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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潰敗

·1

萊特島上有組織的抵抗已處於崩潰邊緣,但身在馬尼拉的山下還是命令鈴木宗作將軍集中其殘部對美軍機場進行垂死的攻擊 (wa行動)。這些新近建立的機場不但威脅著整個菲律賓,而且也威脅著日本本土與南方——爪哇、馬來亞、蘇門答臘和婆羅洲——之間的供應線。

萊特島上有三支主要部隊。玉師團已喪失四分之三以上的有生力量,充其量也只能拖延美軍沿二號公路南下。牧野的第十六師團被推過沿海平原後已支離破碎。有些部隊堅守在達加米以西的山裡,其餘則分散在內地,主要是搜尋食物,他們一直是靠吃生的昆蟲、蝸牛、青蛙、蜥蜴、蜈蚣、樹根以及他們自己的浸透汗水的皮帶。

第三支部隊是第二十六師團,它將擔任「wa行動」的主攻。該師團除了分出一個大隊去保衛奧莫克外,業已在利蒙南邊越過山脈,以對萊特發動總攻。鈴木命令他們繼續朝東南方向移動,並與來自呂宋的第十六師團的傘兵殘部匯合,於十二月六日凌晨進攻布勞安附近的三個機場。布勞安是個具有戰略意義的村子,在杜拉格以西十英里。

這個匆匆制訂出來的計劃從一開始就被破壞。首先,二十六師團的官兵們發現,要按馬尼拉所定的時間行動是很困難的,鈴木要求延期兩天,但遭到拒絕。其次,由於通訊聯絡斷絕,貽誤了作戰行動本身。

十二月三日,氣象觀測員預告前線將有狂風暴雨,於是下令鈴木推遲一天進攻。然而,第十六師團的殘部始終未收到這道命令。他們按計劃於十二月六日天亮後不久進攻布勞安以北約一英里的機場。此時,他們總共只有三百人,他們的微弱力量由於有人開小差而進一步減弱。他們在途中遇到一群露宿的美國工兵,使用刺刀捅他們。這些工兵大部分都從未朝敵人開過槍,他們拔腿就跑,只有一個炊事兵殺了五個試圖在伙房偷食物的日軍。襲擊者佔領了機場的一部分,但由於沒有援兵,幾個小時後他們又被擊退到北面的樹林裡,他們在那裡挖了工事,破口大罵沒有來支援的傘兵。

這七百名傘兵是白井恆春中佐指揮的第三傘兵連隊,此時還在呂宋,準備登上雙引擎運輸機。第一機群有運輸機二十六架,載運三百五十六名傘兵,於下午三、四點鐘起飛。這些運輸機編成組在戰鬥機掩護下朝南面飛去。為了避免被發現,它們繼續朝萊特以西飛去,然後從萊特以南繞回來向北到萊特灣。夕陽西下時,他們在杜拉格南面急轉彎向西,沿著馬拉邦河朝內地的布勞安飛去。

運輸機闖進了密集的高射炮火網,四架被擊毀,其餘降到七百五十英尺的高度。六時四十分,傘兵開始跳傘。他們原定在北機場集中,但由於天黑,只有白井中佐及六十名傘兵在目標地點著陸,主力則於布勞安以東一英里半的聖巴勃羅的簡易機場著陸。他們一面衝鋒,一面瘋狂地用英語高喊,「喂,你們的機槍哪裡去了?」「投降吧!什麼都抗不住!」美軍個個呆若木雞,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焚燒停著的飛機以及放火燒油庫和彈藥庫。

在北機場,白井的兵力薄弱,沒有多大戰鬥力。他與躲在樹林裡的第十六師團的步兵匯合,等待第二批傘兵。但是,第二批傘兵卻來不成了,惡劣的天氣再次籠罩萊特。第二十六師團也無法支援。只有一個大隊開到布勞安的攻擊範圍內,而這些筋疲力竭的土兵又被美第十一空降師的一個營截住並擊退。

然而,降落到聖巴勃羅的傘兵卻發現自己搞錯了,在破壞該機場後,又於凌晨殺向西北與白井會師。此時白井已有了一支將近五百人的比較可觀的力量,他重新作了部署。上午十時前後,他們已佔領了整個機場,頑強地堅持了三天,頂住美軍四個營的進攻。最後由於寡不敵眾,為數不多的倖存者逃進山裡。

