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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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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九日晚,第三十八師團長佐野忠義中將及其司令部人員抵達塔沙法隆加角,與先頭部隊匯合。他們乘五艘驅逐艦安全通過所羅門群島之間的海峽,但師團主力及其他增援百武的部隊——約一萬二千人和一萬噸給養物資——卻仍然在肖特蘭島。曾決定由一個船隊——十一艘運輸艦和貨船,十二艘驅逐艦護航——把他們一下子運走。在他們前面將先派出一支由兩艘戰列艦、一般輕巡洋艦和十四艘驅逐艦組成的襲擊部隊,其任務是用炮擊壓制住亨德森機場,使飛機不能起飛,讓後面的部隊安全地在瓜達卡納爾登陸。

十一月十二日上午,阿部弘毅海軍中將指揮的襲擊部隊開始南下朝瓜達卡納爾進發,當天傍晚就開抵薩沃島以北一百海里。幾小時前,美軍就得悉他的行蹤,並推測這支部隊要麼是來轟擊亨德森機場,要麼是攻擊停泊在瓜達卡納爾海面載有六千士兵、彈藥、一百零五毫米、一百一十五毫米榴彈炮以及食品的運輸船隊。黃昏,六千士兵全部上岸,運輸艦和貨船(船艙內仍有三分之二貨物未卸)則匆匆南撤。

這些船由第六七·四特遣部隊護送至公海。特遣艦隊司令是篤信宗教沉默寡言的丹尼爾·卡拉漢海軍少將。一俟這些運輸船安全駛上前住努美阿的航程後,卡拉漢便折回來沿瓜達卡納爾北岸朝薩沃駛去。他的任務是截住阿部,而他只有兩艘重巡洋艦、三艘輕巡洋艦、八艘驅逐艦。正在前來的日軍的大炮火力超過他,但他的艦隊是美國在這一地區唯一的海軍力量。

不久前,他剛接替海軍學院時的同班同學諾曼·斯科特的指揮職務,而他也採用了斯科特在埃斯佩蘭斯角戰役中所採用過的辦法——把艦隻排成一列縱隊,四艘驅逐艦在前邊開路,四艘殿後。在這樣危險的海域中航行,—列縱隊較容易些。他本人乘坐的是重巡洋艦「舊金山號」——儘管該艦的搜索雷達效率很差,他還是乘坐該艦,也許是因為感情上的原因。他曾任該艦艦長,與船員關係密切,船員們仍稱他「丹大叔」——不過不是當面這樣稱呼他。

阿部將軍根本沒有料到會有夜戰。在這個海域附近沒有美國戰列艦,而巡洋艦根本是不敢惹他的。他的兩艘戰列艦,(「比睿」在前)溜過了聖伊薩貝爾島的頂端向薩沃南駛,六艘驅逐艦和一艘輕巡洋艦掩護。為防止魚雷艇攻擊,艦隊兩翼是驅逐艦。

在薩沃西北海面,阿部遇到大暴雨,但他並未減速。這場大雨,將掩護他們,使之可以免受空中、海面或潛艇的攻擊。但是,暴雨卻下個不停,阿部又得悉瓜達卡納爾的天氣同樣不好,他遂下令所有艦隻同時作一百八十度掉頭,把時速減至十二海里。半小時後雨止,阿部儘管剛接到報告說卡拉漢就在「鐵底海峽」某處海面,他還是下令掉轉航向仍朝薩沃前進。

當這個小島的錐形影子出現在前方時,已是深夜過後好久了。遠處,瓜達卡納爾島上的群山依稀可見。島上的地面觀察員來電說,他們未發現隆加角附近有美艦,於是,阿部決定開始準備炮擊。他命令兩艘戰列艦的所有主要炮台都裝上薄殼3號炮彈。

直到十一月十三日(這天是星期五)凌晨一時二十四分,美國人才發現阿部。「舊金山號」艦橋上的艦間通信裝置響了:「接觸方位312與310,距離二萬七千碼與三萬二千碼」。這是「海倫娜號」發來的。它發現了阿部的馬蹄隊形的護航艦和那兩艘主力艦。卡拉漢把縱隊改為向北,企圖與敵艦構成t形,進行堵擊。

這兩支艦隊迅速接近。五分鐘,十分鐘過去了,卡拉漢焦急地用通信裝置呼叫提供新的情況。雷達沒有幫他多少忙,一時四十一分最前面的驅逐艦的觀察哨看到黑暗中意外出現兩艘日艦。美驅逐艦「庫欣號」猛向左轉,以避免與敵艦相撞。這一來給整個縱隊造成劇烈連鎖反應。

巡洋艦「亞特蘭大號」猛然轉彎,在後邊那艘軍艦上的卡拉漢問:「你們幹什麼?」

「避開自己的驅逐艦,」巡洋艦艦長回答。

在阿部的艦橋上,差不多也同樣混亂。發現敵艦後,他命令「比睿」和「霧島」的炮手把燃燒彈換成穿甲彈。「比睿」艦上馬上人人出動在甲板上堆起3號炮彈。黑暗中一片混亂,每一分鐘都好像很長似的。只要有一發炮彈擊中艦上的燃燒彈就能把這艘大軍艦變成火炬。

又過了四分鐘。一時四十九分,「比睿」的探照燈劃破夜空,發現「亞特蘭大號」的艦橋。約五千碼外的美國人迅速做出反應,「比睿」前面升起十幾根水柱。「比睿」的十四英吋大炮也開火。一發發一噸級的炮彈落到「亞特蘭大號」上。艦橋炸塌。除一名參謀外,斯科特將軍及其餘人員全部被炸死。

此時卡拉漢才命令「排奇數的軍艦向右舷,排偶數的軍艦向左舷射擊」。但他的艦隊已與敵艦混成一團,各艦不管看見什麼就立刻開炮。阿部的一艘驅逐艦發射了一組魚雷,擊中「亞特蘭大號」,幾乎把它抬出水面。它停了下來,一籌莫展,無法戰鬥。

由於混成一團,雙方在近距離內纏在一起,打了一場自開戰以來最亂的混戰。

「停止向自己軍艦開火!」卡拉漢下令。當炮火暫時中止時,「霧島」開始用巨型炮彈轟擊「舊金山號」,在此同時,至少另有四艘日艦向美國的旗艦開炮。

「我們要抓大的!」卡拉漢對他所有的艦隻喊道,「先打大傢伙!」

一顆炮彈落在「舊金山號」的艦橋上,除艦長重傷和布魯斯·麥坎德利斯少校倖免外,其餘全被炸死。甲板上到處是屍首和肢體,這一景象把麥坎德利斯嚇得魂飛魄散。在海水撲上甲板往下流的同時,氣笛哀鳴。麥坎德利斯指揮舵手把受傷的艦隻在混亂中開回瓜達卡納爾。

