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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綠色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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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東京,薩沃的勝利掩蓋了美國人佔領瓜達卡納爾島的意義。儘管如此,瓜達卡納爾失陷卻使海軍感到惱火,他們抱著不情願的心情非正式地詢問陸軍參謀本部的作戰參謀是否願意把這個島上美軍消滅。陸軍問,這個行動需要多少軍隊。海軍回答說,不用太多。美國的入侵只用了二千名左右海軍陸戰隊員。敵人在一年內不可能沿所羅門群島北上發動大規模反攻。

陸軍作戰參謀答應向東條推薦這個計劃,週末前,陸軍參謀本部便電令在拉包爾的百武將軍派六千人掃蕩瓜達卡納爾。這六千人中有海軍特別陸戰隊五百人,川口支隊三千五百人,原計劃用於奪占中途島、此時已回到關島的一木支隊二千人。

川口清健——就是那位蓄小鬍子試圖營救首席法官桑托斯但未成功的將軍——此時正在棉蘭老島以東約六百海里帛琉群島中的一個名叫科羅爾的小島上。他一接到改調他到所羅門群島的命令,便本能地猜到美軍入侵的重要性。他讓《每日新聞》記者西野看一張所羅門群島的地圖,指著一個小點說:「這就是我們的新目的地——瓜達卡納爾。我知道你會認為這是一場小規模戰爭,確實,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不過,我敢說,這是極其重大的一仗。」川口清醒地預言,這個島將是爭奪太平洋的焦點。「假如你想繼續與我們呆在一起,你就得把你的生命交給我。你我兩人都有可能犧牲。」西野說,他要去。於是兩人握了握手。

兩天以後,即八月十五日,川口指示各隊隊長給士兵發三個月的餉。他們即將去執行「一次非常重要的任務」,許多人可能陣亡。「讓士兵們把大部分錢寄回家,剩下的錢好好吃喝一頓,讓他們在這裡盡情度過最後一個晚上。」

黎明後不久,川口支隊的三千五百名士兵,昨天晚上的餘興未消便登上兩艘萬噸運輸艦。在熱帶的陽光曝曬下,「佐渡丸」的甲板滾燙,使得穿膠鞋的西野感到燒腳。他看著士兵們魚貫進入寬敞的船艙,擠在各自的吊床上。電扇吹出陣陣熱風,西野又回到甲板上。陣雨剛過,甲板還在冒汽。

剛要起錨出發,岸上跑來一條大黑狗,竄上了船。它瘋狂地尋找主人——年輕的上野中尉。「得啦,我錯了,」他抱歉地對那條黑狗說。他是在前一天晚上把它丟掉的。

運輸艦以十六海里的時速沿東南方向朝拉包爾行駛了三天三夜。士兵們在甲板上轉來轉去,有的在哼軍歌,有的懶洋洋地躺著,還有在做體操的。雖然天氣炎熱,士氣仍然很高。晚餐時給士兵們發了啤酒,提高他們的情緒。他們誇口說,他們一點也不怕美國人,只要在夜間進攻就行了。他們的訓練手冊上寫道:「西方人夜郎自大,毫無丈夫氣,膽怯懦弱,最不喜歡雨天、下霧或夜間戰。他們認為不應在夜間作戰,只適於跳舞。他們這些弱點是我們的巨大有利條件。」他們津津有味地回憶他們如何輕而易舉地征服婆羅洲。「我們的炮火打過後,連一片草葉子都沒有了,」一個小伙子說,「我准讓達卡魯那魯寸草不生!」

「那不叫達卡魯那魯,是卡達魯卡那魯,」一名軍曹糾正他說。「你記住這名宇,行嗎?」

載運一木支隊第一梯隊的六艘驅逐艦,在瓜達卡納爾機場東面只有二十五英里的北岸塔伊烏角附近靠岸。小船一艘艘地下了水。就在午夜前(那是八月十八日),一木清直大佐與九百一十五名士兵上了岸。和美國海軍陸戰隊一樣,他們沒有遭到一槍一彈的抵抗。

一木電告拉包爾:「我們入侵成功。」他命令部隊集結待命,待其餘部隊在一周內抵達後再一同去奪回在七月份幾乎完工的機場。但是,由於過於自信,他只留下一百二十五人守衛海灘,自己則率領餘部沿岸而上。

一木在瓜達卡納爾登陸一事,美國海軍陸戰隊的指揮官是有所知道的,但只是憑驅逐艦的航跡推測的,根據不足。但結合關於敵人已在機場西面登陸的報告(即五百人的日本海軍陸戰隊,這支部隊在戰鬥中始終未起什麼重大作用),使范德格裡夫特將軍足以相信,一次重大的反攻即將發生。他向西面、東面和東南面派出偵察兵,同時還讓一個名叫烏查的上士(他是土著,澳大利亞海岸觀察處的馬丁·克萊門斯手下的一名偵察員)先到南面巡邏,然後繞道北上至海岸。

羅圈腿烏查上士及其土兵只花了一天多一點時間就抵達海岸。八月二十日,他們發現了一木支隊。(該支隊駐地離機場不到十英里,一木向拉包爾發的最後一封電報表現了他的樂觀:「無敵影。如入五人之境。」)為了得到更多情報,烏查試圖再向前爬行,不幸被俘,被押解到一木跟前。他的衣服被剝去時,腰間掉出一面作為紀念品的小小的美國國旗。烏查拒絕回答問題。他被綁在一棵樹上,臉幾乎被槍托打成肉醬。 他頑強地搖頭不答。他胸部挨了兩刺刀。他仍然一言不發。一個日本兵又朝他的喉嚨紮了一刺刀,

但烏查沒有死。黃昏,一木率領七百九十人沿海岸出發後,烏查咬斷了繩子。他以巨大毅力爬回陸戰隊的駐地。他氣喘吁吁地說,「可能是二百五十,也可能是五百」日本人正向美國人駐地逼近。他昏了過去。醒來後,他又說一句:「我什麼也沒有告訴他們。」

一木在一座椰林中整頓隊伍。椰林位於一條流速甚緩的小河東岸,離機場一英里稍多點。這條河叫伊魯河(美陸戰隊誤認為是田納魯河),是一條天然防線,一木肯定地認為,河對岸必有美海軍陸戰隊。在伊魯河口,一木發現了一條寬約四十五碼的沙堤,攔住幾乎停滯的綠色河水,形成一座幾乎能通達對岸的橋樑。

一木滿以為自己已達到奇襲的目的,但美國人由於烏查的情報以及一名海軍陸戰隊巡邏兵繳獲了日軍地圖而作好戒備,也在對岸佈置了埋伏等著他。凌晨一時三十分許,一木下令進攻。迫擊炮炮彈向美軍陣地落去,機關鎗則隔河向叢林猛掃。數百名日軍躍出椰林,端著明晃晃的刺刀朝沙堤衝去,高喊著「萬歲!」他們邊跑邊射擊,還扔手榴彈。

迎面一陣步槍子彈朝他們射來, 接著又是潑水般的機槍火力。揮舞著戰刀衝在前面的軍官被撂倒了。三十七毫米口徑的炮射出的榴霰彈又撂倒數十名日軍。只有八名日軍衝過伊魯河,但美軍的火力迫使倖存者逃回椰林。

范德格裡夫特用一個後備營的兵力從南面發動反攻,由倫納德·克雷斯韋爾中校指揮。拂曉,克雷斯韋爾已經過了河,沿東岸直下,下午兩時,接近椰林。這樣,一木的退路便被切斷。

儘管如此,日軍卻拒絕投降。傷員大喊大叫,那些前去救援的美國兵卻反被手榴彈炸死或被狙擊兵擊斃。美國海軍陸戰隊遇到了一場新型的戰鬥,一場對投降者沒有生命保障的戰爭。因此,范德格裡夫特決定派一排輕型坦克前去作戰。