正當白井拂曉襲擊布勞安機場時,一支由驅逐運輸艦組成的載運美軍整整一個師(七十七師)的艦隊突如其來地在奧莫克灣出現。「wa行動」不僅失敗了,而且還把鈴木的精銳部隊第二十六師團從麥克阿瑟下一次攻擊的目標地區轉移開去。

六時四十分左右,十二艘美驅逐艦開始炮擊奧莫克下方四英里的海灘。登陸艇接著脫離驅逐運輸艦,七時剛過,「紐約專用號」栽運的第一批部隊未遭到任何抵抗登上了陸。那天是「七」的吉利日——南面,第七師從據認為是無法通過的山路橫穿過該島中部,正沿著海岸北上,朝奧莫克挺進。這些步兵只遇到日第二十六師團派出守城的一個大隊的抵抗。

鈴木並未在海灘設置障礙物——他認為西海岸有只隔著狹窄的卡莫蒂斯海的日本在宿務的海軍基地的保護——因此現在被包圍了。鈴木命令第二十六師團及十六師團的殘部向後轉,到奧莫克與他匯合。山下立即派出原定要開往萊特的艦隊,還下令把第四傘兵連隊的五百名傘兵派到奧莫克上方八英里靠近二號公路的機場。但是,這些傘兵於十二月八日黎明才到達,而又降落到目標北面幾乎五英里的叢林中。

剛殺過美軍防線來到二號公路的神子清伍長的一隊人,遇到這些傘兵中的六人。傘兵都很年輕,裝備良好,求戰心切。神子警告他們說,他們將遇到十倍於己的敵人。一個年輕小伙子喊道:「我的目標是打死他們十個後自己再死!」說完因不好意思而臉紅起來。

他的天真純樸使神子吃驚。大本營有什麼權利派這些孩子們執行敢死任務?幾個星期來的挫折和懷疑,使他做出了一個如果在「八尋嶺」時就似乎是叛國的決定:他要逃跑到另外一個島嶼上去。為什麼要毫無意義地死去?他想起了日本,想起日本的美麗山河。他要設法和幾個可信賴的同伴一起到西海岸去,偷一條當地人的船。他們也許能逃到婆羅洲。從奧莫克方向傳來隆隆的雷聲。聽來是敵人的炮聲,美國人怎麼能如此迅速地到達那裡?

安德魯·布魯斯少將的第七十七師正沿西海岸朝奧莫克步步進逼,他遇到的是一支由主管運輸的三井大佐指揮的由各種後勤兵拼湊起來的裝備很差的雜牌軍。這支部隊部署在市區下方數英里的高地上,三井希望能支持到第二十六師團返回。其它增援部隊正從海路趕來。十二月九日,第三十師團的一個大隊在構成奧莫克灣的狹小半島西岸的港口帕隆龐登陸。這個地方離奧莫克的空中距離只有十五英里,如果走盤山公路則有三十五英里,那麼布魯斯的部隊就已抵達市郊。

次日上午,美軍突破三井大佐的防線進入奧莫克,市內已是一片冒煙的瓦礫和仍在燃燒的建築物。一團濃黑的煙籠罩著這個地區。當日下午,布魯斯將軍將勝利的消息電告軍團司令約翰·霍奇,提醒他第五航空隊司令曾許過的願:

「懷特赭德將軍曾答應過的攻下奧莫克後請客的那箱威士忌酒在什麼地方。我本人不喝酒,但我的副師長和各團團長要……」

幾小時後,布魯斯又發一電,提及正沿西海岸公路北上的第七師。

「兩個『七』【指七十七師——譯注】攻入奧莫克。七來,十一來。」

還有兩支日本艦隊正前往奧莫克灣。其中一支載有第八師團的三千人以及九百噸彈藥和物資。次日早晨,當這支由五艘運輸艦、三艘驅逐艦和兩艘獵潛艦組成的艦隊在三十架左右戰鬥機護航下接近萊特的西海岸時,遇到美海軍陸戰隊的「海盜式」飛機的襲擊,三艘運輸艦沉沒。其餘艦隻試圖營救落水者,轉向帕隆龐,但有七百人淹死。逃竄的艦隻還沒有進港,又被美海軍陸戰隊和陸軍的飛機炸沉一艘運輸艦。

