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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絕好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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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和緬甸的戰爭還在進行著,相對說來,沒有怎麼被宣傳。這場戰爭對於參戰各方——不止雙方——以及億萬卷入這一動亂的老百姓來說都是失望的,悲慘的。這場戰爭在廣闊的地域進行,無論是在思想上還是在地理上,都是一場噩夢。

一九四二年初,英國人羞辱地被逐出緬甸,他們想要打回去的嘗試,成效有限;美國人和中國人對日占區的襲擊同樣沒有什麼結果。但是到一九四四年年底, 貪得無厭的野心使日本人在緬甸陷於災難之中。他們夢想在錢德拉·鮑斯的印度國民軍的幫助下,顛覆英帝國主義不牢靠的基礎印度。第一塊跳板就是緬甸邊境以西五十英里的戰略重鎮英帕爾。它不僅是通向印度的大門,而且佔領該市具有不可估量的宣傳價值,對所有的反帝國主義者也是一個鼓舞。

許多個月以來,奉命在緬甸採取守勢的日軍司令部一直請求侵入印度。這些請求,連同錢德拉·鮑斯的請求,終於受到重視:一九四四年初,大本營命令第十五軍包圍「英帕爾附近印度東北部的重要地區」。十五軍軍長牟田口簾也中將認為,佔領英帕爾是深入侵入印度的一系列攻略中的第一環。他的這種看法是他的敵人奧德·查爾斯·溫蓋特准將造成的。溫蓋特是個救世主式的人物,他部下的「清德」(緬甸語獅子)一直在敵後很遠的地方不斷以非正統的作戰方式騷擾在緬甸的日軍指揮官們。雖然牟田口先前曾反對入侵印度的計劃,但溫蓋特的襲擊使他動了心。如果一個英國人能把部隊帶進深山老林,那麼他也能,而且還能帶更多的部隊。然而,率領一批根據這種地形受過專門訓練的游擊隊是一回事,率領一整軍人馬卻又是一回事。

牟田口的作戰參謀片倉衷大佐認識到這些障礙:要跨越湍急的大川和坎坷的大山;另外,在後勤工作方面,十五軍目前缺乏糧食、彈藥和藥品,沒有為進行如此長期、如此艱苦的戰鬥作好準備。片倉有說服力地提出他的顧慮——自「二·二六」事件因反對叛軍在脖子上挨了一搶以來,他一直講話直截了當——但牟田口卻不聽勸告,不肯更改計劃。

一九四四年三月八日,日軍三個加強師團和鮑斯的印度國民軍一個師——共十五萬五千人——渡過欽敦江,越過分隔兩國的大山, 鮑斯的土兵踏上印度的土地後,便跪下來親吻故鄉的土地,他們高喊著「印度勝利!印度勝利!」朝英帕爾北面八十英里英軍供應線上的城市科希馬推進。他們擬從科希馬南下,攻打英帕爾。第三十一師團拿下科希馬後也跟上來。日軍另外兩個師團則直搗英帕爾。

英印第十四軍軍長、遠東最幹練的地面指揮官威廉·斯利姆曾推測,牟田口將進攻英帕爾——也許還有一個旅團轉移至科希馬——並以「相當悠然自得的心情」坐等戰鬥到來。他的計劃是讓日軍前進至英帕爾平原邊緣,在日軍「向我嚴陣以待的陣地發動 攻擊時,全力反攻,一舉殲滅之。

他後來寫道,當他得悉敵人——用兩個師團的兵力——進攻科希馬時,「我心灰意冷了。」這不但危及一個軍事重鎮,而且還威脅他軍隊的唯一的供應基地和科希馬西北約三十英里的鐵路終點迪馬普爾。他下令立刻增援。「當我努力糾正我的錯誤並用鐵路和飛機火速運送援軍時,我知道一切都取決於首當其衝的部隊是否頂得住。如果他們能堅持到援軍趕到,一切都好辦,否則我們就要慘敗。」斯利姆最害怕的是,日軍可能繞過科希馬,沿鐵路前進。於是,他便在科希馬山上建立一道緊急防線,封鎖通向迪馬普爾的公路。他從當地治安部隊「湊了」一些人,五百名病號也被武裝起來送上前線。

然而,第三十一師團長佐籐幸德中將卻讓全部軍隊進攻科希馬,守軍頑強抵抗——他們被逼到一座山上——只剩印度國民軍向南進攻英帕爾。在該市以西和以南的陡坡上,日軍另外的兩個師團已在構築強大的土木地堡體系,準備發起聯合進攻。

四月十八日,印軍司令報告了使人難以相信的消息:通向英帕爾的道路只有輕兵防守,他的先頭部隊離城已「只有一箭之遙」,勝利就在眼前;鮑斯已帶了大量新鈔票準備發行。但他的美夢卻破滅了,因為佐籐覺得自己在科希馬遇到的抵抗是他所沒料到的,因此拒絕到英帕爾去,相反,還武斷地下令讓部隊準備返回緬甸;他曾得到口頭允諾(這並不是真的叫他執行的),如果到四月中旬他仍得不到糧食和彈藥的補充,他可以撤退。

鮑期憤怒萬分——如果佐籐不支持他的先頭部隊,印度國民軍決不可能突入英帕爾。他確信這是日本第十五軍的陰謀,並指責日本人故意不讓印度人在自己的國土上取得第一個有重大意義的勝利。牟用口對佐籐也怒不可遏(並解除他的師團長職務),

但不管怎樣解釋,鮑斯還是不滿意。

在英帕爾的日軍已準備攻城,並要求鮑斯在天皇壽辰那天發表一篇廣播演說,把英帕爾作為獻給天皇的壽禮。鮑斯覺得受到侮辱。他此時改變了態度,除非由印度國民軍擔任先鋒,他反對對印度的任何入侵。他的理由是,印軍的出現可以觸發全國起義,而日軍侵入只會把成千上萬的印度人推到英國一邊。

這場爭論給斯利姆將軍帶來了雙重好處:敵人發生分裂,又為他用鐵路和空運向英帕爾地區增派大量援軍提供了時間。日軍分六路向該市集中,但每一路都被得到強大空中支援的守軍擋住。消耗戰一周又一周地拖下去,不見分曉。日軍兩個師團長都相信,要攻下英帕爾是不可能的,其中一個師團長甚至還沒有得到命令就開始撤軍。

陸軍參謀次長秦(左火右田)彥三郎在杉田大佐和其他參謀人員陪同下到前線視察調查,他們回到東京後向東條提出了令人沮喪的結論:「帝國作戰行動成功的可能性甚微。」

東條斥責秦散佈失敗主義。首相曾指靠這場「u號行動」的成功來轉移公眾對太平洋馬紹爾群島驚人損失的注意力。東條失望透頂,他的諷刺言論似乎也是影射天皇的弟弟三笠宮親王的 (三笠官正坐在秦的對面),使得室內氣氛變得極為冷淡。秦一言不發。「我要是秦,」種村大佐在自己日記中寫道,「我就會摘下參謀肩章,揍他一頓。」

六月五日,牟田口會見他的上級、緬甸方面軍司令官河邊正三將軍。牟田口已經不得不解除手下全部三個師團長的職務——這在日本陸軍史上是前所未聞的(一人是因為不稱職,一人是因為患病,第三人是因為拒絕執行命令)。此時他正要宣佈說停止「u號行動」的時間已到,這句話已到了嘴邊。但他卻不能開這個口。「我那時希望,」牟田口後來回憶道,「河邊將軍能在沉默中看出我的心事。」

然而,河邊卻沒有看出他的心事。「錢德拉·鮑斯的命運既是他的也是我的,」他在回憶錄中寫道,「所以,我必須盡一切努力去幫助牟田口。我不斷對自己這樣說。」

會見後的第一天,在進行了六十四天某種程度上可以算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最激烈的戰鬥後,英軍奪回科希馬。雖然一支由日本人和印度人混合組成的部隊仍佔領著通向英帕爾的道路,但不到兩個星期英國人就突破過去開始支援在英帕爾苦戰的友軍。

雨季的到來使牟田口面臨的問題變得更加嚴重。暴雨不止,沖毀了返回緬甸的叢林羊腸小道。三個師團中只有一個師團帶有足夠的糧食,其它兩個師團不得不靠吃草、土豆、蝸牛、蜥蜴、蛇,總之,能抓到什麼就吃什麼,包括猴子在內。

牟田口仍不敢向河邊直接開口請求允許他撤退,但他卻拐彎抹角差不多把話說了出來。「如果停止作戰行動,我軍可以採取守勢,」他寫信說,「把軍隊撤至欽敦江右岸高地,通過茂叻西北的高地到鐵定地區是可取的。」