下午兩時,阿部的旗艦在中彈五十發後,轉向左舷,在「霧島」陪同下向北駛去。這次海戰雖然只打了半小時不到,但「鐵底海峽」已是一片火海。只有一艘美艦未受損傷脫逃,「亞特蘭大號」和另外兩艘驅逐艦沉沒。在日本方面,一艘驅逐艦被擊沉,另外一艘在海面上飄泊。「比睿」行動無力,看來在天亮前也逃不到美機航程之外。

卡拉漢正面迎戰敵人的行動,挽救了亨德森機場,使之免遭一次毀滅性的轟擊,但卻付出幾百條生命——包括斯科特和他自己的生命——的代價。

日出後,可以看到瓜達卡納爾海面七艘被打殘的艦隻——五艘美艦和兩艘日艦。有些在燃燒,已經毫無希望;有些已被丟棄,有一艘——「波特蘭號」——則在水面上打轉。考驗並沒有完結。上午十一時許,五艘倖免的美艦離開戰鬥現場向新赫布裡底群島開去時,日「伊號26」潛艇艇長發現其中的「舊金山號」,隨即發射魚雷。魚雷從這艘受傷的巡洋艦身旁擦過,但卻擊中了另一艘美艦「尤諾號」的左舷。從「舊金山號」上望去,麥坎德利斯看見這艘軍艦「像火山爆發一樣猛烈」爆炸,接著升起一條巨大的煙柱,然後是一聲雷鳴般的巨響。待濃煙消散後,這艘巡洋艦已影蹤全無。真可怕。

在「海倫娜號」上的吉爾伯特·胡佛上校(他因為是級別最高的軍官,此時指揮這支小小的艦隊)生怕如果停下來營救倖存者,其餘艦隻也可能被擊沉。於是,四艘完整無損的艦隻連救生艇或筏子也沒留下就急忙開走,使約七百名美軍遇難——幾乎是「尤諾號」上的全體乘員,其中包括沙利文五兄弟在內【美國海軍從此以後不把一家人分配在同一軍艦上。——作者注】。

行動緩慢的「比睿」也沒有逃脫。天亮以後,它已成功地擊退了美機的空襲。後來,一顆炸彈炸壞它的操舵裝置,使它絕望地在水裡打轉。此後的幾小時,這艘大型軍艦遭到亨德森機場飛來的美國「空中堡壘」和魚雷轟炸機的輪番轟炸。兩顆魚雷使她終於死在海面。在艦上人員轉移到驅逐艦上去後不久,艦尾先下沉,最終葬身海底。

喪失一條戰列艦,對山本來說,是一個嚴重打擊,但並沒有動搖他要把十一艘運輸艦組成的船隊安全送到瓜達卡納爾的決心。這就是說,必須把亨德森機場暫時打癱。當晚,便有一列嚇人的「東京快車」——巡洋艦和驅逐艦——沿「狹縫」全速而下,猛轟機場達三十七分鐘之久,對美海軍陸戰隊來說,這是一次可怕的經歷,不過,只有十八架飛機被毀,到次日上午主要跑道又能使用了。

那十一艘開往瓜達卡納爾的運輸艦,在十二艘驅逐艦的掩護下,由勇猛的海軍少將田中賴三率領已開到半途,甚至在上午八時三十分被「企業號」的兩架俯衝轟炸機發現後,也仍然沿這條狹長的海峽繼續南下。三小時後,從亨德森機場飛來三十七架陸戰隊與海軍的飛機,重創兩艘運輸艦。田中仍不肯撤退,百武必須得到增援和補給物資。在驅逐艦放出的濃煙掩護下,船隊及其護航艦繼續以之字形航線南下。整個白天,空襲連續不斷,有亨德森機場飛來的飛機,也有從聖埃斯皮裡圖飛來的「空中堡壘」以及「企業號」上起飛的轟炸機和戰鬥機。田中把即將沉沒的運輸艦上的部隊轉移到驅逐艦上,運回肖特蘭,其它艦隻則繼續航行。日落前,已有六艘運輸艦被炸沉,一艘癱瘓。剩下的四艘運輸艦,在四艘驅逐艦的掩護下,乘天黑向瓜達卡納爾靠近。

山本命令近籐將軍親自率領戰列艦「霧島」、兩艘重巡洋艦、兩艘輕巡洋艦以及一隊驅逐艦,沿所羅門群島海峽南下進攻。在這樣一員猛將率領下的這樣一支艦隊應該是能把亨德森機場夷為平地的。

然而,這一次日軍的對手將是戰列艦。第六十四特遣部隊——兩艘戰列艦和四艘驅逐艦——業已離開金凱德的航空母艦艦隊,趕去救援亨德森機場。如果哈爾西不是遲疑不決,不願意讓「企業號」(太平洋中最後一艘能作戰的航空母艦)在白天失去掩護的話,他本來是可以早一點這樣做的。

第六十四特遣部隊整個白天都躲在瓜達卡納爾西南約一百海里的海面。天剛黑,特遣部隊司令威利斯·李海軍少將令艦隊沿該島西岸而上。四艘驅逐艦以及跟在後面的兩艘戰列艦「華盛頓號」和「南達科他號」,繼續北上,駛過了埃斯佩蘭斯角和薩沃。晚十時五十二分,艦隊改向右舷行駛。「華盛頓號」上的雷達發現一艘艦隻正沿「狹縫」南下。這就是近籐的先導輕巡洋艦「川內」。

李等了二十四分鐘後才下令各艦長開火。「川內」慌忙後撤,但其它艦隻卻勇往直前,堅決進攻。到十一時三十五分,四艘美驅逐艦——兩艘正在下沉——都不能再戰鬥。「南達科他號」由於供電系統出了故障,成了「霧島」和另外兩艘重巡洋艦的活靶子。日艦因全神貫注,竟未發現「華盛頓號」就在八千碼外。它立即向「霧島」射出七十五發十六英吋的炮彈,其中九發命中,「霧島」還中了不計其數的五英吋炮彈,這艘大型主力艦的上部構造物中彈起火,艦身在水面打轉,無法控制。艦長放慢艦速,企圖用發動機操舵,沒有奏效。