最後一支艦隊——兩艘驅逐艦和兩艘運輸艦——載有伊籐少佐指揮的一支四百人的海軍守備隊以及九輛兩棲坦克和二十門迫擊炮。它未被美方發現,在午夜後數小時完整無損地接近奧莫克。就在此時,美驅逐艦「科格蘭倫號」發現了它並立即開火,擊沉驅逐艦一艘。運輸艦則繼續前行,其中一艘停在已被佔領的城市附近,企圖讓部隊下船。第一艘駁船幾乎被岸上打來的炮彈包圍。「別打!」日本人喊道,他們不知道該市已陷入敵手。

另一艘運輸艦僥倖地開到海灣的彼岸,在那裡卸下鈴木將得到的最後一批援軍和給養。考慮到開往萊特的艦只有百分之八十被擊沉,此次有四萬五千人安全登陸確是了不起的。然而,他們的戰鬥力卻由於只有一萬噸給養物資安全運到而大大減弱。

·2

萊特雖然尚未陷落,呂宋也在加強防禦,準備最後一戰,但大本營卻命令加速準備把盟國俘虜從菲律賓撤至日本本土。 這樣,可以把他們當作勞工,也許還能作為人質。

長期以來,日本人一方面公開詆毀盟國虐待戰俘,一方面則誇獎自己優待戰俘。在杜立德的三名飛行員(迪安·霍爾馬克上尉、威廉·法羅上尉和哈羅德·斯帕茲中士)——他們曾受酷刑,並受到即決審判——被處決後只幾星期,《日本時報》就譴責英國殘無人道地對待德國俘虜。

「……不用說,日本政府直到目前都出於人道考慮,尊重國際法關於戰爭行為諸原則,並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優待日本政府拘押的許多英國戰俘。」

據稱,美國戰俘則「在各戰俘營中過著愉快的生活」。

若干名「巴丹死亡行軍」的餘生者在呂宋島的卡巴納端秘密地保存了一些筆記本。看一看這些筆記本就能知道即決執行是怎麼回事。上校軍醫詹姆斯·吉萊斯比是這樣描寫一隊剛進入戰俘營的新來者的:

「……路上來了一群緩慢移動的戰俘。他們衣杉襤褸,滿身泥污,蓬頭垢面,半裸身子,面色蒼白,浮腫脫形,毫無生氣。他們跌跌撞撞,時而摔倒。有些人步履艱難,有些人則站立不穩,躺倒在地,卻遭到押送人員的催促,有許多押送人員的情況比俘虜也只是稍微好一點。他們四肢腫大了一倍。臉上毫無表情——臉不成形,毫無血色。他們比實際年齡衰老得難以置信。赤腳走在石子路上。用麻袋片遮羞。有些人一絲不掛。眼睛血紅,嘴唇乾裂,全身是屎。他們就這樣來到……『路的盡頭』。他們原都是三十一步兵團、航空部隊和高炮部隊年輕強壯而機敏的美國人。這確是淒慘不過的景象,但願我永遠不再看見。」

「 為了維持生命,這些俘虜不得不吃貓吃狗,吃小老鼠和垃圾。此時,他們的體重平均減輕五十五磅。在卡巴納端的第一年裡,在總數六千五百人中,有二千六百四十四人死於瘧疾、痢疾、白喉和其它疾病。據上尉塞繆爾·布盧斯博士認為,這些人之所以死亡,『完全是由於日本人的不予置理,是故意實行餓死和不給藥品治療的政策的結果。』」

牙科醫生、曾參加過巴丹戰役的羅伊·博丁少校也寫日記秘密記下麥克阿瑟登陸萊特前那一天的情況。這是他永遠不會忘記的一天,他所在的小組被用卡車運到馬尼拉送進比利比德監獄,他們在監獄裡獲悉要把他們運去日本。他們對在敵人本土可能受到的待遇感到害怕,但是馬尼拉地區遭到轟炸以及期待已久的麥克阿瑟登陸的消息,使他們的精神受到鼓舞。博丁十月二十九日在日記中寫道:

「(麥克阿瑟)登陸的消息加上轟炸, 使我們產生希望,覺得日本人不會有能力把我們弄出這裡。」

「每天,他們都散佈謠言說我們兩、三又內就要出發, 但總是推遲。我們希望並不斷祈禱他們辦不到,真是『提心吊膽』」。

博丁的希望並沒有實現。十二月十二掃,所有戰俘馬馬虎虎地作了體格檢查。伙食有所改善,發了肥皂和手紙——確實表明快要出發了。「如果麥克阿瑟果真就近在咫尺,卻叫我們離開這裡,我們真要瘋了,」博丁寫道。

次日上午,他與另外一千六百一十八名戰俘,排著長隊沿著奎松大街走出有城牆的市區。菲律賓人站在兩側人行道上觀看這個令人哀痛的行列,許多人偷偷地用食指和中指做出v字形狀【v是英語victory的第一個字母,表示「勝利」。——譯注】。盧內塔公園裡已佈滿倉促搭起的營房,但格蘭盧納區(博丁曾在那裡度過童年,他父親曾在陸軍中任牙醫)卻沒有變化。隊伍來到碼頭時,他看見了被美機新近轟炸過的後果,在海灣內起碼有四十艘廢船。

戰俘們在七號碼頭登上一萬五千噸的「鴨綠丸」,這是戰爭爆發前夕為發展旅遊事業而建造的一艘豪華客輪。【在此之前七個星期,一艘拽有一千八百零五名從菲律賓抓來的戰俘的五千噸貨輪,在南中國海中了魚雷(可能是美國潛艇「鯊色Ⅱ號」發射的)。只有五個美國人生還,其中有卡爾文·格雷夫中士和唐納德·邁耶下士。他們完全是靠了一系列不可思議的巧合;他們在破船上懸了一整夜後,發現一條救生船,裡面還有一壺淡水;他們在安裝船舵時發現一聽密封的壓縮餅乾,旁邊漂浮著一個箱子,裡邊裝著滑輪和繩具,剛好能與救生船配套;最後,一個人幾小時前揀撈到的一根桿子,原來是這條船的桅桿。他們剛要揚帆啟航,一艘日本驅逐艦開到離他們不到一百碼處,但駛過時不知什麼原因卻沒有開機關鎗。即使如此,如果不是繼續交好運的話,他們也許無法安全抵達中國。在航行兩天後,他們被乘舢舨船的中國漁民救起,並送他們在海岸一帶唯一仍在蔣介石控制下的地區上岸。——作者】曾在巴丹十幾場叢林戰中屢次出生入死的艾德裡納斯·范烏斯坦少校以哭笑不得的心情眼看麥克阿瑟的閃閃發光的帕卡德牌汽車被吊上船,靠在船艙板上,汽車的擋泥板被碰壞。他心下覺得又好笑又難過。海軍陸戰隊中校柯蒂斯·比徹想起自己一九二九年在中國服役完畢回國時路過的就是這個碼頭。此時他與另外七百名戰俘被趕進地牢般的前艙——上一次航行中這個艙裝的是馬匹。不到幾分鐘,艙裡空氣就呆滯不通,又悶又熱,穿的襯衣被汗水濕透。

博丁的那批人——三百名陸海軍醫務人員和平民——擠在中艙,關在三層甲板底下。天黑後,上邊吊下八桶米飯和幾盤魚。客輪開動了,它繞過巴丹,駛入蘇比克灣,然後向北。突然,來了警報說前方有危險,它又轉回來在奧隆阿波下方的保護水域下錨。在黑暗中,戰俘們彎腰曲背地坐著,個個心中七上八落。博丁想,要麼是在日本再熬兩年,要麼是被潛艇或飛機送入水下墳墓。

密密集集地擠在前艙的七百人的狀況本來已經無法忍受。只有一個小小的艙口通風。供他們大小便的桶只有幾個。桶很快就滿了,溢到甲板上。黑暗中有人驚叫「啊,我的天哪! 」原來有人在他水壺裡撤了尿,他把它喝了。比徹中校想起《加爾各答的黑洞》,這本書當初讀的時候倒不覺得有什麼印象,現在他體會到是多麼可怕。歎息和呻吟聲被一聲慘叫壓倒,在范烏斯坦少校聽來,這一聲就像火雞的咯咯叫。突然,又是這樣的叫,而且就在附近,他旁邊的人開始胡言亂語。藉著艙口射進來的星光,范烏斯坦可以看見他身旁那人漸漸失去知覺。他口吐白沫,舌頭不停地舐嘴唇。他的眼睛直瞪瞪地望著,好像是看不見東西。他栽了下去,死了。