當日黃昏前後,五輛坦克壓過沙堤上一堆堆的日軍屍體朝椰林衝去,從坦克上的三十七毫米炮射出榴霰彈,坦克撞倒棕櫚樹,擊斃日本狙擊兵,壓死走投無路的日軍,直到坦克履帶看上去好像「絞肉機」一樣。神原中尉和一名士兵,跳人海中,只留鼻子在水面上呼吸,這才沒被坦克壓著,死裡逃生。

天黑時,椰林裡只剩下一小撮日軍。他們團團圍住一木。一木身負重傷,一手抓著軍旗。「把軍旗燒掉,」他下令。旗手連忙向染上一木鮮血的旗子澆了汽油,劃火柴點燃。當美國坦克發現這群日軍時,旗子已經著火,日軍一個個被壓死,一木在被壓死前,拔出軍刀切腹。

在美國海軍陸戰隊的榴彈炮和榴霰彈的打擊下,椰林內日軍屍橫遍地。在坦克走過的地方,履帶把日軍屍體壓得血肉模糊。椰林裡不剩一個活人。美軍以死三十五人傷七十五人的代價擊斃近八百名日軍。天黑以後,死裡逃生的神原中尉和他的同伴才從海裡爬出來,沿著海岸,逃回留守給養物資的一百二十五名日軍中去。

在東京,海陸軍領導人才第一次開始認真對待瓜達卡納爾的美軍。此時,陸軍企圖奪回這個島嶼的計劃已得到山本的全力支持。他把瓜達卡納爾看作是聯合艦隊把美艦誘出進行海上決戰的另一次機會。

載運一木支隊殘部和五百名受過步兵訓練的陸戰隊的四艘低速運輸艦,本來已經朝瓜達爾卡納爾開去,此時奉命返回與瓜達卡納爾支援艦隊匯合,這支艦隊是山本倉促拼湊起來的,正向南朝所羅門群島駛去。這支艦隊由六艘潛艇在前面開路,緊跟在後邊的是總指揮近籐中將,之後是六艘巡洋艦和一艘水上飛機母艦。最後是新近重新組成的仍由南雲指揮的機動部隊,但只有兩艘大型航空母艦「翔鶴」和「瑞鶴」,由兩艘戰列艦、三艘重巡洋艦護航。與他們一起的還有一支牽制艦隊——輕巡洋艦「龍驤」、一艘重巡洋艦和兩艘驅逐艦。這支牽制艦隊準備在時機到來時出動,作為引誘美國航空母艦的誘餌。

不久,美國人獲悉這支強大的海面部隊正由北面向他們駛來,他們也只好硬著頭皮去頂住這個新的威脅。戈姆利將軍派弗萊徹去指揮第六十一特遣部隊——三艘大型航空母艦(「企業號」、「薩拉托加號」和「黃蜂號」),七艘巡洋艦和十八艘驅逐艦——前去迎戰。八月二十三日拂曉,弗萊徹已到達瓜達卡納爾以東一百五十海里的海面,這是擋住日艦進攻的理想位置,幾小時後,一架美國巡邏機發現日軍四艘運輸艦及其護航艦隻——一艘輕巡洋艦和五艘驅逐艦,由勇猛的田中賴三少將指揮——並發回電報說,運兵船是開往瓜達卡納爾的。田中這個人詭計多端,敢做敢為。他繼續朝南行駛直到下午一點,然後突然掉轉航向把運輸艦開到空襲航程以外。五小時後,近籐的大部隊駛抵田中以東四十海里的海面,沒有被發現,他們也同樣改變了航向。

田中的這一招使弗萊徹誤認為在未來幾天內不會有大規模戰鬥,他就讓「黃蜂號」及其護航艦隻開往南面補充燃料。這個決定是很不幸的,使弗萊徹在戰鬥前夕喪失了三分之一的力量。

八月二十四日凌晨,日軍牽制部隊突然回師向南企圖誘惑第六十一特遣部隊。接著,日本艦隊的其餘艦隻也掉轉航向,漸漸在視界中消失,等待弗萊徹上鉤。早晨九時零五分,一架美國巡邏飛機在離第六十一特遣部隊西北二百八十海里處發現了這艘小型航空母艦及其三艘護航艦。兩個半小時後,弗萊徹得到報告說,日軍的牽制部隊離他已不到二百五十海里,但他仍拿不定主意。下午一時三十分,他的懷疑消失了,因為雷達螢光屏上的閃爍表明,日機正朝瓜達卡納爾飛去。

這是從「龍驤」航空母艦上起飛的十五架戰鬥機和六架轟炸機,目標是瓜達卡納爾機場。這個機場剛完工不久(叫亨德森機場,為紀念在中途島犧牲的洛夫頓·亨德森少校命名的),是海軍陸戰隊兩個飛行中隊——十九架「野貓式」和十二架「無畏式」俯衝轟炸機——和陸軍戰鬥機中隊的十四架p—40飛機的基地。

弗萊徹迅速迎上去,不到十五分鐘,三十架俯衝轟炸機和八架魚雷襲炸機便從「薩拉托加號」騰空而起。兩小時後,「無畏式」機群發現了「龍驤」,從一萬四千英尺的高空向它俯衝。在進攻過程中,六架道格拉斯「破壞者式」加入戰鬥,從二百英尺的低空施放魚雷。最少有四顆炸彈和一枚魚雷擊中這艘小型航空母艦。它向右舷傾斜二十度,動彈不了。

「龍驤」雖然完蛋,卻完成了它的主要使命,它轉移了弗萊徹的主攻方向,使機動部隊找到了「薩拉托加號」和「企業號」。五十—架「野貓式」戰鬥機組成了一道屏幕試圖保護這兩艘航空母艦,但有二十五架「九九式」俯衝轟炸機突破了這道防護網。下午五時十四分整,一顆炸彈穿過「企業號」的甲板,在軍士長的艙旁爆炸。接著起飛甲板又中兩枚裝有瞬發信管的炸彈。待大火被控制住肘,已有七十六人死亡。「企業號」被迫返回珍珠港大修。

弗萊徹由於只剩一艘航空母艦,無心夜戰,明智地決定南撤。南雲追到晚八時三十分才罷休,這樣,所羅門群島東部海域的海戰宣告結束。如同珊瑚海海戰一樣,這次戰役未分勝負。雖然日本的一條小型航空母艦被擊沉,弗萊徹也至少有兩個月用不上「企業號」。但更重要的是,弗萊徹只損失了十七架飛機,南雲卻損失七十架,而日本人經不起損失這麼多經驗豐富的機組人員。如同珊瑚海戰役一樣,日本人以為他們已使美國人蒙受重大損失。生還的飛行員報告說,他們炸沉或重創三艘航空母艦,一艘戰列艦、五艘重巡洋艦和四艘驅逐艦,被炸沉的三艘航空母艦中包括「大黃蜂號」(它並未參加戰鬥)。杜立德偷襲東京的仇已經報了。

瓜達卡納爾支援部隊退卻後,儘管運輸艦要到白天時才能抵達瓜達卡納爾,田中仍然執拗地沿所羅門航道南下。危險是很大的。為了把危險減小到最低限度,田中派五艘驅逐艦先行前去炮轟亨德森機場上的飛機,這五艘驅逐艦整整一夜沿北岸炮擊機場。之後,便與南下的運輸艦匯合。

次日上午九時三十五分,曼格拉姆中校率領的八架海軍陸戰隊俯衝轟炸機從亨德森機場起飛在尋找敵航空母艦時,無意中發現了敵運輸艦及其護航艦。他們朝田中的旗艦輕巡洋艦「神通」和「金龍丸」直衝下去。「神通」被擊中後帶傷逃脫,但不得不放棄中彈起火的運輸艦「金龍丸」。在驅逐艦「睦月」營救落水者時,又遭到從新赫布裡底群島的聖埃斯皮裡圖島上起飛的八架「空中堡壘」的轟炸。艦長田野健二少佐不在乎美國的高空轟炸機,繼續進行他的營救。這樣,b—17便有了個靜止目標,三顆炸彈炸中了「睦月」;田野遊泳脫險後氣喘吁吁地說:「連b—17偶爾也能炸中目標!」