凌晨十二時二十五分,近籐從重巡洋艦「愛宕」下令撤退,李阻止了他對亨德森機場進攻,在戰術上也給了他一次打擊。近籐自以為得勝,放煙幕掩護北撤,把「霧島」和一艘不能行動的驅逐艦丟在後邊。「霧島」的艦長最終被迫鑿船自沉,把船員轉移到返回來救援的一艘驅逐艦上,命令把金氏閥門打開。這艘主力艦於薩沃的西北沉沒。

在北面幾海里外的田中,關切地目睹了這場戰鬥。他已派出三艘驅逐艦去支援近籐。此剛,他決定把最後一艘驅逐艦和四艘運輸艦帶到塔沙法隆加角。靠登陸艇是不能在天亮前把部隊全運上岸的,於是他致電拉包爾,要求允許他讓運輸艦擱淺。拉包爾拒絕這個請求, 但近籐卻讓他照樣這麼幹。 由於損失了不少時間,當那四艘大型運輸艦開抵塔沙法隆加海岸時,東方天際己呈魚肚色。

幾乎就在同時,亨德森機場飛來八架陸戰隊的俯衝轟炸機。這個機群在喬·塞勒少校的率領下,躲過八架水上型「零式」戰鬥機,轟炸了運輸艦,三顆炸彈命中。接著又飛來一群陸戰隊的「無畏式」飛機和海軍的魚雷轟炸機。午後不久,這場屠殺竟達到了如此可怕的地步,以致有些美國的飛行員,看到飄泊著支離破碎屍體的被血染紅的海水便嘔吐起來。

從肖特蘭運來的一萬二千名土兵和一萬噸給養,只有四千左右喪魂失魄的士兵和五噸給養安全上岸。為爭奪瓜達卡納爾而進行的海戰歷時三天後宣告結束。對日本海軍說來,這是一場浩劫——共約七萬七千六百零九噸的艦隻被擊沉, 包括兩艘戰列艦、一艘重巡洋艦、三艘驅逐艦,外加十一艘田中的運輸艦。百武的最後大反攻的希望破滅了。

由於海軍的膽怯畏縮而吃了苦頭的范德格裡夫特將軍自登陸以來第一次無保留地讚揚了海軍。他在給哈爾西的欣喜的電報中說:

「我們認為,敵已遭毀滅性的失敗,——我們感謝李昨晚大力援助,感謝金凱德昨天介入——我們自己的飛機無情打擊敵軍,表現出色——對這些努力我們深為讚賞,尤其讚賞斯科特、卡拉漢及他們的部下,在似乎寡不敵眾的情況下, 他們以雄壯的勇氣擊退敵軍首次進攻,使得勝利成為可能——對他們,『仙人球』(瓜達卡納爾代號)全體官兵,謹高舉彈痕纍纍之鋼盔,致以最深的敬意。」

羅斯福也同樣高興。幾天工夫裡,盟國取得了四次大捷:北非登陸成功;蒙哥馬利在阿拉曼戰勝隆美爾;英勇的俄國人守住了斯大林格勒——現在,又加上瓜達卡納爾。「過去兩星期,我們聽到了許多好消息,」他對《紐約先驅論壇報》記者說,「看來終於到了戰爭的轉折點。」

在東京,陸軍參謀本部依然決心奪回瓜達卡納爾,並徹底改編了部隊。自此以後,百武的第十七軍將全力對付所羅門群島,第十八軍接替該軍在新幾內亞的任務,兩軍全歸今村均中將指揮。今村是陸軍中最受尊敬的人物之一,他曾迅速攻下爪哇,並以最小的力量同樣迅速地在荷屬東印度全境建立了秩序。他的開明方法使他屢遭參謀本部有勢力人物的批評,以致一度使他的前程不妙。

今村剛佔領荷屬東印度,便釋放蘇加諾出獄。蘇加諾是東印度群島最有影響的革命領袖,他被帶到今村的官邸——不久前荷蘭總督的一座豪華住宅。「我知道,你不是對我唯命是從的那種人,」今村說,「所以,我不給你發佈什麼命令,甚至也不告訴你該幹什麼。我所能保證的是,如果印度尼西亞人學習我們的語言,那未,在我們的佔領下,我能使他們生活得更幸福。其它事情要由日本政府來做。我不能答應獨立。」

除了推廣日語外,蘇加諾還建立一個由十五名印度尼西亞人和五名日本人組成的委員會,傾聽民間疾苦。對今村這種自由主義態度的批評傳到了他的頂頭上司、在西貢的寺內將軍那裡。寺內把這些批評轉給東京。於是東京派陸軍省的武籐章將軍和富永恭次將軍到巴達維亞調查。今村為自己的政策辯護,咄咄逼人。「我不過是執行天皇的旨意而已,」他說,「如果二位發現本人治理不當,請解除我的職務。不過,請先看看效果。」兩位將軍對他們所看到的一切產生了深刻印象。他們在調查報告中建議東條首相和杉山參謀總長讓今村自由行事。

現在,今村所要指揮的是第十七軍和第十八軍,但是,他的這一任務卻是所有日軍軍官所面臨的最困難的任務。到東京後,他親身進宮聽旨。今村鞠躬退出時,天皇陛下說:「今村!我知道我官兵在瓜達卡納爾備受苦難。火速前往解救他們。連一天的時間都是重要的。」今村看見天皇毫無表情的臉上閃著淚花。

在陸軍參謀本部,今村被告知,他將與山本將軍合作,加強對所羅門群島的空襲,增援瓜達卡納爾的部隊。然後,他們兩人將協力奪回亨德森機場和圖拉吉。

今村於十一月二十二日抵達新不列顛島上的拉包爾。他電告仍在瓜達卡納爾的百武,他將在一個月內派出兩個師的增援部隊,要求百武「不要隱瞞」,據實報告全部情況。

其時,百武剛在馬塔尼科河畔損失一千人,他電復今村說,他的部下靠吃草根和水已達一個月。

「……平均每日餓死一百人。平均數有增無減。待你增援的兩師抵達,本人懷疑還能有幾人生存。」

參謀本部事前並沒有把這個情況告訴令村,相反,他卻已做出承諾要執行他們的雄心勃勃的計劃,親自向天皇誓言要奪回瓜達卡納爾。眼前,今村將軍所能做到的,只是致電瓜達卡納爾的官兵表示同情,讚揚他們的勇敢行為「足令鬼哭神嚎」,請他們協助他奪回這個島嶼,「以慰皇心」。