河邊的答覆似乎是不妥協的:他希望十五軍能「熱情地」執行任務,更奮勇地作戰。然而,他的高級參謀已前往馬尼拉,請求寺內元帥下令停止這個行動。寺內同意,但命令直至七月九日才到達牟田口那裡。四天後,日軍開始向欽敦江撤退。在傾盆大雨下翻山越嶺的長途行軍中,官兵們為了爭奪食物而打架。數以千計的病號和傷員掉隊,用手榴彈自殺。小路成了泥漿的海洋,摔倒下去,就會埋掉半截身子,那些有氣無力地掙扎出來的人,鞋子已沒有了。到處是扔掉的輕機槍、步槍、鋼盔、防毒面具——一切用不著的東西。倖存者完全靠了意志力的推動活下去,他們拄者臨時揀來的枴杖,一拐一拐地前進,堅持了一天行軍後,大家擠縮在一起想睡一覺,但因大雨傾盆又很難睡著。許多人因為衰弱得無力把頭抬到不斷高漲的積水上面而淹死,而他們的目標欽敦江在江水猛漲時又奪走他們幾百人的生命。

總共死去六萬五千人——是瓜達卡納爾死去人數的二倍半多,同在萊特死去的人數差不多。牟田口,他的參謀長及其他高級參謀人員被撤職,河邊及其參謀長也被撤了職。司令部的大改組以及第十五軍的覆滅使駐緬甸的所有部隊都受到影響,到年底時,日本的統治到了崩潰的邊緣。

·2

在中國,那個有多方參加的盤根錯節的戰爭,除了共產黨外,人人都感到失望和不滿。在華東,日本人雖然已征服了大片土地,但卻仍然毫無辦法最終解決在這個令人摸不透的國家中打了不少日子的痛苦的戰爭。儘管他們佔領一個又一個重要城市,但好像是在沙地上挖地道,不管用;南京的汪精衛傀儡政府在日本軍隊開走後就無法鞏固勝利。日本人佔領了沿海、江河、鐵路和公路,但在其間的廣闊地區,中國人自己之間卻在進行另一場鬥爭。蔣介石為了爭奪控制權正在同毛澤東的軍隊打仗,軍閥則誰勝就站到誰一邊。

中國問題造成各方之間的不和。駐華全體美軍司令約瑟夫· (「醋性子喬」)史迪威陸軍中將不斷與在美國志願部隊「飛虎隊」基礎上發展起來的第十四航空隊司令「老皮革臉」陳納德發生爭執,他們爭論的焦點大都集中在史迪威譏諷為「花生米」的那個人——蔣介石——所採取的政策上面。史迪威在給華盛頓的

一系列辱罵性的電報中指責說,美國給中國的援助被國民黨罪惡地浪費掉了,另外,國民黨的軍隊盡量不用這批物資去抗擊日本人,因為「花生米」一心要把人力物力節省下來在戰後與毛澤東對抗。

這個說法基本上是真實的。自從第二次開羅會議以來,由於蔣介石覺得羅斯福在丘吉爾影響下出賣了他的重大利益,國民黨的軍隊一直在消極抗日。在某些地區,國民黨與日本人之間實際上停戰已有兩年多。例如,在湖北的一個空軍基地,中國軍官為其拒絕射擊路過的日機作辯護,竟借口說,如果向日機開火,「日本人就會發怒,必然要報復,回來轟炸城市,造成巨大破壞。」蔣的另一個軍官說,中國人沒有必要「對日本人發動進攻,因為美國很快就會包圍日本,那時日軍就會不戰而退,所以,還是置之不理好,照現在這樣融洽相處。」

雖然史迪威的憤怒是有理由的,但他卻不能理解,國民黨軍隊牽制了將近一百萬日軍,否則,日本有可能利用這支百萬大軍去攻打麥克阿瑟和尼米茲,他們付出的代價實際上高出從租借法案得到的援助。因此,蔣不但對史迪威的態度感到惱火,而且還覺得史迪威上了美國共產黨宣傳的當。美共的宣傳把蔣委員長描述成法西斯分子,稱毛為一個農村改革家,不是一個真正的共產主義者。「史迪威錯誤地認為,如果把共產黨的部隊交給他(史迪威)指揮,共產黨就會聽從他的命令,全心全意打日本人。」蔣寫道,「他向我保證,政府可放心地按國軍待遇重新武裝共產黨部隊,把他們從政府封鎖的地區放出來同日本人作戰。此外,他指出,政府也可以把因執行封鎖任務而無法調動的軍隊調出來,重新部署,對付共同的敵人。……史迪威此後與我的分歧完全是共產黨及其同路人的陰謀所致。它幾乎使中美兩國在中緬戰區的軍事合作瓦解。」

陳納德同意蔣介石這種評價,同時也同意這種說法,即史迪威在緬甸硬充好漢,花的時間太多,在那裡,他會端著步槍,一進叢林就幾個星期不見人影。此時,這兩個美軍司令幾乎到了彼此連話都不說的地步。「醋性子喬」堅決主張地面戰鬥,認為陳納德提出這場戰爭要在中國的空中打的想法是荒唐可笑的。戰爭一向都要在地面上才能打贏。兩人接連許多個月一直在美國第十四航空隊的給養問題上爭吵不休。陳納德懷著不滿心情親自寫信給羅斯福,抱怨沒有得到曾答應給他的東西,儘管如此,他的b— 24轟炸機和戰鬥機對日本海上運輸線和陸上交通線進行了有效的轟炸,是中國戰線唯一有成績的方面。

與史迪威一樣,羅斯福對國民黨人也不耐煩起來,雖然程度略輕;與史迪威一樣,他主要關心的也是緬甸。一九四四年初,他敦促蔣介石與史迪威發動大規模進攻,渡過薩爾溫江,打進緬甸。蔣對於把這樣一個戰役列為重點提出疑問,他更關心的是在中國的日本人。他的不情願態度使羅斯福更加強烈地要求採取行動——但仍無結果。就羅斯福而言,牟田口越過印緬邊界進兵英帕爾一舉,使爭論告終。四月三日,他致電蔣介石,含蓄地威脅他,除非國民黨軍隊在最近的將來沿滇緬公路打進緬甸,否則他就要停止租借法案援助:

「……據我觀察,貴方第七十一軍團火速前進攻佔騰沖—龍陵地區的時機已成熟,在薩爾溫江抵抗你的只是日軍一個徒有其名的師。貴軍西進必定馬到成功。僅僅是為了利用這樣一個時機,我們過去一年裡一直在裝備並訓練你的精銳部隊(雲南諸師),如果在共同事業中不利用他們,那末我們就沒有理由作出如此巨大的努力空運裝備和教練人員……」

對這封電報蔣介石並沒有作正式答覆,但不到兩星期,國防部長兼總參謀長何應欽將軍就批准了渡過薩爾溫江進擊。身兼中國空軍參謀總長的陳納德看到中國本土有一個大得多的威脅。他提醒蔣介石,日本大概要對國民黨首都重慶東南的美國空軍基地發動進攻。「所以,在此情形下,」他寫道,「有必要通知閣下,在中國的聯合空軍,vlr(即b—29)工程除外,也許不足以抵禦預料中的日本空襲,肯定不能在規定的地區按要求的規模向中國地面部隊提供空中支援。為了使空中力量能完成這些任務,必須採取有力措施為他們提供足夠的物資供應和足夠的力量。由於日本的威脅似乎就在眼前,應立即採取這些措施,不應延誤。」

他給史迪威也送去了一個類似的警告,但史迪威卻回答說,在中緬印戰區首先要解決對英帕爾的威脅,因此,陳納德的第十四航空隊理應同意減少物資供應,它「必須縮減」其行動。陳納德大怒。早在一星期前,他曾致函史迪威說,他堅信作為未來對日軍事行動基地的中國的安全正處在危險中:

「……由於日本再也騰不出人力和物力去搶大米或進行訓練演習,我懂得這次他們一定是當真的。他們的處境的必然發展可以得出這個結論。為了設法保持一條內線,他們必須作好準備,以便最終放棄拉得比較長的戰線。要做到這點, 他們就必須設法使盟國在中國他們身邊的基地失去作用並保護內線防禦的關鍵福摩薩。用b—29轟炸福摩薩以及日本諸島的前景又使這樣敗的迫切性無可估量地增加,單是這個前景就足以引起激烈反應……」

與此同時,他還親自向羅斯福呼籲:華東即將遭到攻擊,他不相信能抵擋得住。他說:

「我想告訴您的是,對於結局我並不害怕。我預料中國軍隊會進行力所能及的最頑強的抵抗。我們將利用空中力量盡力支援他們,使之戰勝日本。但是,由於我們把資源集中在緬甸戰場,沒有採取措施加強中國軍隊,出於同樣理由,第十四航空隊的活動仍然是小規模的。如果我們哪怕是稍強大一點,我就用不著去發愁。由於人力、裝備和給養都仍然非常不足,我對閣下說,我們的作戰將是非常艱苦的。」

「更使我關心的是,我所交談過的中國最賢明的領導人都認為,日本在中國的任何得逞都將引起物價新的暴漲,也許還能引起政治上的動盪,必然會影響中國抗戰的精力。在較有影響的中國人中,我注意到他們的頹喪情緒。」

陳納德對日本人的意圖的估計是準確的。東京已命令中國派遣軍司令佔領華東一帶的機場和這個地區的三條重要鐵路。這個代號為「一號作戰」的行動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的任務是在長江與黃河之間把中國軍隊「特別是國民黨軍隊」打敗,確保平漢鐵路。此後,出動十一個師團和八個預備師團渡過長江,繼續打向西南,首先佔領湖南的長沙和衡陽,然後再佔領廣西的桂林、柳州和南寧。佔領了南寧就能使第十四航空隊的兩個重要機場失去作用。

在「一號作戰」發動以前,日本人先進行了廣泛宣傳,其目的是離間中國及其西方盟國,瓦解國民黨軍隊的士氣。散發了大量的小冊子,宣稱日本的敵人是英美軍隊而不是蔣的軍隊,日本的目標是建立一個新中國。如果中國人不抵抗,他們將被當作朋友對待,此外,還給日軍下了嚴格的命令,停止燒殺和姦淫擄掠,他們應「親切對待當地居民,尊重他們。」

「一號作戰」於四月十七日夜間開始,在牟田口進攻科希馬的同時,第三十七師團渡過了黃河。然而,奇怪的是,這兩個戰役之間並沒有協調或合作。同一天,史迪威對陳納德說,他的首要任務是保衛成都的b—29的機場,「即使犧牲船舶攻擊和中國地面部隊的支援」也在所不惜。陳納德要求用全部飛機抵抗來犯日軍。他電告史迪威說,保衛成都眼前還不成問題,因為它在重慶以西。鑒於華東即將崩潰,史迪威批准陳納德動用原來指定用於保衛成都的p—47戰鬥機,並命令第三八o轟炸大隊的b—24為第十四航空隊空運燃料。

然而,增強空中支援並未使日軍的挺進放慢。在這個地區的中國軍隊,差不多四年沒打過仗,一觸即潰。陳納德認為自己的失敗是史迪威的政策的可以預料到的結果。他向史迪威報告說,「由於嚴重缺乏航空物資,和普遍不相信日軍有進攻的計劃,」使他作戰很不順利。

史迪威認為陳納德大概是在準備告他的狀,於是草擬了一份尖酸刻薄的長篇報告,分析他們之間由來已久的老矛盾。

「陳納德向蔣委員長保證,空中力量能解決問題。他對委員長說過,如果第十四航空隊得到支援,他能有效地阻止日軍入侵。現在他認識到,這是辦不到的。他正在試圖為自己尋找借口,宣稱如果能再得到一點物資——這我們是不能給的——他還能辦到。他企圖逃避自己的招搖撞騙的後果,而把責任推到那些早就指出其危險並設法補救的人身上。」

「他並沒有破壞日本人的供應線,他根本沒有使日軍後退。相反,我們的準備工作恰恰是完全同我所預言的結果一樣,即引誘日本作出反應,而這種反應,他現在承認,即使地面部隊得到他所要求的全部空中支援,也是無法對付的。」

五月中旬,國民黨軍隊七萬二千人進攻緬甸,但史迪成並沒有改變看法,繼續對蔣介石感到不滿。他終於向馬歇爾攤牌:

「蔣介石要從我們身上搾取一切他能得到的東西,使我們為在中國取得進攻日本的權利付出代價。除非強迫他,他是什麼也不會幹的。不管我們如何責備中國政府的任何一個機構阻撓工作,最終責任卻完全應由委員長承擔。如果他果真像他自己所宣稱的那樣,他必需接受這個責任……」

「因此,對於中國人,我們的選擇看來是應從現實出發,要有來有往,否則就把我們在中國的努力限於維持目前我們在中國的航空作戰算了。後一種辦法使蔣介石可以逃避履行他所簽署的協定的義務。這樣還將使進攻日軍的最後負擔落到美國身上。我認為最終一定要在亞洲大陸向日軍交戰。如果你不相信這點,並認為可以用別的辦法打敗日本,那末,最好的辦法是把我們在這裡的責任交給空運部隊並維持你認為適合於中國的空中力量……」

「請你決定。我的任務有沒有改變,還是繼續照以前那樣執行?」

華盛頓的答覆使史迪威震動,這個答覆正式確定了一段時間以來一直在醞釀的政策。馬歇爾回答說,已經作出決定,中國和東南亞戰場的行動將取決於這些行動對中太平洋和西南太平洋的戰鬥作出的貢獻程度。

「……如果能夠採取不在亞洲大陸對日發動大規模進攻的方式打敗日本的話,那麼就應以這個方式來實現。此後對日本在亞洲的地面部隊的作戰應該是掃蕩戰性質……」

這樣一來,中國將主要是轟炸日本本土的b—29的基地。建造b—29「超級空中堡壘」的想法產生於一九三九年。那時,美國擔心英國被佔領,在歐洲將沒有空襲德國的空軍基地。「超級空中堡壘」是巨型飛機,使b—17相形見絀。它的體長九十九英尺,高約二十八英尺,翼展一百四十一余英尺。但它的體型雅致,鉚釘連接,能以三百五十多英里的時速在三萬八千英尺的高空攜帶四噸炸彈飛行三千五百英里。從一開始,建造人員就為發動機的問題大傷腦筋。一架樣機在空中起火墜毀,全體機組人員犧牲。直到一九四三年夏季,第一架準備投產的樣機才上天——即使這一架也充滿「隱患」。

馬裡亞納被選定為用b—29向日本進行空襲的最終基地,但由於這些島嶼當時還在日本人手裡,空軍的計劃人員決定先從中國出擊,儘管後勤供應的問題極其艱巨。所有燃料和物資都必須從印度越過駝峰——即喜馬拉雅山——空運至成都的四個尚未完工的機場。此外,從成都到東京往返四千英里,減少了炸彈的裝載量。

在離印度以前,b—29進行了第一次作戰試驗。這個任務的航程相對說來比較短,但卻清楚地看出了這種新型轟炸機用於實戰時有不少困難。一九四四年六月五日,九十八架「超級空中堡壘」前去轟炸曼谷。一架剛起飛就墜毀,十四架中途發生故障返回,還有幾架未飛抵目標,其餘的接近曼谷時已不成隊形。返航時,兩架飛機中途墜毀、兩架墜入孟加拉灣,四十二架弄錯了著陸基地。然而,這次任務卻被認為「從作戰角度看是成功的」,於是b—29準備襲擊日本。

六月十五日,九十二架「超級空中堡壘」離印飛往成都,在成都加油後,再登上飛往日本的漫長最後航程。七十九架飛抵這個中繼點,但當天下午只有六十八架能繼續前進,其中一架在起飛時墜落,四架因機械故障返航。第一架b—29於中國時間午夜前不久飛抵目標——九州島的八幡制鐵所。地面上的高射炮火很猛烈, 還有若幹架戰鬥機迎擊, 但飛抵八幡上空的轟炸機中只有六架受輕傷。轟炸本身是失敗的——只有一枚炸彈命中該制鐵所——但對日本人產生的影響卻是不可磨滅的。戰火終於燒到日本本土。

在華東,日軍已打到長沙的大門。三天後,這座大城市陷落,重慶一片驚慌,國防部下令處決了好幾個前線指揮官。日軍兩個師團第一一六師團和六十八師團已朝該市以南約一百英里的衡陽挺進。六月二十六日,日軍佔領鄰近一個機場,兩天後開始攻城。日本人以為中國人很快會投降,不料,中國第十軍軍長洪先九少將死守衡陽,使日本人狼狽不堪,美國人也覺得出乎意料,他的部隊——在陳納德的戰鬥機和轟炸機支援下,不時夜間冒險襲擊日軍的輜重隊——日復一日地擊退日軍。

