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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斷頸嶺」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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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田將軍十月二十五日的戰敗意味著菲律賓實際上已陷於孤立無援的境地。然而,負責鎮守中部諸島的鈴木宗作將軍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有信心。那天,沒有一架美國飛機飛臨他的司令部所在的島嶼宿務——這證明敵空中力量已在福摩薩上空被殲。中午時分,開始傳來關於栗田在薩馬海面的戰鬥的樂觀消息,說打沉了一些美國航空母艦,「大和」和其它戰列艦正在襲擊萊特灣。

「友近君,」他對自己的參謀長說,「我們快要走上舞台中心了。這是莫大的榮譽或特權。我們甚至不需要他們正派給我們的援軍。」有兩支部隊正從呂宋開來:第一師團將在萊特西岸的奧莫克登陸,第二十六師團則在北部的港口卡裡加拉上岸。這兩支部隊將匯合成一股,十天內奪回塔克洛班。

關於這點鈴木是深信無疑的。他所關注的是,麥克阿瑟可能跟溫賴特在科雷吉多爾陷落後的做法一樣,只拿出局部地區的部隊。「我們必須要求麥克阿瑟令所有部隊投降,除萊特的部隊外,還要包括新幾內亞和其它地方的部隊。」

鈴木心目中的「空中優勢」好景不長。是晚,供萊特的簡易機場用的鋼席已從船上卸下來,但次日的鋪設工作卻被空襲和大雨所阻。黃昏時,各機場部成了泥潭。二十七日晚,美軍工兵頑強地徹夜奮戰,天亮前鋪完塔克洛班機場的最後一段,及時地迎接了第五航空隊的p—38飛機。一架飛機墜毀,其餘三十三架安全著陸。

在美軍第七師的不斷進攻下,日軍撤離沿海平原,一直撤至達加米。牧野將軍令第十六師團的後衛部隊守城,主力退到貫穿全島的山脈的山腳下。

北面,美軍第二十四師也在穩步向西推進。他們的目標是哈羅——與達加米一樣,它也坐落在山腳下。由於日軍頑強抵抗,又有河流阻擋,第一批美軍於十月二十九日才突入市內,並佔領寬十二英尺用碎石鋪成的通向卡裡加拉的二號公路。

通訊聯絡不足繼續使鈴木傷腦筋。關於美軍向北推進,只有零星片斷的消息。 另外,他對海上的慘敗還一無所知。那天下午,山下將軍的作戰參謀朝枝繁春從馬尼拉飛抵宿務帶來好消息:第一師團將比原計劃提前幾天於奧莫克登陸,第二十六師團一個大隊也一起登陸。

朝枝並沒有使鈴木擺脫對自己所面臨的局勢的偏見。鈴水是個能幹的人,但過於正直和天真。如果他認為自己能打勝,打起來的勁頭就大得多。因此,朝枝答應繼續給鈴木派援軍。但朝枝自己知道援軍是永遠不會派出的;即使派出, 由於美國壓倒的空中優勢也決不可能完整無損地抵達。鈴木沒有打勝的可能,但為什麼還要告訴他事實真相而給他增加負擔呢?有句老話說:「盲人不怕蛇」。

十一月一日上午,日第一師團的一萬一千人在滂沱大雨中分乘四艘大型運輸艦,由六艘驅逐艦和四艘海岸防衛艦護航從馬尼拉出發。第一師團通稱「玉」師團,是一八七四年建立的一支精銳部隊,參加過中日甲午之戰和日俄戰爭。那年夏天,被關東軍派遣去作抗擊美國人的戰鬥準備。它乘火車由北滿到上海,作為緊急增派部隊在上海受訓。

在前往萊特途中,各中隊(連)長向部下解釋了未來的任務。在「高津丸」上,八尋峰敏中尉對小隊(排)長們說,大批美軍已在萊特登陸,其中有一個師正向卡裡加拉挺進。玉師團的任務是制止他們。「我們早就在準備著這一天。拿出我們所受的訓練和技能的時候到了。」

太陽剛下山,引擎的顫動聲就停止了。擠在一層層臥鋪上的士兵們聽見鐵鏈的鏗鏘聲,錨放下去了,他們已經抵達萊特的奧莫克。軍官們吆喝著命令,穿著骯髒軍裝的士兵們,帶著滿身虱子,跳下臥鋪,沿著陡峭的鐵梯爬上甲板,離開悶熱和充滿汗臭的船艙。

八尋部下的一個分隊(班)長,神子清伍長猛吸新鮮空氣。頭上,滿天星斗;大海也很寧靜。他是在珍珠港事件後不久應徵入伍的,以前是小學教員。他信念堅定而富於理想,他覺得在滿洲的幾年訓練很有收穫,認為下士官的種種野蠻行為是必要的。他喜歡陸軍中的同志關係,喜歡彼此相依為命的情誼。與玉師團的其他人一樣,他殷切地期待在戰鬥中表現自己,為日本和天皇效勞。

海面上傳來可怕而又令人興奮的炮聲。為了記住這個時刻,神子在星光下看了看表,那時是七時三十分。運輸艦兩側放下了繩梯,身上背負者九十磅重的裝備的士兵們一個個笨拙地跨過欄杆。下邊手電筒信號一閃,神子就往下一跳,沉重地跳上一條小船,使船身左右搖晃。他仰面跌倒在船上,此時他才醒悟到為什麼命令他們把沉重的子彈帶解下的原因。

友近特軍在岸上焦急地觀察著登陸情況。他比鈴木先期到達萊特,一到之後就聽到令人驚愕的報告說,牧野的第十六師團已接近於全軍覆滅。他走上前去迎接玉師團長片岡董中將及其幕僚。「第一師團,」他對他們說,「要以最大速度沿奧莫克—利蒙—卡裡加拉公路(即二號公路)急行軍,在卡裡加拉東南地區集合,準備進攻。」

片岡是騎兵出身,他估計會發生意外的情況。如果抵達卡裡加拉前在利蒙附近的山區遭到襲擊怎麼辦?