田中仍固執地朝瓜達爾卡納爾前進,他本來試圖在白天後讓一千五百名增援部隊登陸。虧得拉包爾來了電報,命令他立刻回肖特蘭。肖特蘭是布干維爾外的一個小島,美國人稱之為「東京特快」,是通往瓜達卡納爾的跳板。

這些損失在田中頭腦裡記憶猶新。八月二十九日上午,他遇見原定要指揮對亨德森機場的第二次進攻的軍官。川口將軍及其三千五百人的支隊取道拉包爾剛剛抵達肖特蘭,他希望能盡快到達瓜達卡納爾——乘駁船去。田中倒很願意提供運輸工具,但堅持要他們乘驅逐艦去。川口反駁說,一木支隊被全部消滅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乘驅逐艦沒能帶上足夠的裝備和糧食。次日,他們繼續爭論,但田中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提出的理由,終於說服了川口。黃昏,川口把他手下的軍官集中在運輸艦的飯廳裡,告訴他們要換乘驅逐艦去瓜達卡納爾。連隊長岡明之助大佐認為這樣做太危險。「我認為不如乘小汽艇好,我們可以秘密地在島與島之間迂迴行進。」

雖然天熱得使人喘不過氣,兩人還在你一言我一語對「老鼠特快」(驅逐艦運送)和「螞蟻貨船」(汽艇運送)的利弊爭論不休。川口最終表示妥協,結束了爭論。「我本人率領主力部隊乘驅逐艦直奔塔伊烏角。司令部人員和第一大隊則由岡大佐率領乘汽艇前往瓜達卡納爾西北端,」川口在一幅巨大的地圖上作了兩個紅色記號,一個是塔伊烏角(即一木選擇登陸的地方),川口及其部下二千四百人將在該處上岸,另一個是機場西面約十英里的卡庫姆波納,岡大佐及其餘的一千一百人就在那裡登陸。從這兩地出發,他與岡兩人將同時向縱深挺進,包抄到亨德森機場後面,聯合進攻。

川口將軍站在一個裝蘋果酒的空箱子上。「諸位,」他說,「我認為,我們的信仰就是我們的力量。英勇作戰者從不懷疑能否取得勝利,他們是最終的勝利者。我們要航行三百海里才到達戰場,我們很可能在途中就遭到敵人攻擊。」兩天前,先遣部隊曾遭攻擊,但仍然乘驅逐艦在塔伊烏角安全登陸。「不過,我們是受過訓練的,難道不是嗎?我向你們全體發誓,一定要粉碎敵人。向瓜達卡納爾挺進!」

「向瓜達卡納爾挺進!」

「我們莊嚴宣誓,一定血戰到底!」一個軍官高呼,舉杯祝酒。

記者西野隨川口走上甲板。士兵和下級軍官們一個個縱身跳入深藍色的海中,游回各自的艦隻。

「他們需要不斷地訓練,西野先生,」川口說。一個青年中尉,嘴裡叼著香煙,靠在欄杆上。「嘿,中尉,」川口招呼他,「幹嗎你不跟他們一塊游回去?」

中尉連忙把香煙扔進海裡,立正不動。他口中喃喃地說著理由。川口不由分說把他推過欄杆。「懶骨頭還是有的,」他說,「在戰爭中,如果掉進海裡,不會游也得游。」

當天午夜,支隊全體人員都改乘了驅逐艦或汽艇。西野和川口一起登上驅逐艦「海風」。當將軍艙只有他們二人時,川口透露說,美軍工事堅固,給養又幾乎源源不斷。「想到這些,我覺得靠我們這樣一支小部隊去奪回機場是極其困難的。一木支隊的覆滅,難道你不認為對我們是教訓嗎?但是,大本營卻小看了瓜達卡納爾的敵人。他們說,一旦我們登陸成功,美國海軍陸戰隊就會投降。」他頓了頓,好像為自己的失言感到震驚。「這不是我們該在這裡討論的問題。」

一陣涼風把西野吹醒。八時二十五分,響起出發的軍號,八艘小驅逐艦以兩艘並排的隊形用二十六海里的時速朝東南方向駛出。這天是八月的最後一天。在船艙底,機聲震耳,熱得令人窒息,西野只好回到甲板上。一登上甲板,他就差點被海風吹倒。那天是陰天,是開始這次危險的南下海峽的航程的好時機。海水陣陣打上甲板,西野無奈,又返回艙內。他聽見一個軍官在對一群士兵說,他們將在深夜前幾小時到瓜達卡納爾。一個士官開始檢查士兵的救生衣。「別擔心有空襲,」他高興地說。

在緊張的白天,水兵們不斷地要陸軍士兵們為在瓜達卡納爾中計的同志們報仇。士兵們保證要「把美國佬一個不剩地消滅掉」。晚飯後,水手們喝啤酒和蘋果酒,抽煙吃糖。「海上我們負責!」一個喝醉了的水兵高喊,「島上你們負責。行嗎?祝武運長久!」說完,便和周圍的士兵一一握手。

有個士兵給了一個水兵半包捏揉得不像樣子的香煙,並說,「如果我們能活著再見面,咱們就抽煙慶祝。」另外兩人交換了剪下的指甲。「我要是死了,就把它交給我兒子,」陸軍士兵說,「這個男孩只有兩歲。」「這是我母親的名字和地址」,水兵說。

八艘驅逐艦猛烈地顛搖著在黑暗中全速前進。它們的航跡猶如無窮無盡的煙花。水面上,億萬個螢火蟲在來回飛舞。在半海里外幽然出現陸地的黑影。這就是塔伊烏角。汽艇和划艇被放下水面,士兵們無聲無息地上了小艇。艦上的炮口對準岸上一行行的椰樹。西野上了小艇後,除了聽見別人上船的輕輕腳步聲外,什麼也沒聽見。他的小艇在沙灘上擱淺,他笨拙地從船側爬出來。被螢火蟲照得發亮的浪潮把他推向岸上。他原以為岸上一排排的椰樹和棕櫚樹中會有炮火射來,然而,他所聽見的只是他的同伴的聲音和浪潮的嘩嘩聲。

他踉踉蹌蹌地走上沙灘。他看了看表,東京時間九點零一分——這裡要晚一小時。從腰部以下都被小小的螢火蟲照亮。在長長的岸上,活躍著發光的人群,組成了一條螢光閃閃的長蛇陣。西野站在那裡,被這夢幻般的世界弄得神志恍惚。

「多美呀!」他身旁的一個人說。

西野朝叢林走去。另一個聲音使他停了下來;「你是哪個單位的?」他瞥見一個黑影,這個黑影原來是穿著襤褸軍裝的日軍士兵。又有幾十影子從叢林中閃了出來,活像鬼魂似的。原來他們是一木第一梯隊的倖存者。

「見到你,我很高興,」那個面黃肌瘦的士兵說。「快把你身上那些鬼蟲子抖掉。天上的敵人看得見的。」他指著地面顫抖地說。「在沙地上留下腳印等於自殺。我們不斷遭到敵機轟炸。」一木部下熟練地用棕櫚葉子把地上的腳印掃掉。他們邊掃邊退回叢林,然後向西野深深地鞠了一躬便消失了。

川口向驅逐艦敬禮告別,率部進入叢林。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每個人都必須把一隻手搭在前邊那人的肩膀上。隊伍來到一條小河邊。有棵樹倒在河上當橋樑。西野看不見河水,但從流水聲判斷,河是很深的。當他沿著這棵滑溜溜的樹幹爬過河時,幾乎嚇得魂不附體。掉下去怎麼辦?身上的七十磅的背包勢必使他沉入河底。他不由得數起身上背的東西:一架電影攝影機、兩架照相機、膠卷、衣服、食品和五本書——一本中國詩選、一本關於所羅門群島的地理書、兩本法國詩歌,和英文版的《大地》。