只有參謀本部仍在堅持要繼續進行瓜達卡納爾的戰役。他們要求再增補兵員,尤其是追加要求運送三十七萬噸物資,迫使陸軍省不得不重新估計局勢。陸軍省說,目前的主要目標是增加國力和戰爭潛力,如果再徵用船隻,勢必減少民用船隻的數量,從而削弱國力。這比丟失瓜達卡納爾更糟。

參謀本部卻說,既要建立今村的新的司令部,又不肯派船運送他的部隊,這是荒謬的——今村將是一個「無頭之人」。

「如今有這樣一個印象,即日本正處於興亡的邊緣,」目擊大部分這些辯論的種村佐孝大佐在他的非官方的《大本營陸軍部日誌》的十一月十八日中寫道。 這猶如暴風雨前的沉寂一樣。「參謀本部成功的希望大不大呢?如果希望不大,那麼應如何擺脫困境?統帥部理當慎重考慮,以處理此棘手局面。前進或者後撤!很微妙。誰也沒有勝利的信心……然而,大本營的虛榮心卻迫使我們去進行瓜達卡納爾決戰。如果我們在瓜達卡納爾敗北,我們肯定也將在太平洋戰爭中失敗。」

關於船舶噸位的辯論一直拖延不決,與此同時,海軍提出一個向瓜達卡納爾運送補給物資的權宜之計。他們建議用大鐵桶裝藥品或糧食,但不裝滿,使它剛好能在水裡浮起,然後用繩子把鐵桶拴在一起捆在驅逐艦的艦舷上緣。到了瓜達卡納爾後,將繩子割斷,驅逐艦轉身就走。由汽艇或讓人游泳抓住繩子的一端,送到岸上,岸上士兵再把這長串鐵桶拉走。

這種新方法的第一次試驗是在十一月二十九日晚上。田中將軍以「長波」為旗艦,率領八艘驅逐艦排成縱隊,以二十四海里的時速直下所羅門群島海峽。八艘驅逐艦中,除兩艘前後護航外,其餘六艘都像帶項鏈似的,每艘拖著二百到二百四十個鐵桶。晚十一時前,艦隊通過薩沃以西海面,向左朝塔沙法隆加角開去。接近塔沙法隆加角後,六艘拖有鐵桶的驅逐艦散開,準備把鐵桶留下。海上風平浪靜,海面像是一片黑色草原。

有一艘驅逐艦發現方位100度處有艦隻,向田中發出信號:「發現七艘敵驅逐艦。」田中於是下令停止卸貨,準備戰鬥。

朝他們開來的是由卡爾頓·賴特海軍少將指揮的艦隊。這支艦隊由十一艘艦隻組成,五艘巡洋艦排成一列縱隊,左右兩側各有三艘驅逐艦掩護。賴特的旗艦「明尼阿波利斯號」已經作了雷達接觸,但賴特卻猶豫是不是要派前衛驅逐艦去進攻。十分鐘後,驅逐艦「弗萊徹號」上的雷達發現敵艦就在左前方七千碼的海面。該艦艦長威廉·科爾中校要求賴特允許他發射魚雷。賴特還是猶豫——他認為距離太遠——科爾整整花了四分鐘才使賴特信服,距離並不過遠。科爾終於在葉十一時二十分發射十枚魚雷。片刻後,賴特將軍下令巡洋艦開始發炮,「羅傑(敵艦)!我說,羅傑!」賴特通過無線電話喊道。各巡洋艦於是用五英吋、六英吋和八英吋的大炮向敵射擊,炮彈像雨點般落到田中的先導艦「高波」身上。雖然「高波」被打得遍體鱗傷,但艦上人員仍繼續發炮,直到該艦炸沉。

美艦「明尼阿波利斯號」上歡呼聲四起,但歡聲未落,就中了日本人的兩枚魚雷。第三枚魚雷擊中了「新奧爾良號」的左舷艦首,引起兩個彈藥庫爆炸,把艦身前半部分炸裂。幾乎就在同時,「潘薩科拉號」的左舷主桅桿下面中彈,後部機艙進水。

當「北安普敦號」躲避那三艘受創的艦隻時,日艦「親潮」向它打了兩枚魚雷,命中,爆炸極其猛烈,附近「檀香山號」艦橋上的人看了不禁淚下。「北安普敦號」向左舷急劇傾斜,後部大火熊熊,不得不停下來堵塞進水。但是,它已無可救藥,終於船尾先入水下沉。

田中業已後撤。在這次半小時的海戰中,他痛擊了遠比他強大的美國艦隊。在沒有雷達設備的情況下,他以損失一條驅逐艦的代價,擊沉美巡洋艦一艘,重創三艘,不過,他的任務並未完成,所帶鐵桶沒有一桶送到瓜達卡納爾行將餓死的日軍手裡。

兩天以後,田中第二次嘗試。這次,由於盟軍的空襲無力,七艘拖有鐵桶的驅逐艦完整無損地抵達塔沙法隆加角。總數一千五百個鐵桶全被鬆開,但只有三百餘桶被拖到海灘上。數日後,田中再次嘗試,但由於空襲和受魚雷艇的有效攻擊,不得不全部返航。

在瓜達卡納爾,飢餓和瘧疾已成了百武部隊的真正敵人。如果正式打起來,用不了幾天就能將日軍全部消滅,因此,小沼大佐不得不採取新的戰術來對付美陸戰隊和陸軍的聯合進攻。日軍挖單人掩體,並得到命令說,即使陣地被敵佔領,他們仍要留在洞內。每個掩體都要成為一個堡壘,各自為戰。小沼抓注一擲,他料想美軍不會冒這樣大的損失來攻破這種游擊戰式的防線。

那些因病或飢餓而身體太虛弱不能戰鬥的士兵則擠在海灘上。腐爛的屍體臭氣沖天。成群的綠頭蒼蠅爬在傷病員身上,他們沒有力氣驅趕。士兵們列了一張死亡期限表:

能站者——可活三十天

能坐者——可活二十天

躺著小便者——可活三天

不能說話者——可活二天

不能眨眼者——凌晨即死

·2

曾經因在瓜達卡納爾所犯的錯誤而承認「罪該萬死」的辻中佐,帶著解救瓜達卡納爾的新的建議回到東京。他說服參謀本部,把作戰課的井本能男中佐派到瓜達卡納爾去,接替他指導新的進攻。

