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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向馬裡亞納群島躍進

·1

瓜達卡納爾戰役後,全世界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歐洲,在那裡,軍事行動正在加速。西西里的陷落,北上進攻靴子形的意大利,以及彼特羅·巴格多里奧陸軍元帥率意大利投降,使盟國控制了地中海。德國本土正遭到空襲,晚上遭受英國轟炸機轟炸,白天則受美國第八航空隊的襲擊。魯爾地區幾乎是一片廢墟,漢堡則被夷為平地。

在俄國,希特勒的第六集團軍在軍事史上最慘的一次失敗中於斯大林格勒被消滅,在美國租借法案的幫助和英國的援助下,紅軍已大規模西進。到一九四三年十月,紅軍已收復包括哈爾科夫、斯摩稜斯克和奧廖爾在內的約三十萬平方英里土地,並向基輔的有歷史意義的城門逼近。

在世界的另一端,「車輪行動」——麥克阿瑟和哈爾西向拉包爾雙管齊下的攻勢——正在穩步但緩慢地前進。這些戰鬥都是消耗戰。儘管日軍每一階段都頑強抵抗,但因為給養有限,空中支援以及海上運輸能力又小,無法阻擋盟軍無情的潮流。

八月中,哈爾西的兩棲部隊已經肅清新喬治亞的敵軍。日本為了保衛這個島所損失的飛機、艦隻和部隊,使大本營終於採取佐籐賢了等人敦促了幾個月的行動——命令停止再向所羅門群島派增援部隊。各島守軍必須阻住美軍,盡可能拖延時間,然後再用駁船和驅逐艦撤退。為了對付這種拚命戰術,哈爾西繼續無情地沿「狹縫」而上——到韋拉拉韋拉島,再到什瓦澤爾,最後到布干維爾。十一月一日,一萬四千名海軍陸戰隊在布干維爾登陸。布干維爾是到拉包爾之前的最後一站。

在新幾內亞,麥克阿瑟的進展更加緩慢。他沿東海岸而上,在萊城和薩拉莫阿兩地受阻。為防守這兩地,日本只派了七百五十名增援部隊,並命令兩地駐軍「死守」。麥克阿瑟於是發動陸海空三路進攻。在澳大利亞和美國步兵部隊向薩拉莫阿猛衝的同時,兩棲部隊則在萊城上方的東海岸登陸,還有一千七百名傘兵在麥克阿瑟的親自視察下於西海岸空降。傘兵與兩棲部隊匯合後,歷時十一天攻下萊城,使薩拉莫阿孤立無援。這樣,麥克阿瑟終於能夠渡過丹皮爾海峽向新不列顛——和拉包爾——進擊。

「車輪行動」雖然是在向前滾動,但是所花費的時間卻比原預料的多,同時也使十一月底在開羅作出的由於英美在重點次序方面發生分歧而沒有引起注意的決定得到新的重視。 這個決定是:向日本的主攻應通過中部太平洋諸小島前進。這條進擊路線將通過吉爾伯特群島和馬紹爾群島至卡羅林群島,然後再北上直搗日本本土——而且將由尼米茲上將指揮。

麥克阿瑟得到通知說,對拉包爾將圍而不攻,他的經由新幾內亞和菲律賓直搗東京的計劃照舊不變,但重點次序要向後靠。麥克阿瑟卻不願退居次要地位。他抗議說,中路「既費時間又要大量消耗海軍力量和運輸力量」,而他的路線「則能得到必不可少的陸基飛機支援,並能立刻切斷日本與其在南方佔領區之間的補給路線。」

參謀長聯席會議毫不動搖。通過中太平洋這條路線比較短,比較容易把日本與其控制的南方地域隔離開來,又能避免為新幾內亞和菲律賓曠日持久的地面戰鬥投入大量部隊。重要的戰鬥都在一些環狀珊瑚島和小島上打, 日本人守衛這些島嶼也只能投入有限的陸空力量。另一方面,美國海軍在艦基空中力量方面佔優勢,很容易向登陸部隊提供支援。

尼米茲以在珍珠港西南約二千海里的吉爾伯特群島兩處同時登陸揭開進軍序幕。十一月二十日上午,即羅斯福與丘吉爾在開羅和蔣介石會晤前兩天,第二十七師的士兵在海軍的猛烈炮火掩護下趟水登上馬金珊瑚島的海灘。守軍還不到八百人,大部分是勞工部隊,但由老年軍官按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方式訓練出來的美軍竟用了四天時間才消滅島上的日軍,自己戰死六十六人。

與此同時,海軍陸戰隊第二師在南面一百零五海里的塔拉瓦島海面開始登上登陸艇和水陸兩用履帶車。陸戰隊員們互相開玩笑和吹噓自己的勇氣。「我本寒應是參加童子軍的,」一個人說。「我要向日本鬼子屍體的臉上吐唾沫。」一個還不夠高中畢業年齡的小伙子說。「掰開他的嘴,讓他嚥下去。」

比之進攻馬金島的陸軍,他們的任務要困難得多。塔拉瓦珊瑚島上工事堅固,守軍將近五千人,半數以上是訓練有素的戰鬥部隊:由菅井武男海軍中佐指揮的一千四百九十七名佐世保第七特別陸戰隊,還有屬第三特別基地大隊的海軍陸戰隊一千一百二十二人。珊瑚島的守軍指揮官柴崎惠次海軍少將聲稱,即使百萬大軍用一百年也別想攻下塔拉瓦。他命令守島部隊「據守各重要地區直至最後一兵一卒,把敵人消滅在水邊」。

防禦重點是環珊瑚島西南角的貝蒂奧。貝蒂奧是個小島,比摩納哥還小几英畝,形狀象隻鳥,突出的碼頭象鳥腿,有很寬的珊瑚暗礁保護。美軍登陸點選在碼頭兩邊,陸戰隊員必須衝上由綠色椰子樹木樁和珊瑚構成的四英尺高的防波堤,堤後面是構築得很好的炮台和戰壕。

黎明時,日軍炮兵開始轟擊漸漸接近的美艦隊。美軍打了三千噸炮彈回擊。兩個半小時後,整個小島都被大火包圍,看來任何人都不可能經歷這樣猛烈的炮火生存下來。《時代》週刊記者羅伯特·謝羅德從一艘運輸艦上看見炮彈在一艘坦克登陸艇旁爆炸。另一發炮彈恰好在他自己所乘的軍艦艦尾旁邊爆炸,激起一根水柱。「我的天呀!偏太多了!」他不禁喊道,他還以為炮彈是美國驅逐艦發射的。「那些小伙子們還需要練習練習。」「你難道認為那是咱們的炮打的嗎?」陸戰隊一位少校反駁說。

等到頭三批攻擊部隊上岸時,日軍已經跳出部署在防波堤的掩體。他們又穩又准地用步槍和機槍射擊,把美陸戰隊壓制下去。美軍死傷甚多,由於日軍炮火猛烈,無法把死傷者撤下去。有一名中型坦克排排長拒絕從死傷的美軍身上壓過去,命令坦克退回海中,繞道前進。四輛坦克沉沒,乘員悶在裡面,剩下的兩輛坦克成了日軍四十毫米炮的活靶子。

午後不久,雖有五千名陸戰隊員衝上了岸,但由於傷亡慘重,陣腳大亂,經不起夜襲。到黃昏,柴崎的部隊已死去一半,通信聯絡也被美海軍炮火切斷。因此,夜間只有為數極少的日軍滲入美軍陣線。次日下午,又有兩個營登陸,美陸戰隊便控制了島上大部分地方。柴崎少將在鋼筋水泥的指揮所內被打死,十一月二十二日,柴崎的繼任人電告東京說:「我軍武器已被毀壞,從現在起每人都準備作最後衝鋒……大日本帝國萬歲!」

又過了四天,美軍才完全佔領該環狀珊瑚島。五千守軍幾乎全部戰死,只有十七名日軍和一百二十九名朝鮮勞工被俘。為了幾英畝的珊瑚,一千餘名美軍犧牲。但是攻克塔拉瓦和馬金卻標誌著尼米茲向東京跨出了一大步。

前方是馬紹爾群島,它由三十二個島群和八百六十七個暗礁組成,總面積達四十萬平方英里。原計劃是同時佔領三個戰略意義最大的環狀珊瑚島,但是,陸戰隊的霍蘭·史密斯將軍經歷了塔拉瓦遇到的抵抗後認為,這樣做太危險。總指揮斯普魯恩斯將軍同意這種看法。然而,尼米茲卻反而提出一個使史密斯和斯普魯恩斯都感到驚愕的激進主張:採取蛙跳戰術跳過頭兩個珊瑚島,襲擊第三個島,即馬紹爾群島的心臟誇賈林島。這個島是世界上最大的環狀珊瑚島,由大約一百個小島形成一個長六十六英里寬二十英里的巨大環礁湖。

斯普魯恩斯和史密斯二人擔心直接進攻奪賈林會使他們遭受來自鄰近日軍基地的空襲,但尼米茲堅持自己的意見。一九四四年一月一日,誇賈林的主島遭到了太平洋戰爭以來最集中的炮擊。海軍艦隻以及部署在附近小島上的野戰炮向該島打了三萬六千發炮彈,在炮彈彈道的上空又有成群的「解放者式」轟炸機向火海扔炸彈,使這個島成了殺戮場。一位觀察家報道說,「整個島好像被拋到了二萬英尺高空又跌落下來。」