「朝卡裡加拉前進,」友近回答說,這種可能性是可笑的。「沒有什麼可擔心的。」

「是這樣嗎?」片岡說,語氣中毫無諷刺之意。他再也沒有提什麼問題。

八尋中隊在一座椰林裡暫歇,等待他們所在連隊(團)步兵第五十七連隊(團)的其餘人員上岸。他們馬上開始挖「章魚穴」,穴深四點五英尺。這種掩體底部側面呈勺子形,遇到炮擊時可供一個人蜷縮在裡面。從剖面看,「章魚穴」好像聖誕節裝禮物的襪子。

汗水使他們睜不開眼睛,襯衣都貼在背上,但這裡的熱空氣總比滿洲的凜冽寒風要好受些。東方天際放出粉紅色的朝霞,宛如一幅異國情調的旅行廣告,畫的是一幅不真實的黎明景致。戰爭似乎在遙遠的地方。遠處傳來了嗡嗡聲。有人喊了一聲:「隱蔽!」大家隨即躍入洞內。嗡嗡聲成了怒吼聲,轟炸機排成隊形冷酷無情地飛來,即使高射炮的團團黑煙把它們包圍,仍似乎是不可戰勝的。

運輸艦還在卸部隊和物資,飛機(是從莫羅太飛來的b—24)就開始向它們投彈。突然,轟炸機上面出現許多「零式」戰鬥機,但轟炸機仍鎮靜自若地向前飛行。三架「零式」同時冒出烈火,像彗星一樣向地面墜去。不久,第二批轟炸機跟著又來轟炸,銀色機翼在陽光中閃閃發光。

一連串炸彈形成一條巨大的拋物線朝運輸艦「能登丸」落下。有一顆炸彈掉進煙囪,接著是一聲悶響。跟著又是一連串沉悶的爆炸聲。艦上的汽笛開始不停地哀鳴。步兵第五十七連隊長宮內良夫大佐眼巴巴地瞪著他和他的士兵剛離開的運輸艦,一籌莫展。他在沙灘上跪下來祈禱,然後起身茫然地朝碼頭走去。他的卡車、馬匹和大部分武器彈藥仍在那艘烈火熊熊的船上。友近將軍告訴這位茫然若失的大佐盡快集合人馬上路前往卡裡加拉。他要跟上在幾小時前出發的一支小先遣隊。師團長片岡將軍已帶了兩個小隊上了二號公路。宮內在一名副官陪同下此時開始徒步向北,自己重新冷靜下來。

他的連隊直到午夜過後才離開奧莫克。隊伍在狹窄的公路上夜行軍,拉開數英里長——與他們的連隊長不一樣,他們個個急於上陣。他們不理解「能登丸」沉沒的重要意義。

在拂曉的昏暗中——那天是十一月三日——今田義男少佐率領的先遣隊向卡裡加拉接近。它意外地與反方向來的美軍二十四師遭遇。短暫交火後,今田撤進二號公路南邊的山裡。

片岡將軍及其兩個小隊抵達利蒙北面的高地時,得悉發生了遭遇戰。利蒙是個有幾十幢茅屋的村子,二號公路就在那裡沿著陡峭的山坡向上,然後向右繞過巍峨的山嶺,再逐漸向下伸到海岸和卡裡加拉。片岡將軍令今田少佐進攻正在前進的美軍,說有個反坦克大隊(營)要來支援他。之後,這位將軍又令宮內大佐急速調一門小野戰炮去。

對宮內說來,這道命令是毫無意義的,但他仍把炮裝上卡車,自己也登上卡車去督戰。卡車沿著泥濘的公路搖搖晃晃地前進時,他心下想,一門小炮又能有多大作用!到利蒙後,他恭敬地傾聽片岡解釋他準備如何在卡裡加拉附近阻止敵軍前進。這門小炮要用來封鎖山嶺上急轉彎處的公路。

宮內的第五十七連隊沿著狹窄的公路向北面的利蒙走了一整天,不時遭到美機的轟炸和掃射,二百多人被炸死,幾十個人中暑。到了黑夜也並不輕鬆。九時許,士兵們精疲力竭地在公路兩旁躺下。他們又受到蚊蟲的襲擊。那些沒有蓋好臉就睡著的人,一覺醒來,眼睛已腫得幾乎睜不開,但是他們繼續行軍時——此時天空濃雲密佈——求戰的心情並來減弱。神子所在的大隊(營)首先抵達利蒙,宮內就令大隊長佐籐大尉在村北靠近野戰炮炮位的地方進入陣地。

在山林的另一側,美第六軍軍長沃爾特·克魯格將軍認為,他的前衛師第二十四師正面臨被包圍和消滅的危險。他從空中觀察中獲悉日軍大部隊正向利蒙迸發;他還擔心日軍可能在第二十四師後面的卡裡加拉進行大部隊的兩棲登陸。克魯格慎重地做出反應,他命令第二十四師停止前進,不要去攻佔有戰略意義的山峰,突破其守備力量還很薄弱的山頭,而是停下來,準備同跟在其後的第一騎兵師配合,挫敗敵可能從海上發起的入侵。

黃昏,宮內的連隊開始沿盤旋公路衝上山嶺。一個淒慘可怕的白色人影走近來。這白影原來是第十六師團的一個倖存者,全身裹著白色的繃帶,從萊特灣一路被趕回來。他默默地走過去。他後面還跟著不少步行的傷員,有的互相攙扶,有的拄著棍子,一瘸一瘸地走著。消息在隊伍中傳開:牧野師團已被殲滅。

前方是二號公路的最高點,公路到了那裡以後便向東急轉直下。右邊鋸齒狀的山上到處長著齊肩高的茅草,是個天然堡壘。無數懸崖凸出在東北的大海和西南的萊特河谷之上。兩處懸崖之間長著茂密的叢林。

行軍到此為止。土兵們小聲地轉告著上級的指示,丟棄一切不必要的物品。他們把壓縮餅乾塞進小小的乾糧袋裡,每個糧袋還裝有五顆手榴彈,把背包堆放在路旁。神子的那個中隊奉命在前面開路,而他的分隊又在全中隊的前面——他自豪地想,這使他成為玉師團的先鋒。

天空豁然開朗。太陽灼烤得令人難以忍受。空氣中,硝煙瀰漫,辛辣刺鼻。戰場必然就在附近,但山峰上卻鴉雀無聲。一聲槍響,之後又寂靜下來。神子此時聽見了鳥叫聲。這位以前的小學教員心跳得更快了。他感到胸部悶得喘不過氣來。他轉身面對自己的戰友們,只見他們眼中閃耀著光芒。三年來,他們一直在準備戰鬥,就跟他自己一樣期待著。命令來了,讓他們離開公路爬上山嶺。