東西數完,他也過了河。他一腳踩上什麼東西,軟綿綿的,好像踩在海綿墊上。巨大的雨點穿過密得像雨傘似的樹葉,接著便下起陣雨。小路越來越難走,遍地荊棘、野籐和盤根錯節的樹根。川口停了下來,士兵們席地而坐,試圖在大雨中睡一覺。西野冷得發抖。成群的蚊子朝他臉上撲來,像打針似的螫他。

天還漆黑,他們就被叫醒,繼續摸索著通過叢林,繞回海岸。拂曉,他們來到海灘附近位於塔伊烏角西面三英里的荒無人煙的村莊塔辛姆波科。在這個村裡吃了踏上瓜達卡納爾以後的第一頓飯。這頓飯是海軍給做的,盛在每個士兵的樣子象望遠鏡盒的金屬飯盒裡。盒子裡裝的是出乎意外的好飯菜:雪白的米飯、干魚 (整條的)、魚醬和熟牛肉。士兵們把飯盒舉到前額,鞠躬致謝。

突然,上野中尉出發時帶來的大黑狗狂吠起來,打斷士兵們的早餐。「敵機!」中尉驚呼,立即臥倒。遠處傳來敵機的沉悶的馬達聲。片刻以後,十幾架敵機低飛過來,把樹葉震得沙沙作響,朝塔伊烏角飛去。

整個上午,從亨德森機場起飛的p—40襲炸機、「野貓式」戰鬥機及俯衝轟炸機不斷沿海岸進行搜索,但飛機一來,那條大黑狗就及時地吠叫。美軍盲目地對那個地區發動攻擊。西野躲在一棵木頭後面,曳光彈一個接著一個朝他打來,使西野聯想到縫紉機的轉動。炸彈呼嘯著落下。爆炸震撼了大地,樹枝和泥土落在他身上。十餘名日軍被炸死。

當晚,西野就睡在村裡一個被丟棄的茅屋內。 喊聲把他吵醒,「警備中隊集合!」一個人影探身進屋喊道:「記者,快到司令部報到。」西野和其餘五名記者連忙穿過漆黑的叢林奔向海灘。由於心急,西野不時撞在樹上,好歹跑到設在一個俯視大海的沙丘後面的指揮所。海浪的響聲夾雜著馬達的隆隆聲。

「準備射擊!」

從沙丘邊緣望去,西野看見不到一百英尺外有一艘登陸艇的輪廓。由於沒帶鋼盔,他生怕第一篇報道還沒寫就被打死。

「開火!」

子彈在登陸艇周圍跳躍。但對方卻沒有回擊。有人用日語喊道:「我的胳膊!我中彈了!」

「停止射擊!」沙丘後面的一個軍官喊道。「他們是友軍!」

「喂!」沙灘上傳來喊聲。原來,他們是一木支隊第二梯隊的人,是前來接應川口攻擊亨德森機場的。艇上死二人,傷八人。更糟的是,槍聲驚動了美國人。幾分鐘內,叢林便被照明彈照得如同白晝。飛機也趕來掃射和轟炸這個村莊和海灘。西野身旁一個青年土兵痛苦地喊道:「我受傷了!我的肩膀。」他痛得扭動身體,齜牙咧嘴。西野用毛巾給他包紮傷口。「別拿我開心了,」那小子說,「在戰鬥中我們就得忍受真正的疼痛,是不是?」

陣地雖然已被美國人發現,川口卻拒絕後撤,他一心等待岡大佐在亨德森機場另一端登陸成功的報告。他為什麼讓自己被人說服而同意岡大佐乘「螞蟻貨船」出發呢?范德格裡夫特的飛機每天都來轟炸和掃射村子,岡大佐卻日復一日杳無音信。西野算了算,有一天美機空襲達七十一次之多。整個地區都成了焦土,到處是彈坑,冒煙的樹幹。村內士兵不敢生火,只靠吃水果和生米充飢。

九月四日清晨三時,終於有了岡大佐的消息:他正乘汽艇向瓜達卡納爾「接近」。由於靠無線電通訊危險太大,川口命令中山中尉帶領三名士兵抄到機場後面去尋找岡大佐,並把聯合進攻的細節轉告他,這是個危險的任務,川口將軍說,戰鬥之成敗取決於時間計算的絕對準確。他把他從帛琉帶來的唯一的私人食品——一罐沙丁魚——送給中山。

川口給偵察員兩天期限,自己則於九月六日黃昏率部沿海岸出發。他走時留下三百人和幾門大炮守衛給養。儘管如此,他還有充足的力量——三千一百名土兵,包括一木支隊的第二梯隊一千一百人。在亨德森機場以東十英里的科裡角他將折向正南,殺進叢林,從後面包抄機場。

靠岸行駛的艦隻離岸很近,以致川口連船上絞車的聲音都聽得見。海面傳來隱隱約約的聲音——說英語的聲音。川口下令就地臥倒,西野抬頭一望,看見似乎有一艘巡洋艦、五艘驅逐艦和五艘運輸艦在月色中行駛。當巡洋艦及後邊的運輸艦和驅逐艦沿海岸朝亨德森機場駛去肘,西野能看出站在甲板上的水手們的影子。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敵人。

川口猜測,這些艦隻可能是剛護送完前去突然襲擊他撤出的村子的美國海軍陸戰隊員上岸。他希望留下的守衛部隊能抵擋住敵人,因為他連一個人也派不出去支援他們了。

實際上,那並不是一支登陸部隊,而是努美阿開來的船隊——兩艘運輸艦及一艘護衛艦——正在給范德格裡夫特運送給養。翌日夜,在塔辛姆波科附近確曾有美國海軍陸戰隊兩棲登陸,海軍陸戰隊在村頭上岸。川口的守衛部隊進行了象徵性的抵禦,擊斃美軍兩名,便消失在叢林中。陸戰隊返航時,帶上了繳獲的文件和川口的軍禮服。「這個雜種肯定是打算要在悉尼大出風頭,」一名陸戰隊員說。

岡大佐因空襲和風雨而耽誤了一段時間後,此時已在離亨德森機場另一端三十英里的地方登陸。在沿所羅門海峽而下的長達一星期的艱苦航行過程中,岡大佐損失了六百五十人,殘存的四百五十人也因糧盡彈缺而根本無法作戰。

川口以為岡大佐及其部隊已毫無傷亡地抵達,遂於九月八日在科裡角附近集合部下,發出戰前的最後指令。在傾盆大雨中,西野站在川口將軍身旁,邊聽邊記錄。他們將繼續沿海灘前進到田納魯河,再溯河而上將近兩英里。炮兵及一木的大部分人在那裡過河,直接向西,前進到離機場以東約一英里半處。主力則繼續南行數英里,繞到機場後方。與此同時,岡大佐的一千一百人將進入機場西面的陣地。九月十三日晚九時前幾分鐘,東面的炮兵將開始射擊,使敵人產生錯覺,誤認為進攻來自東面。與此同時,海軍則從海上炮擊機場,九時整,川口與岡二人則分別從南面和西面同時發動進攻。

「我們要用突然襲擊的辦法攻下機場,」川口說。他離開講稿,抬起頭來,雙目注視著一聲不響筆挺地站著的軍官們,水點一滴一滴地從他的象自行車把一樣的鬍子上往下掉。「諸位,你們都知道,美國人的兵力物資已大大增強。也許他們比我們強。最重要的是,我們不能低估他們的空軍。在抵達敵人陣線前,我軍還得克服地形困難。很明顯,我們已面臨一場前所未有的戰鬥。所以,諸位,你我都不能指望在戰鬥結束後再見面。為天皇捐軀的時候到了。」

「哈衣!」軍官們異口同聲高喊「是!」。

雨慢慢小了。有人喊了一聲「飛機!」大家立時準備疏散,接著又一聲「咯咯」,好像在譏諷他們似的。大家抬頭一看,只見一隻鸚鵡笨拙地飛了開去。幾天來,林子裡的鸚鵡老在學舌「喂,一等兵!」在它們的日語詞彙中,又增加了一個字。