由於糧食和彈藥不足,日軍進攻部隊不到兩星期便自行撤退。在桂林——本來是日軍進攻路線上的下一個城市——慶祝勝利的活動整整持續了一個星期,街上的鞭炮聲不絕,瀰漫著刺鼻的硝煙味。桂林的商人帶著象牙、翡翠、絲綢和漆器潮水般湧向桂林機場去慰勞美國飛行員。

然而,日軍很快又調集了四萬名精銳部隊捲土重來。洪將軍再次死守衡陽,但蔣介石卻不再支持他,因為蔣介石出於某種原因不信任洪的上司薛岳。蔣委員長下令中國人和美國人都停止向這座被圍困的城市運送物資。

陳納德只能向宿務求援。他電請史迪威允許他空運槍支彈藥給洪。史迪威司令部的答覆不置可否地說,你的提議正「受到最良好的對待」,但不採取任何行動。陳納德再次請求運五百噸去。這一次的答覆倒是明確的:

「考慮到薛岳部隊所在地點、其任務、迅速變化的局勢、中國人濫用已有裝備以及不恰當地動用部隊等因素,你提出的空運五百噸輕武器及彈藥的建議是浪費力量。美國的全部努力應繼續從空中進行。」

幾星期後,衡陽陷落。但陳納德的第十四航空隊仍繼續襲擊日本人的供應線,迫使日軍推遲了一個月進攻桂林。

如果中國——她在戰爭中的作用已縮小——垮了,那末就有八十二萬日軍能解脫出來。因此,羅斯福便派了個私人代表帶著他的命令到重慶,要中國繼續抗戰,把中國所有武裝力量,包括共產黨的武裝力量統一起來抗日。他選中民間人物帕特裡克·赫爾利,授予他少將銜。赫爾利的職業是擔任大公司的律師,業務成功,從前在赫伯特·胡佛總統手下當過陸軍部長。他精神飽滿,平易近人,因出使蘇聯和中東執行戰時外交任務頗有成績而贏得羅斯福的信任。

赫爾利取道莫斯科前往中國。在莫斯科,蘇聯外交人民委員莫洛托夫對他說,俄國想和國民黨中國交朋友。一九三六年「少帥」劫持蔣介石後,不就是他莫洛托夫親自出面才使蔣獲釋的嗎?中國怎麼能因自己國內的不和而指責俄國呢?蘇聯對中國共產黨不感興趣——他們只是徒有共產黨之名罷了。美國應想法子幫助中國人民改善經濟,把毛和蔣的軍隊統一起來。

把生活看得簡單異常的赫爾利,對莫洛托走的每一句話幾乎都信以為真。到了重慶後,他對蔣委員長說,他用不著擔心中國共產黨人會受俄國控制——他們根本不是真正的共產黨豈不是很明顯的嗎?

蔣不相信,他曾讀過毛的文章和演講。赫爾利也無法說服蔣讓史迪威指揮中國所有的武裝力量——這是馬歇爾長期以來一直要求的。九月二十五日,蔣委員長給赫爾利一份備忘錄說,他近來的經驗使他清楚地看出,史迪威將軍「不適宜於擔任這個新的司令職務,這個職務責任重大、有種種複雜而微妙的任務。他幾乎一到中國就表現出不注意盟國軍隊成功的合作所必不可少的互相信任和尊重……去年十月,我原想要求把他調回,但當時史迪威將軍嚴肅保證,他今後將不折不扣地服從本人的命令,不再使我失望,我才收回請求。不幸的是,史迪威將軍始終未履行其嚴肅的諾言……」蔣保證,換來的人只要合格他都支持。

史迪威致電馬歇爾說,這份備忘錄是一派胡言,說蔣「無意實行任何真正的民主改革,也無意與共產黨結成統一戰線」。

馬歇爾把史迪威的答辯呈交羅斯福。在羅斯福十月五日給重慶的電報中可以明顯地看出他對蔣委員長已不抱幻想:

「……自從我當初提出建議以來,中國的地面戰局業已嚴重惡化,使我現在覺得,美國政府不應承擔派一名美國軍官指揮全中國的地面部隊的責任……」

蔣則反過來責怪史迪威——間接地也是責怪羅斯福——要對華東的大敗負責。他在給赫爾利的另一份備忘錄中指責說,這場災難是史迪威堅持要在緬甸北部發動進攻造成的:

「……如本人事前所擔心的那樣,日本人利用了這個時機,在中國發動攻勢,先是進攻河南,然後是湖南。由於緬甸戰役,我們沒有足夠訓練有素和充分武器配備的增援部隊可調往上述這些戰區……日軍在華東發動攻勢動用的部隊比史迪威將軍在緬甸北部所遇到的日軍多五倍,在中國失敗的影響肯定超過緬甸北部戰役的勝利的全部結果。然而,史迪威將軍對華東戰局的後果完全置之不理,在華東戰役的緊要關頭,他甚至拒絕撥出租借法案項下業已運抵雲南的武器,供華東戰場使用……」

「總之,我們攻下了密支那(緬甸),卻丟掉了幾乎整個華東,在這方面,史迪威將軍的嚴重責任不能開脫……」

他就羅斯福不給他面子拒絕委派一名美國軍官指揮中國武裝力量一事向羅斯相提出意見:

「我完全相信,如果總統委派一名合格的美國軍官接替史迪威將軍, 我們就能共事,扭轉目前時局,為最後勝利作出重大貢獻。」

赫爾利曾希望,他能進行調停,使蔣和史迪威和解,但此時他已肯定這是不可能的,史迪威必須離開中國。他致電羅斯福稱:

「我的意見是,在這場爭吵中,如果閣下支持史迪威,就會失去蔣介石,可能連中國也一起丟失。」

由於史迪威和赫爾利都不斷向華盛頓提出互相衝突的建議,使中緬印戰區的命運整整一星期陷於危急之中。十月十八日(麥克阿瑟在萊特登陸前兩天)羅斯福終於致電蔣介石稱,他將召回史迪威,但卻不想任命一名美國人指揮中國軍隊。他答應派艾伯特·魏德邁陸軍少將擔任蔣委員長的新的參謀長,指揮在華美軍。

史迪威一走,赫爾利便把全部心思用在解決毛和蔣聯合這個獨特問題上。十一月七日,他不聽蔣的勸告(他稱蔣介石為「石先生」),乘飛機到共產黨的首都延安,在那裡,他的主張已經受到宣揚;共產黨發言人向每個美國官員和來訪記者保證,中國需要的是建立在民主原則基礎上的聯合政府。蓄著小鬍子的赫爾利,胸前佩滿勳章來到延安。他的梳得整整齊齊的厚密白髮和瘦高筆挺的身材給觀看者留下深刻印象。他以低沉響亮的聲調向毛澤東、周恩來以及他們的助手講解與蔣介石可能達成的五點協議。他的舉止使共產黨人驚訝,但他們以頻頰點頭和微笑作為回答。在當晚舉行的豐盛宴會上,他使沉靜的主人大吃一驚。在為斯大林、羅斯福和丘吉爾乾杯後,他站起身來發出模仿印第安人在戰場上的吶喊聲。約翰·埃默森以及其他美國外交官連忙解釋,這是美國的古老風俗,表示對所有人的良好祝願。

不管共產黨怎麼想,他們還是接受了赫爾利的聲明,只作了一些次要的修改。這五點,要求中國所有武裝力量聯合起來「立即打敗日本,重建中國」。重慶政府「必須改組成包括所有抗日政黨和無黨派政治團體的代表在內的全國聯合政府。公佈和實施改革軍事、政治、經濟和文化的新民主政策」。這個聯合政權將支持孫中山的原則,成立「民有、民享、民治的政府」,這個政府將「樹立正義,允許思想自由、出版自由、言論自由、集會結社自由,確認向政府申冤的權利,人身不受侵犯權利和居住的權利」。在這個文件中,沒有一點是任何一個推崇美國《獨立宣言》的人所不能同意的,包括從羅斯福總統那裡引來加進去的兩句話——無恐懼之憂,無匱乏之虞。

赫爾利——共產黨人現在叫他「小鬍子」——與周恩來一起飛回重慶,滿以為任務已經完成。誰能反對這樣「無害」和崇高的感情呢?莫洛托夫說得對。 中國的赤色分子確是不純的共產黨人,採取獨裁做法的俄國人決不會順從這樣開明的政策。

重慶以嘲諷的態度對待這個文件,並且給文件的贊助人起了一個新綽號「二號空談家」。「你上共產黨的當了,」宋子文對赫爾利說,「國府永遠不會答應共產黨的要求」。宋子文瞭解他的妹夫;蔣介石對赫爾利說,這個協定將導致共產黨控制聯合政府。他也不能接受赫爾利提出的美國保證他任總統和委員長地位的擔保。中國人會把成立聯合政府看成是國民黨的全面失敗。