日本人完全沒有料到美軍會一下子插人馬紹爾群島的中心。島上的八千五百名守軍,大部分是後方梯隊人員,只有二千二百人受過戰鬥訓練,也缺乏反裝甲的防禦。沮喪的軍官們用軍刀敲打裝甲車炮塔,他們的土兵則握著手榴彈站在坦克身上,等待手榴彈爆炸。他們認為美國人有秘密武器,能在黑暗中偵察出金屬,

因為只要有人走出隱蔽處就被擊斃。於是,日軍官下令,土兵們晚間必須脫掉鋼盔和取下刺刀。但他們仍然被擊斃。所謂「秘密武器」其實不過是既集中又準確的炮火。對日本人說來,這是一場毫無希望的戰爭,然而,如同在塔拉瓦一樣,他們幾乎戰鬥到最後一兵一卒。美軍整整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以三百七十三名士兵的生命的代價,才攻下整個島。

尼米茲不聽自己部下指揮官們的勸告,在誇賈林取得的勝利,啟發他在攻下馬紹爾群島後建議另一次大膽行動。這個行動是一下於跳一千二百海里越過卡羅林群島直接到馬裡亞納群島。他打算利用馬裡亞納諸島作為能夠飛到日本去轟炸的新式超級「空中堡壘」b—29的基地。

他的建議在一月間於珍珠港舉行的陸海軍聯席會議上遭到了各方面的攻擊。麥克阿瑟認為這是進一步削弱他對日本的攻勢,他的代表理查德·薩瑟蘭少將強烈要求把所有人力物力集中在西南太平洋。喬治·肯尼中將支持他的要求,認為以馬裡亞納作基地用b—29去轟炸日本的想法「不過是故作驚人之談」。就連海軍的代表也抵制。海軍少將托馬斯·金凱德宣稱,「任何關於要把馬裡亞納群島作為基地的主張都使我掃興。」

尼米茲遭到拒絕後,重點再次集中到麥克阿瑟進軍東京的路線問題上。但在華盛頓,珍珠港會議的結論使歐內斯特·金海軍上將「憤怒驚訝」。他在給尼米茲的信中寫道:「如果以沿新幾內亞海岸,通過哈爾馬赫拉和棉蘭老,再向上通過菲律賓至呂宋島把日軍向北推回去的主張作為我們主要的戰略概念,而不去打通中太平洋去菲律賓的痛道,這個辦法是荒謬的。另外,這也不符合參謀長聯席會議的決議。」

二月初,薩瑟蘭來到華盛頓鼓吹麥克間瑟的論點。他沒有任何事實根據地對參謀長聯席會議說,尼米茲的計劃「相對說來比較軟弱,進展緩慢」。如果給麥克阿瑟人力物力的話,他在十二月就能抵達棉蘭老。

金不想再向西南太平洋戰區增添海軍力量。他多少帶點諷刺地說,麥克阿瑟「顯然沒有接受」開羅決議,「並想要得到對他的沿單一軸心前進的支持。我認為,現在改變已經商定的戰略是不吉利的」。

為了避免使戰略辯論變成個人之爭,馬歇爾將軍建議聯合戰略研究委員會重新進行研究,並就哪條路線進軍日本較為合適提出報告。這個委員會幾乎立刻就建議:先考慮太平洋中路,「西南太平洋的行動應與之合作並給予支持。」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死對頭馬歇爾不滿意這個委員會的結論,麥克阿瑟的作用本來是從此要縮小的。經過一個月的討論,參謀長聯席會議提出了太平洋中路和西南太平洋的折中方案。三月十二日,參謀長聯席會議分別給尼米茲和麥克阿瑟下達指示,命令尼米茲於六月十五日前佔領馬裡亞納群島,命令麥克阿瑟在此之後整五個月在太平洋艦隊支援下入侵棉蘭老島。

·2

美國人的新方針迫使大本營不得不調整防禦。海陸兩軍對經費、戰略物資以及工廠的拚命爭奪集中在飛機生產問題上,因為兩軍都認為取得勝利要靠空中。兩軍同意平均分配下一年度生產出來的四萬五千架飛機。但是,一個月後,即在一九四四年一月初,海軍要求把他們應得的數量增加到二萬六千架。

海軍的理由是有說服力的,東條默許了海軍的要求。「這個問題太大,不能過早決定,」東條的朋友兼顧問佐籐賢了反對說。直到此時,最高統帥部一直依賴海軍在海上打勝與美國的「決戰」,但是,這個夢想破滅了,今後,陸軍要起主要作用,位於正在挺進的美軍與日本本土之間的各小島要成為「不沉的航空母艦」,要成為未來陸戰的基地。因此,大部分飛機應該撥給從事這些戰鬥的軍種——陸軍。

東條心下明白,他當初的決定,是想要同海軍搞好關係。很明顯,佐籐的意見是對的。於是,東條就讓佐籐去通知海軍改變輕重緩急次序。海軍拒不接受修改過的決定。二月十日,在皇宮召開的兩軍參謀長及其顧問的會議上,兩軍公開吵起來。海軍大將永野認為,同敵人的關鍵性戰役還是要在海上打的。已晉陞為陸軍元帥的參謀長杉山提出異議。「如果把你要的飛機如數給你,這個戰役能否改變戰爭形勢?」

永野氣得毛髮倒豎。「我當然不能作那樣的保證!你能不能保證,如果把所有的飛機都給你,你能改變戰爭形勢嗎?」

岡田海軍大將建議大家休息喝茶,對立雙方冷靜下來。但是問題仍然沒有解決,後來,佐籐獨出心裁,提出一個值得懷疑的解決辦法:集中生產戰鬥機,不生產轟炸機。這樣便能多生產五千架飛機,使總數達到五萬架,兩軍平分,比海軍的二萬六千架只少一千架。為了彌補這個差額,佐籐提出撥給三千五百噸鋁。海軍表示同意。

風暴算是過去了,使風暴加劇的軍事問題卻依然存在。仍然擋不住美軍穿過太平洋中部的挺進。二月十七日,尼米茲的兩棲部隊從誇賈林繞過四個有日本航空基地的環礁一下子躍到馬紹爾群島西端的埃尼威托克島。同一天以及次日, 美航空母艦的飛機襲擊了卡羅林群島中的聯合艦隊基地——特魯克,炸毀地面上的飛機七十架,炸沉兩艘輔助潛艇給養船和二十三艘商船——一共二十萬噸。

這一連串的災難促使佐籐又主動向東條建議:「我們應該撤到菲律賓,在那裡決一雌雄。」

「這是參謀本部的意見嗎?」東條陰沉地問道。

「不,這是我個人的意見。」

「你跟參謀本部商量過嗎?」

「問題就在這裡。參謀本部肯定會反對這樣一個計劃,我個人認為,我們就是應該壓倒軍方。」首先要做的,就是放棄卡羅林群島和馬裡亞納群島,退到菲律賓。

東條漲紅了臉。「去年,在一次御前會議上,我們把最後防線定在馬裡亞納群島和卡羅林群島,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半年以後,不打一仗就把它們放棄?」

佐籐堅持他的意見。在那個地區,只有七個機場,美國人很容易在發動入侵以前就使這些機場失去作用。但在菲律賓,有幾百個島嶼可以用作基地。「最後的戰場應該在這裡,因為如果那一仗打輸,我們就沒有能力再打了。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集中力量打最後一仗的原因——然後展開和平攻勢。」他所謂的「和平」是指用任何能使日本保住面子的任何條件解決問題。

東條打斷他的話。「別再提『和平攻勢』了。如果你我一提『和平』,整個部隊的土氣就會下降。」

左籐告辭,首相的同情的反應使佐籐受到了鼓舞,但是他的建議卻導致意外的後果。當晚,東條建議杉山參謀總長辭職。東條解釋說,在此「嚴重局勢」下,最好由他本人兼任陸相和參謀總長。

「這是違反我國長期以來的傳統的,」杉山抗議說。不應由一個人既作出政治決定又作出軍事決定,他指出,斯大林格勒的災難是希特勒集軍政大權於一身的結果。

「希特勒元首是兵卒出身,」東條說。「我是大將。」他要杉山元帥放心,對於軍務和政務他會給予同等注意,「這點你不必擔心。」

「說起來容易,但是,如果一個人負責兩項工作,在兩者利益發生衝突時,試問,他將重視哪項?」另外,這也會給將來立下一個危險的先例。

「在這樣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戰中,必須採取一切措施,即使打破先例也要採取。」

杉山按捺不住了。「如果你這樣幹,陸軍內的秩序就無法維持!」

得到的是堅定的回答,「那不會。如果什麼人有意見,我們撤換他。不得有反對意見。」

次日,二月二十一日,東條解除杉山參謀總長的職務,自己取而代之;他還任命海相鳩田繁太郎接替海軍軍令部長永野。這樣,日本四個最重要的軍職便集中在兩人身上。

佐籐興奮地衝進東條辦公室喊道,「首相閣下,你做得太好了!」東條已經戴上參謀總長的肩章。東條當上首相以後就發現,日本軍事上受挫,一「大因素」是最高統帥部的獨立性。佐籐的反應使東條很高興地微笑了片刻。「如果某些少壯軍官為此鬧事,」他嚴肅地說,「我不會讓他們為所欲為。」「下克上」是決不容許的。「留神他們一點兒。」

在以後的幾小時,佐籐聚精會神地制訂菲律賓的決戰計劃。他被東條打來的電話打斷工作。東條以新職參謀總長身份的口氣說話。「我要準備保衛馬裡亞納群島和卡羅林群島,」他簡短地宣佈。