辻的影響仍像以往一樣巨大,十二月初,井本便離開了東京。井本雖然接受了這個任務,但私下卻不同意他的上司意見,在他看來,應該從瓜達卡納爾撤退。途中,他在特魯克稍事停留,向聯合艦隊報到。他在陸軍大學求學時期的教官宇垣將軍(聯合艦隊參謀長)對他說:「局勢非常困難。我們不要操心應由誰主動來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唯一要關心的是做出決定在目前情況怎麼辦。」

這是暗示井本從瓜達卡納爾撤退的唯一妙法——只有習慣於海軍的微妙講話的人才能心領神會。「你的意思我懂,」井本說。他深信山本將軍必然與他的參謀長的意見相同,於是便飛往拉包爾——他果然猜對了。

在今村的司令部,井本聽到對參謀本部的政策的激烈批評。「東京的那些人準是瘋了!」在一次為奪取瓜達卡納爾而制訂細節的兵棋演習中,今村手下的一名軍官脫口而出地這樣說。「你們真的認為再發動一次進攻能有絲毫成功的希望嗎?」

儘管如此,井本還是讓兵棋演習演完。他在表示自己的保留態度之前必須證明再發動進攻是徒勞無益的。兵棋演習證實了大家所擔心的事:幾乎沒有一艘運輸艦能抵達瓜達卡納爾島。

在東京的陸軍司令部走廊裡(陸軍省與陸軍參謀本部都在谷台廊下的一座大樓裡),已經聽到從瓜達卡納爾撤退的議論。第一個公開提出這個行動方針的將領是東條的顧問、陸軍省軍務局長佐籐賢了少將。參謀本部堅持再要六十二萬噸船舶噸位一事使他不安,他對東條說,他們應該「放棄奪回瓜達卡納爾的打算。」

「你的意思是說撤退?」東條尖銳地問。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即使現在就撤,可能也已經晚了。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們就不會有取得戰爭勝利的機會。」另外,瓜達卡納爾的陣地是守不住的。制空權和制海權完全在敵人手裡。「假如我們這樣拖下去,將成為消耗運輸艦的消耗戰。」

東條聽佐籐把話講完,但又為天皇有令要奪回瓜達卡納爾而感到為難,同時, 他也不願意干預軍方當局。東條儘管疑慮重重,但他依然認為,參謀本部應獨立於政府。「另外,即使我們要奪取該島,」東條最後說,「也不能答應參謀本部要求的全部船隻。如果如數給他,我們年產四百多萬噸的鋼就得削減一半,仗就打不下去了。」對天皇的忠誠使他痛苦。他的臉色陰沉下來。他問佐籐,把船隻數量減少是否能使參謀本部不得不決定撤退。

「不會立刻決定,」佐籐回答說。但他想到不妨耍點陰謀,心裡又亮堂起來。他建議,目前暫不提撤退一事,但是只把陸軍份下的噸位給陸軍。東條陰沉地點了點頭。

在內閣會議上,東條設法通過總共拔給海陸兩軍二十九萬噸船舶噸位的計劃, 並答應如果有可能的話,以後再給。這個決議,使陸軍省和參謀本部之間無休止的爭論演變成危機。佐籐為東條辯護,他的論點卻無懈可擊。使參謀本部最惱火的是他含沙射影地說,瓜達卡納爾的行動必須「暫停」。

在參謀本部的壓力下,東條於十二月五日晚召開內閣特別會議,重新考慮增加船舶噸位的要求。會上決定,給兩軍再追加九萬五千噸。增加的數量太小,佐籐的助手們建議他親自向參謀本部作解釋。但時間已過十點,佐籐說,明天再去解釋。當他進房休息時,電話鈴響了。參謀次長田邊盛武中將叫佐籐立即前往官邸,就內閣的決定做出解釋。

在田邊官邸門口,佐籐聽見了屋內憤怒的叫喊聲。他聽出那是易於衝動、性如烈火的作戰部長田中新一中將的聲音。 進屋後,佐籐受到參謀本部七、八個人的質問。

「八格牙魯!」田中喊道。他正在飲酒。

佐籐轉身想走。田中伸手去拿指揮刀。他的幾個同事忙把他按住,他卻掙脫開來朝佐籐衝去,向佐籐臉上揍了一拳。佐籐還手。兩位將軍對打,幾個參謀本部的軍官在一旁藉著「酒勁」為田中助威。佐籐掙脫開,衝出這個充滿敵意的房間。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逃避打架。

佐籐走後,衝動的田中仍然怒氣未消。午夜過後好久,田中帶著種種指責和要求闖進東條的副手、陸軍次官木村平太郎的家尋釁。木村是個沉著的人,他連聲向田中道歉,表示「我作的努力不夠」,說服田中回家。次日清晨,田中儘管已經酒醒,但仍然繼續進行攻擊。這次,受害者卻是內閣企畫院總裁鈴木貞一。田中這一鬧,倒使東條橫下了心。他讓佐籐通知參謀本部「不管怎樣」,陸軍只能得到內閣決定的噸位數。

參謀本部已經明白,東條的最後通牒意味著最終停止瓜達卡納爾的戰鬥。參謀本部各部長舉行緊急會議,會後,他們不經邀請集體驅車前往首相官邸。杉山在前廳把種村大佐(他是寫大本營機密日誌的人)拉到一旁,小聲對他說:「如果再吵架,你就把他(田中)立刻帶出來。」

田中被帶進一個日本式的房間,佐籐和另外兩人已坐在地板上。佐籐與田中兩人互相瞪著,好像又要打架似的。室內氣氛變得越來越令人難堪。午夜前不久,東條身穿和服走了進來,也在榻榻米上坐下。田中請求東條重新考慮參謀本部的要求。東條冷靜而毫無衝動地拒絕。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了半小時,聲音越來越大。田中控制不住自己,喊道:「你準備怎樣對待這場戰爭?這樣下去,我們要失敗的!科諾八格牙魯!(你他媽的渾蛋!)」

東條的態度變得強硬。「你用的是什麼罵人話!」他說。整個房間安靜下來。種村從前廳走進來,抓住田中的胳膊。「參謀總長的命令,」他說。

田中因侮辱上級正式受到懲戒處分並被解除職務,但如同在日本經常發生的情況一樣,他的粗野和暴烈的言論卻給陸軍贏來暫時的勝利。第二天晚上,東條屈從參謀本部提出的增加船舶噸位的要求。