赫爾利堅信,通過善意是能使分歧最大的觀點取得一致的,他說服了重慶的領導人提出一個反建議。這個反建議要求把共產黨軍隊納入國軍,讓共產黨合法化,然而,毛卻要把對他的軍隊的控制權交給軍事委員會。反建議同意孫中山的各項原則和保證各種自由和民權,「唯一條件是要服從有效抗日的特殊安全需要」。

赫爾利把這個反建議轉給延安,希望延安能夠接受。但延安沒有接受。周恩來覺得自己被出賣了。他回答說,共產黨從蔣介石的建議中找不到共同的基礎;在真正的聯合政府中,延安政府必須被平等地接受。

十月三十一日, 魏德邁將軍到任接替引起爭議的史迪威將軍。美國海軍在萊特海面取得的粉碎性勝利,加上斯大林有可能在打敗德國後三個月內派出六十個師進攻日本,改變了太平洋的戰略形勢。然而,讓蔣介石的軍隊繼續參戰仍然是很重要的,因為他們能牽制住大量日軍。魏德邁致電馬歇爾稱,軍事局勢正在惡化;桂林及其機場即將陷落,雲南省會昆明肯定會成為日軍下一個目標.

日軍的指揮系統也有了一些變動。九月,岡村寧次大將接任中國派遣軍司令職務,雖然他的指揮範圍很大,他還是親自指揮正在進行「一號作戰」的第六方面軍。然而,該方面軍的目標決不像魏德邁所擔心的那樣野心勃勃。東京無意西進至重慶。再佔領中國的地方已沒有吸引力,但華東空軍基地卻不然。佔領這些基地就能阻止對太平洋最後幾個前哨陣地和日本本土的遠距離空襲。

桂林和柳州陷落了。陳納德幾乎單槍匹馬地用b—25和戰鬥機進行了有效的抵抗。他毫不遲疑地千方百計把b—29工程的物資弄到手。陳納德嘲笑b—29工程是「轟炸機激進派」企圖證明不用護衛進行高空轟炸的杜赫特理論的最後一試。b—29的空襲結果似乎證明了陳納德的想法,即這是「宏偉、但卻愚蠢的主張」。在首次令人失望地襲擊日本後,這些巨型轟炸機又對九州進行了四次轟炸,還轟炸了滿洲和蘇門答臘的巨港。每一次襲擊都同首次一樣無效。

柯蒂斯·李梅少將——他是一位有進取心的足智多謀的將領,他領導的第三轟炸機師在轟炸德國中表現非常出色——接任駐中國的b—29轟炸機的指揮官後,情況也沒有多大不同。他發現,他在中國接過來的是一個「爛攤子」和一些「毛病最多的糟糕飛機」。他建立起新的維修系統,設法教機組人員編隊轟炸,如同b—17轟炸歐洲那樣。他雖然作出很大努力,但在對滿洲、福摩薩、仰光、新加坡和九州進行的一系列轟炸,成績卻不大,他本人不得不承認他的「超級空中堡壘」還沒有在戰爭中引起多大哄動。

·3

在馬裡亞納群島,b—29的轟炸計劃也遇到各種困難。熱帶的暴雨使塞班島上的道路無法通行。一九四四年十月十二日,當海伍德·(「波薩姆」)漢塞爾准將駕駛的第一架b—29抵達塞班時,伊斯利(前稱阿斯利托)機場的第一條長八千五百英尺的跑道,工程技術人員尚未修築好。

幾天後,埃米特·羅西·奧唐奈准將——在菲律賓戰事最初的失望日子裡,他是b—17的駕駛員——來到塞斑,建立第七十三轟炸機聯隊司令部,對部隊進行緊張的訓練。在對特魯克和硫黃島——是個小火山島,位於到東京的半途中——進行了幾次轟炸後,奧唐奈的飛行員作好了轟炸日本首都的準備。

這個計劃是個公開的秘密。十一月十七日上午,數以百計的汽車開到伊斯利機場。在場的有二十四名隨軍記者以及許多攝影記者和新聞電影攝影師。奧唐奈爬上b—29時,幾十架照相機的閃光燈一個接一個地閃起來。但因連日下雨,出擊日期被迫推遲至十一月二十四日早晨。

六時十五分,奧唐奈駕駛第一架——「無畏的多蒂」——在隆隆聲中沿著長長的跑道起飛。跟在它後面的共有一百一十架b— 29。半路上,十七架被迫返航。目標地區上空雲層很低,幾乎看不見目標——皇宮西北面十英里武藏野的中島飛機引擎工廠。當這些沒有僚機掩護的飛機,在時速一百二十英里的順風推動下,以時速約四百五十五英里的速度掠過目標上空時,他們從二萬七千至三萬二千英尺的高空向下投彈。只有四十八顆炸彈,包括三顆啞彈,命中這家工廠,造成的損失很小,其它炸彈則在碼頭和鬧市區爆炸。一百多架各種型號的戰鬥機起飛迎擊這些「超級空中堡壘」,有一架被打落,它是因一架受傷的「零式」故意撞進它的尾部被擊落的。

三天後,第七十三轟炸機聯隊捲土重來。這一次,這家飛機引擎工廠完全被雲層隱沒,六十二架b—29只好前去攻擊第二目標。這兩次空襲雖然不成功,卻使公眾以及大本營心驚膽戰。重要的工廠上空不會總有烏雲保護,又好像沒有什麼有效方法對付b— 29。日本的基幹工業的基礎已因美國潛艇和飛機不斷對船舶的襲擊而遭到破壞。煉油廠沒有多少原油可煉;鋼鐵廠沒有焦炭和礦石,兵工廠缺乏鋼和鋁。整個國家經濟經受不住b—29的連續轟炸。無論如何要想辦法對付他們。

直到這個時候,才不得不採取緊急措施來保護一艘已成了全國引以自豪和希望的象徵的軍艦。聯合艦隊命令超級戰列艦「大和」和「武藏」的姐妹艦「信濃」趕快逃離東京灣,到比較安全的瀨戶內海去。「信濃」已被改建成世界上最大的航空母艦。在這條不久前才下水的六萬八千噸的航空母艦上,還有許多海軍造船廠的工人。在二十萬馬力渦輪機的驅動下,它於十一月二十八日下午匆忙啟程。在三艘驅逐艦掩護下,帶著未經訓練的乘員向南駛去。

「信濃」的基本結構裝甲飛行甲板、上部建築物、飛機庫和若干個倉庫已安裝竣工。它是一艘遠洋大型航空母艦,吃水線周圍鑲有八英吋厚的裝甲。吃水線以下鼓出很厚的裝甲,使任何魚雷命中的後果縮小。如同「大鳳」一樣,致命的濃煙不會被通風設備吸進來。由於取消木質結構,採用特種防火油漆,還裝上旋轉的泡沫滅火系統,火災的危險進一步減少。為了抵禦空襲,艦上裝有十六門五英吋的高角度炮,一百四十挺二十四毫米的高射機槍以及十幾個連發火箭發射器。

從理論上講,「信濃」是一艘最難於打沉的航空母艦,但有些海軍工程師私下把它看成是設計拙劣和建造倉促的大怪物,既非戰列艦又非航空母艦。

在東京南面一百海里的海面上,美國潛艇「射水魚號」正在尋找攻擊目標。她的首要任務是營救被迫落人海中的b—29乘員,但因為那天的空襲已經取消, 「射水魚號」可以自由地離開指定海域。艇長約瑟夫·恩賴特認為,最有希望的狩獵場是東京灣外的海域。晚上八時四十八分雷達發現北面有目標。恩賴特用望遠鏡一看,只見九海里開外月光下出現一個又長又矮的物體,看來是一艘油槽船。 「射水魚號」於是朝目標開去,準備從右舷對目標發動水面攻擊,雙方接近時, 恩賴特才看清它是一艘航空母艦,有三艘軍艦護航。他試圖抄到航空母艦前方,潛沒下去再進行攻擊。他下令改變航向並以四座十六汽缸的引擎所能產生的最大速度前進。

「信濃」的速度是十八海里,與「射水魚號」的速度相同,但由於她以之字形航線曲折前進,速度就顯得比「射水魚號」慢,使潛艇逐漸追上來。然而,到午夜時「信濃」突然加速,「射水魚號」漸漸落在後邊。三小時後,這艘航空母艦猛然掉轉航向,朝「射水魚號」迎面開來。恩賴特等待了幾分鐘光景,發現這艘母艦原來是在返航。他下令全體人員下艦橋,發出潛水警報。「射水魚號」隱沒到驚禱駭浪之下。