東條鞏固權力的專斷行為,在他自己和佐籐看來是為了抑制軍方的獨裁控制,別人卻看作是走向軍事獨裁的危險的一步。天皇三個兄弟中的長弟秩父宮親王認為,首相、陸相和參謀總長不應由同一人兼任。與杉山一樣,他向東條提出一個問題:「當參謀本部和陸軍省在戰爭問題上持不同意見時,你將怎麼辦?」東條憤怒地在書面中回答道:「在目前這個階段,擺在我們面前最重要的任務是用我們全部國力去取得勝利。所以,在戰爭結束後,我將感謝你與我討論個人問題……至於目前這個行動,引起許多批評和反對意見,是很自然的,因為這是沒有先例的措施。這一步是對是錯,讓我們留給未來的歷史學家們去評判吧。實際上,統帥部與政府合作得很好,毫無糾紛。我的良心決不會允許我違反日本根本特點的基本原則。如果你對這點有什麼疑問,我將樂於回答。如果我感到自己不再忠於天皇,那末,我將真心誠意地謝罪,並在御前切腹。」【東條上一年在國會中曾否認他的政權是獨裁政權,「人們說本政府是獨裁政府,但,我想把這個問題講清楚……叫做東條的人只是一卑微臣民。我與你們是一樣的人。唯一的不同點是,我被授予首相的責任。就此而言,我與眾不同。我只是沐浴於陛下的光輝下才顯得出眾。要不是這種光輝,我不過是路邊的一塊小卵石。正是因為我得到陛下的信任,並擔負我目前的職務,才使我顯得出眾。這使我與歐洲的眾所周知的獨裁統治者完全不同。」——作者注】

重臣(以前擔任過首相者)與秩父宮親王一樣感到關注。此外,在他們看來,日本的困境是東條的領導的結果。他們都主張解除東條的首相職務,其中二人即近衛公爵和岡田更是主張,接替東條的必須是一位立刻與盟國交涉和平的人。近衛公爵試圖爭取木戶侯爵贊成和平事業。木戶雖表同情,卻拒絕出力。他私下認為,利用他對天皇的影響力是輕率的。

甚至在軍方也有人為謀求和平而活動,但原因卻不同。其中最重要的是高木惚吉海軍少將。他是個銳敏的情報研究專家,鳩田海軍大將曾令他徹底分析研究從絕密檔案中反映出來的日本在此次戰爭中所犯的錯誤。他對於海空力量的損失的分析,使他得出不可避免的結論認為日本不能打贏這場戰爭。在太平洋所受到的毀滅性打擊使他喪膽,他認為唯一的解決辦法是解除東條的職務,立即探求和平,不管後果如何。

高木害怕,如果把這個情報呈交給鳩田,他自己的生命就難保——報告本身也會被束之高閣。他秘密會見了前海相米內光政大將和井上成美中將(二人都主和),把自己的調查研究結果告訴他們。他們鼓勵他把研究結果提交結岡田提督以及其他比較能採取行動的人。幾個星期過去,東條依然在職。高木焦躁起來,召集十幾個他信得過的海軍軍官——中佐大佐——對他們說,只有把東條暗殺掉,國家才能生存下去。但是怎樣才能做到達點呢?他們偷偷摸摸地向右翼團體(暗殺專家)打聽辦法。根據右翼團體的建議和親自對東條日常活動的調查,高木得出結論,如果製造一次撞車「事故」,必定能夠成功。暗殺者分乘三輛汽車去截住東條的車隊,由一輛汽車去撞東條的汽車,迫使它停住,另外兩輛則在東條的車旁停下,用左輪槍擊殺首相。參與陰謀者將全部穿上軍裝。除高木留下承擔全部責任外,其餘都乘一架海軍飛機逃往福摩薩。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東條本人已開始尋求和平。早在新加坡陷落前,有人曾試圖與盟國談判,他參與了這項工作。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二日,天皇召他進宮並(在木戶的敦促下)指示他「不要錯過任何能結束戰爭的機會」。東條於是召見德國大使歐根·奧特將軍,要他作出保證除對裡賓特洛甫和希特勒外,不向任何人透露談話內容。東條建議德國和日本秘密地與盟國接洽,提出和平。如果希特勒能派出一架遠程飛機,他本人將代表日本帝國飛往柏林。希特勒的回答很婉轉,但卻是冷淡的。希特勒不願冒這個風險讓東條坐著德國飛機墜毀。

德國缺乏熱情一事使東條感到沮喪,但卻沒因此而放棄在這方面進一步作出努力,雖然他對於如何才能取得和平的想法是天真的。那年夏末,來棲大使從美國回來(日本駐華盛頓的外交人員是拿格魯及其手下人員換回來的),在為他接風的宴會上,東條把他拉到一邊,當著杉山的面對他說:「請安排早日結束戰爭。」首相的「簡單頭腦」使來棲暗吃一驚,他說,「發動戰爭容易結束難。」

日本艦隊和商船的損失,正如高木的秘密報告所指出的一樣慘重。大部分損失是由美國四出襲擊的潛艇造成的,而帝國並沒有採取什麼措施對抗這一對日本補給線的嚴重威脅。

海軍方面這種毫無準備的狀態,是長期以來的傳統和不願打防禦戰的思想造成的。日本海軍是英國海軍軍官幫助建立的,它照抄英國海軍的一切,江田島的海軍兵學校就是英國達特默思海軍學校的翻版。造房子的磚是從英國運來的,學校紀念館裡還供奉著納爾遜勳爵的一束頭髮。甚至軍艦上的廚房也模仿英國,全體日本海軍每天要吃一頓西餐,用刀叉湯匙吃。在戰鬥中,日本的艦長倣傚英國傳統,與艦隻一起沉沒。更重要的是,日本人繼承了英國的傳統,不攻擊商船,他們的潛艇是按支援艦隊以及與敵艦交戰而不是按保護毫無防禦力的商船的要求設計的。然而,這樣一個政策,只有在敵方也採取同樣政策時,才能成功,德國人卻不然。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德國的潛艇對英國的商船發動毀滅性的襲擊,迫位英國建立了一支有效的反潛作戰部隊,對德國進行以牙還牙的報復。

日本人並沒有這樣做。他們對敵艦依然採用他們的已過時的特大潛艇,而且幾乎只攻擊敵人的軍艦,無視反潛戰,希望擔任比較神氣的職務的青年軍官,都不大想從潛艇開始自己的軍人生涯。到一九四一年秋,海軍軍令部只有兩名專職軍官負責「後方防務」——包括掃雷、對空警戒和反潛戰。在戰鬥中,這樣的職責被認為是不重要和不值得幹的。

負責保衛本州六百英里沿海一帶以及從東京灣到硫黃島所有海上運輸的軍官只有一人,而且還是沒有權威的頭銜:「訓練參謀」。此外,爆發戰爭時,並沒有規定要把商船編成運輸隊。總之,大部分船長都願意單獨航行,但不到半年,美國的潛艇打沉了許多單獨航行的商船,以致成立了第一運輸護航艦隊,司令部設在福摩薩。這個只有八艘驅逐艦的緊急部隊大都由老年預備役海軍軍官指揮,卻要保護這麼廣大的地域。聯合艦隊出於對那些厭惡擔任護衛運輸船的單調任務的驅逐艦艦長們的同情,不願調出更多的軍艦。

到珍珠港事件發生一年後,美國潛艇已擊沉一百三十九艘貨船,總噸位達五十六萬噸。此時,大本營才最終認識到,由於疏忽,這場戰爭要打輸了,在國內,大家紛紛請求增加汽油、鐵礬土以及其它重要原料的供應。前線,指揮官請求運去糧食、武器彈藥和援兵。但卻沒有足夠的商船來滿足任何人的需要,而且每個星期都有商船被打沉。然而,直到一九四三年三月才成立第二運輸護航艦隊,司令部設在塞班島,兩支護航艦隊的艦隻總數仍少得可憐——只有十六艘驅逐艦、五艘海岸防衛快速艦和五艘魚雷艇。

這些權宜措施本來在任何情況下都是不會產生效果的,但美國與此同時卻又大大改進其潛艇性能,建造了幾十艘經過改進的潛艇,配備訓練有素的乘員,徹底改變魚雷的設計,取代早期的常常出毛病的魚雷,那種老式魚雷往往走弧線而不是直線,常常不爆炸。美國改變魚雷設計後,日本在九月份又創記錄地喪失十七萬二千零八十二噸的船舶。本來早就該採取激烈措施,但卻一點也沒採取,直到十一月中才成立護航總司令部,司令是川古志郎海軍大將(兩年前東條上台時,他曾出任海相),他得到四艘護衛航空母艦和第九十一海軍航空隊。不幸的是,四艘護衛航空母艦全都需要大修,飛行員也沒有受過反潛戰術訓練。運輸船隊仍繼續任意行駛,每個護航艦長都各自為政,各行其是。到十一月,損失的船舶噸位增至二十六萬五千零六十八噸,政府卻依舊拒絕建立完善的護航制度。前線的指揮官們急需給養物資,由二艘至五艘船組成的小運輸隊比較容易抵達前線。然而,這些小型運輸隊卻仍然容易招誘來敵軍,所以到一九四四年的頭兩個月,重大損失仍然不斷。

沒有什麼別的辦法。三月初,終於採取了「大型」護航的辦法(二十艘商船,盟軍在大西洋的護航隊有七十艘商船)。起初,好像是創造了奇跡。第一個月,損失就大大減少。但是,使大本營興高采烈的好景不長。美國海軍也採取了新辦法,大批潛艇被調回受訓。不久之後,他們又被派出去以「狼群」戰術發起襲擊。