川口和軍官們都笑了。川口拿出一瓶威士忌酒。「來,諸位,在出發之前,讓我們為成功乾杯好嗎?」他給每個軍官的水壺蓋倒幾滴酒,然後轉身對西野說: 「還有你。」遠方傳來沉悶的爆炸聲。西野想,那是美國的炮兵在打炮。他已白天黑夜聽慣了這種聲音。但這是日本轟炸機在轟炸亨德森機場。夜間的爆炸聲是日艦用大炮轟擊機場時發出的。

「為支隊武運長久而乾杯!」川口說。

軍官們回到各自的部隊去時,有一個小隊已開始焚燒重要文件,川口指著油印的地圖上的敵軍陣地對西野說,「不管陸軍大學是怎麼說的,要在夜襲中攻下敵軍陣地是極其困難的。」他壓低了嗓子。「在日俄戰爭中有過幾個戰例,但都是小規模戰鬥。如果在這裡,在瓜達卡納爾,我們打贏了,那將是世界軍事史上的奇跡。」

他們向腹地進發,走進似乎無法穿過的叢林。他們披荊斬棘,穿過黑暗的熱帶森林,翻過懸崖峽谷,攀登崎嶇不平的山脊。由於是在夜間行軍,他們不時被樹根絆倒,或掉進深坑。不知誰發現了一種螢光甘蘚,於是每人都把它抹點在前邊那個人的背上。穿過充滿腐爛植物臭氣的沼澤時,有許多看不見的危險,花了幾個小時才走幾百碼。體力上的困難不說,還時刻害怕會遭到美軍的伏擊。

西野的助手們早就把相機及其它裝備扔得一乾二淨。西野卻什麼都捨不得丟掉。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長腿川口,認真地記下他的一言一行。

飲用河水使不少人患痢疾,半數以上的人又染上瘧疾,他們只靠少量的干魚、餅乾和糖塊維持生命。大米還有不少,但他們不敢點火做飯。九月十日,隊伍來到田納魯河畔,大炮開始轟擊亨德森機場。一木支隊的大部分人逕奔機場,川口和主力部隊則繼續南進,從後面包抄機場。

中山中尉和另外三人——安部伍長、稻永兵長和森田上等兵——接連一星期都在川口的前方,試圖與岡大佐取得聯繫。他們餓得半死,筋疲力盡,軍裝被撕得襤褸不堪,身上刮了不少口子。他們用軍刀和刺刀打退了一個土著和他帶著的一群如狼似虎的凶狗的襲擊。他們在一條山間小溪裡趟水走了幾英里,後因溪水太深,只好又折回來。

在川口分兵兩路的那天,他們聽見遠處的引擎隆隆聲。他們向機場靠近,之後,便轉身向西。每經過一個開闊地,他們都期望能碰上岡大佐,但誰也沒有碰見。黃昏時,他們再也堅持不住了。中山把最後的食品——川口送的那罐沙丁魚分來吃了。魚一入口,好像立即就融化了。他們吸吮野籐的汁,躺下睡覺。次日早晨,他們被一條水色深藍的寬闊大河擋住了去路(這是蜿蜒的隆加河,下游一英里左右便繞過亨德森機場)。他們沿著河岸趟水向海上走去,下午來到一個小荒山邊。中山登上小山。在山那邊,有些美國人正席地圍火而坐。這裡是美國海軍陸戰隊西側防線的心臟地帶。鍋裡炸肉的辟啪聲和香味幾乎使他們無法忍受。

這四個偵察兵繞過美國人,來到一片被炸彈炸出來的林中開闊地,那裡有十幾個掩體——裡邊無人,只有被遺棄的一箱箱彈藥和罐頭食品。這些美國人究竟是什麼兵啊?!他們狼吞虎嚥地吃起來,好像過上「新生活」似的,內中有一人放了屁。

「你又像個人了,」中山說。

「美國佬,給你個屁嘗嘗,」那人趾高氣揚地說。

過河後,他們繼續朝西走,重又步入一片叢林。從茂密的林中出來,他們來到一片開闊地。太陽光亮得刺目。

「誰!」

他們吃了一驚,連忙回身。一個日本水兵光著上身,手裡端著步槍,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們。偵察兵們與他擁抱了起來,開始用拳頭親切地捶他。那個水兵連聲稱謝,他的眼睛閃閃發亮,大得嚇人。「你們來得正好,」他說。他所在的部隊先前駐守機場,自美軍入侵以來,他們粒米未進,靠吃漿果度日。這些果子吃起來挺甜,但一進嘴使化成水。每天最少有一人死亡,但全都死無怨言,只是「舐舐他手掌,最後嘗一口鹽味。」那個水兵邊說邊哭,跪倒在地上。「弟兄們,給我們報仇。」

偵察兵們又沿叢林向西艱苦地跋涉兩天,終於到達離亨德森機場七英里的馬塔尼科河畔。這天是九月十三日早晨,是總攻的日子。他們還能找到岡大佐嗎?他們返身向北,沿河向下遊走去。下午二時五十分,中山看見前方有軍隊在渡河。這些土兵個子矮小。是日本人。這就是岡大佐的隊伍。

中山鼓足了全身力氣,把川口的作戰計劃轉告岡大佐。剛一說完他就倒在岡大佐腳下。他以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他準備在戰鬥中獻身。

「讓我們一起死吧,」岡說,他看了看表。計劃中的進攻六小時後就要開始。自從登陸以來,他第一次打破無線電通訊沉默,通知川口他正向東移動,

川口在前一天晚上就到達他的出擊點——亨德森機場以南三英里的一座小山。在茂密的叢林的掩護下,土兵們對裝備作了最後的檢查。川口召集中隊長、小隊長,對他們說,必須在晚上突破美軍防線,奪回機場。「你們必須把敵人打得潰不成軍,於凌晨把他們消滅。你們為天皇獻身的時刻來到了。」在拉包爾時,曾告訴他說,守衛亨德森機場的美軍有五千人。如果一切進行得順利,那末,他手下的二千一百人,加上岡大佐的一千一百人以及一木支隊和炮兵的一千餘人,是可以打勝的。

·2

那天上午早些時候,范德格裡夫特將軍檢查了亨德森機場在晚上遭日本海軍炮擊後的損失情況。他對作戰參謀說: 「我們要盡力保衛這個機場,實在沒有辦法時,我們就把剩下的人帶到山上去打游擊。」雖然他手下有一萬九千人,他感到在數量上仍處於劣勢。根據報告,相當數量的日軍已在機場兩側登陸,正準備合圍。接連兩個星期,日本海軍幾乎每夜都恣意轟擊美國海軍陸戰隊的陣地,這些可怕的襲擊——「東京特快」——使美國越來越恐慌。范德格裡夫特的為數不多的空軍,幾乎每天都要與日本轟炸機周旋,損失慘重。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補充的機組人員和飛機到達。

有一件事范德格裡夫特倒是確有把握的,即在一個時期內將得不到海軍的支援。不久前,特納少將乘飛機帶來戈姆利的口信:由於艦船、飛機和給養都不足,海軍無法再支援瓜達卡納爾的作戰。

整個防線上的海軍陸戰隊都得到命令,要堅守陣地,加固鐵絲網並睡好覺。敵人隨時可能發動進攻。

黃昏,川口的二千一百名軍隊偷偷地下山,朝機場逼進,在一輪新月的慘白的光芒下,他們跨過一片草地,便停止前進,準備進攻。西野覺得有人抓他的手,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個姓林的上等兵。從帛琉出發以來,他們二人就成了至交。這個士兵是在三個月前大學剛畢業就入伍的,已經訂婚,但出乎意料他突然離開日本,以致來不及向他的未婚妻告別。「今晚我可能戰死,」他說,「本來我常想著回去結婚,現在我可沒有這個夢想了。這是我的地址。我死後,你願意給我的……母親寫信嗎?」