在另一邊,美軍也正在向山頂接近。克魯格已命令二十四師去偵察。南面的總攻將於兩天後開始。

神子撥開樹叢,朝山頂攀登。有人在後邊喊了一聲:「神子分隊長,方向錯了!」那人是小隊的軍曹。接著飛來一顆手榴彈,隨著爆炸聲,軍曹翻身倒地,一手捂著大腿。碎石雨點般地落在神子身上。有個士兵呻吟說:「我中彈了!」神子眼前一陣發黑,被那人絆倒。他強迫自己鎮靜,漸漸恢復了視力。泥土從四面八方爆發開來。美軍扔出的手榴彈飛過山頂,像一筐筐打翻的蘋果,沿山坡滾下來。神子蠕動到軍曹身旁,摸了摸。他感到手上是帖糊糊的熱血。

正當他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他猛然聽見迫擊炮的沉重捶擊聲和機槍的噠噠聲。子彈嘶叫著穿過樹叢,打進人體,帶來陣陣驚惶和痛苦的喊聲。第一分隊一槍還沒打就要消滅了!他嚇得雙腿發軟。他壓制住自己的驚慌,終於喊出「開火!」步槍響開了。神子看了看表:昭和十九年十一月五日十時整。這可能是他在人間的最後一刻了。

神子盲目地一發又一發地射擊。他停下來裝子彈時,把頭探出樹叢向上瞧了瞧。突然覺得天崩地裂地一震,耀眼的火光一閃,然後是一片漆黑。泥沙像雨點似的劈頭蓋腦打來,但他卻沒有受傷。據訓練手冊說,同一座炮的炮彈決不會落在同一點,於是他便跳進一個剛炸出來的彈坑。

立刻又有兩個戰友跳進來,他們是輕機槍班的。他們架好機槍,正準備射擊時,迫擊炮彈就開始在附近落下。射手小倉喊道:「分隊長,這裡危險!」說完就拖著機槍跑出彈坑。

分隊全體都側身移動,拚命在腐爛的棕櫚樹根之間挖「章魚穴」掩體。迫擊炮轟擊停止了。神子用刺刀挑著自己的鋼盔舉起來,子彈象冰雹似地朝鋼盔打來,把它打得「像風鈴那樣叮噹作響」。他又俯臥在地,但山頂上的射擊卻停止了。他納悶,為什麼美軍把他們壓制下去之後又後退了?

神子叫部下抓緊時間吃乾糧。他們雖有壓縮餅乾,但卻沒有水。他令一個腿上受輕傷的士兵向中隊長八尋中尉報告情況,然後,他爬下山坡親自進行偵察。另外兩個分隊受到迫擊炮和機槍的包圍,總共只有三人活下來。要不是小倉的話,他自己的那個分隊本來也會被消滅的。

黃昏,神子把手下僅有的五名士兵集合在一起,告訴他們,據守山頭的只剩他們幾個人了。他命令他們從死難戰友身上收集彈藥、武器和乾糧。午夜時,他們已作好迎擊拂曉時美軍必然會發起的進攻的準備,但是他們卻渴得難於忍受。神子想起,他曾在山頂附近什麼地方看見過椰子樹,便脫掉衣裳褲子,只圍一條腰布,用毛巾裹著頭,偷偷爬上山頂。在月光下他找到一棵椰子樹,爬了上去。

「分隊長!」這一聲雖小,卻嚇了他一跳,手差點鬆開。「快下來,不然你會遭到射擊,」原來小倉也跟上來了。神子繼續往上爬,直到一串椰子眼前。他摘了一顆,往下一扔,重重地掉在地上。他以為會惹起一陣射擊,但卻沒有。他又扔下十顆才下來與小倉一同把椰子運回分隊。神子把椰子打開,讓大家喝椰汁。這使他想起了清涼飲料。

晚間,第四分隊在小隊長箱田准尉帶領下與他們匯合。箱田比神子小一歲,看上去像個小學生。 他為遲到表示道歉。天亮前,神手把自己的分隊叫醒。他驚奇地發現,儘管傷亡慘重,他仍像前一天那樣求戰心切。他把附近地區偵察了一番。山下約一百英尺處就是那條蜿蜒的二號公路:上面是朦朧的山頂。他猜想,站在山頂上大概能看見卡裡加拉灣。此時,在山脈東南懸崖的這個有戰略意義的小圓丘上,一共有十九人。

大約九點鐘時,他聽見遠處有人用英語發號令。子彈沿著掩體打進地面。小倉的眼睛「瞪得盤子那樣大」,像著魔似地用機槍掃射。射擊中斷了片刻, 神子急忙點名: 「青木!清水!大塚!石井!」他們一個個從各自的掩體裡答應「有」!「到十分接近時,你們就扔手榴彈,」神子指示他們說。

敵人又恢復射擊,這一次增加了重機槍聲。「分隊長!」旁邊掩體裡的青木說, 「灌木叢著火了!」濃煙捲過山坡,茅草燒得辟辟啪啪地響。「分隊長!」還是青木在說,「敵人來了!」

美軍第二十四師二十一步兵團三營一連在濃煙掩護下衝過山嶺,圍了上來。 「三分隊,」神子喊道,「上刺刀,準備手榴彈!」他聽見卡嗒卡嗒的上刺刀聲,自己也上了刺刀,準備好手榴彈。

「衝!」娃娃臉的箱田發出命令。

神子本來準備下令自己的分隊也沖,但又覺得沒有意義。衝鋒前總要先有某種火力掩護。他衝動地喊出:「三分隊,等一等!」敵人還被燃燒的灌木叢隔開著。 「目標,右方斜角!」神子喊道,「開火!」

小倉把機槍轉向右方。

「衝呀!」又是箱田在喊,催促四分隊冒著致命的火力往前衝。箱田倒了下去,他的新軍曹也中彈倒地。「你指揮,」他對神子喊道。美軍幾乎到了跟前。一切都完了。神子絕望地喊:「有什麼就用什麼打!」

突然,頭上的天空在一聲呼嘯中裂開,緊接著山坡前方一聲爆炸。山兩邊的步兵們都愣住了,停止了射擊。又一顆大炮彈在神子前面挺進的美軍中炸開。第三顆炮彈尖聲飛來,打中美軍的重機槍陣地。這三發炮彈都是剛拖進陣地的唯一的一尊大炮發射的。

神子跳了起來,喊道:「我們的大炮!」

幾挺美軍機槍又恢復射擊。第四顆炮彈爆炸了。前方沉寂下來。這次,敵機槍啞了。

左方的掩體內沒有步槍射擊聲,神子爬過去看個究竟。石井彎著身子,聾拉著腦袋。「怎麼啦?」神子問,拿下石井的鋼盔。石井雙眼睜開,前額正中有個豆粒大小的洞,後腦像個迸裂開的石榴。