後艙的六百名戰俘也在同樣的慘境中。他們吃的是數量極少的米飯和魚,但沒有水喝。他們走過酷熱的大街時,把水壺喝空了,沒有考慮到留一點。他們都用飯盒當扇子,但無濟於事。在熱得像火爐一般的船艙裡,他們剝光衣裳。他們在黑暗中嚷嚷要水喝。但哨兵們置之不理,他們自己的戰友也是在同樣的船艙裡來到菲律賓的,雖說沒這樣擠。戰俘們的嚷叫逐漸把空氣中的氧消耗殆盡。有個人忍受著窒息的痛苦,以難以置信的克制精神搖搖晃晃默默無聲地倒了下去,其他人則張大著嘴呼吸,瘋狂地東搔西抓,然後倒斃在地。有十多個人,口渴得發了瘋,狂暴地割砍同伴的喉嚨或手腕,吸吮他們的血。驚恐使船艙變成瘋人院。在另一個曾經參加過巴丹戰役的少校弗吉爾·麥科勒姆看來,這是「最可怕不過的經歷,也許是人類文明史中沒有先例的」。當晨曦透過艙口射進來時,已有八十具屍體直挺挺地躺在那裡——有的是憋死的,有的則是被殺害的。

上面傳來了激動的喊聲。有高射炮的響聲,玻璃碎片雨點般地從艙口掉下來。炸彈連續地朝船上落下,機槍子彈嗒嗒地打在甲板上,後艙的戰俘生怕被關在艙內出不來,拚命地抓住梯子。哨兵們朝他們開槍,把他們趕回去。轟炸機每隔半小時回來轟炸一次。

在中艙,博丁少校和兩位朋友約翰·赫金斯上尉和鮑勃·納爾遜少校,為了躲避從艙口飛來的流彈,擠進了一個小儲藏室,裡面雖然令人窒息,卻是個安全地方——就是說,除非魚雷或炸彈直接擊中,否則是安全的。博丁是天主教徒,由於死亡臨頭,他不斷地祈禱。他數著念珠把他所知道的祈禱文念了又念。在彈片和子彈碰擊鐵板的震耳欲聾的響聲中,他聽見赫金斯反覆在說,「耶穌救我們!耶穌救我們!」擠在這樣一個小房間裡,他們在空襲的間隙中,無法不睡著。每當新的空襲開始,他們又驚醒,迷迷糊糊地開始祈禱。

在前艙的戰俘們又遇到一個恐怖之夜。有人喊「安靜!」「不要緊張!」,但溫度升到傘氏一百一十度時,騷動再次爆發。這是比徹中校一生經歷中「最糟糕最野蠻的時刻」。在他周圍的人都像瘋了一樣。他們在黑暗中互相撞來撞去,滑倒在屎堆上,病號被人亂踩,人們拳打腳踢,大打出手。人都像牲口一樣跪在地上,捧起污水就喝。

在後艙,麥科勒姆少校硬擠到邊上,用舌頭去舐凝結在船體鋼板上的水珠。這天晚上的大混亂比第一晚更糟。「許多人喪失了理智,」一個上校後來在正式報告中寫道,「他們拿著刀,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艙內,爬來爬去,企圖殺人飲血,或者用裝著小便的水壺在黑暗中亂舞,艙內擁擠不堪,一個挨著一個,要活動就只能從別人頭上或身上越過。」

約在清晨四時,一個翻譯對中艙的戰俘宣佈,他們將在黎明時上岸,可以帶上褲子、襯衣和飯盒——如果他們想要鞋子,就必須用手拿著。戰俘們把盡可能多的東西塞進口袋,在黑暗中伸手從背包中把最寶貴的東西掏出來。博丁把妻子的念珠和自己的念珠一起套在脖子上,把鞋搭在肩膀上。在最後一刻,他想起自己的筆記本,便把它胡亂塞在襯衣裡。最可惜的是,他把牙科器械丟掉了。在巴丹的歷次戰鬥中,在「死亡行軍」中和在幾個戰俘營中,他都是一直帶著這些器械的。

天亮後不久,首批二十五人,包括五名傷員,開始爬上梯子。幾分鐘後,翻譯又回來叫另一批二十五人。正當他們爬上梯子時,翻譯瘋狂地揮手讓他們回去: 「很多飛機!很多飛機!」