西野緊握著他的手,表示叫他放心,並且也希望,如果他被打死,林也會給他的妻子寫信。土兵們不聲不響把背囊堆放好。帶有乾淨內衣的,都換了乾淨的——死也要死得乾淨。軍官們互相在背上掛白布條,使士兵們能在黑暗中跟上他們。倉掛中尉幹得更妙,在婆羅洲時,他給老婆買了一大瓶香水。他把香水灑在自己身上說:「用鼻子聞著味跟我走。」

川口剛獲悉,在他的部隊與機場之間,有一條從北到南的蜿蜒高地。這確是一道天然屏障。由於來不及繞道,他便下令從正面和兩側向頂端衝擊。

西野手持筆記本緊跟在川口身後前進。他帶有一架八毫米的伊斯特曼電影攝影機,兩架相機, 掛在胸前活像墨西哥土匪的子彈帶。有人滑倒,發出輕輕的金屬碰擊聲。接著響了一聲步槍。

又是沉寂,樹枝折斷響了一聲,接著又是兩聲槍響。敵人怎能這麼快發現他們呢?有個軍官被電線絆了一下。他小聲告訴大家不要做聲,自己則趴在地上摸來摸去,摸到了一件東西——一個黑黑的小玩章,像是麥克鳳。這玩意必定是用來竊聽的。那個姓林的上等兵也摸到了三個,他把這些東西送到川口眼前。「卡卡—多諾(閣下,先生),」他向川口敬禮,立正站著。

川口覺得好笑。他向林解釋說,稱呼大佐以上的軍官時,用「先生」(多諾)是合乎禮貌的。「只要稱我川口閣下就行了。」

「但是我想如果不加上『先生』就沒有禮貌了!」

隊伍小心翼翼地通過茂密的叢林,來到高地的南端。在這裡,他們不得不兵分兩路。由於在叢林中行軍,西野的一條鞋帶斷了。正當他俯身把它結上時,不知誰碰在他身上。

「雅馬(山),」他小聲說。

「卡娃(河)。」對方也用了暗號。

前方樹林中傳來一聲喊叫。一顆手榴彈炸開,閃光中,西野看見一個美國人。一個身材稍小的影子端著刺刀衝出來,那個美國兵倒下了。又是一片死寂。又一顆手榴彈爆炸,接著一聲慘叫。西野聞到有香水味,便走上去。

「日寇!」有個美國兵喊道。肅靜。「日寇!前方五人!」

九點前幾分鐘,寂靜被一連串沉悶的爆炸聲打破。這陣炮火是川口留下來進行牽制的炮兵打的。幾乎就在同時,遠處傳來一陣隆隆聲,接著是重型炮彈天崩地裂的爆炸聲。日艦在再次襲擊亨德森機場。

九時,全線一片響徹雲霄的「衝呀!」在身上掛著神秘白十字布條的黑影的率領下,川口的二千一百名士兵向高地包抄過去。

固守在蜿蜒的高地上的美國海軍陸戰隊是由梅裡特·愛迪生上校(外號叫「紅邁克」)指揮的。在數量上與日軍相比約為二比三。中段和右翼由突擊營防守,左翼則由哈里·托格森上尉指揮的傘兵防守,托格森身材魁梧,好打架,圖拉吉戰役中,在用炸藥襲擊一個山洞時,褲子被炸掉了大部分。

天空升起紅色信號彈,跟著是日軍的一陣迫擊炮火。整個天空似乎充滿了煙火。掛在降落傘上的照明彈一個個在上空爆炸開來,光使美國海軍陸戰隊員睜不開眼睛。在左翼防守的傘兵,只聽見從腳下面傳來有節奏的槍托碰撞聲和一遍又一遍的順口溜:「美國陸戰隊,明天進墳墓」。高地下面,一個個人影從黑暗中蜂擁而上。

賈斯廷·杜裡埃上尉指揮的駐守前沿的連隊幾乎已被日軍切斷。他下令放煙幕彈。在滾滾濃煙中閃耀著爆炸的火光,有人喊了一聲「毒氣!」在混亂中,前沿的連隊開始撤出已暴露的陣地。這一撤退危及了威廉·麥肯農少校的連隊所防守的一翼。他知道,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守住高地,否則亨德森機場就完蛋了。他慢慢地把部隊拉回去,向左右散開。

在左翼,托格森正用鼓勵加謾罵的方法重新集結部隊。他點名吼叫他的部下,叫他們射擊。有幾個士兵往後退縮,他連打帶踢把他們趕回陣地,全線開始前進。

日軍在稀疏的輕機槍火力掩護下衝上來迎戰。但是麥肯農的三挺機槍開了火,像玩滾球「十柱戲」似的把日軍一個個打倒。日軍第二次衝鋒,又被擊退。麥肯農心下想,真像暴風雨中的雨點,下一陣,停一陣,又以同樣的兇猛再下。

在高地頂上,愛迪生上校正在與他手下的上尉們逐個通話。話筒裡有個聲音插進來:「愛迪生上校,我們這裡形勢很好,謝謝您。」顯然,這不是美國海軍陸戰隊在答話。敵人必然已在某處偷聽電話。這意味著右翼的突擊連已被日軍切斷,必須後撤。前沿陣地已沉寂下來,托格森派名下士去察看情況,儘管炮聲震天,他的雄牛般的吼叫依然清晰可聞。「紅邁克說,可以後撤!」

高地一端似乎已被日軍完全包圍。愛迪生手持電話,趴在地上指揮,直到他看見海軍陸戰隊員爭先恐後地後退。他順手抓住兩人,對他們喊道;「日本人有種!你們就是沒有種!」他一邊拿起話筒向炮兵喊話:「打近一點,再近一點!」一邊注視著向他滾滾而來的塵土。

日軍的衝鋒被壓下去了,但不到半小時,日軍又發動衝鋒。這次,日軍先放煙幕彈,接著邊沖邊用英語喊「毒氣彈進攻!陸戰隊,你們死吧!」在煙霧和混亂中,愛迪生己無法與他的指揮員保持聯繫。他下令寡不敵眾的部下撤至離亨德森機場只有半英里的高地北端。

日軍踏著自己人的屍體盲目地向前衝——速度雖然減慢,卻沒有因機槍的掃射以及幾乎不斷的手榴彈和迫擊炮的爆炸而停步不前。在高地一側衝在最前面的是由黑生少佐率領的一個營的殘部。他們由於發現了一堆美國海軍陸戰隊丟下的軍用食品而暫時停止了盲目向前衝。他們狼吞虎嚥地大吃一頓火腿、香腸和牛肉。黑生點起一支美國香煙,猛吸了幾口,下令部下向前方的高炮陣地前進,「我不會讓你們中的任何人沖在我前面的,懂嗎?」他把鋼盔往腦後一推,舉起指揮刀,喊道: 「衝呀!」

他們陷於交叉火網中。黑生及他手下的幾個士兵和用竹矛武裝起來的炮兵衝到一座高射炮眼前。黑生臉上負了傷,軍裝染滿鮮血。他一邊喊著「萬歲!」一邊向另一座高射炮衝去。一顆子彈擊中了他,他趔趄一下,但跳上了炮座。正當他意氣洋洋地舉起指揮刀時,一顆手榴彈在他臉上爆炸。他倒在地上,口中還喃喃著「衝呀!衝呀!」他停止了呼吸,手中還握著指揮刀。

在整個高地上,美軍的摧毀性的炮火擋住了日軍最瘋狂的衝鋒。一發又一發的一百零五毫米榴彈炮炮彈——有些是在一千六百碼的近距離發射的——在日軍中炸開。凌晨二時三十分,愛迪生拿起電話對范德格裡夫特說:「我們守得住。」

天亮了,高地看來像是個屠宰場。此後,這個高地便被稱為「血染高地」。六百具日軍屍體橫七豎八地躺著。美海軍陸戰隊死四十人。驚魂未定的保衛者互相慶賀活了下來,交談關於敵人的故事,如說起日本傷兵高喊救命,等到美國人去救他時,則拉開暗藏的手榴彈,有的日本戰俘指著肚皮請求給他「刀!」。