·3

東鄉提督在對馬海峽取得的史詩般的勝利給後來的日本海軍將領們留下了不值得羨慕的遺產:決戰思想,即畢其功於一役。與他的前任不同,聯合艦隊新任司令古賀峰一冷靜而保守,是個有能力的勤勤懇懇工作、按邏輯辦事的將軍。然而,他也一門心思地夢想著一戰而改變戰爭進程。由於他是個講求實際的人,他也明白成功的把握極小,但卻又是日本最後的希望。三月八日,他發佈了戰鬥計劃,在挺進中的美國艦隊一旦經由馬裡亞納群島或帛琉群島或新幾內亞闖入菲律賓海,聯合艦隊就全力出擊。他高效率地、有條不紊地開始集中日本的大部分海面力量。三月底,他下令把設在「武藏」艦上的司令部從帛琉遷往菲律賓。

「咱們一起出擊,一起捐軀吧!」古賀對他的參謀長福留繁中將說,然後他們乘飛機飛往南方。他說,山本「死得正是時候」,他「羨慕他」。三月三十一日上午九時,他們分乘兩架川西造四引擎水上飛機出發,朝西向棉蘭老作三小時的飛行。但在飛抵菲律賓前,他們遇到暴風雨,古賀所乘的飛機失蹤。古賀提督的命運至今仍然是個謎【關於古賀之死有幾種說法。一種說法是,與山本一樣, 遭到伏擊,美國海軍飛機擊落他的座機,奄奄一息的古賀被美國一艘潛艇救起, 美國沒有關於這樣一次伏擊的記錄,也沒有關於打撈起古賀座機的記錄。他的座機可能墜毀在某一島上,但看來是成了暴風雨的受害者而墜入海中的可能性大得多。——作者注】。聯合艦隊不到一年失去了兩位司令,都是乘飛機在前線附近死去的。

為了避開暴風雨,福留的座機急向右轉,改變航向,朝北面的馬尼拉飛去,但風很大,又是逆風,阻止這架水上飛機前進,至凌晨兩點,燃料幾乎耗盡。飛行員通知福留準備緊急降落。在月光下,福留可以看見左方有一個狹長的島,好像是宿務。在降落時,月亮突然消失,下面是茫茫大海,一片漆黑。飛行員迷失航向,飛機失卻控制。福留本人是個有經驗的飛行員,他摸黑向前,手裡還提著裝有z行動詳細計劃和密碼的公事包,伸手越過駕駛員的肩膀抓住操縱桿,用力往後一拉,企圖阻止笨大的飛機下衝。但他拉得過猛,飛機停住了。它側身墜下,橫翻觔斗跌入大海。

福留覺得水淹沒了他,他甘心接受死亡——反正仗是打敗了——但是接著又浮出水面,手裡還本能地抓著公事包。火光把海面照得通亮。他和另外十人從飛機殘骸裡脫身出來,但他由於公事包的重量而不能浮在水面。他抓住一塊坐墊,朝隱隱約約的宿務海岸游去。他與激流搏鬥了一小時又一小時。拂曉時,只剩了他一人,其他人一定已游到他前面很遠。福留瞥見遠處有一根高大煙囪的影子。他認出這是阿薩諾水泥廠,該廠位於菲律賓中部日軍司令部所在的宿務市南面只有六英里。儘管島上游擊隊很多,但還算是相當安全的地方。

他在水裡又掙扎了一小時,幾乎到了不能堅持的地步。此時,他看見幾條小漁船。他躊躇了。他們是游擊隊嗎?他不得不冒被俘危險,但公事包可得扔掉。當他被拉上第一艘漁船時,一個漁民——他們曾看見火光——一下看到正在緩緩下沉的公事包,及時把它撈了起來。

福留連同另外八人被帶到巴魯德——其餘二人已逃住宿務市的日軍司令部。俘虜被送到最近的一個游擊隊那裡。日俘對馬塞利諾·埃裡迪亞諾上尉(他曾在日本東京帝國大學讀過一年書)說,他們是日本來的地位不重要的參謀,是到這個地區作例行視察。但是,埃裡迪亞諾發現,他們中有一人(福留),其他人對他相當恭敬。他會不會是個高級將軍?另外,公事包內的文件上全都有紅筆註明「絕密」,顯然是很重要的。他派人把這個消息報告給整個宿務地區的游擊隊司令詹姆斯·庫欣中校。庫欣是個美國礦業工程師,愛爾蘭與墨西哥的混血兒,以前是拳擊運動員,喝烈性酒,像孩子似地頑皮的個人主義者。他本來可以帶著菲律賓老婆和孩子到山裡去享受天倫之樂,坐等戰爭過去,但宿務的人說服他,只有他才能把島上互相爭吵的各游擊隊團結在一起。

庫欣立刻用他的小型atraa發報機電告麥克阿瑟, 說他抓到十個日本人,包括一名高級軍官,還有「整包」重要文件,有的看來像是密碼。這封電報被溫德爾·費蒂格上校收到。費蒂格是工程兵軍官,此時成了棉蘭老島游擊隊總司令。他把電報轉發到澳大利亞。這封電報在澳大利亞引起了「巨大騷動」,海軍竟主動提議調出一艘正在執行作戰任務的潛艇盡快開往宿務西面的內格羅島,把俘虜和文件弄來。

福留在墜機時腿部受傷,只好用擔架抬著。整整用了一個星期才把他送到庫欣在山裡的隱蔽處——宿務市以西十英里的圖巴斯。此時,在埃裡迪亞諾的不斷審問下,福留「承認」自己是古賀海軍大將,說自己甚至能講一點英語。

福留被送到庫欣那裡後不久,日軍由於得到脫逃去的兩個人的通知,從宿務市出發對圖巴斯發動進攻。他們的指揮官大西正中佐揚言,除非把俘虜立刻交還給他,否則就要焚燒村莊,處決平民,以示報復。庫欣撤進深山,電告麥克阿瑟說,文件可以送到內格羅島,至於古賀將軍以及其他日俘能否達到,沒有把握。

麥克阿瑟電復:「必須不惜代價拘留住俘虜。」

這是不可能執行的命令。庫欣只有二十五個人,大西的部隊正漸漸逼近。他派了兩人把文件送到內格羅島,但通知麥克阿瑟說,為了避免敵人繼續進行報復,他迫不得已要釋放「古賀」,麥克阿瑟大怒,解除了庫欣的司令職務,把他降為士兵。

但是,降為「士兵」的庫欣仍然在行使指揮職務,他不得不立即與大西談判。他要求「古賀」寫個紙條,請大西不要再採取懲罰性行動作為交換他本人以及其他日俘的條件。福留以古賀的名義簽了宇。這張紙條由一個平民送交給大西,帶回這位中佐的履行這項建議的書面保證。福留再次坐上擔架,庫欣與他熱烈握手,此時,他們已成了朋友,甚至庫欣養的那只見了日本人就張開舞爪的兇猛大獵犬此時也允許福留去撫摸它,這個場面雖然只是在一瞬間,但在這樣一場殘酷無情的戰爭中,卻是異常的。在佩德羅·比裡亞雷亞爾上尉的率領下,一排不帶武器的士兵護送俘虜沿著深山小道走下,把他們釋放。

福留的公事包通過潛艇送到麥克阿瑟手裡。裡面所裝的文件是在戰時繳獲的敵人的最有價值的文件,但是,吉姆·庫欣卻失寵了,當麥克阿瑟回到菲律賓後,給了他——他認為有一定的道理——更嚴厲的懲罰。【主要是由於盟國情報局局長考特尼·惠特尼將軍的努力,庫欣才得以恢復名譽。戰後,為了表彰他對勝利所作的貢獻,他獲得了一大筆現金獎。本來,這筆錢是足夠庫欣在菲律賓過一輩子的,但他到處開會慶祝,甚至渡過太平洋開到加利福尼亞,結果這筆錢幾個月就花得精光,二十年後,他死於菲律寅。他受到曾經與他一道作戰的人的愛戴,但始終是一個報深蒂固的個人主義者。在宿務,至今人們還認為,庫欣抓到的是古賀,說古賀後來在馬尼拉自殺。宿務日軍司今大西中佐也認為被他救出的是古貿,說古賀後來切腹。福留將軍依然在世,他談到被俘的經過,但不願詳談,本材料大都來自庫欣和他的同志。——作者注】

古賀的職務由前橫須賀海軍基地司令豐田輔武海軍大將接替。他是個傑出的人物,以謹慎和說話刻薄著稱,他的下屬因為他的挖苦而精神上受不了的不止一人。此外,自從開戰以來,他一直在陸上,因此,迫切需要為他挑選一位級別最高的有豐富海上經驗的參謀長。南雲的前參謀長草鹿龍之介是當然人選,他此時正在拉包爾他堂弟草鹿任一手下任職。離開拉包爾前,為他舉行了告別宴會——這是一次有兩個鯉魚罐頭、兩片豆醬燒茄子、海帶湯、摻大麥的大米粥的宴會。今村將軍還貢獻了六瓶米酒。

只有一個辦法可以離開拉包爾——乘飛機,也就是要冒山本和古賀遭到的命運的危險。美國戰鬥機幾乎不斷地在空中巡邏。為了安全起見,草鹿的座機在黑暗中起飛。登上飛機前,人們再次向草鹿及其同行者最後一次祝酒——這次喝的是約翰尼·沃克牌的威士忌。清晨四時,草鹿乘坐的轟炸機低空掠過港口,噴出長長的煙霧以掩蓋火光。天亮後,他們生怕被發現的擔心得到了證實。一隊敵戰鬥機從草鹿座機旁擦過,相隔之近可以看見敵駕駛員。無法解釋的是,美機繼續向前飛去——未向豐田大將的新任參謀長開槍。