神子怒得咬牙切齒。石井是他最要好的朋友——是個大學生,有氣概又有熱情。他覺得背上發熱,回頭一看,火借風勢,正順著山坡燒下來。負傷的箱田在哪裡呢?神子開始四下尋找,要把他從烈火中救出來。然而,他找到一條軍官皮帶,一把軍刀和一枝手槍。美國人是否已俘虜了他呢?機槍又響了,他抓起箱田的東西,翻身滾入自己的掩體。

青木朝他喊道:「敵人正向我接近!」青木剛要扔手榴彈,但被神子止住;敵人還太遠。神子帶著手榴彈向前爬去,後面跟著小倉。他彎著腰,準備站起來投彈——並犧牲。一顆炮彈——這次是由剛進入陣地的四門炮組成的炮隊發射的——在頭上呼嘯而過,在山坡上方炸開。

「打中了!直接命中!」有人興奮地喊,「炸死五六個!」

接著,他又聽到另一個聲音——中隊長八尋中尉的聲音!中隊的主力到了。神子一下子跳了起來。他用手背擦著眼淚,另一隻手在自己的鋼盔上敲開手榴彈安全蓋, 使盡全力朝山上邊扔去。他的部下也把手榴彈投了出去。接連五聲爆炸。

「衝呀!」神子喊。他端著刺刀,踏著硝煙瀰漫的戰場朝美軍重機槍陣地衝去,覺得沒有什麼能阻止他前進。他的分隊也跟了上來。到處是美軍屍體,有的已燒焦了,有的腫得鼓鼓的,有一具屍體好像還在流著黃色的油脂。神子和跟著他的八個人衝進美機槍陣地。機槍手們的身子已被炸開,皮帶上的子彈象鞭炮似的響起來。子彈的爆炸不時又引起手榴彈的爆炸。神子挺起胸膛,站著不動。在這場屠殺中,他發現只有自己還活著,猶如從夢境中出來。他又回到現實中。他貓著腰再次朝山頂衝去,他衝上山頂,看到展現在面前的是卡裡加拉灣美不勝收的景象。美軍爭先恐後地逃下山嶺,不時被從山頂上射下的子彈打翻在地。

僅僅一個小隊,靠了十幾發炮彈的支援,就挫敗了敵人的堅決進攻,為連隊開赴前線爭取了時間,並把山嶺變為到處是掩體、戰壕和大炮陣地的堡壘。

神子想起了在日本的戰國時期的武士是怎樣割下敵人的首級的,於是撿起一個美國軍官的鋼盔。鋼盔襯墊浸透了鮮血,他遲疑起來——一個現代人拿戰利品是不是合適?然而,他向中隊長報告時,手裡還拿著那頂鋼盔。八尋中尉的臉上滿是塵土和火藥,又黑又髒,一個胳膊用繃帶吊著。他稚氣地笑起來。「謝謝你們忍受了這麼大的困難,」他對神子說。

大隊長佐籐大尉叫人拿來記功簿,並在第一頁上記下。對一個步兵來說,這是難以想像的光榮,是「夢之花」。通常,只有飛行員和水兵才能得到正式表彰。 佐籐對那頂美國鋼盔表示好奇。神子對鋼盔內有血表示抱歉,但大隊長卻把它戴上,腦袋還搖了幾搖。「很輕,不錯。能不能找一頂沒有子彈洞的?」

「我肯定能找到一頂,」神子自告奮勇。

「如果你能找到,我就戴。」

八尋舉起一枝美國卡賓槍,笑了笑。「這也很輕,以後我就用它。」

那天晚上,神子被任命接替箱田的小隊長職務。他不能入睡,他總想著戰友們的遺體還躺在露天沒有收拾。在黑暗中,他聽見有人說,「為什麼美國人死了還臉朝天?」另外一個人回答說:「日本人講究禮貌, 死了還得把陰部隱藏起來。」兩人都笑了。

天快亮時,神子和另外兩位小隊長奉命前往中隊長的掩體匯報。八尋告訴他們,大隊的其餘各部已在開赴前線途中遭到伏擊,幾乎全殲。所以,他們所佔領的山頭(為對中隊表示敬意,佐籐把山頭改名為「八尋嶺」)又成了前鋒——而且孤立無援。「增援部隊肯定要來。我師團主力到達後,消滅敵人就容易了。但在此之前,我們一定要堅守到底。我希望各小隊長都盡自己最大努力,不管部下狀況如何,都要堅決守住。」

被擊退的美軍在第一騎兵師的支援下又對懸崖——這座懸崖已得了個外號叫「斷頸嶺」——展開攻擊。這一次,他們把戰線拉得更寬,但仍集中攻擊神子所在中隊八十人據守的山頭。這八十人正等待著,並有命令不准開槍。當美軍離他們只有七十五碼時,八尋喊道:「射擊!」

步槍和機槍一齊射擊,把美軍打得「像滾木球戲中的柱子」一樣紛紛倒下,但進攻只是暫時受阻。神子暗暗佩服美軍踏過戰友屍體前進以及象扔壘球一樣扔手榴彈的本領。防線一帶的屠殺,比前一天要慘得多。神子懷疑,在敵人這樣的決心和火力下,「八尋嶺」是否還能守得住。他對自己的單發三八式步槍不耐煩起來,它打得倒挺準,但每打一槍就得把五顆子彈的彈夾壓一下。他叫小倉把機槍火力集中在美軍進展正減慢的右方。這樣一打,也許能使他們驚慌失措。後面的戰友扔出的手榴彈,飛過他的頭頂,滾向敵人。美軍動搖了,有一二個人掉頭回去,其餘的人也掉頭狼狽跑下山。

八尋中隊又守住了,但只有二十五人活下來。他們輪流撤至二號公路另一側的一條小溪旁。他們用涼水洗了險,灌滿了水壺,吃了壓縮餅乾。神子想,這就是「無」之樂。

美軍奪取「斷頸嶺」失敗立刻引起反響。第十軍團司令富蘭克林·賽伯特少將(該軍團包括第二十四步兵師和第一騎兵師)中午來到前線,不通過指揮系統,斷然解除一個團長的職務,由自己的情報官威廉·維爾貝克上校接替。

維爾貝克很快就證明自己是一個比一般實戰部隊指揮官更有進攻性的參謀軍官,他一上任就派一個連從側面進攻山嶺,但也被擊退。維爾貝克並不氣餒,令二營帶上l連於次日早晨大舉進攻。