·3

在亨德森機場西面六百海里,是世界第二大島新幾內亞的東端。這個樣子難看的島,像個拔了毛的大火雞,有一千五百英里寬。島上地勢崎嶇不平,荒涼可怕,要不是它可以作為跳板的特殊戰略地位——開始是日軍用它作為進攻澳大利亞的跳板,此時是盟軍作為奪占新不列顛及其重要港口拉包爾的跳板——本來是不值得為它動干戈的。

在羅伯特·艾克爾伯格中將指揮下,三萬名美軍和澳大利亞軍從莫爾斯比港——位於巴布亞半島南岸,樣子象根短粗指頭一樣指向瓜達卡納爾——一路朝岬角對岸的布納村打去。

「鮑勃(即羅伯特),我要你拿下布納,否則別活著回來,」麥克阿瑟這樣對艾克爾伯格說。「對你的參謀長我也是這樣要求。」

仗是打勝了,代價卻不小,犧牲了不少人,也吃了不少苦頭。盟軍被迫翻過險峻的歐文斯坦利山,戰鬥之激烈與瓜達卡納爾一樣,條件也一樣艱苦。布納雖拿下來了,但考驗卻遠未結束。如同在瓜達卡納爾一樣,日軍不甘心失敗,使美軍和澳大利亞軍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代價。

然而,大本營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災難更加深重危急的瓜達卡納爾。運送給養越來越困難,鐵桶運輸辦法證明行不通。只有為數有限的藥品和食物由不帶魚雷、炮和炮彈的潛艇或用空投辦法運去。

海軍準備放棄瓜達卡納爾,山本故意在高級人士中散佈他主張立即採取這個行動的空氣。但是,陸軍參謀本部在公開場合仍堅定不移。但是,參謀部人員私下卻在非正式地討論怎樣不失面子地撤退。他們畢竟曾在天皇面前保證過要在瓜達卡納爾打勝。

十二月二十三日百武將軍在電報中強調局勢的危急性:

「糧盡,再也不能派出偵察人員,無法抵擋敵人攻勢。第十七軍請求衝進敵陣,寧為玉碎,也不在自己挖的掩體中餓死。」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海陸兩軍首腦於聖誕節那天在皇宮舉行正式緊急會議。此時,已經不是有沒有必要撤退的問題,而是哪個軍種正式提出,從而冒為失敗承擔責任的風險。代表海軍的是軍令部總長永野、他的副手伊籐次長、福留中將和富岡大佐;代表陸軍的則是杉山參謀總長和辻政信中佐。

永野的作戰部長福留中將主張撤退,但他自己又猶豫不定。「在做出決定前,來一場地圖上的戰術演習好不好?」他建議說。

辻大發雷霆。他比室內任何人都瞭解,拖延一天對瓜達卡納爾的即將餓死的官兵意味著什麼。他揮動雙臂喊道,海軍應在緊急情況發生以前,就研究總的趨勢。「你們對戰局瞭如指掌,卻連一個決定都不敢做!你們還是都辭職好!驅逐艦我經常坐,遇到過大規模空襲。我在那裡見到的所有海軍指揮官都對我說,『東京飯店(海軍軍令部)和大和飯店(聯合艦隊)的老爺們應到這裡來看看我們該進攻哪裡,這樣也許他們就理解了!』」。

富岡同意辻的撤退意見,但辻對海軍的侮辱使他受不了,他猛地站起來, 「你說什麼?難道所有驅逐艦的艦長都是膽小鬼?收回你的話吧!」

「你到過前線沒有?」辻指責說, 「目前那邊的情況你瞭解不瞭解?」

曾一再請求出海的富岡踏步向辻走去。福留連忙把他攔住,並說,「對不起,辻君。你說的是真話。」

話可能是真的,不過永野仍堅持作地圖演習。演習再次證明大家都知道的事實,增援部隊和給養只有四分之一還不到,完整無損地抵達目的地。爭論繼續進行,雙方互相指責對方要為瓜達卡納爾的局勢負責。陸軍說,沒有武器彈藥和糧食給養怎麼能打勝。「你們把陸軍送上岸,卻不給武器彈藥和糧食,然後又把供應切斷。這好比是把人送上屋頂,又抽走梯子。」

海軍諷刺說,這樣增援下去要到何年何月結束。陸軍回答說,如果有敵人一半數量的物資給養,就能打贏。「到現在,我們只拿到百分之一。」

這場唇槍舌劍的辯論沒完沒了,直到十二月二十九日真田穰一郎大佐從拉包爾帶了一份報告來到東京。這份報告得到他在所羅門群島會見過的幾乎每個海陸軍軍官的支持,包括井本中佐和今村手下的作戰參謀在內。報告稱,必須盡快把所有部隊從瓜達卡納爾撤出,「只有靠奇跡」才能奪回該島, 今後的軍事行動「切不可因急於要奪回瓜達卡納爾而執行先前制訂的計劃,或繼續打一個無論高級指揮部門(指第十七軍)或前線指揮官都沒有信心打的戰役」而受到影響。

真田的報告給海陸兩軍解決了問題。杉山似乎「如釋重負」,永野也不再爭論,雙方商定在可能情況下於一月底用驅逐艦把百武部隊撤離瓜達卡納爾。

在年終的最後一天,杉山參謀總長和永野軍令部總長在御前會議上檢討了這個問題,正式建議從瓜達卡納爾和新幾內亞的布納兩地撤出。天皇把臉轉向永野,毫無表情地說,美國似乎憑空中力量取得了勝利。接著提出一個令人難堪的問題:為什麼美國人幾天工夫就能建成一個空軍基地,而日本則要一個多月左右?「難道沒有改進的餘地嗎?」

「卑職確實非常遺憾,」永野謙躬地承認;美國人用的是機器,日本人是靠人力。

天皇陛下對這個回答顯然不高興。他對失敗的原因整整盤問了兩個小時,使兩位參謀總長坐立不安。天皇最終提高了本來已很高的聲調,說:「好吧,現在海陸兩軍都應盡最大努力去完成剛才解釋過的任務。」他批准了從瓜達卡納爾和布納兩地撤兵的計劃【與人們普遍的想法相反,天皇對戰事極感興趣並親自過問。一九四三年一月九日,天皇陛下對杉山說;「布納的失陷是遺憾的,但官兵們打得很出色。聽說敵人約有十輛坦克,我們在那個地區難道沒有坦克嗎?萊城的局勢如何?……緬甸的高炮部隊的改善使我很高興。」幾十星期以後,杉山向天皇稟奏,向萊城運送增援部隊失利,天皇賜座——以示恩寵——後說:「你為什麼不在最後一分鐘改變主意在馬當登陸(萊城東北的一個港口)?必須承認,我們受到了挫折。不過,如果銘記這點,我認為對未來作戰是很好的教訓。要盡最大努力,這樣我以後就不用再操心。加強空中支援,建造道路讓我軍安全通過,逐步取得牢固的立足點。要好好考慮自己的計劃,使萊城和薩拉莫阿不致成為另一個瓜達卡納爾。」——作者注】。