草鹿的座機在特魯克加油後,繼續飛往塞班。在這裡他與南雲團聚了一番。中途島與瓜達卡納爾兩役後,南雲降了職,他現在指揮的是一支小型區域性艦隊。經過拉包爾及其嚴厲統治後,草鹿對於塞班這一個戰略島嶼的薄弱防禦感到驚恐。他建議大大加強防務。次日上午,草鹿飛往硫黃島,他趁飛機加油時視察了這個火山小島,這個島雖然工事構築得很好, 但缺少機槍和火炮。他答應給該島指揮官——和智恆藏海軍大佐,就是珍珠港事件前在墨西哥城任海軍副武官的那個特務——增加武器,並祝他打得出色。

草鹿抵達東京郊外的聯合艦隊陸上司令部後,遇到的第一個問題是要重新決定下一個大戰役該在什麼地方打,什麼時候打。與他的幾個前任一樣,草鹿也是一腦子「決戰」思想,因此,他的作戰計劃就不可避免地與古賀的計劃大致相同。三月間,海軍己經大改組,此時的主力是小澤治三郎中將指揮的第一機動艦隊,停泊在新加坡外的林加群島。這個地方雖然靠近燃料補給地,但卻遠離重要的菲律賓地區。草鹿想起了一句中國老話:「弓強矢長,但遠射卻不能穿透薄布。」這就有必要使機動艦隊來一個「三級跳」。第一下跳到菲律賓群島最南端的一個小島塔維塔維;第二下跳到菲律賓群島中部;第三下跳到帛琉或塞班。草鹿的計劃由專人送呈給仍在橫須賀的豐田。這個計劃得到批堆,代號為「a號行動」。

草鹿想起了塞班被忽視的防禦,由於這個島的實力對「a號行動」是絕對必要的,他一定要找出造成防禦疏忽的陸軍軍官。東條對草鹿堅持要找出對此負責的陸軍軍官感到惱火,他寫信給草鹿說:「我個人敢用『大印』保證塞班的防禦!」送信人是個陸軍大佐,他說,陸軍希望美軍在塞班登陸,這樣可以消滅他們。

到四月末,「a號行動」的技術細節業已得到解決。幾天後,豐田大將發佈一般命令。「決戰」地區將在帛琉群島,如果美國艦隊走直線前往馬裡亞納群島, 必須把他們「誘」向南面 (目的是節省機動艦隊的燃料,同時也比較靠近陸上航空基地),然後「在有利時機傾全力打一場決戰」。要在「白晝發起的攻擊中進攻並殲敵主力」。但是,第一航空艦隊的五百四十架陸基海軍飛機首先「要殲滅敵特遣艦隊中三分之一的航空母艦」。

五月十日,草鹿開始「三級跳」。小澤的機動艦隊從林加群島起錨,開往塔維塔維。

·4

美國的下一個目標是馬裡亞納群島中戰略意義最大的塞班島,由尼米茲指揮。與此同時,麥克阿瑟已經從新幾內亞東路一路跳到該島西北端的重要港口地區荷蘭迪亞,發動了一次大規模的使一萬一千守軍完全出乎意外的兩棲作戰,從而朝他自己的目標菲律賓跨出了一大步。盟軍軍艦上怒吼的大炮把日軍——百分之九十是後方勤務部隊——打得雞飛狗跳,五萬二千名盟軍沒有費多大氣力就肅清這個地區。麥克阿瑟以最小的代價獲得了一個極好的海空和後勤基地。 日本機動艦隊離開林加群島後一周,麥克阿瑟又朝東京邁出了一大步——這次是再向西插進一百二十海里到薩爾米地區,這個地區有兩個很好的機場,還有一個正在建造中。該地區有日軍一萬四千人,但其中戰鬥隊卻不到一半。如同荷蘭迪亞的日軍一樣,他們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他們沒有進行多少抵抗——第一天戰死的美軍只有兩人。麥克阿瑟於是又獲得一個寶貴的基地。

他的下一個目標是西面的一個小島比阿克,位於新幾內亞最大的海灣的出口處,具有戰略意義。這個島長四十五英里,寬二十英里,有三個可供使用的機場,日本人曾認為這三個機場的重要程度要有一萬人保衛。五月二十日,美軍開始歷時一周的轟炸,儘管如此,日軍的指揮官們並沒有對行將到來的進攻引起警惕。美軍第四十一師登上該島時,幾乎沒有遭到抵抗。美軍第一梯隊弄錯了上岸地點,不過,到中午時分,他們已建立起強大的灘頭陣地。

在聯合艦隊的新旗艦巡洋艦「大澱」上,豐田的參謀人員對美軍「突然」在比阿克登陸吃了一驚,它剛好是在對馬海戰三十九週年那天。然而,草鹿卻認為機會到了。「如果我們奪回比阿克,」他說,「就能把美太平洋艦隊引到近距離。這樣,我們便能在帛琉群島進行決戰。」他的推理使大家心服口服。但情報參謀中島親孝中佐卻不以為然。他認為,麥克阿瑟的登陸比阿克是次要的,由太平洋艦隊全力支持的主攻目標是塞班島。但草鹿的意見佔了上風,幾乎在一夜之間就倉促制訂了增援比阿克島的計劃,代號為「渾行動」。

中島的意見當然是對的。將在十九天後——六月十五日——登上塞班的三個師已完成艱苦的訓練,並在夏威夷進行協同登陸演習,還有一支由一百一十艘海軍運輸艦組成的艦隊,加上一整師「自由型」船舶群已開始集中,準備把七千名直轄部隊和守備部隊運送到三千二百海里外的登陸地點。

馬裡亞納群島由一連串的熱帶火山島嶼組成,於一五二一年被麥哲侖發現。由於土著人使用的船隻和他們的網具給他留下深刻印象,他把這個群島命名為「三角帆之島」,但是他手下的沒有那麼多詩意的船員們則稱之為「盜賊之島」。十七世紀時,為了紀念西班牙國王菲利普四世的未亡人奧地利的馬裡亞納才正式改名馬裡亞納群島,但隨著時光的流逝,西班牙的影響逐漸減弱。在美西戰爭中,美國佔領了群島中最大的島嶼關島。幾個月後,在一八九九年,感到傷腦筋的西班牙人把他們在卡羅林群島、馬紹爾群島和馬裡亞納群島所佔領的其它島嶼,以約四百萬美元的價格賣給德國。美國本來可以得到這些島嶼,但當時的麥金利總統政府認為這些島嶼不值那麼多錢。

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日本佔領了所有這些島嶼。由於它是戰勝國之一,後來國聯便把這些島嶼托管給日本。一九三五年,日本在塞班南端建造了阿斯利托機場,稍後又在西岸建築了一個水上飛機基地,在北端造了一個戰鬥機機場。有些美國人指責日本違反國際聯盟規約把這個島當作海陸兩軍基地,但那時,島上只有為數極少的軍隊。

土著兒童——他們是查莫羅族——必須至少上六年日本學校,最聰明的孩子則被鼓勵去上農業專科學校。當地主要種植甘蔗,在南洋開發株式會社的經營管理下,生產有了發展。到珍珠港事件發生時,塞班已成了小東京,三萬多人口中,查莫羅族還不到四千。這個島的長度約等於曼哈頓,卻比它寬一倍多,面積八十五平方英里。島中部有一座山,名叫達波喬山,高一千一百五十四英尺,北端還有一座山叫馬碧山。兩山之間丘陵起伏,懸崖峭壁,有無數小山峰和數以千計的山洞。這個崎嶇不平的山地,以及約占該島面積百分之七十的甘蔗地,是打一場保衛戰的理想地帶。

在戰爭頭兩年中,塞班只不過是個物資補給和中繼基地。即使在塔拉瓦和誇賈林失陷後,駐軍仍不過是象徵性部隊。除了零星構築了一些碉堡外,這個被尼米茲選為下一個目標的島嶼幾乎沒有採取什麼措施加強防禦。

一九四四年二月二十三日上午,尼米茲的艦基轟炸機襲擊了島上的機場。老百姓聽到高射炮聲,但是日本飛機在哪裡呢?它們每天都飛得這麼低,數量這麼多,使學校無法上課,確有七十四架日機從塞斑、提尼安和關島起飛迎擊,卻無法阻止敵機炸毀地面上一百零一架飛機。它們確曾擊落六架美機,但是,七十四架日機中只有七架安全返回基地。

在塞班,寧靜的生活從此結束。學校停課,工廠停工,挖防空洞和另建機場。 幹起來之後,大家的情緒高漲,重新產生信心。但是來了命令,要把老弱婦孺撤回日本。三月三日,「米國丸」載運一千七百名旅客駛離——大部分是南洋開發株式會社幹部的室眷或民間有影響的人。這艘船始終沒有抵達本土。三天後,魚雷把她送入海底。開往馬裡亞納的運兵船也中了魚雷,倖免者來到塞班,喪魂落魄,沒有武器,帶來的是死亡感。

為了制止美國人在中太平洋取得的一系列勝利,大本營改組了這個地區的整個指揮結構,派南雲中將前往塞班,指揮不久前建立的中太平洋方面艦隊。理論上,南雲是這個地區不論海軍和陸軍的全部武裝力量司令官,但是東京的指示說得非常含糊,所以實際上南雲不過是個掛名人物。