十一月八日拂曉,天空灰濛濛的。接著,天空很快黑下來。颱風帶著雨點席捲整個山嶺.棕櫚樹被吹得像彎弓,有些被攔腰折斷,有些被連根拔起。茅草被吹得像怒濤洶湧的大海。即使如此,維爾貝克還是按原定時間發起進攻。首先是重炮齊轟,大炮和風雨雷電競相怒吼。步兵在暴雨中出動,在泥濘的山坡上連跌帶爬。由於地圖不精確,有些部隊花了幾個小時才進入陣地。

然而,迫擊炮彈卻對準山嶺之頂轟擊,結果是摧毀性的,八尋只好命令中隊撤回到公路附近原來的掩體內,在那裡進行最後的抵抗。他們連滑帶滾,爬進已經積水很深的洞裡,使他們躲避了飛越頭頂的迫擊炮彈。

大霧籠罩著山坡,十碼以外便什麼也看不見了。神子全身濕透,淒涼地在洞內等著。他一邊等,一邊重新琢磨著敵人。首先,敵人並不是懦夫;其次,他們扔出的手榴彈比日本人遠一倍;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敵人好像總能有休息。神子的分隊總是疲憊不堪,這可能是因為連續戰鬥得不到喘息,也可能是食物不足。

由於沒有迫擊炮朝山那邊正在前進的美軍發射炮彈,八尋命令部下集中火力朝大霧籠罩的山頂射山。這一招果然奏效,火力的展示使美軍不敢越過山頂。守軍重新有了信心,但他們的安全感卻是短暫的。背後傳來可怕的嘎嘎聲和咚咚聲。一輛美國坦克已經在二號公路上拐了彎,濺起陣陣泥漿,坦克上的炮吐出一發發炮彈,他們被包圍了!

兩個土兵,扛著沉重的炸藥包下山朝公路奔去。在掩體內的日軍則掉轉身看著他們,如同在圓形劇場裡看戲一樣,觀看著這出小戲,直到他們聽見山頂附近有英語喊聲時才回轉身,「用手榴彈!」神子一邊嘁,一邊爬上山頂,後邊跟著他那個已不剩幾人的分隊。他們把手榴彈拋過山頂,又跑回來取手榴彈,來回跑了三趟。敵人消失了,他們又躲進掩體。

但如同經常發生的那樣,美國人又來了。神子聽見他的掩體邊緣有什麼東西在嘶嘶響。有顆敵人的手榴彈從山上滾了下來,在帳篷樁子上掛住了。 他瞧了瞧小倉,兩人都聳聳肩膀,完蛋了。但那顆手榴彈「嘶」了一陣之後熄滅了。其他手榴彈跳過地洞,滾開以後才爆炸。

山頂上,有個美國兵舉槍對準神子。神子忙縮進掩體,然後突然站起來開槍射擊。那個美國兵應聲倒地。但神子由於興奮,又朝他打了三槍。又冒出一支步槍,然後像潛望鏡那樣消失了。這是另一個美國兵試圖救他倒下的戰友。神子奔上山頂,把他也擊倒,然後疾跑回自己的洞內。

在隔壁掩體內的一等兵佐籐才二倣傚神子也向前跳出去。他在山頂上也開了槍。但是,他沒有退回來,反而消失在山的那一側。佐籐為什麼要作此無謂的犧牲呢?神子不解。佐籐突然間象玩偶盒【揭開蓋子玩偶就跳起來的玩具。——譯注】那樣又重新出現了。他跳進神子的掩體,並咒罵著:「我恨死他了,我非把他的頭踢下來不可!」難道佐籐這個性子溫和、不抽煙不喝酒的小伙子發瘋了嗎?這是不是神子曾在書裡看到過的所謂「戰場瘋」呢?他自己難道不也是幹出差不多的事嗎?

後面,那輛美國坦克——是輛中型坦克——仍在公路上自由自在地行駛,用機槍和炮從後面射擊掩體。那兩個扛炸藥包的士兵從溝裡跳出來,把炸藥包扔在坦克履帶下面。當他們跳回安全地帶時,炸藥發出沉悶的爆炸聲,坦克抖動了一下。它吃力地掉轉車頭,繞過公路轉彎處退卻了。

美軍失去坦克後就發生動搖,再次放棄了「八尋嶺」。日軍毫不遲疑地沿著泥濘的山坡往上爬,以便重新佔領山頂陣地。這回,神子卻沒有勝利感。他認為,敵軍後撒是策略,必然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返回來。八尋中隊的殘部還能有多少力量去抵擋他們呢?

在神子右邊幾百碼外的另一個山頭上,野口義夫軍曹的那個小隊,由於山頂遭受致命的猛烈的迫擊炮轟擊,同神子小隊一樣傷亡慘重。他還有兩挺七點七毫米機槍——他自己一挺,旁邊掩體內一挺——但子彈卻剩不多少了。

野口貓著腰,站在齊腰深的水裡,全身麻木。他聽見有人發出痛苦的喊聲,他旁邊掩體內那挺機槍的射手正有氣無力地朝他爬來。野口把他拖進掩體。他的右腿「像蜂窩一樣」,還在淌血。他險色慘白,筋疲力盡。這個爬行的人把敵人的機槍火力吸引來了。野口的掩體周圍的茅草全被打平。他小心翼翼地察看了左右。沒有動靜。很明顯,他是自己小隊的最後一個人了。他是個能吃苦耐勞又有經驗的軍人,農家孩子出身,一九三八年志願報名入伍。投降是絕對不可能的。他把手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扣動扳機。由於槍裡灌進了泥漿,沒有打響。

在不到二十五碼的地方,穿著綠色軍裝的美軍正沿他這行掩體走來。每到一個洞口,他們就端起步槍作好準備,另外兩人則用機槍朝洞內的死者或傷者掃射。射擊聲越來越近,野口再次把手槍對準自己的腦袋。還是卡殼。幾碼外,槍聲噠噠。野口明白,下一個就輪到他了。在迫擊炮彈打擊下,一根棕櫚樹枝落在他的洞口邊上。他敏捷地用一根棍把棕櫚枝拉過來蓋上洞口。他身子緊貼洞的後部,水浸到了他的下頰。他劈開雙腿,把那個機槍射手的屍體拉到自己前面。

頭頂上一片嘈雜聲。一枝亮晃晃的槍筒從樹葉中插進來。他想,他們的武器保養得多好啊!他用中指塞住耳朵,祈求子彈打不中他。一陣震耳欲聾的爆炸,他感覺到了氣浪。幾十發子彈鑽進他雙腿間的水底。洞的另一面坍塌了。泥土已把他埋到脖子下面,他緊閉雙眼。棕櫚樹枝被打成兩段,掉到他的頭上。