倖存的日軍仍在拚死進攻。范德格裡夫特正在指揮所前讀電報。他抬頭看見三名日軍高喊著「萬歲!」直向他衝來,其中一個軍官還揮舞著指揮刀。幾聲槍響,三名日軍都被撂倒在范德格裡夫特腳下。

日軍拖著數百名傷兵向奧斯汀山徐徐撤去,以重整旗鼓。他們粗略統計了一下——只剩八百名有生力量。原計劃完全沒有實現,他們遇到了嚴酷的天然屏障,美國海軍陸戰隊的防守也比預計的頑強。另外,一個極其重要的因素沒有起作用——岡大佐始終沒有參加上戰鬥。

直到那天下午,岡大佐的下落還是個謎,當時,曾聽到西北方向響起槍聲。岡終於進攻了!但是,槍聲幾乎馬上又沉寂下來。顯然,他遇到了應付不了的對手,因此是無法靠他支援的。第二次進攻可以說還沒有開始就已注定要失敗。儘管如此,川口還是決心豁出命挽回失敗——至少他要戰死沙場。黃昏,他再次率部向亨德森機場前進。經過兩個小時行軍,高地又出現在他眼前。這次,他們採取包圍戰術。

川口下令衝鋒,八百名官兵應聲在黑暗中大步慢跑前進。美海軍陸戰隊的大炮集中火力轟擊這個地區,猛烈的炮火把日軍團團圍住。情況比前一天晚上更糟。機槍子彈嗖嗖地穿過叢林,地面像永不休止的地震那樣震動。樹根翻倒,熾熱的彈片在空中呼嘯。川口無法後退,只有繼續朝機場逼進,但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炮火追擊著他們,終於把他們壓住。他們整整一夜匍匐在地上。拂曉,日本人最後的幾挺機槍在可憐地射擊,在迫擊炮還擊後,這些機槍就沉默了。

「岡君,」一個士兵一邊哀求一邊喊爹喊娘。另一個年輕士兵一手抓住西野的大腿,要求給點水喝——另一條胳膊已被打斷,傷口還在噴血。西野搖搖水壺,空空如也。壺嘴上還有點濕,西野將壺口往那個士兵的乾裂的嘴唇上碰了碰。那個士兵呷了呷嘴唇,無力地笑了笑便死去。

耀眼的陽光使西野難於睜眼。雙眼熱得發燙,眼前的一切景物都是模模糊糊的。原來的叢林現在已經荒禿。僅剩的幾顆樹幹像是古希臘的柱子站在那裡。西野看見他的聯絡員吉野搖搖擺擺地站起來,就叫他;「臥倒!笨蛋!」吉野慌忙臥倒在西野旁邊,一發迫擊炮彈隨即在幾碼外爆炸。西野摀住眼睛和耳朵。此時,瘧疾發作,冷得發抖。炮彈接二連三地在周圍爆炸,西野只覺得自己的身體——一而再,再而三——被慢慢地抬上空中,然後又掉下,好像電影裡的慢鏡頭一樣。他覺得渾身疲憊不堪,腦袋不由自主地垂落在樹葉堆上。整個身軀好像在下沉,沉入一個未知的世界。他不知道自己是想睡覺呢,還是快死了。一張張臉孔出現在他的腦際:首先出現的是他報館的社會新聞主編本田;之後是他的愁容滿面的妻子。接著,他的朋友們列隊而過,不可思議的是,他腦中還出現了維爾蘭和弗朗索瓦·維隆的臉孔【兩人都是法國詩人——譯注】。遠處的雷聲聽來就像是潮湧。他的身軀又一次慢慢地浮離地面。他摸了摸前胸口袋,一串貝殼念珠以及本田在他臨行囑咐他「別送命呀」時送給他的護身符仍在口袋裡。他的眼可以看得清楚一點了。半英里外便是機場的一端,他們已經差一點衝到機場。如同在夢中一樣,西野開始往回爬。

·3

「血染高地」一役雖告結束,但是范德格裡夫特的部下,由於患痢疾、海綿腫感染和瘧疾,也不像是一支勝利的軍隊了。然而,這場太平洋的真正危機,卻是瓜達卡納爾的海軍陸戰隊意想不到的。「小本經營行動」是以三艘航空母艦開場的。在所羅門東部海面戰役中,「企業號」被重創,只好回珍珠港大修。一星期後,日本潛艇「伊—26」命中「薩拉托加號」一枚魚雷,雖然只有十二人受傷——弗萊徹上將是其中之一——但卻使這艘大型航空母艦起碼要修理幾個月才能重新服役。

這樣便只剩下「黃蜂號」和「大黃蜂號」,後者因為遲到,沒有參加上所羅門東部海面之戰。在「血染高地」一役之後只一天,日本兩艘潛艇「伊號15」和「伊號19」插入保護這兩艘航空母艦的驅逐艦艦群,進入發射魚雷的位置。那天,萬里晴空,風和日暖,天氣宜人,刮著時速二十海里的貿易鳳。「黃蜂號」為了讓二十六架飛機起飛並讓六架巡邏機返航而剛剛減速。觀察哨驚呼看到了魚雷——「伊號19」發射的——「快速、正常、直擊」而來,並發出警報。艦長福雷斯特·謝爾曼下令右轉,但仍有兩顆魚雷命中航空母艦的右舷艦身。爆炸使整個艦身為之一動,接著開始大大傾斜。

在五海里外,「伊號15」發射的魚雷也直奔「大黃蜂號」。這些魚雷雖然全部打偏,但在快到三點鐘時,一顆魚雷卻擊中了戰列艦「北卡羅來納號」,在吃水線下炸開一個十八英尺寬三十二英尺長的大洞。兩分鐘後,另一顆魚雷擊中了驅逐艦「奧布賴恩號」。此時,「黃蜂號」上的大火已無法控制,一聲天崩地裂的爆炸震動了全艦。三點二十分,謝爾曼不得不棄艦。至此,海軍只剩一艘戰列艦和一艘航空母艦可以支援在瓜達卡納爾的海軍陸戰隊了。

在俯瞰「血染高地」的山坡上,軍裝已成破布條的川口面對戰場,低頭合掌為陣亡官兵祈禱。現在,他的任務是如何把殘存部隊安全地帶回海岸。他斷定向西走的路程較短,即他派出去尋找岡大佐的偵察兵所走過的那條路【半數以上的一木支隊的士兵朝相反方向即他們來時的原路自己回到了海岸。——作者注】。第二天,幾百名還能行走的傷員倒下去了,筋疲力盡的擔架兵也把數以十計的傷員扔在途中。那時,軍容已亂,根本就沒有秩序,他們十五或二十人一群,各自以自己的速度後撤。西野的左臂已無濟於事,身體又因瘧疾而虛弱不堪。他帶著沉甸甸的五萬日元,跟在衣衫襤褸的隊伍後面,沿著奧斯汀山的山坡,穿過無邊無際的叢林。一路上,除了吃草根、苔蘚和偶爾能碰到的檳榔子外,沒有別的東西可吃。他跨過數以十計的滿身血污的日軍屍體,他們大多伸出雙臂,好像在伸手抓什麼東西。

到了第六天,士官們只有用樹枝抽打年輕的士兵才能驅使他們行進。西野幾乎一步都邁不出去。午前,他們走出了叢林,來到一片棕櫚林。前面是一望無際的茫茫大海。原來他們已來到機場西面七英里的克魯斯角。

「喂!大海!」一個士兵邊喊邊跑,穿著軍服縱身人海。士兵們大口地喝海水。西野警告他們別喝,一個年輕士兵喊道:

「我死也不在乎!」西野也嘗了一口海水,不得不吐了出來。他撿起幾顆小卵石,用舌頭舐了舐上邊的鹹味,好像是甜的!他又撿了一把帶回樹林。

整個下午,他們都懶散地呆在那裡,喝椰子汁,吃椰肉,討論這次戰役。「我們說,我們有大和魂,那些美國佬也有他們自己的精神,是不是?十三日晚上進攻他們的火炮陣地時,有個美國兵向我撲來,我捅了他一刺刀。他怪叫一聲,但死前還打出一顆紅色信號彈。片刻之後,迫擊炮彈便在我們周圍炸開。我的戰友全給炸死,只有我死裡逃生。」