當晚,宇垣將軍在「大和」艦上寫下一九四二年最後一篇日記:

「……我軍第一階段的戰果多麼出色!但自中途島戰敗以來,我軍又打得多麼不成功!」

「我們的旨在入侵夏威夷、斐濟、薩摩亞、新喀裡多尼亞,以及控制印度,挫敗英國東方艦隊的戰略,成了一場黃粱美夢。此外,對莫爾斯比港和瓜達卡納爾的佔領也受挫。回顧往昔,百感交集。戰爭中,形勢發展往往事與願違。即使如此,我仍不能壓制心頭之悔恨。我軍官兵奮戰苦戰之事跡實不勝枚舉。」

「我謹向他們表示衷心感謝,並向效死疆場光榮殉國者敬致弔唁。」

日本人雖然戰敗,但卻給瓜達卡納爾和新幾內亞的勝利者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西南太平洋盟軍空軍司令喬治·肯尼中將向美國陸軍航空兵司令(「哈普」)阿諾德將軍報告說,在國內的人,包括陸軍部在內,對西南太平洋存在的問題,是沒有概念的。

「……日寇仍被低估。戰勝他們是毫無疑問的,但要做到這點所需的時間、努力、鮮血以及金錢,可能無法想像,特別是如果讓鬼子在所佔的地方開發資源的話。」

且看看布納。我們今後還要遇到千百個布納。兩個月來,該地的日軍一直處於絕境。在整個戰役中,我軍數量始終大大超過他們。由於我軍的轟炸和掃射, 日軍的守備隊己所剩無幾。他們沒有空中支援,海軍也未能通過我方的空中封鎖線提供支援,眼巴巴望著離岸幾海里外許多日本人沉入海底。他們缺乏糧食,不得不節省彈藥,因為靠潛艇和小艇在夜間沿萊城南下運送——有過一次用降落傘空投——補給,起碼說也是朝不保夕的。天皇讓他們堅守,而他們,請相信我,也確實守住了!至於他們的士氣——他們仍向我軍罵陣,「怎麼啦,美國佬?你們膽怯了嗎?怎麼不出來較量一番?」有幾個日本狙擊手被包圍後,勸他們投降,他們喊道: 「如果你們這些狗雜種有膽量,就過來捉我們好了!」

「……我想,恐怕有許多人會認為,只要德國垮了,日本「一推就倒」。這種想法是由於沒有覺醒。要打敗日本,我們必須喚醒愛國心、精力、勇氣,也許還要某種十字軍精神或宗教狂熱。業餘隊是打不贏這個傢伙的。我們必須成為專業隊。另外,如同上次大戰那樣,沒有安靜的戰線,軍隊也不可以慢吞吞地行動。在這張日程表上沒有喘息時間。你每次賽球,都要以聖母大學隊為對手【美聖母大學足球隊是一個強隊。——譯注!】」

·4

一九四三年一月十三日下午,十艘滿載給養和一千名土兵的驅逐艦離開肖特蘭。井本中佐就在其中一艘艦上。他已協助今村的參謀人員和幾位海軍軍官匆匆忙忙草擬了撤退計劃,即「ke行動」。現在,他的任務是向百武傳達撤退命令,並作為百武的參謀協助工作。

井本在埃斯佩蘭斯角附近登陸後看見的第一件東西是一具屍體,通往第十七軍司令部的海灘上一路都是屍體。深夜,井本到達百武的營地——在塔沙法隆加角附近,由—些帳篷和草草挖成的掩體組成。

他在寒冷的雨水中來回瞎闖,後來才在一個漏水的帳篷中找到小沼治夫大佐和另外幾位參謀。他們躺在用椰子樹葉鋪成的床上,上邊還掛著蚊帳。除了杉之尾三夫少佐在蠟燭光下刮臉外,其餘全躺在床上。杉之尾與井本曾在同一連隊服役,所以,他熱情地招呼井本。「我是準備明天死的,」他半開玩笑地說。

「這是值得欽佩的態度,」井本也半開玩笑地回答。

小沼把井本帶到隔壁帳篷去會見新的參謀長——二見的後任——宮崎秀一少將。井本拘謹地面對宮崎坐下,說「我帶來今村將軍叫第十七軍撤離瓜達卡納爾的命令。」

「損兵折將這麼多,我們怎好回去?」小沼插嘴說。他曾下令部下戰死在掩體內。

宮崎亦同樣憤怒。「在這種局勢下,採取這種行動是連做夢也不敢想像的!不是說我們要違抗命令,而是我們實在不能執行這個命令。所以,我們必須進攻和戰死,給大家樹立日本陸軍傳統的榜樣。」

井本的論點對這兩位感情衝動的軍官沒有產生絲毫效果。小沼認為,撤退大概是行不通的,因為前方的將士與敵人已攪在一起,即使有人真能上船,結果也是淹死。「不可能的,請別管我們!」

井本沒有辦法,只能拿出今村的命令。「你們要知道,這是方面軍司令根據天皇旨意所發的撤退令!」他們沒有資格反對。

凌晨,井本被帶到百武將軍那裡。他的帳篷支在一棵大樹的樹根上。他以日本式的坐法坐在毯子上,面前放著一張桌子——一個裝餅乾的箱子——閉目沉思。他睜開雙眼,井本解釋了此行的目的。百武一言不發地凝視了他一分鐘,又閉上雙眼。最後他安詳地說:「這是一道最難接受的命令。我現在還下不了決心。給我一點時間。」

一陣爆炸聲打破了早晨的寂靜。美國人已開始一天的炮擊。快到中午時,百武宣佈接受撤退命令。部隊開始一點一點後撤。美軍未追擊。整整一個星期,只有小股偵察兵虛設煙火,保持接觸。到一月底,第三十八師團的殘部撤到了埃斯佩蘭斯角。次晚即二月一日晚,十九艘驅逐艦將開至離岸不到一千碼的海面,以綠燈為信號,通知藏在椰林中的百武的部隊乘登陸艇上驅逐艦。