聲音走遠了,從下一個洞傳來一陣槍聲。野口被嚇得幾乎難以想像,已不覺得身上的痛了。他仔細地把臉上的泥抹去,睜開雙眼。洞內的水染得鮮紅,但這是人肉盾牌的血。

射擊終於停止。美國人現在幹些什麼呢?他無比小心地把死去的戰友推到一邊,探頭一瞧。他原以為美軍是在挖散兵坑,不料他們正在構築某種他從未見過的工事——淺淺的長方形岩石堡壘,上面苫帆布。

野口在血水中一動不動地又貓了好幾小時,天完全黑下來之前不敢再動一動。最後,他痛苦地站了起來。四周全是這種奇怪矮胖的掩蔽所,每個都射出昏暗的燈光。他聽見美國兵在裡面吃喝,談笑風生。香煙的煙霧飄出來,令人煙癮大發。在戰場上竟點燈,這是些什麼樣的兵呢?

燈一個接一個熄滅,將近半夜時天又下起雨來。野口從洞裡爬出來,避開一個他可以看見的美軍哨兵爬走,他來到一道似乎是圍繞美軍宿營處的鐵絲網下,會不會有某種警報裝置?他從鐵絲網底下爬過去,沒有觸碰它,然後又沿一個陡坡走下去。他雙腿無力,不聽使喚,為了使自己不致摔倒,不得不抓住野籐。坡底有一條小溪。他像狗一樣叭在地上喝水。除了喝雨水外,這是他幾天來第一次喝到水。在昏暗中,他隱隱約約地看見幾十具屍體——是自己的戰友,手裡拿著水壺,是在找水時犧牲的。天這麼黑,又下著雨,野口無法確定自己在什麼地方。大隊本部應在二百碼開外的地方,他爬上爬下,足足爬了一英里多,卻沒有找到。他已精疲力竭,在一片灌木叢後蜷縮起身子,進入夢鄉。

嘈雜聲把他吵醒。他透過灌木叢看見美軍正在吃早餐。昨夜,他圍著圓丘爬來爬去,結果還是爬回原地。兩個美國兵朝他走來。他把頭一縮,躲在樹叢中,希望他們不會發現他。然後,他覺得有某種液體澆在他的鋼盔上,原來其中一個美國兵在向他身上撒尿。他抬頭一望,只見那個美國兵邊繫著褲子邊追趕已開拔的戰友。

然而,「斷頸嶺」的大部分仍在日本人手裡。那天上午,在預先用大炮猛轟後,第二十四師的兩個營冒著滂沱大雨恢復進攻。他們的推進被日軍一個新到的大隊擊退。大雨給美軍和敵人都帶來困難。他們的補給路線二號公路成了水塘,工兵運來一車一車的沙石墊路。美軍已患「泡腳」病——類似歐洲戰線的「戰壕足痛」:皮膚剝落,痛得刺骨。

雨下得不停也使日軍吃足苦頭。他們用挖戰壕的鏟子,一鏟一鏟地把水從掩體內掏出來,但卻無濟於事。神子想起,美軍的背包是防水的,便決定找一個來當水桶。他爬到山那邊的敵陣地,找到了一具美軍屍體——與通常一樣,臉朝天,張著大嘴——拿走他的背包。他與小倉二人把自己洞內的水掏掉,然後把背包傳給下一個掩體。由於全身濕透,冷得發抖,他們把防毒面具上的橡皮管子割下來生火取暖。氣味雖然令人作嘔,但總算有點熱氣。

第二天一早醒來,神子發現天空又是黑沉沉的——這天是十一月十日。此時計算自己的死日是哪天是毫無意義的,但他卻仍然在算。

他們絲毫無恐懼之心。「沒法子,」他說。「沒法子」是中國人常說的話,意思是「這是命運」。此時,除了享受生命直到最後一刻外,別無他事可做。

美軍炮擊他們上面的山頂時,雨下得更大了。由於地面的不斷顫動,掩體內開始塌方。這使神子想起一九二三年可怕的大地震,那次地震是他終身難忘的。炮擊停止了。

「第一小隊,進入山頂陣地!」神子邊喊邊衝上山去。山頂滿是彈坑,認不出來了。從山頂望去,一群群美軍已從另一側爬到半山腰。 美軍似乎有無數兵力(他們是第一騎兵師的兩個整營),而八尋中隊卻只剩一小撮人阻擊他們。他瘋狂地打手勢,命令部下回到下邊比較安全的掩體去。當他跑過八尋的掩體時,喊叫大家注意。他剛跳進自己的掩體,子彈就沿著山坡傾瀉下來。接著是手榴彈落進他們的陣地。右邊有英語的喊聲。第二小隊陣地被佔領了嗎?

佐籐喊道:「沒有彈藥了!」「我也沒有了!」另一個人喊,不知誰給他們扔過去幾夾子子彈,想讓他們分享剩下的子彈,但這沒有用。由於憤怒和失望心情的驅使,神子猛然跳出掩體,後邊跟著跳出了三人。他幾乎衝到山頂,朝山頂扔出一顆手榴彈。 出於一時衝動——也許是為了嚇唬敵人——他用英語喊叫: 「衝呀!衝呀!」

效果是驚人的。一個美國兵端著刺刀衝過山頂,正好與神子照面。兩人張著大嘴,互相瞪著眼看。誰也沒有開槍。然後,那個美國兵突然醒悟到,衝鋒的命令來自對方,馬上從山頂退了回去。

「全中隊,鄧興!」這是八尋的助手的聲音。「鄧興」從字面上講是「轉進」,實際是「撤退」的婉轉說法。八尋本人又重複了幾遍,後來似乎是為了表示歉意,他說:「咱們以後再前進!」

緊挨著神子那個小隊第二小隊的士兵們以前從未聽到過這個詞——這是近來為了現實地適應不斷變化的戰局而創造出來的詞——但是,命令的緊迫性使他們走出掩體,準備發起最後的進攻。

「鄧興!鄧興!」八尋手持美國卡賓槍跑出自己的掩體,把他們趕回來。

神子知道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但從來沒想到會在戰鬥中聽到。他全身癱軟,眼巴巴地看著美軍集中火力射擊已暴露的第二小隊。八尋自己則用卡賓槍猛打一氣。一個美國兵倒下去了。八尋又撂倒另一個美國兵,但他自己卻被打倒在地。神子把他拖進一個彈坑。血從他的喉嚨裡噴出來。「中隊長!」神子哀聲道。他們把水壺拿到八尋的嘴邊,他呷了一口,腦袋向一邊耷拉下去,死了。