五月下旬,第四十三師團分兩批從日本啟程,其中心任務是保衛塞班島。第一批安全抵達,但第二批——一支載有七千名軍隊的護航隊——卻遭到潛艇的一系列襲擊,七艘運輸艦被擊沉五艘,其餘兩艘甲板上擠滿了倖免者,繼續前進。最後約有五千五百人抵達塞班,內中許多人被嚴重燒傷或負傷。只有極少數人有裝備或武器。這個師已潰不成軍,據該師一位參謀平櫛孝少佐報告說,這支部隊六個月後才能參加保衛戰。

陣地也沒有修好。從塞班島指揮馬裡亞納群島全體地面部隊的第三十一軍軍長小沺英良正式向南雲提出警告。「具體講,」他寫道,「除非是向部隊供應這些島上無法獲得的鋼筋、水泥、帶刺鐵絲、木材等物資,否則,不管有多少軍隊,也無法構築防禦工事,只能拱手旁觀,局勢難於忍受。」局勢此時將無法改善,成千上萬噸的建築材料已在運輸途中葬身海底,再也沒有了。

島上三萬一千六百二十九名守軍(二萬五千四百六十九名陸軍,六千一百六十名海軍)也沒有時間了。一支強大的美國艦隊——五百三十五艘——正向塞班撲來。艦隊載運了十二萬七千五百七十一名軍隊,其中三分之二是海軍陸戰隊。六月七日,他們還在海上時,聽到了另一次強大進攻的消息。在一艘滿載海軍陸戰隊的船上,廣播喇叭宣佈:「入侵法國已經開始。廣播結束。」全艦肅靜。「謝謝上帝!」不知誰終於說了一句。

在日本,登陸(法國)日不知不覺就過去了。聯合艦隊正專心致志於增援比阿克島的「渾行動」。第一次增援比阿克的嘗試失敗了,由於連續不斷的空襲,驅逐艦和運輸艦只好返航。六艘驅逐艦已在進行第二次嘗試。六月八日中午時分,有一艘驅逐艦被轟炸機炸沉,其餘五艘朝北折回,不料於午夜又遇到一艘美驅逐艦。

第一機動艦隊司令小澤海軍中將可沒有那麼容易被嚇倒。他致電聯合艦隊稱,比阿克島上的機場極其重要,不能丟失,並提醒他的上司,如果再試一試把比阿克奪回來,有可能把美國艦隊引入決戰的預定海域,使我們能發起「a號行動」。草鹿毋需敦促,這畢竟是他自己的計劃——他說服豐田讓小澤用更大的兵力作最後一次嘗試。「渾行動」的兵力增加了一艘輕巡洋艦、六艘驅逐艦和兩艘大型戰列艦「武藏」和「大和」。六月十日下午,這支強大的艦隊離開塔維塔維向南駛去。

在日本把注意力集中於比阿克島的同時,美國也在向自己的主要目標比阿克島東北一千三百多海裡的塞班島接近。六月十一日中午,美軍以二百零八架戰鬥機、八架魚雷轟炸機對提尼安島和塞班島發起攻擊。這兩個島只有一水之隔。島上日軍的高射炮命中率很低,美機不顧高射炮火對兩島進行掃射和轟炸。在塞班島,一百多架日機中彈起火,火焰順著該島最大市鎮加拉班上方山坡上四英尺高的野草燃燒。

「渾行動」的全部目的被否定了。原來美軍的主要目標是馬裡亞納群島。聯合艦隊中止了「渾行動」,命令該行動的指揮官在塞班島西部海面與小澤會師。

在這兩支部隊會師前,七艘美國戰列艦和十一艘驅逐艦已開始炮轟塞斑和提尼安。那是六月十三日,即登陸前兩天。美軍那一天打了一萬五千發十六英吋和五英吋炮彈,但美艦炮手對射擊岸上目標的經驗有限,不知道在射擊時要慢慢地耐心地調整才能瞄準具體目標,所以沒有造成什麼有重要軍事意義的損失。拂曉,一支經過較多訓練的部隊——八艘戰列艦、六艘重巡洋艦和五艘輕巡洋艦——加入戰鬥。這次,瞄準慎重,命中率高。

在加拉班,有個名叫三浦靜子的青年志願女護士。她是個頑皮姑娘,長有一副快活的圓臉。大炮一響,她就嚇壞了。之後,她從急救站的窗戶偷偷往外望去。 晨曦中,美軍又開始炮轟市區。炮彈落點越來越近,她幫助把早些時候受傷的傷員轉移到防空洞內。天亮以後,敵機就來,敵艦的炮火也更加猛烈。靜子鎮靜地想,今天是六月十四日,我已經整整活了十八年,我的末日已到。一顆炮彈打來,防空洞象地震似地搖晃起來,她也被震倒在地。她蹣跚著走了出去。急救站已被炸成平地。她看見一塊紅色金屬片——是彈片——出於好奇,用手指碰了碰它,燙手。頭上,敵機嗡嗡不停,但沒有人朝它們射擊。加拉班已是一片火海。空氣熱得她喘不過氣來。她開始沿著到處是屍體瓦礫的街道走去。

海岸附近,兩支由九十六人組成的水下爆破隊正在加拉斑南面勇敢地探索珊瑚礁。他們雖然沒有發現什麼阻礙,但是他們的出現卻使第四十三師團長齋籐義次中將相信,美軍馬上就要入侵,而且是在西岸。他集中部隊以對付入侵,轉移了炮位,並在西岸建立起新的指揮部。無論從性格還是經驗來看,齋籐都非常不適宜於率領戰鬥部隊。他大腹便便,面無血色,是騎兵出身,以前是採購軍馬的。他的師團被選來做為保衛塞班的核心力量,證明東京把塞班島看得何等無足輕重。

島上許多部隊都是從海難中救起來的人隨便編成的,組織很差,缺乏領導,又沒有武器。南雲將軍是這支雜牌軍名義上的指揮官,但他卻常常聽從第三十一軍軍長小沺將軍的意見——小沺當時到帛琉群島視察去了,他的參謀長井桁敬司的級別又沒有齋籐高。

這樣,島上的戰術指揮權便落到活該倒霉的齋籐頭上。他腦子裡也是迄今為止在每一次美軍入侵時支配並消耗掉防禦力量的思想。跟通常一樣,東京又下命令要禦敵於海灘而不是在縱深。

運載美海軍陸戰隊第二師和第四師的運輸艦和登陸艇正向塞班西岸靠近,並定於次晨(即六月十五日)到達下船地點。在島上,他們遇到的敵人將不止一種。正如一支部隊的軍醫所警告的,除了水中有鯊魚、梭子魚、海蛇、鋒利的珊瑚、毒魚和大蚌外,上岸後還有更危險的敵人——麻風病、斑疹傷寒、絲蟲病、腸傷寒、痢疾以及蛇和大蜥蜴。

「軍醫閣下,」一個士兵冒失地問,「我們幹嗎不讓日本人佔這個島呢?」

一個洛杉磯加利福尼亞大學的畢業生提出了一些更加不吉利的警告。她是個日本血統的美國姑娘,戰爭爆發時,她正在日本探望她的生病的叔母。美國人給她起了個外號叫「東京玫瑰」。她開始當廣播員時取名叫「安」(ann),是英語中「廣播員」(announcer)的簡稱。此時,她自稱「孤兒安妮,你們喜愛的敵人」。

「我給你們準備了一些好唱片,」她廣播說,「是剛從美國來的。你們最好趁能欣賞的時候盡情欣賞,因為明天早晨六點你們就要去打塞班……我們已經準備好了。所以,當你們還活在人世的時候,我們來聽聽……。」

淺黑色的艦隻緩緩地接近塞班。建築物、野草和森林在燃燒,大火映紅了天際。在晨曦中,艦上的海軍陸戰隊員們可以勉強識別達波喬山的巨大影子。天亮後,塞班島——一個模糊的紫色陸塊——看來就像個「冒出海面的大怪物」。小鎮查蘭卡諾阿越來越清楚了,這兩個師就將沿著以這座小鎮為中心的四英里寬的海岸登陸。它北面五英里處的加拉班,也漸漸可以看見了。一支佯攻部隊將假裝在那裡登陸。

五時三十分,戰列艦、巡洋艦和驅逐艦開始最後的炮擊。蜷縮在海灘及山坡上掩體內的守軍,經歷了這場考驗,準備戰鬥至死。有名士兵在日記中寫下了最後一頁:「我們拿著莫洛托夫雞尾酒【燃燒瓶——譯者】和手榴彈等待,命令一下,我們就將手持軍刀,拚命衝入敵群。我所掛心的是,我們死後,不知日本將怎麼樣了。」

十二分鐘後,聯合遠征軍司令裡奇蒙·凱利·特納海軍中將發佈命令:「登陸部隊上岸。」廣播喇叭裡接著傳來牧師最後的祈禱和祝福。在《時代》週刊記者羅伯特·謝羅德所乘的軍艦上,坎寧安牧師正在說;「……你們中大部分人都能回來,但有些人卻要去見造物主上帝。」一個姓湯普金斯的中校對謝羅德說,「思想工作部門見閻王去吧!」

絞車放下小船,艦艙裡空空如也。七時,炮轟停止,三十四艘登陸艇開到了離岸只有兩海里多一點的出發線。各艇前部的大門打開,滿載海軍陸戰隊的水陸兩用車從裡面開了出來,開始象大水甲蟲似地在海面上打轉。飛機——一百五十五架中的首批——早就開始轟炸查蘭卡諾阿地區,壓住海灘上的守軍。半小時後,飛機返航,整個海岸線都籠罩在煙霧瀰漫中。在謝羅德看來,轟炸情景「甚為壯觀」,但在筆記本中寫道:「這種煙霧和爆炸聲恐怕並不意味著日本人已被炸死。」