一顆炸彈命中「鴨綠丸」的尾部,彈片射進後艙。船面結構塌了下來,堵住艙口的通道,把叫喊著的人壓在底下。火焰席捲全船。有一百多個關在裡面的人被炸死,一百五十人瀕於死亡。

在前艙,只有最強壯的人才爬上四十英尺的梯子,打開艙蓋。在附近,他們發現好幾袋粗糖,便給下邊的人扔了幾袋。范烏斯坦狼吞虎嚥地吃了一把糖。說來也怪,這把糖一下去,他就覺得有了一股勁,爬上了梯頂,在片刻之前他還認為是肯定爬不上去的。在甲板上,死於轟炸和機槍掃射的日本兵裝在草編的米袋裡,五個一摞排成一長排。范烏斯坦跳過欄杆。清涼的水使他精神煥發,於是他朝岸上游去。在蜷縮了兩天兩夜後,這一動不禁使他拉了一褲子屎。

一個警衛朝博丁一群人喊道:「通通滾回去,快點!」到甲板上時,博丁在上部舷側看到約四分之一英里外的海灘——奧隆阿波。數以百計已經在水裡的日本人和美國人掙扎著向岸上游去。有些人向那些仍站在船舷邊遲疑不決的人喊道,船快沉了。博丁把一塊四英尺見方的木板拋入水中,跟著便跳了下去。游到半路時,他回頭一看,只見那艘豪華的客輪已成一堆廢鐵。四架美機低飛過來,其中一架下衝,似乎要掃射,但水裡的人拚命揮手,那架飛機翅膀一晃飛了開去。博丁決定游回去幫助別人。他看見一條懸晃著的繩梯,一時衝動,開始攀登上去取留在甲板上的衣服。他沒有料到自己已極為虛弱,使盡了全身力氣才到甲板。他把襯衣、一頂破舊的菲律賓式帽子和一雙鞋捆在一起,拴上一個三英吋的彈殼,扔進海裡,自己又跳下去。

一千三百名活下來的戰俘被趕進一個四周築有籬笆的網球場,戰俘們都在烈日下蹲在水泥地上。

·3

那天上午,十二月十五日,麥克阿瑟向呂宋前進了一大步。

七時三十分,他的兩個團級編製的戰鬥群在呂宋下方幾英里的民都洛登陸,未遭到抵抗,將近傍晚時,已向內地推進了七英里。

山下將軍不想浪費兵力去保衛民都洛——該島只有一千駐軍——也不想再增援萊特。十二月二十二日,他把他的決定電告設在宿務市的鈴木的司令部:

「請重新部署部隊以便在你自己選擇的地區打一場持久的牽制戰。請選擇類似內格羅島的巴哥洛這樣的完全適合於自我維持的地區,本電報解除曾分配給你的任務。」

這封電報三天後才到達鈴木手裡,而他已先行命令第三十五軍的殘部在帕隆龐附近集中。

因放棄萊特而精神上受到打擊最大的,除鈴木外,大概要算小礬國昭首相了。早在十一月八日,他曾公開明確表示,他的政府誓必取得萊特之戰的勝利。 他在一篇向全國發表的廣播講話中,把萊特之戰比作一五八二年決定由誰來統治日本的天王山之戰。小磯事實上是作出了保證,如果日本打贏萊特之戰,就能打贏這場戰爭。他恰恰是在一個格外尷尬的時刻——在他進宮晉見天皇的途中——獲悉放棄萊特的消息的。天皇立刻問小磯,首相不久前剛把萊特之戰比擬為天王山之戰,現在怎樣向國民解釋萊特的失陷。小礬誠惶誠恐,喃喃地說他將盡力挽回局勢,但他知道,只有出現某種奇跡才能拯救他的內閣。

鈴木讓部隊在帕隆龐地區集中的命令卻又被布魯斯將軍的部隊聖誕節那天早晨的突然襲擊所挫敗,迫使鈴木和他的幕僚人員不得不沿萊特西海岸向北逃進聖伊西德羅附近的山裡。他們是在美軍第七十七師的一個加強營乘坐水陸兩用牽引車和機械化部隊