現在,八尋中隊剩下的幾個人的命運便在神子的手裡了。後退,那是奇恥大辱,在多年的訓練中,後退一直是禁止的。他們無論如何都要死,但要讓盡可能多的敵人也一起死。「把你們剩下的手榴彈全扔出去!」喊畢,神子便帶了五個人向山頂衝去。這個突如其來的進攻使美軍一時不知所措。他們在雨點般的手榴彈下後撤。神子想,只要有一挺機槍我們就能打贏!這個荒謬的希望把他推回到現實。他是在領著他的土兵作毫無意義的犧牲。「跟我來!」喊畢,他便率領第二小隊的幾個餘生者和他自己的土兵下山返回二號公路。他跳進路旁的溝裡並回頭望去,帶著鋼盔的美軍正在山頂上探頭探腦。

溝內一共有十一個人。神子領著他們順公路——就是他不久前領著整個玉師團前進的同一條路——朝奧莫克走去。但是,後退的恥辱仍在折磨他的良心。八尋曾令他們後撤,然而這一次後撤則應由他本人負完全責任——而且他還丟棄了他的長官的屍體。他把自己的生命看得重於榮譽,他每後退一步,這種思想都在折磨他。後來,他覺得要反抗這種思想,為什麼要無謂地死去?這無助於國家。

他開始覺得「心情輕鬆」了。但是,他的輕鬆盛卻被一顆手榴彈的爆炸打破了。那顆手榴彈是從二號公路西面,或從山谷裡扔過來的。誰也沒有受傷。他們奔跑起來。在如此複雜的地形中,敵人怎麼會這樣快就迂迴包抄他們呢?甚至也許不可能再加入主力部隊了。

他們沿著公路又走了幾百碼。遇到一條暗溝,下面有條小溪。神子提醒自己說,「沒法子!」唯一的辦法是盡自己最大努力,而不要為未來操心。他們仍然活著。他們脫下骯髒的軍衣,解下綁腿。兩腿蒼白得可怕,像豆腐一樣。他們在溪水裡洗衣服,互相取笑,你推我搡,好像又回到了滿洲,然後,只圍一塊腰布,若無其事地躺了下來,一會兒功夫便都睡著了。

一陣斷斷續續的不祥之聲把他們驚醒。神子跳了起來。他看見山頂上美軍在打機槍。他抓起步槍,其他人則抓起衣裳拔腿就跑。神子把最後一夾子彈打完後也跟了上去。幾顆迫擊炮彈追了上來,一接觸到他們頭上的樹葉就爆炸。他們跑到密林深處,穿上好容易才搶救出來的衣服,繞回到公路上。

神子向連隊的糧秣補給所報到,主管該所的青年軍官祝賀他們大隊所取得的「偉大勝利」。神子凝視著他。他們在山嶺上,每日每日地等待著援軍,而眼看著第三大隊被消滅。難道連隊裡沒有人知道當時前線的情況嗎?

·2

在馬尼拉,山下將軍已知道鈴木的部隊在山上遇到頑強抵抗。他命令主攻部隊從卡裡加拉轉移,鈴木應改在利蒙下方離開二號公路東進,從陸路直接穿過該島至塔克洛班。這是一道草率的命令。山下將軍對在萊特進行決戰是否可取仍持懷疑態度。把保衛呂宋迫切需要的人力物力消耗掉是蠻幹的做法。另外,他有理由認為,鈴木在萊特的情況是不太妙的。美國的海空力量果真在福摩薩和萊特遭到毀滅性打擊嗎?

然而,寺內元帥對這些論點仍然聽不進去。「我們已聽了第十四方面軍的意見,」他說,「萊特戰役將繼續進行。」

「我完全瞭解你的意圖,」山下回答說,「我一定執行,務求成功。」

寺內這樣自信是由於他比較順利地在奧莫克登陸了一萬三千人(一萬二千人屬第二十六師團)。另外,一支載運一萬軍隊的運輸艦隊,在四艘驅逐艦、一艘掃雷艇、一艘獵潛艦護航以及另外三艘驅逐艦掩護下,正在接近萊特。

第二天清晨,十一月十一日,運輸艦隊轉入奧莫克灣。但就在此時,山下不相信美國海空力量被消滅這一想法立刻得到證實,這支行動緩慢的艦隊還沒有進港,美第三十八特遣部隊的約二百架艦基飛機便捕捉住它。第一群飛機轟炸的目標集中在六艘運輸艦上,那些運輸艦中彈纍纍。第二群飛機則盯住驅逐艦,緊接著又飛來第三群,轟炸冒著烈火的船,掃射水中掙扎的人。這場屠殺是可怕的。美國損失九架飛機,炸沉所有運輸艦和四艘驅逐艦。艦上的一萬軍隊——幾乎一個整師——中只有少數幾人游過鮮紅的海面,生還上岸。

這場浩劫並沒有改變寺內的主意,至少表面上是如比,但它卻加強了山下的信念:萊特完了。與此同時,他卻又得到寺內的命令,要他繼續拿出勇氣作戰。他的保留意見反映在十一月十五日他發給鈴木的電報中。它幾乎預言了萊特要放棄:

「第三十五軍將盡力消滅萊特之敵,其最低限度目標是阻止敵人使用空軍基地……如果發生不能再運出部隊的情況,呂宋將成為菲律賓諸島今後各戰役的主要戰場。」

可以理解,鈴木被弄得糊里糊塗。這是不是說,要他穿過山朝塔克洛班發起主攻的命令作廢了呢? 他知道必須守住那條山脈,否則美軍就會沿二號公路向奧莫克大舉南下。於是,他命令片岡反攻。這樣不但能守住山上的陣線,而且還能分散美軍對他自己的越過山頭進擊的注意力。

美軍的坦克在這條盤旋公路上幾乎能隨意行駛。步兵從三面包圍上來,經過一場激烈的白刃戰後,除了東南端還有幾個懸崖仍在玉師團第五十七連隊的後衛部隊手中外,美軍佔領了全部山頭。第五十七連隊的其餘部隊於晚間南撤,行軍路上,疲憊的士兵只是靠了前面那個人背上的螢火蟲,才不致走散。這些士兵,在鈴木的命今下,又折回去收復剛剛放棄的陣地。

