一樣半裸著身子爬出來,狂熱地突進,一路上見什麼就攻擊什麼。他們的瘋狂襲擊,使一個美陸軍航空部隊和海軍工兵營地吃了一驚。一個被倉促召集來的海軍陸戰隊工兵營,投入混戰,經過一整天激烈的白刃戰,才殺掉三分之二,把其餘驅散。

次日清晨,即三月二十七日,在轉移時受了傷的栗林將軍,帶著他的一個參謀中根兼次大佐來到自己的山洞口。栗林臉向北,朝皇宮方向跪了下來,莊嚴地叩拜三次。他用刀刺進自己腹部後,頭垂了下來。中樞舉起軍刀,朝將軍的脖子砍下去。在一名軍曹的幫助下,中根掩埋了栗林的屍體,爬回洞內,把發生的事情告訴栗林的參謀長高石正大佐和市丸將軍,然後又與高石一起回到栗林切腹地點。兩人都開槍自殺。

當晚十一時許,市丸帶著十人走出洞外。一陣機槍撂倒了這位海軍將領市丸及其後面的兩名軍官。

硫黃島一戰使美海軍陸戰隊死亡四千五百五十四人,海軍死亡三百六十三人。按這一戰役的時間長度和參加人數計算,那末,這是美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最大的死亡數字。在兩萬一千名守島的日軍中,只有三千多一點人活了下來。這三千多人中有二百一十六人當了俘虜。其餘則像被獵的野獸—樣縮在又悶又熱、充滿硫磺氣味的山洞裡——腹饑、口渴、絕望和驚恐。除了少數幾人外,他們只能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