八時後不久,載著八個營的陸戰隊員的七百一十九輛水陸兩用車,由炮艇和水陸兩用坦克為先導,開始向岸邊開去。軍官們分發了口香糖,告訴士兵們,萬一他們需要游泳上岸時,就把沉重的子彈帶扔掉。

這支擺開四英里寬的艦隊開到離岸八百碼以內時,迫擊炮彈和大炮彈如雨點般朝入侵者打來。十八輛水陸兩用坦克象螃蟹那樣爬過珊瑚礁障礙。後邊,有好幾輛水陸兩用車已被擊沉,但其餘的跟了上來,越過珊瑚礁,進入藍綠色的環礁湖,幾十架飛機低空掃射海灘,各艦則用五英吋的大炮對岸上的守軍作最後一次轟擊,情景雖壯觀,卻像是有組織的瘋人院。

登陸計劃是有獨創性的。首先由坦克爬上海灘掩護後邊的水陸兩用車,由水陸兩用車把部隊運上高地。第一次攻擊於八時四十四分開始,二十分鐘後,已有八千名陸戰隊員上岸。不久,事情便很明顯:登陸前的炮擊並沒有把日本人打啞。在海灘與山坡之間有無數挺機槍和迫擊炮開了火,不過火力越來越弱,直到他們的火力點被打得粉碎時,射擊才停止。日軍的炮火打得很準,迫使水陸兩用車不得不在海攤邊上就讓部隊下車。穿過火網的部隊則遇到另一種障礙:他們陷在沙子或彈坑裡,難以行動。

陸戰隊緩緩地朝查蘭卡諾阿打去。那裡的工事並不像他們原先想像的那樣是竹子和紙做的,而是一層或兩層樓的鋼筋水泥結構,外面有正在盛開的紫茉莉掩護。每一個工事都是一座小型堡壘。在市中心,他們衝過—個棒球場,它有大看台,旁邊卻極不相稱地有一個佛寺。

南雲從設在加拉班後面山坡上一個三十英尺高的脆弱的瞭望台上觀看登陸的情況。看到敵軍擁有壓倒數量的艦隻,他呆若木雞地站著,把臉轉向管理員野田(山本在世他一直在山本手下當文書)讓他記下,在珍珠港被擊沉的戰列艦中,起碼有四艘已修復投入戰鬥。他的語調表明他既欽佩又不安。

在不遠的地方,齋籐將軍及其參謀人員正在一個臨時用作指揮部的山洞外開會。突然落下一顆美國方面打來的流彈。煙霧消失後,齋籐仍端坐在那裡,兩腿八字分開,指揮刀插在兩腿之間的地上。他身旁直挺挺地躺著不少人。幕僚半數被炸死。

然而,他對戰鬥本身仍然是樂觀的(雖然,美海軍陸戰隊繼續在登陸——白天登上兩萬人——美國方面已死傷兩千人,灘頭陣地只保住一半)。他電告東京說:

「天黑後,我師團將發起大規模夜襲,可望一舉殲滅敵軍。」

制訂夜襲計劃的人卻沒有他那樣的信心。由於師團兵力分散,自己的傷亡也在增加,可用於「一舉殲滅敵軍」的,只有三十六輛坦克和一千步兵。

夜襲一開始就弄糟。根據計劃齋籐本來要到查蘭卡諾阿後邊的山上去親自給出擊部隊送行,但部隊向山上集合點的運動吸引了美國人的注意力,美軍就用準確的炮火把齋籐的幕僚打散。炮轟的結果,齋籐在混亂與黑暗中同幕僚們失散了,坦克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等著他。午夜後,有消息說,他已在一塊甘蔗地裡被燒死。由新聞發佈官調任步兵指揮官的平櫛少佐,又被解除指揮官職務,奉命去尋找齋籐將軍的屍體,由另一名軍官指揮進攻。平櫛坐上第一輛坦克,但走了不到半英里,一顆炮彈打來使坦克拋了錨。其餘的坦克根本不等步兵就隆隆下山。在山腳下,這些坦克開進了市鎮東面的一片沼澤地,大部分陷入泥潭,步兵追上那些好客易才從泥潭中掙扎出來的坦克時,都已氣喘吁吁。軍官們高舉著軍刀,輕率地向前衝鋒。日本人衝進了美海軍陸戰隊的陣地,其勢之猛使海軍打了一陣五英吋炮以及密集的機槍和步槍才把他們制止住。日軍重振旗鼓,一次又一次地衝鋒。日軍幾乎有七百人被擊斃,美軍陣地卻依然完整無損。

為了尋找齋籐的屍體,平櫛少佐自己差點喪命。他通過甘蔗地時,一陣燃燒彈打過來形成一片火海,他全靠指揮刀救了自己。他把指揮刀當作鐮刀,砍出一條路,才化險為夷。天亮前一小時,他筋疲力盡地到達師團戰鬥指揮部。在山洞外,孤零零地坐著一個人,垂頭不語。這人原來是齋籐將軍。「師團長閣下,您怎麼了?」平櫛問道。齋籐把頭抬起來,一言不發。

前一天從大火熊熊的市鎮逃出來的護士三浦靜子正與其他平民擠在一個俯瞰加拉班的山洞裡。一個土兵探頭進來說,在加拉班下方有更多的美國人已開始登陸,在該市鎮附近的坦克部隊已開去阻止他們。靜子擠到山洞外。她哥哥是個坦克兵。山下,加拉班仍是一片火海,透過煙霧瀰漫的晨曦,她看見一艘船(是一艘美軍登陸艇)正向市鎮南面的珊瑚礁駛來。

「開始啦!」一個土兵喊道。船艇——是水陸兩用車——正從母船中開出來。她好像中了催眠術那樣看著奇怪的車急速地越過珊瑚礁。從海灘的樹林中吐出一道道憤怒的火舌。日軍坦克開出了加拉班,朝海灘開去。

「哥哥!」靜子驚喊。

「姑娘,進洞吧,裡面安全。」一個士兵警告說。

她不理土兵的警告,推開眾人擠到前邊去看個究竟。坦克已開到碼頭邊。坦克上的炮開火了,樹林子裡響起機槍和步槍射擊聲。有些登陸艇掉頭回去。 兩艘醫院船開到珊瑚礁附近,突然間,其中一艘起火。

在遠離珊瑚礁的大型軍艦上,火光閃閃,接著傳來一系列沉悶的炮聲。炮聲接著被加拉班傳來的撕裂的爆炸聲淹沒。氣浪使空氣都抖動起來。敵機飛來向海灘掃射,樹林裡的射擊停止。又有一些登陸艇朝珊瑚礁蜂擁而來。它們開抵珊瑚礁便停下來,一個個小人影從艇裡跳出來,頭上舉著槍,趟水穿過環礁湖朝碼頭走來。十五分鐘後,他們爭先恐後地爬上碼頭,他們的臉好像都被燻黑了。坦克還沉默著。她哥哥以及其他坦克兵必定是戰死了。

她可以隔著海面看到提尼安島的輪廓。她和父母妹妹們是在那裡最後一次見面的,敵人是否也入侵該島了呢?她和姐蛆在一星期前撤離了加拉班,現在,家人中是否只剩她和姐姐還活著?她無法讓自己回到安全的山洞裡去,兩眼空虛地凝視著山下的死亡的屍體和廢墟。突然,她猛醒過來,毅然決定:到設在島的另一側靠近唐納山的野戰總醫院去當志願護士。

她對正在冒煙的加拉班看了最後一眼。碼頭周圍擠滿了小船,美國人已開始向內地推進。「哥哥,再見,」說完,她堅定地走上高地。

「嘿,那個女的,你想上哪兒?」一個士兵從洞口朝她喊道。「敵機!」他用步槍指了指天空,但她根本不把正在俯衝的戰鬥機當回事,匆匆離去。

過了高地以後,戰爭就好像是在很遠的地方。她走過許多排著隊領取硬餅乾的平民。一個年輕女人從人群中衝出來拖住她——原來是她姐姐。靜子把哥哥犧牲的事告訴了她,說她自己要到唐納山去。

「八格牙魯!」她姐夫憤怒地說。「你不能一個人跑到儘是男人的地方去!你父母把你交給我照管。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對得起你的父母?」

「家裡其餘人全死了!」她喊叫道,「你是不是想苟且偷生?」這些笨蛋沒有看見加拉班是怎樣毀滅的,也沒看見街上到處都是屍體。他們還異想天開地認為部隊會保衛他們呢。

日落時,她來到設在唐納山山坡上的醫院。這是一塊空曠的地方,沒有樹本,地上躺著一排排的傷兵,一個緊挨一個,她幾乎無法穿行。由於一股惡臭,使她沒有注意到一個中年大尉醫官走到她跟前,他是個外科醫生,透過一副深度圓形眼鏡把她打量了一番。「這裡沒有女人可幹的事,」他責罵說,「另外,這是陸軍,不允許老百姓呆在這裡。趁天還沒黑,趕快走吧!」