神子回到山上——這次是在南端。他和青木是作為補充人員被派到安田中隊的,這個中隊正固守在一座大小與「八尋嶺」差不多的山頂附近。安田龍透中尉是個性子溫和的人。「我很高興你們安全到達這裡,」他說話時嘴唇不大張動。 「我們中隊已減員到不及原來的四分之一。所以,有你們兩人我們覺得好像有了百萬雄師。」神子被派去領導三分隊。「我們剛剛挖好掩體,他們還沒有向我們進攻。不過,很快會來的。我們很高興你們要同我們一起去死。」

天還沒亮,神子就被鳥叫聲吵醒。有那麼一剎那,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千葉的山裡。通過茂密的樹葉他看見紅的東西。那是某種美麗的熱帶紅花嗎?不,那是一支可以放在動物園裡供人觀賞的羽毛豐滿的大鳥。但它也是食物。他爬到中隊長的掩體裡,小聲地說,他想開槍把它打下來吃。安田中尉搖了搖頭:槍一響就會暴露他們的陣地。敵人很可能也開槍。鳥兒拍打著難看的大翅膀喧鬧地飛起來,像是一架滿載的運輸機,立刻惹起時斷時續的迫擊炮火。

安田中隊一整天都無聲無息地在洞裡蹲著,他們八個人吃一個飯團。天黑後,安田和三個分隊長爬上山頂。山那邊的半山腰裡有一群美軍正在露天吃東西,好像是在郊遊野餐。中尉建議派兩名土兵去把他們幹掉。飢餓比恐懼更使他們難受,三個分隊長表示贊成。

兩名士兵被派去執行這項敢死任務,全中隊整個晚上都在焦急地等待著。有一次他們聽見手榴彈的爆炸聲和機槍的噠噠聲,他們認為兩個戰友一定被打死了。但天亮時, 那兩名士兵回來了,帶著一大包戰利品跳進安田的掩體,高興得像小學生似的。原來在黑暗中他們伏擊了美軍一個機槍陣地,把能找到的東西都兜了回來。他們的掠奪物是幾罐香煙和幾箱他們自己的武器用不上的彈藥。

青水點燃了一支美國香煙。「啊,我連煙是啥味也忘記了,」他深深吸了一口後說,「我頭都發暈。」

那天,神子在擴大掩體時抓到一條蜥蠍。剝了皮後,它呈粉紅色。這又使他想起他經常在家鄉附近海裡抓的泥魚。青木用匕首把它斬成幾段,裝在飯盒裡煮。神子發現,它的味道既像魚又像雞,吃完後,他覺得身上有了勁,幾乎像注射了副腎上腺素一樣。

中午,安田命令神田的分隊到右邊一百碼外的一個有戰略意義的圓丘去替換守在那裡的分隊。這個圓丘控制著這一帶,不斷遭受炮火襲擊。如果失陷就會危及連隊陣地。整個下午,三分隊都使敵人不能接近,但到第二天上午,美軍已推進到能扔手榴彈的近距離。然而,在進攻高潮時,敵手榴彈的彈雨不知什麼道理停止了。

四周非常平靜,神子甚至能聽到鳥叫聲。然後傳來一種好像是噴燈的奇怪聲音。一團濃煙在他面前升起。「火焰噴射器!」他喊了起來。他開始盡快盡遠地把手榴彈扔出去。火焰終於熄滅。他爬回來後,只覺得四肢無力,不解美軍為什麼要後撤。一顆炮彈落在他前面幾碼遠的地方,但沒有爆炸,它深深地鑽到地底下去了,神子想,這是顆啞彈。不料,他面前的地面突然像火山那樣爆發了。這是他有生以來最可怕的一坎經歷,像一九二三年的地震一樣震動了他。他臉色慘白,轉向青木。「他們用的是某種新式武器。」(實際上是遲發信管。)大地的隆隆聲不斷,拋起成噸的泥土。兩人一直躲藏在掩體內,左邊此時成了平地,只有三條腿突出在外面。神子發覺胳膊上熱辣辣的。腳上也是。那是輕傷,是他七天的敢死戰鬥中僅受的傷。儘管他不肯下火線,但還是被送到後方。

他所在的連隊已減員到不足四百人,在美軍的無情的壓力下,它解體了。十一月二十三日,美三十二師一二八步兵團突破這個山的天險,進入利蒙。「斷頸嶺」之戰到此結束,除了有些零星抵抗外,已沒有什麼仗可打。兩天以後片岡將軍下令讓玉師團的殘部在利蒙以南的二號公路附近集合。

神子和青木蹣跚地沿著公路向南走去,來到一個充滿屍臭的山谷。公路上以及路兩邊的溝裡,有數以千計又腫又爛的屍體,乍一看,這些屍體好像是被蛇咬死的——實際是防毒面具的橡皮管子。這就是「死亡谷」,就在這裡,美軍以極其準確的炮火打擊了正開赴前線的日軍。

他們離開公路,走進東面的叢林。每到一條小溪,他們就看見一群群傷兵象屍體似的躺在那裡,他們已經沒有生的意欲。神子和青木艱難地繼續前進,自殺的念頭縈徊腦際。他們遇到另外七名掉隊者,由平野軍曹領著。神子從他們那裡得悉,美軍在「斷頸嶺」已打進一個楔子,幾乎插到二號公路。要回到自己的師團,他們必須突破敵人的陣線。他們遇到一個美軍陣地,飢餓驅使他們前去襲擊。他們搶了美軍的食品就跑,引起美軍的火力追擊。神子吃了一塊巧克力後想,一點食物就能使情況大不相同!他們能忍受傷口的痛疼;但沒有吃的卻使士氣頹唐。他心想,如果我們跟美國人吃得一樣多,我們還能殺上山頂。戰鬥的勝敗完全取決於供應。與這樣一個富強的敵人打仗,日本怎麼能打贏?

他們發現了一頂美軍空投給養的降落傘,但他們自己也差點被一隊扛著箱子的黑人士兵發現。神子剛舉起步槍,平野制止住他。平野搖了搖頭。還有一隊黑人走來。

「他們多黑呀!」神子小聲地說。他以前從未見過黑人。

「我們都是人,但我不懂他們為什麼完全不一樣。」

「我不知道他們的想法同美國人是不是一樣?」

「他們也是美國人,」平野說。

他們設法越過一座山,在寒冷的雨中強行了一整夜;次日早晨來到就在敵人第一線後面的二號公路。神子讓這一小隊人停下。他要大家放心,他們一定能突出去。他們已經有食品,日本兵在肉搏戰中是打不敗的。「如果你不幸中彈,那麼就要像個男子漢那樣自殺。」

他們開始朝公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