「升起潛望鏡,」恩賴特命令說。他抓住望遠鏡的柄把,聚精會神地觀察, 「看見了,」他終於說。 他要求報告目標的距離。

「五百五十碼,」副艇長博布金斯基回答。

「左舷全舵。向左至o九o,」恩賴特問還要多長時間。

「還有兩分鐘就到。」

恩賴特轉動潛望鏡,掃瞄周圍情況。「放下潛望鏡!」他喊道。「護航艦正從頭頂駛過!」潛望鏡剛剛放下,一艘驅逐艦就從頭頂開過,避免了與它相撞。恩賴特按射擊調整計算器算出的方位再次升起潛望鏡。妙極了——正好對準目標。凌晨三時十七分,恩賴特下令「發射!」距離是一千四百碼,正好在航空母艦橫腹的前部。六枚魚雷以每八秒鐘一枚的間隔向目標前進,「猛烈、筆直、正常」地奔馳。

恩賴特看見兩條「魚」命中目標後,轉動潛望鏡尋找驅逐艦,只見他們向「射水魚號」撲來。「下潛,」他說。

「信濃」的觀察哨無可奈何眼巴巴地看著這兩枚魚雷,接著又是兩枚,打進這艘巨型航空母艦的艦身。阿部俊雄艦長卻泰然自若。四枚魚雷算不了什麼,結構基本相同的「武藏」中了十九枚魚雷和許多炸彈之後才沉沒的。他下令以十八海里的速度繼續前進。

不錯,「武藏」受的損傷固然要大得多,但它的乘員有經驗,搶險後延長了它的生命。阿部的搶險隊沒有經驗,風浪又大,無法制止進水。另外,有些房艙沒有密封門。阿部本來可以讓軍艦擱淺或駛進港口,但他卻整夜仍以同樣速度行駛。到拂曉時,即使是那些盲目相信「信濃」的人,也看出「信濃」已受了致命傷。阿部減慢速度,但已來不及了。十一月二十九日上午十時十八分,「信濃」急劇傾斜,阿部下令棄艦。半小時後,未發過一炮,沒有一架飛機起飛過的「信濃」,在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中帶著阿部及五百乘員沉入海底。

下一個星期,本州島上的名古屋地區發生日本常見的自然災害。強烈地震毀掉一長段鐵路路基,震塌了許多兵工廠,使生產精密儀器的豐橋工廠化為瓦礫。與此同時,空襲造成的破壞也與日俱增。十二月,從塞班島飛來的b—29三次轟炸了名古屋的三菱飛機發動機製造廠,命中率之高迫使日本人開始把設備轉入地下。

·4

一九四五年一月九日——就是「超級空中堡壘」第六次轟炸東京,第六次無效的這一天——克魯格將軍的第六軍入侵呂宋。他們就是在三年多一點以前本間進攻時上岸的林加延海灣的海灘登陸的。日本人明知他們要來,卻幾乎沒有進行抵抗,到夜幕降臨時,已可以看出山下並不想認真地與登陸部隊較量。美國的情報部門和作戰部門的軍官們有點擔心落入敵人圈套,但一月十日卻輕鬆地過去,傍晚時,先頭部隊已向縱深推進八英里。右翼的十四軍團不到一星期已挺進三十英里,只損失三十人。左翼的第一軍團進展幾乎同樣順利,傷亡二百二十人。

是晚,山下終於發起反攻。他用了一個師團作戰,目的是要爭取時間以便把物資和部下撤至北面。他打算放棄中部平原和馬尼拉灣地區,退到呂宋北部山區堅持,那裡地形險要,利於防守。這將是消耗戰,遠不是經常宣告的「決戰」。

然而,日本人民卻被告知,已經把敵人誘進呂宋打決戰。但是,不可能完全無視現實的局勢,小磯首相一月二十一日不得不罕見地在國會承認。他承認「太平洋戰場的軍事事態發展不容樂觀,然而,敵人各條戰線的供應線大大拉長,很容易受到我軍攻擊,我認為,在這個事實中可以找到取得勝利的絕好機會。

「我一億國民,發揮火熱熱情,踏著『特別攻擊隊』勇士足跡前進,在生產領域發揚必勝精神的時候已到」。

儘管有兩艘戰俘船已被炸沉,大本營仍一意孤行,堅持要把菲律賓的俘虜運回日本本土。博丁醫生、麥科勒姆少校以及其他「鴨綠丸」上死裡逃生的戰俘再次出海前往日本。他們在聖誕節後分兩批離開林加延灣——一批一千人乘貨輪「江之浦丸」,另一批二百三十六人,包括博丁在內,乘較小的「巴西丸」。

麥科勒姆少校乘的是大船,在前往福摩薩的高雄——到日本去的第一站——途中,有十六人死於擁擠不堪的船艙內,這兩艘船接連多日停泊在港內。天氣漸漸冷下來,戰俘們從下沉的「鴨綠丸」游泳逃生時穿的是破爛夏季軍裝或者是上岸時因赤身裸體而日本人發給的薄布衣褲,已不能御寒。經過一星期似乎是永無盡頭的苦難折磨後。「巴西丸」上的戰俘被轉移到「江之浦丸」上。

麥科勒姆和博丁同另外七百多人一起在後艙。這個艙寬七十英尺,長九十英尺,艙一側的半中間伸出一個艉陽台,傷病員就隔離在這裡。大小便滴滴嗒喏從陽台上掉到下邊的人身上。食物很少,水幾乎沒有,死亡率上升到一天十多人。

一月九日——即克魯格將軍的軍隊在林加延灣登陸那天——戰俘們聽見美轟炸機低空掠過的吼聲。一下震耳欲聾的爆炸使船身為之一震。彈片飛進船艙,博丁覺得眼前金星亂舞。他的左臂發燙,他知道自己中了彈片。他盡可能向下蹲。被炸死的至少有十五人,數十人受傷。

在前艙,彈片呼嘯著飛進來時,陸戰隊上校比徹正用匙子往嘴裡送飯,彈片打進附近的貨艙支柱,沉重的木頭艙蓋和鋼樑坍塌在俘虜上面。艙壁上奇跡般地出現許多小孔——「像篩子似的」。比徹頭昏眼花,自己搖晃了一下。他不覺得有什麼,接著想起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經歷中,一個人剛受傷的一剎那是不覺得痛的。然而,他怎麼能不中彈呢?到處都是死人,光在一個角落裡就一大堆,橫七豎八,鮮血淋漓。

這場屠殺的景像是無法形容的。艙內五百人中半數以上炸死。受傷慘叫的人既沒有藥,也投有繃帶包紮。他們請求幫助,但甲板上沒人回答。在黑暗中,倖存者一片驚恐,歇斯底里發作。有一條鋼樑打下來,八個軍官中三人立時被壓死。 「范,你我不值得活下去,」一個軍官對范烏斯坦少校說,「鮑勃·羅伯茨死了。他有很多理由要活下去,還有很多事要做。」

接連兩天,缺水少食,沒有藥物。戰俘們生活在誰也永遠不會忘記的地獄中。在一堆堆屍體中間,在黑暗惡臭難聞的船艙內,一個個幽靈般的人影在茫然地緋徊,簡直同但丁的《地獄篇》中所描寫的一樣。常可看到有人坐在死屍上吃著少得可憐的食物的情景。一小隊日本醫務人員終於下了船艙。他們只治療輕傷號,對重傷的人根本不予理睬,「他們象蒼蠅一般死去」。屍體被抬走——約五百具——用駁船送到岸上火化。

一月十三日下午戰俘們被轉移到「巴西丸」上。它於凌晨啟航,以後的兩星期對麥科勒姆說來好像是「永恆的恐怖」,一天只一頓定量的飯使戰俘們勉強活下來,如果他們運氣好,四個人可分到一飯盒米飯,六個人分到一杯水。船漸漸向北駛去,冬季的寒冷使他們更為淒慘。為了保暖,他們設法象匙子似的一個挨一個躺在草墊底下,「緊緊地相互抱著,求得熱量活命」。當這個姿勢時間太長使大家腿背發麻時,有人就會喊「翻身!」,於是大家同時翻身向另一側躺。有時旁邊那人不翻身——他已嗚呼哀哉。