她告訴他,她的父母妹妹全都死了,她親眼看見哥哥在加拉班的戰鬥中犧牲。大尉走開,但她跟在後面邊走邊哀求。他停下下來與另一位年輕的中尉軍醫說話。大尉仍然不理她。最後,大尉向她打了個手勢,「好吧,」他嚴肅地說,「從現在起,你就是個護士。」他把他的紅十字袖章遞給她,中尉則給她戴上一頂鋼盔。 「這是陸軍,決不能有利己主義的行動,」大尉說。這麼多傷員只有十一個人照管——三個醫生、七個衛生兵再加她,「不管什麼時候都要服從長官的命令。還要發生許多痛苦的慘事。別灰心,要盡自己最大努力。」她自豪地看了看袖章,那個中尉也笑笑。「她年輕,我怕她會感情衝動。」

她的第一個任務是給這支小醫療隊打手電筒,他們則迅速地為一長串病人挨個動手術。一個衛生兵搖了搖突出在一個傷兵背上的彈片,那人呻吟了幾聲便暈了過去。「他們一暈過去,事情便好辦一些,」一個衛生兵對她說,一邊又搖了起來,卻沒有成功。大尉是主治醫生,他走過來,用手術刀把肉切開。助手想試試搖第三次。靜子的手顫抖起來,電筒也隨著晃動。「別晃!」大尉說,接著他取出一塊又紅又黑的彈片,有拳頭那麼大。醫生沒給傷員打針,靜子頓時渾身冷汗。衛生兵含了一口冷水,朝傷兵的臉上噴去。

下一個是左足負傷的傷兵。醫生遞給她一把剪刀。「把他的褲子剪開,」他說。她發現腿上紮著浸透了血的繃帶,緊緊地粘住傷口。她輕手輕腳地解開繃帶,生怕用力過度那人會尖叫起來。

「護士,別躊躇,」醫生嚴厲地說,「如果你見了傷口害怕,可憐傷兵,生怕傷害病人,那你在這裡就沒有用處。」傷員咬緊牙關。在醫生緊拉慢扯下,繃帶解開了。她看見打碎的骨頭,血從傷口湧出來。

醫生檢查了傷口。「這隻腳現在沒有用了。我們要切掉它。」他用剪刀紮了扎傷員的腳。「有感覺嗎?」

「沒有。」

「我知道你不會有感覺的」。他轉身對靜子說,「護士,把肉剪開——不要躊躇。」

靜子開始把掛著的肉剪去,感到噁心。每下一剪,傷員就全身發抖,額上冒出帶油膩的汗珠。她終干做完這件事,在一旁看得不耐煩的醫生對他的一位同事說,「現在就動手術!」他問衛生兵還有多少麻醉藥。只剩三盒了。「那以後再給他治吧,」醫生作了決定。「把傷口蓋上,護士。還是用那塊繃帶。」她用那塊滿是血汗的繃帶包紮好傷口後,傷員被抬到一邊。

「護士,這次全由你自己幹,」醫生說。她本來就沒有多少信心,這一來,信心全消失了。她希望能碰到個輕傷員。一個新傷員被抬進來,抬擔架的朝她笑了笑。她咬緊牙關,勉強把繃帶解開讓醫生檢查傷口。每做一次,她就覺得容易了一些。由於她一心惦念著那個足部受傷的年輕土兵,她便鼓足勇氣,提醒醫生給他做手術。

「我全忘了,」他一邊說,一邊命令把病人抬上「手術台」——這三個字使靜子的心激烈地跳動起來。擔架被放在兩個木箱上,衛生兵端來一盤器械。首先在病人背上打針。麻藥一生效,醫生便熟練地用手術刀把骨頭周圍的肉剝去,手術刀在光線照射下閃閃發亮。然後,衛生兵用一把小鋸開始鋸骨頭,鋸下不少骨粉。傷員痛苦地呻吟著。「振作點!一會兒就完了,」打著手電的衛生兵鼓勵他說。

片刻後——對靜子來說好像是一個小時——骨頭鋸斷了,醫生開始修剪碎肉。從斷口噴出一股血。醫生想用鉗子夾住血管,但卻滑掉了,在晃動的燈光下,他無法找到血管。靜子看得很清楚,連忙上前說,「醫生,我能夾住它。」

醫生一言不發把鉗子遞給地。她很快就把血管夾住,醫生接過鉗子,她便用麻線緊緊把它捆住。

「行了,」醫生說。他像個熟練的裁縫那樣縫了幾針,敷上紗布,用繃帶包紮好,然後又給傷員打了一針。

「非常感謝您,」那個士兵用耳語般的微弱聲音說。

那天,美海軍陸戰隊除了加強戰線、準備進擊全島外,沒有做什麼別的事。 大部分大炮已經上岸,二十七師的土兵正在登陸。齋籐將軍還抱著在坦克和海軍特別陸戰隊的支援下把美國人趕回海裡的希望。他的第一個目標是集結在加拉班郊外塞班電台附近的敵軍。進攻原定在黃昏開始,但由於命令含糊不清,通信聯絡差,地形又如此困難複雜,直到過了十小時後二十五輛坦克和五百名步兵才沿著通向電台的一個山谷出發。

美海軍陸戰隊聽到裝甲部隊的軋軋格格聲,警惕起來,要求打照明彈。軍艦向天空打流星彈,把進攻的敵人完全暴露,接著大炮、迫擊炮、火箭炮、步槍、機槍一齊開火。坦克中彈起火,照亮了從影子下開出來的其它坦克。不到一小時,大部分坦克已被擊毀或被拋棄,但步兵卻一直打到天亮。這也無濟於事。美軍依然固守陣地。他們永遠也不會被趕下海。

東京對反攻的失敗置若罔聞。陸軍參謀本部以天皇名義給第三十一軍發了一封電報:

「由於大日本帝國命運有賴於貴軍作戰之結果,務必鼓起官兵士氣,戰鬥到底,繼續勇敢殺敵,以消天皇之憂。」

井桁將軍復電云:

「拜受御旨,皇恩浩蕩,感激涕零。誓必成為太平洋之堡壘。萬死不辭,以報皇恩。」

日軍又一次做出承諾要為一場毫無益處的戰鬥死戰到底。

天亮後,靜子才發現,醫院周圍有許多岩石嶙峋的小山峰。它好像是個沒有防空設備的體育場。躺臥在地上的傷兵,少說也有一千,山谷裡不斷迴響著傷兵們克制著的痛苦的齊聲呻吟。她想,如果說真的有地獄,那麼這兒就是。

兩個助手抬著一大桶水,由她依次給一排排的傷兵分發,她倒了一杯水,端到一個動彈不了的下士嘴邊。他好像已經死亡。另一個病人搖了搖他。「吉田,水來了。你不是想喝水嗎?瞧,吉田,是日本來的護士!」下士慢慢睜開眼睛,把手伸向她,她緊緊地抓住他衰弱的手說,「軍人,我給你倒水來了。喝吧!」他嘴唇動了動,似乎要說什麼。「他在想家,」他的朋友解釋道。一提起「家」,她的喉嚨就哽咽,但她立刻想起有人曾告誡她不要動感情。

她彎身給另一個傷員餵水。這個傷兵身上只剩一塊纏腰布,雙手捂著臉。他的左眼紫黑,「大得像乒乓球,」長滿了蛆。右眼球已被蛆蛀出來。她雙手不禁發抖。「我給你治吧,軍人。」他一動不動地讓她用鉗子把蛆一條一條夾出來扔在罐裡。「我哥哥也在陸軍,」她說,「是個坦克兵,六月四日他從滿洲來到塞班。十六日在加拉班附近殺敵時犧牲了。這就是為什麼我看到軍人就把他當作我哥哥。」

「這是你到這裡來的原因嗎?」他用毫無語調的聲音問。她把她當護士的經過給他說了一遍。淚水從他的可怕的左眼裡湧了出來。「謝謝你。」

她開始談起自己的家。他痛苦地從腰布底下摸出一張滿是血污的穿和服女人的照片。

「是你的妻子嗎?」那人——他是篙田少尉——點了點頭。「她還年輕。」

他告訴她,他結婚後三天就參軍。「我負傷後只想我的妻子。為了她,我要活下去。但是我快死了……」

靜子說不出話來。她繼續夾蛆蟲,除了那些緊緊地貼在眼珠中間的蛆夾不出來外,其餘全夾出來了。為了把那些蛆殺死,她用兩塊紗布浸了紅藥水敷在他的眼上,然後給他裹上繃帶,並說她會回來的。「援軍一定會來的。一定要堅持到那個時候,因為你的妻子還在等你。」

第二天——六月十八日,美國海軍陸戰隊就在唐納山下把塞班島切成兩半——靜子給他找來一套軍裝,給他換紗布,但發現紅藥水沒起一點作用,連紗布上都沾滿了蛆。他讓她在他死後把照片寄還給他的妻子。

「你不會死的。我一定能把你治好。我們聽說援軍即將來到。那時你能回國了。要振作精神!」為了改變話題,她又談起她哥哥和四個妹妹。她說,只有她像男孩那樣頑皮,母親常對她說:「靜子,要有個女人樣子!」她對篙田說,他真幸運,家裡還有人等他,還說,為了挽救像他那樣的傷兵的生命,醫生和衛生兵工作可辛苦了。

「護士,你真是偉大,」一個活潑的聲音在說。她抬頭一看,原來是個長著一副娃娃臉的少尉,右臂上著夾板,別處也負了傷,但他的精神卻很好。「振作精神!」他對沮喪的同伴們說,「愁眉苦臉的怎麼能算軍人?援軍一定會及時趕到的!」突然,他雙眼閃出光芒,像在夢中似的說,「我有個妹妹在北海道,跟你差不多大。兩天來,我一直在欽佩你,使我想知道我妹妹現在在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