登陸艇從海上接近帕隆龐前一刻撤離該港口的。登陸前,曾用設在內陸十二英里的一五五毫米的大炮和炮艇轟擊該地區。七時二十分,第一生登陸部隊在未遭到抵抗的情況下上了岸,並在中午前後攻下帕隆龐。布魯斯將軍電告軍團司令:

「第七十七步兵師聖誕節對萊特戰役的貢獻是佔領敵最後一個主要港口帕隆龐。在此佳節盛宴之際,我們全體在上帝之子誕辰敬致感謝。」

下午,麥克阿瑟宣佈,「除還有一些次要的掃蕩殘敵行動外」,萊特戰役已告結束。他把這個最後階段交給第八軍,以便使克魯格的第六軍能為入侵呂宋做準備。

在聖誕之夜,神子清和三名同伴抵達離鈴木的臨時司令部幾英里的海灘。隨著帕隆龐的炮火之聲平息下去,神子他們聽到了不調和的「地上平安,人間友好」的讚美歌聲。那是美國兵在上面的山上唱聖誕頌歌。

神子和他的戰友是一路上同一股一股四出襲擊的游擊隊作戰後殺到海邊的。他們曾涉流沙,過沼澤,穿峭谷,通過幾乎不能通過的地帶(青木和平野軍曹與集體失散,這個集體有時達五十人之多)。他們要逃離這個島的決心曾不止一次發生動搖。僅僅幾小時前,他們一想到「開小差」就覺得受到良心責備,還曾把他們中的一名傷員丟下,沿海灘走向帕隆龐去協助保衛這座城市。他們在途中被一名正在撤退的日本軍官截住,命令他們掉過頭跟隨他的部隊一起走。當神子和他的小組來到丟下的負傷戰友戶頃所躲藏的椰林時,放慢腳步故意掉隊,決心再次逃跑。

他們摸黑找到了一條小船,用帳篷做了一個帆。他們把槍支、水壺,椰子等裝上了船,然後爬了進去。

「戶頃怎麼辦?」有人小聲問。

中村——他當過漁民,這次航行要靠他——警告說,五個人太危險,但神子反對拋棄傷員。有人打斷他們的低聲爭論:「組長,我留在這裡。」戶頃就坐在幾碼外的沙灘上.「我最合適。」

「組長,我也留下。」中村從船中跳出來,跟著又有一人跳下。

神子把船尾拖到沙灘上。其他人默默地與戶頃坐在一起。神子走過去。最後戶頃說,非常對不起,給大家帶帶這麼多麻煩,說完便一拐一拐地走開去。

「這船連坐我們四個也太小,」中村說,「坐這玩意到不了別的島。」

「你一開始就清楚!」神子喊,「你說你願意死在陸地上,不願死在海上!你死在哪裡,這倒不要緊,問題是,哪種辦法活下來的把握最大。」

其他人緊緊圍坐在沙灘上,目不轉睛地看著這艘在海浪中一顫一簸的小船。

一聲槍響。那是戶頃打的。「多遺憾,」有人說,「這比淹死還好點,」另一個人說。

這使神子當機立斷。他從背包裡拿出一顆手榴彈。「咱們學戶頃的樣吧!」他喊道。「我們活不到明天了。所以,正如你所說的,咱們死在陸地上吧。我們活的時候在一起,死也死在一起!大家把頭湊攏點!」他拉開手榴彈蓋,只消四秒鐘,就會爆炸。

中村向後一歪,「我走!」他喊道。

神子立刻把手榴彈向肩後一拋,緊接著就爆炸。他跳了起來。「好,咱們走吧!」

在月色下,小船緩緩駛出小港。在岸上時還很不情願的中村,這時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他熟練地駕著船,朝宿務駛去。月光突然消失,有什麼冷的東西打在他險上。下雨了。烏雲翻滾,預兆不祥。中村抬頭一瞧,然後說,「咱們回去。」

「我們已經出海,中村,而且決心去死,」神子說,「還是前進吧。」

脆弱的小船被海浪拋來拋去,飄忽不定。中村面無表情地緊抓住舵柄,其他人則用飯盒把打進船裡的水掏出去。一個黑影帶著吼聲在他們前面出現了——必然是把第三十五軍司令部遷往宿務的快艇。他們又喊又揮手,但快艇卻開了過去。那是一艘美國巡邏艇。

拂曉,雨停了,太陽從平靜的海面升起。四周是小島,滿是岩石。南面,在陽光下隱隱約約出現一個大島。這必定是他們的第一個目的地宿務。中村改變航向。小船順著風勢,切過水面,像一輛最快速度的自行車一樣前進。

神子唱起他最喜愛的歌, 這是一首他曾教他的學生唱過的歌:

從遙遠的一個我不知道名字的小島,

漂來一顆椰子,

遠離你故鄉島嶼的海岸,

你在浪裡顛簸了多少時光?