雪花從敞開的艙口飄進來,好幾十個經歷了負傷、瀉痢和飢餓而倖存的人卻活活凍死。有時,可從哨兵那裡購買到生命——譬如一個西點軍校的戒指紀念品能換來一條空的米袋當毯子用——但還是常常發生死人的事。早晨,哨兵一喊「把死人抬出來!」,就經常有三四十具屍體抬出去。死者的樣子全部相似,都是慘不忍睹的人體模型,呲牙裂嘴,肋骨突出,雙眼深陷,四肢象細桿。

戰俘們由於活命的原始慾望,把身體過於虛弱或病重的人身上的草墊子搶走,為了一點食物殘屑,他們會像狗那樣打架爭奪,有少數幾個軍官和三名牧師——一個路德教牧師,一個姓內格爾的新教牧師,還有天主教神父卡明斯——給他們樹立了榜樣才把他們從混亂中拯救出來。這三位牧師用盡一切努力,為了別人犧牲自己的生命。

最難忍受的是水越來越少,有時候每天只有一匙,有時候一滴也沒有。博丁在一月二十日的日記中記下了他和另外幾人深更半夜偷出船艙,到甲板上去偷發動機汽缸裡的水的情形。

「……最終弄到了半壺,喝了一杯,卻挨槍托揍了三下。漆黑一團,很難看見東西。哨兵縮在小棚子裡。如果單是我一人,那還好辦,但其他人不斷把哨兵的注意力引到我身上。被槍斃倒也好,並且值得。上午想從骯髒的甲板上弄點雪來,遭到拳打腳踢……昨夜死亡的人沒有那麼多。自星期五以來第一次通大便。身上失去的脂肪太多,括約肌失靈,即使是乾的大便,也控制不住,衣裳內外之髒無法形容。今天上午雪下得相當大,溫度差不多到了零度。不斷祈禱,這是我們生命的最後一天。我們確實需要熱量、水、食物和洗刷……」

三天後他寫道:

「……昨晚是最冷的一夜。沒飯吃,上午無水。下午吃了一點。一宵痛苦難熬。卡明斯神父歸天。科瓦爾斯基死了。我這一組人只剩我一個了。昨晚約四十人死亡,未埋。希望早日結束……」

博丁不斷夢見瀑布、清泉和檸檬汁,不時被嚴寒凍醒,心下幻想著將來能有個水上住家,或掛在汽車後面的活動房子,或者有一幢平房,養幾隻火雞和鴨子。

一月二十九日晚間,船在日本九州島的門司靠岸,戰俘們進行了體格檢查——在肛門裡塞一根溫度計就完事。黎明時,戰俘們在雨雪交加的刺骨寒風中列隊站在甲板上領新的服裝——鞋子、毛褲、棉襖、襪子和長長的棉布內衣。站在隊列頭上的領到全套,但卻付出代價。他們被迫在寒風中剝光衣服,站在漫過腳面的冰水中,笨拙地穿衣裳。哨兵們又用棍子揍他們,叫他們快點。

站在接近隊尾的博丁什麼也沒有領到——他的鞋子剛被沒收。當他攙扶著一個虛弱的同僚下船時,兩人都被噴了一頭「來蘇兒」水消毒。他們在濕漉漉的大雪中行進到碼頭附近的一間沒有生火的空倉庫,在那裡博丁用餐刀換來一雙舊鞋,從窗外的一個桶裡裝了一壺冰冷的水。他領到了兩年半來第一次的像樣飯菜:一杯蒸飯、幾匙鹹魚、一隻大螃蟹、幾片鹹蘿蔔、一塊辣味的東西,以及吃起來像菠蘿的水果。

在冰冷的倉庫裡又有六人死亡。乘坐「鴨綠丸」離開馬尼拉的一千六百一十九人只剩下四百五十人,其中最少有一百人不久就會死。活下來的人喝到了水,吃了一頓好飯,但大家心中老想著一個問題,下一步是什麼?

·5

即將在克里米亞的海濱休養地雅爾塔提出來的也是這個問題,但是是從更大的角度提出來的。「三巨頭」將在雅爾塔不但決定歐洲而且還要決定遠東今後的局面。一月二十三日,就在羅斯福離開華盛頓前,美參謀長聯席會議正式向他建議,俄國進入對日戰爭是美國的利益所絕對必要的。馬歇爾以及麥克阿瑟都認為,要征服滿洲七十萬精銳的關東軍,如果沒有俄國的幫助,美國勢必要犧牲幾十萬人。【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三日,麥克阿瑟指責說 雅爾塔會議沒有徵求他的看法,當初要是徵求他的意見,他「本來會用最有力的語調強調他反對到那樣晚的階段還讓蘇聯加入太平洋戰爭」。一九四五年二月,他曾給三位聽他發表意見的人以相反的印象。喬治·林肯准將在與麥克阿瑟談話後報告說:「關於全盤計劃, 麥克阿瑟認為,在美國襲擊日本本土前,必須使最大數量的日軍師團在亞洲大陸投入作戰並被牽制住。」保羅·弗裡曼上校記錄的是,「他強調說,除非俄軍預先承諾在滿洲參戰,否則我們切不可入侵日本本土。」新任海軍部長詹姆斯·福雷斯特爾在日記中寫道:「麥克阿瑟說,他覺得應保留我們的力量用於日本本土,用於關東平原,但是俄國人如果不能保證在滿洲使日本投入大量軍隊作戰,這點是做不判的。」——作者注】有少數幾個美國海軍情報專家——埃利斯·扎卡賴亞斯上校及其參謀人員——精闢地猜測到,這支關東軍基本上已名存實亡,因為其精銳部隊早已調注萊特及其它吃緊的地區。但他們的意見沒有引起注意。

三天後,英外交大臣安東尼·艾登從莫斯科給丘吉爾發出一封電報,提醒他注意俄國人可能會提出政治要求,作為他們進攻滿洲的代價。電報說:

「……關於俄國提出收回一九o五年根據樸次茅斯條約割讓給日本的南薩哈林這點,可能爭論不大。對於要千島群島的要求,美國人可能會密切注最。最困難的問題可能是因滿洲和朝鮮引起的。目前我們還不曉得俄國人可能會提出什麼要求,但無論是中國人、美國人還是其他人,都會死盯著我們是否遵守我們自己分擔責任的開羅宣言。可能出現的情況是,這些要求只能在以不斷與中國人發生摩擦為代價的情況下得到滿足,中國人則可能得到美援而且也可望得到我們的援助。」

「總之,這裡有一大堆潛伏的國際糾紛。因此,在目前這個階段,小心行事,避免對俄國做出任何承諾或鼓勵看來是明智的。」

雅爾塔會議於二月四日開始,第一議題是戰後的歐洲。全體會議開得很活躍,經常爭得面紅耳赤,羅斯福再次在丘吉爾和斯大林之間扮演了調停人的角色。英國人對羅斯福自封為仲裁人感到不大高興,有幾個人甚至直言不諱地說起羅斯福對東歐歷史的無知已到了令人吃驚的地步。艾登覺得,羅斯福想「對斯大林開誠佈公地說明,美國並沒有『夥同』英國反對俄國」,導致「英美關係產生了某種有利於俄國的混亂」。羅斯福顯然是個八面玲瓏的政治家,對眼前的目標明察秋毫,但「他的長遠設想不十分明確」。丘吉爾的翻譯伯斯認為,羅斯福的精力好像已耗盡。「以前在德黑蘭會議上明顯地表現出來的自信和堅定的語調似乎已經沒有了。他的聲調好像是個疲憊不堪的人……這位慈祥樂呵的大叔已瘦得不成樣子。」

羅斯福與丘吉爾的關係依然密切,宛如兄弟一般親密,但又是互相矛盾的兄弟感情。一九四0年,英國處境垂危時,羅斯福冒了丟失政治前途的風險向丘吉爾提供了租借法案援助——但繼續向他的老大哥說教殖民主義的不道德。「我認為你是試圖要瓦解大英帝國,」丘吉爾有一次私下對他說。這是毋庸置疑的。「殖民制度意味著戰爭,」羅斯福對他的兒子埃利奧特說。「剝削印度、緬甸、爪哇的資源,拿走那些國家的財富,但從不送還他們任何東西,例如教育、過得去的生活水平、最低限度的保健需要等等——你的所作所為否定了在和平開始以前為和平提供某種組織結構的價值。」

二月八日,美國的參謀長們終於研究他們的主要關心——太平洋的戰爭。他們在尤蘇波夫親王的豪華宅邸同蘇聯參謀長們舉行會談,解決遠東的軍事問題,特別是要決定俄國一旦對日宣戰後應採取些什麼步驟。