一片肅靜。「那就是美國佬精神,」另一個土兵喃喃道。

「不錯。」 「他們也愛他們的祖國。不是只有咱們才愛國。」

瓜達卡納爾此時已有了個新的名字——飢餓之島。

瓜達卡納爾的第一個音節「瓜」,在日語中,有一個意思就是「飢餓」。甚至在撤向海岸的無以形容的行軍考驗中,也有一句話常引起諷刺性的大笑:「天陷落了,瓜達卡納爾也決不陷落」——這句話料想是在美軍登陸前駐守該島的一個日本海軍指揮官說的。

九月十八日,即「血染高地」一役之後的第四天,美國海軍陸戰隊得到第七團四千二百人的增援。他們登陸時帶來了卡車、重型工程設備、武器彈藥和給養。於是,范德格裡夫特自海軍不管他以來,第一次感到有把握控制局勢。他手頭已有二萬三千人和一支雖然數量在減少但卻敢於進攻的空中力量。

然而,他的上司卻沒有這種信心。次日,《紐約時報》的軍事記者漢森·鮑德溫告訴他,華盛頓對瓜達爾卡納爾的局勢極不放心,設在努美阿的戈姆利的司令部尤其如此。

范德格裡夫特忿忿不平地說,他「既不能理解,也不能寬恕這種態度」。很明顯,佔領瓜達卡納爾「已把日本打了個措手不及」,而截收到的電報「表明,日本最高指揮人員在某種場合已陷入大混亂」。

「那末,你是不是準備堅守這個橋頭堡呢?」鮑德溫問。「你準備呆在這裡嗎?」

「他媽的當然。幹嗎不呆呢?」

川口決定把記者們送回拉包爾。西野想留下不走,但這位將軍對《每日新聞》記者組說,他們必須走。「你們走後,我們要堅決打下去。我希望在這個島上再次歡迎諸位。」

西野緊緊握住川口將軍的手。它骨瘦如柴,因為發燒,還熱得燙人。

在肖特蘭島,西野從一艘驅逐艦轉到運輸艦「大福丸」,船上遇見老朋友、 第二師團步兵團長那須弓雄少將。將軍未認出他,直到西野自我介紹。

「呃,是你呀,西野,你好像病得很厲害,」他說,「從瓜達卡納爾來?」他把椅子挪近一點。他的師團正要開往瓜達卡納爾,他想聽聽第一手消息。西野遲疑了,那須卻說:「我倒想聽聽外行人的看法。」

西野把川口支隊的遭遇說了一遍,談到不斷的空襲、美國海軍陸戰隊電子警報裝置、他們的吃不完的食品、用之不盡的彈藥以及他們的令人吃驚的精神。

「情況很嚴重,」將軍說。「該怎麼辦?」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們零零星星地往那裡派部隊,勢必會被他們一口一口吃掉。這樣做是最糟糕不過的,你說呢,將軍?」那須的興趣使他要說真話。「如果我對別人也這樣說,我可能會被送進牢房。」日本兵士缺乏應有的裝備和給養,但卻要求貢獻出生命。「我們的士兵在臨終前的最後希望是看到塗有太陽旗標誌的飛機。他們對我說,他們有不吃飯也打仗的精神,但單憑精神不管什麼用。」

「我同意,」那須說,「很可惜,我們沒有足夠的飛機和軍艦去完成你所希望做的事情。」

那須是為奪取亨德森機場再次發動新的進攻的先鋒。在拉包爾,百武晴吉中將已決定親自去瓜達卡納爾指揮這次戰役。他將帶上第十七軍的炮兵隊——有野戰炮、一百毫米口徑火炮和一百五十毫米口徑的榴彈炮。

為了協調這次戰役,海陸兩軍在第十七軍司令部召開一連串聯席會議。 「作戰之神」辻政信中佐以觀察員身份參加會議。他曾說服東京的上級派他到南方瞭解瓜達卡納爾的戰況。

百武將軍和海軍對於用什麼艦隻運送第二師團去瓜達卡納爾爭論不休,辻一言不發地傾聽。海軍堅持,和通常一樣要用「老鼠快車」或「螞蟻貨船」運送他們去。百武說,這樣做危險太大,第二師團應該作為一個整體在強大艦隊護航下,用大船隊運送。海軍說這辦不到。除了「老鼠螞蟻」外,他們什麼也派不出來了。 「沒有袖子怎麼甩袖?」

海軍拒絕拿出重要海上部隊參加這一行動,激怒了百武,他不考慮後果地威脅說:「如果海軍沒有力量護送第二師團安全地到瓜達卡納爾,我們就乘運輸艦去,不要什麼護航。第十七軍司令部將做先導!」

辻明白,如果百武被迫去執行這個魯莽的計劃,那就意味著幾乎可以肯定的全軍覆沒,因此,他放棄觀察員身份,私下會見百武,主動提出飛往特魯克,把百武將軍的論點直接報告山本將軍。

辻在停泊於巨大的特魯克港的戰列艦「大和」上找到山本。山本正在自己艙房,趴在地上聚精會神地寫毛筆大字——或許是在給某個崇拜者抄錄一首詩,或是給哪個小學生寫標語。他的矮壯有力的身材好像要把軍服脹開似的。

山本一言不發地聽辻講,時而點點頭。辻在講話中渲染了前兩次派往瓜達卡納爾的支隊的犧牲情況,他說:「我軍的補給已被切斷一個多月,我們的官兵,靠吃草棍、苔蘚、樹上的嫩芽和喝海水。」他們個個比甘地還瘦。新的進攻部隊必須完整地運上該島,而且要帶上補給物資,否則,又會失敗。「我請求派出一支強大的護航艦隊。如果海軍覺得沒有可能做到這點,百武司令官準備決心親自率領船隊前往,並準備在奪回機場的戰鬥中被消滅。」

山本開始慢吞吞地說話。他承認海軍的錯誤加重了瓜達卡納爾島上的陸軍士兵的困境。「很好,」他鄭重地說,「我山本將親自負責。如果必要,連『大和』也出動,我山本保證按陸軍的要求給運輸艦護航。只有一點——為了保全我的面子,別叫百武閣下乘運輸艦。請他乘驅逐艦,讓他安全登陸。島上需要他的指揮才幹。」

山本的平靜的臉上閃爍著眼淚。辻也流了淚,他激動地表示真想在山本手下當個參謀,死也心甘。

在日本陸軍中,許多軍官是不像山本那樣痛快地承認瓜達卡納爾的現實的。西野剛從肖特蘭乘運輸艦來到拉包爾,一心想親口向第十七軍司令部報告情況。他被領到副官室,一個名叫福永的中佐問:「島上情況怎樣?」

西野看見他就討厭。這傢伙態度傲慢,吃得肥頭大耳的樣子——與瓜達卡納爾骨瘦如柴的士兵們有天壤之別。 「我們在瓜達卡納爾的戰友全靠戰鬥精神支持著。但這是堅持不了多久的。我請求您,先生,盡可能多向他們提供糧食補給——」

「你是在批評陸軍嗎?」他指責說。

「這不是什麼批評,」西野解釋說,他只是如實匯報瓜達卡納爾的情況,他開始感到頭暈,扶著副官的辦公桌支撐自己。

「這裡是熱帶,」中佐說,「你的臉為什麼那樣蒼白?」這句話又像是在指責。

「我一直呆在叢林裡,沒有陽光。」

「你恰恰缺少精神!」

「是精神力量才把我從瓜達卡納爾這個地獄裡拯救出來的。如果你到那裡就知道了。」跟這個笨蛋談這些毫無用處。西野轉身就走。

「吃點土豆,對你會有好處的1」西野快到門口時,他聽見福永的不祥的聲音,「嘿,你!記住,我們不會讓你回日本的。送你回國等於送間諜回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