我懷念遠方的潮汐,

不知何時回故鄉?

·4

鈴木將軍選擇了位於西海岸帕隆龐和聖伊西德羅之間的一座名叫康圭坡的山作為殘部的集中地點。此時,他的殘部尚有萬餘人。那座山高約一千二百英尺,山上崎嶇不平,森林茂密,東坡和西坡岩石嶙峋,是個天然堡壘。每天都有第一師團和第六十八旅團的敗殘士兵筋疲力竭地來到康圭坡山,但第十六師團和第二十六師團的殘部則在二號公路附近被牽制住。

許多人雖然能夠脫身,卻無意到鈴木那裡。和神子一樣,他們免不了要想,在這種情況下死在萊特是毫無意義的。在位於奧莫克北面二號公路與西海岸之間的山裡,福榮真平中將正在擅自計劃率領他的所剩無幾的第一o二師團——這個師團在萊特戰役中沒起多大作用——逃離萊特。 實際上早有五十人乘船逃之夭夭。

十二月二十九日晚,鈴木收到了福榮一個多星期前發來的電報,第一o二師團正開赴海岸,將在那裡乘小船前往宿務。在鈴木的經歷中,這種行動是前所未有的,幕僚們費了許多口舌才勸阻住他,不把福榮提交軍事法庭即決審判。他電令一o二師團留在原地,福榮本人則帶他的參謀長立即到軍司令部報到。

然而,就是這個直接命令也被置之不理。福榮的答覆——由他的參謀長和田大佐起草——與先前開小差的決定一樣使人怒不可遏:「我們高度評價軍部的努力,但目前我們正忙於為撤退做準備。因此,師團長及參謀長不能到軍司令部報到。」

新年前夕,福榮竟厚著臉皮要求鈴木給他的不服從行動提供方便:「原來為撤退準備好的船隻於十二月三十日全被美機所毀,因而耽擱了出發時間。是否有可能派出一艘裝甲大船幫助師團長出發?」與神子一樣,福榮及其參謀人員乘小船渡過了卡莫蒂斯海。到宿務市後,福榮便被鈴木解除了師團長職務。他接受了鈴木讓他留在宿務島的指示,他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在萊特,日軍正作長期被圍困在康圭坡山的準備。他們從當地農民那裡買了大量糧食,再加上青草野菜。鹽是從海水裡提取的。就萊特而言,鈴木的計劃是牽制住盡可能多的美軍,但他開始懷疑這種犧牲是否有價值。從現實出發,康圭坡山又能堅持多久呢?只要一次猛攻就能把它攻下。每天有將近一百人死於飢餓。對帝國有多大作用呢?另外,山下早就批准他後撤了。

對一個武士說來,這是個悲痛的決定。僅僅在一個星期前,他連想也不敢想他會做出這樣一個決定。首先開拔的是玉師團。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二日晚,片岡將軍及其司令部人員分乘三艘小艇出發,天亮後不久就安全抵達宿務。在以後一周內,精銳的玉師團僅存的七百四十三人帶著四挺重機槍、十一挺輕機槍和五個擲彈筒來到宿務。但是,隨著羅伯特·艾克爾伯格中將的第八軍收攏對鈴木的包圍,繼續後撤變得幾乎不可能了。

除了進行十六個星期沉悶單調的掃蕩外,這場戰鬥宣告結束。保衛萊特的七萬名日軍,面對二十五萬裝備優良的美軍,打得非常出色。他們打傷美軍一萬二千人,打死三千五百人,但只有五千名左右的日軍——十三人中一人——生還日本。這是一場決戰——對美國人而言。美軍消滅了日本整整一個軍,使日本殘存的航空戰力與艦隊從此一蹶不振。現在,除兩個島嶼堡壘——硫黃島和沖繩島——之外,日本本土已暴露在敵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