到二月一日黃昏,美軍仍認為自己面臨強大的敵人。他們雖然確實知道日本驅連艦正全速沿「狹縫」開來,但只以為是又一支運送部隊的艦隊,因此必須予以堵擊。六時二十分,日艦已在前往瓜達卡納爾的半途。二十四架美轟炸機,在十七架「野貓式」掩護下,向這些驅逐艦攻擊。 他們被三十架日本戰鬥機驅退,只炸傷一艘驅逐艦。

在埃斯佩蘭斯角,登陸艇被從隱蔽地點搬了出來,士兵們列隊上登陸艇。井本觀賞著夜晚的美景,但願能在和平時期來欣賞這種景色。他的口袋中裝有一封百武致今村將軍的信。幾艘美國魚雷艇向海灘疾駛而來,但駕駛員在黑暗中什麼也沒看見,又轉了回去。時間過得很慢。已經是十點以後了。第一批撤退是不是推遲了?黑暗中,從薩沃島的方向,傳來了綠色信號的閃光。

四艘驅逐艦在小心冀翼地巡邏,另外十四艘則悄悄地開到離岸只有七百五十碼的海面,艦上的引擎全部關閉,但沒有下錨。這支小艦隊的司令小柳富次——因「金剛」艦炮轟亨德森機場有功,不久前被晉陞為少將——在旗艦的艦橋上來回踱步,焦急地看著登陸艇從黑暗中隱隱出現。只要一次空襲,即使不成功,也是浩劫。

附近,一艘驅逐艦上的大炮響了,接著是一陣亮光。一艘魚雷艇中彈起火。是不是已被發現了呢?其它魚雷艇開始過來,兩艘被擊沉,其它被驅退。但是,亨德森機場起飛的飛機究竟在哪裡?到此時,驅逐艦已裝船完畢,不過半小時多一點,五千四百二十四人就上了船。官兵們一個個形容憔悴,目光慍怒,毫無表情地彼此凝視,失敗的苦惱,把戰友拋下未給他們舉行應有的葬禮的羞辱,使人人垂頭喪氣。

艦隊在黑暗中出海,仍未遇到「仙人球」航空隊的襲擊。美國人反以為, 日軍又得到了增援。在十二門初接替范德格裡夫特職務的亞歷山大·帕奇陸軍少將生怕日軍要發動新攻勢,他的三個師對百武後衛部隊的稀疏炮火仍然不恰當地重視。

二月四日下午,由十九艘驅逐艦組成的第二次營救隊又沿所羅門海峽而下,撤回四千九百七十七人。只有一艘受傷。小柳將軍把這次成功主要歸功於「天助」,但卻害怕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營救任務會遭到災難。二月七日上午九時三十分,十八艘驅逐艦離開肖特蘭。小柳非常擔心,命令其中十艘擔任掩護。途中又一次有一艘驅逐艦被損,不得不讓另一艘把它拖走,只剩六艘驅逐艦用作運輸,四艘駛向瓜達卡納爾,其餘的則駛往鄰近的拉塞爾島。

等候在岸邊的部隊,包括百武及其司令部人員,以及總算爬到撤退地區的幾百名傷病員。一等兵鈴木正是一木支隊少數幾個活下來的人之一,已經虛弱到無力攀登繩梯,由兩名水兵硬把他推上去。登上甲板,他就覺得安全了,好像已踏上日本的國土。但是,他卻不能忘記數以百計躺在海灘上的患病戰友,這些人都

已奄奄一息,無法挽救,只給他們留下手榴彈以備最後一刻拉響自殺。向士兵們分發了摻有青豆的米飯團。雖然鈴木無力咀嚼,他卻大口大口地吞了下去,發誓要把自己的兒孫送進海軍——水兵們一直到死都吃得那麼好。

在返回肖特蘭的漫長航程中,沒有一架美機襲擊這支船隊。日軍又撤出了二千六百九十三人【據伊籐春樹海軍少佐(他就是那個曾提醒他的上級說美軍將入侵所羅門群島但沒有被理會的通信士官)稱,這並不是什麼奇跡,而是二月八日早晨四時從拉包爾發出的偽造電報的結果。他用美軍的呼號,假裝從一架卡塔林納水上飛機發電稱:「亨德森,亨德森,緊急信號。這是一號偵察機呼叫。」在亨德森機場答話時,伊籐「報告」說,他發現由兩艘航空母艦、兩艘主力艦和十艘驅逐艦組成的一支日本特遣部隊。一會兒以後,伊籐的信號兵就聽見這個偽造電報被轉發給努美阿和珍珠港。他由此得出結論認為, 他們已把關機從返航的日本艦隊那裡引誘開。然而,美國海軍歷史學家們不相信這個說法,指出在他們的記載中沒有證據可證明。——作者注】。總共營救了一萬三千餘人,但並不因此感到寬慰:島上還留下二萬五千名死者或隨時要死的人。(美軍死亡一千五百九十二人,其中海軍陸戰隊一千零四十二人,陸軍五百五十人)。為了支援這個小島而一再做出的努力中,損失了許多萬噸位的運輸能力。此外,雖然帝國海軍英勇作戰,擊沉許多敵艦,但是日本損失的艦隻數量也不相上下,而且無從補充。

在馬尼拉一所醫院裡,一個身材矮小、瘦骨嶙峋的人走到川口的病床前。川口已逐漸從瘧疾和營養不良中恢復過來。這個人就是記者西野。起初,川口沒有認出他。兩人緊緊握手,互相看著。川口將軍對西野說,他從瓜達卡納爾回到拉包爾後,就被當作是不稱職的懦夫。他的前程完了——都是辻造成的。

「我比任何人都瞭解你的心情,」西野說。「瓜達卡納爾的真相總有一天會大白,人們會瞭解你是對的。」

川口將軍狠狠地譴責辻造成瓜達卡納爾的失敗。「這一仗我們打輸了。日本在這場戰爭中打輸了。」淚水流到了枕頭上。

西野握住川口軟弱無力的手。「你要愛護自己,好好養病。」他給川口一盒食品,有米飯、魚和其它好吃的東西。

出於禮節,川口嘗了一口。他臉上出現微笑。「哇!」他驚歎道,「美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