在六英里外羅斯福的總部利瓦迪亞宮,總統正謹慎地與斯大林討論同一問題,在座的有蘇聯外交人民委員莫洛托夫、阿夫裡爾·哈里曼以及兩名譯員。利瓦迪亞宮是在沙皇尼古拉統治時期按意大利文藝復興的風格建築的,踞山臨水,氣勢雄壯,色如蜂蜜,白大理石鑲邊,高出黑海海面一百五十英尺。

羅斯福說,他贊成用b—29對日本進行密集轟炸,從而可以不用實際上入侵日本本土。斯大林打斷了他的話。「我想討論一下,」他開門見山地說,「蘇聯參與對日戰爭的政治條件。」

羅斯福早有準備。他回答說,俄國要取得薩哈林島的南半部和千島群島作為報酬的問題,那是沒有困難的。至於在遠東給蘇聯提供一個不凍港的問題,是否可從中國人那裡租借大連或把它變成自由港?斯大林不置可否。他要求得到更多的東西——使用滿洲的鐵路。羅斯福認為這個要求沒有什麼惡意,建議租給俄國或成立一個俄中委員會聯合經營管理。

這使斯大林感到滿意,但他卻帶著一點威脅的口吻說:「如果這些條件得不到滿足,我和莫洛托夫就很難向蘇聯人民解釋俄國為什麼要加入對日戰爭,因為蘇聯人民同日本沒有多大糾紛。」

「我還沒有機會同蔣介石元帥談,」羅斯福說,「與中國人打交道的麻煩之一是,不論對他們說什麼,他們不到二十四小時就會向全世界廣播。」

斯大林同意,暫時還沒有必要同中國談。「關於不凍港問題,我們好商量,我不反對把它變成國際自由港。」

他們開始直率地討論中國的內部問題,羅斯福說,美國曾一直試圖使中國生存下去。「中國會生存下去的,」斯大林微笑地回答說,但他認為不可思議的是國民黨和共產黨為什麼不能維持抗日統一戰線。

羅斯福回答說,魏德邁和赫爾利在使重慶和延安聯合起來的工作中正比他們的前任取得較大的進展。重慶國民黨對合作的破裂應比所謂的共產黨負更多責任。

會談轉到朝鮮問題上。羅斯福以透露秘密的口氣說,他個人雖然覺得,在托管朝鮮問題上沒有必要請英國參加,但要是不請的話,英國人可能會不滿意。

「他們肯定會生氣,」斯大林獰笑著說。「事實上,首相可能會宰了我們。」接著他出乎大家意外地欣然說,「我認為應該邀請英國人。」

次日上午十一時,英美聯合參謀部討論了他們的最後軍事報告,一致同意為了便於制訂計劃,把打敗德國的最早時間定在一九四五年七月一日,最晚是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日本的陷落時間則定在德國崩潰後十八個月。

那天下午,羅斯福、斯大林、丘吉爾以及他們的主要顧問集中在利瓦迪亞宮的庭院照相。他們一回到舞廳——全體會議的會址——新任國務卿愛穗華·斯退丁紐斯就開始宣讀三國外長上午草擬的關於聯合國托管領土的計劃。他還沒有念完,丘吉爾便吼起來,他說,這個報告他連一個字也沒有同意過。「在此以前,沒有人徵求過我意見,我也沒有聽說有這件事!」他非常激動,角邊眼鏡滑到了鼻尖上。「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會同意讓四五十個國家胡鬧地染指大英帝國的生存!只要我還當首相,我決不會把不列顛的世襲財產交出來,一絲一毫也不交!」

次日下午,二月十日,哈里曼大使在尤蘇波夫宮會見了莫洛托夫。美國大使拿到了蘇聯參與對日戰爭的政治條件的英文譯本:外蒙現狀必須維持,一九o四——一九o五年日本奪占的地方——主要是薩哈林島南部,旅順和大連——必須歸還。斯大林還要求控制滿洲的鐵路和千島群島。作為報答,俄國除了對日宣戰外,還將與蔣介石締結友好同盟條約。

哈里曼認為,總統「希望作三點修改後再接受」。大連和旅順應是自由港,滿洲的鐵路應由一個中蘇聯合委員會經營管理。「除此之外,我有把握認為,對這兩個與中國有關的問題,如果沒有徵得蔣介石委員長的同意,總統是不會處理的。」

在利瓦迪亞,哈里曼把斯大林的提議草案連同他自己所作的修改呈交給羅斯福。總統在確信自己是按美國最高利益行事之後,批准了修改意見,並叫哈里曼大使把它們交給莫洛托夫。

斯大林和羅斯福之間在雅爾塔仍保持在德黑蘭開始的熱乎關係,直到那天下午,丘吉爾宣佈他的政府「實際上已指示」他不要提賠款的數字,羅斯福說,他也怕提出具體數字(斯大林提出的賠款數字是二百億美元,俄國拿一半)會使許多美國人單從美元的角度來考慮賠償問題。

在斯大林看來,羅斯福是在夥同丘吉爾反對他,所以怒形於色。雖然這件事被匆匆平息下去,但斯大林卻顯然為自己的敵意大發作感到不安,於是,在休會用茶點時,斯大林就把哈里曼拉到一邊告訴他,關於加入對日戰爭問題,他準備就總統所提協議作出讓步。「我完全願意把大連變成國際控制下的自由港,」他說,「但旅順港卻不同。俄國要把它作為海軍基地,因此需要租借。」

「為什麼閣下不立即與總統討論這件事呢?」哈里曼建議。過了不久,斯大林和羅斯福兩人便湊在一起低聲交談——他們之間短暫的裂痕癒合了。他們取得完全一致的意見。現在的唯一問題是如何和何時把這個協議告訴蔣。總統問斯大林是否想與在莫斯科的宋子文討論這些事情,還是讓他羅斯福直接與蔣介石談。

斯大林說,我是有利害關係的一方。還是由總統去談好些。什麼時候與委員長談呢,羅斯福問。他對保密的問題是很敏感的。斯大林說,待我準備這樣做時,我會告訴你的。斯大林想在遠東再部署二十五個師完畢後通知蔣介石。此時,丘吉爾走過來同他們一起,他們就不再繼續討論。

一直到次日早晨丘吉爾首相才得知有這個協定。 他剛要簽字,在讀了此協定後感到吃驚的艾登把他攔住,外交大臣艾登當著斯大林和羅斯福的面稱這個協定為「會議的不體面的副產品」。丘吉爾不理會他的意見,如果他接受艾登的勸告,英國在東方的威信就會下降。他以蔑視的態度在協定上簽了字。

幾小時後,雅爾塔會議宣告結束。在最後一次午宴上,大家都為事情進展得如此順利而鬆了一口氣。羅斯福心情興奮。他所珍視的「解放歐洲」宣言,即讓這些國家自決的許諾被接受了,而斯大林又書面同意在德國垮台後兩到三個月加入對日戰爭。【雅爾塔會議後幾個星期,羅斯福把美國記者兼作家埃德加·斯諾召到白宮,「這次我與斯大林相處好極了,」總統說,「我覺得,我終於瞭解這個人,也喜歡他。」斯諾有保留看法,他「以快活的樂觀態度」置之不理,另一方面,他也承認俄國人顯然「要在他們佔領的地區自行其是」。羅斯福似乎滿有信心地認為,未來的問題可以用互相妥協的辦法解決。「我有個印象,」他說,「俄國人現在心滿意足,我們可以合作解決一切問題。我相信,我們一定能夠相處。」——作者注】

在美國人中產生了一種悄悄的滿足感。對哈里曼來說,這確是一次外交成就。斯大林已同意支援蔣介石,承認中國國民黨政府對滿洲擁有主權。哈里·霍普金斯確信,對所有人說來這是新的一天的曙光。已經同俄國人一起贏得了和平的第一個勝利,證明他們也是通情達理和有遠見的。

然而,有些英國人卻有嚴重保留,特別是對於波蘭的命運,羅斯福的健康狀況是這次會議的一個不利因素,使他犯了嚴重錯誤。然而也正是他——在斯大林遲疑不決和丘吉爾半信半疑的情況下——促進了這次會議的最持久的成就即建立聯合國組織。

斯大林為同意對日作戰而提出的條件只有極少幾個人知道。如果這些條件傳出去,對羅斯福和丘吉爾答應「在日本戰敗後將毫無疑問地履行」蘇聯在遠東的領土要求,肯定會有反對意見。實際上,俄國人等於是受賄去做一件他們本來非常想做的事。一旦粉碎德國後,俄國進攻四面楚歌的日本根本不冒任何風險,也不用流多少血和花費多少物資。此外,戰利品——特別是佔領滿洲——要比從西方贏得的秘密保證具有大得多的引誘力,使它要加入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