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日本帝國的衰亡 > 第八章 「視死如歸」 >

第八章 「視死如歸」

·1

晨七時四十八分,第一批零式飛機飛抵瓦胡見北端的卡胡庫角。透過雲層, 「加賀」艦戰鬥機隊隊長志賀淑雄大尉只能依稀辮認伸出在海上的陸地和滔滔白浪。轉瞬間,他瞥見了淵田的高空轟炸機長機,於是便等待著藍色信號彈,那是令戰鬥機發動攻擊的信號,因為戰鬥機上沒有無線電裝置。轟炸機上的無線電此刻都收聽著檀香山的電台廣播,聽見的是首熟悉的日本歌曲的曲調。

珍珠港東西兩側的山峰上雲團簇擁,但在兩山間寬闊的軍港上空,雲層稀疏。陽光明亮,斜斜的光線把一塊塊蔗田照得一片濃綠。——原來叫「威墨米」,意為「珍珠之海」——的水面藍得發亮。在這個區域裡,有幾架民航機在懶洋洋地盤旋,可是整個瓦胡基地上的陸軍飛機此刻卻沒有一架在空中。在希卡坶、貝洛茲和惠勒機場上,為了防止破壞,所有飛機都機翼對機翼地緊靠在一起。埃瓦機場上的海軍陸戰隊的飛機也是照此辦理。在空中的美國軍用飛機只有海軍的七架巡邏機,它們正在西南方許多英里外巡邏。

空防系統也毫無戒備。珍珠港內各艦上的七百八十挺高射機槍有四分之三無人值班,陸軍的三十一門高射炮只有四門在陣地上——可是它們的炮彈在演習後已送回軍需庫,因為它們「容易松扣和生銹」。

到了卡胡庫角上空後,淵田的飛機——他本人負責觀測——開始從瓦胡島西岸繞向珍珠港。晨七時四十九分整,淵田用莫爾斯電碼向機動部隊報告:托……托……托。「托」是「托茨蓋奇!(衝鋒!)」的第一個音節,含義是:「第一次全面攻擊開始」。淵田在飛近目標時面臨著一個戰術的抉擇。如果他判斷美國人果真毫無準備,那末魚雷機就直接向艦列飛去,不然,戰鬥機就應該首先消滅前架攔截的飛機。前面的天空空蕩蕩一片平靜。不一會兒,珍珠港——傳說中鯊魚神卡亞胡巴賀的神宮——攤開在下方,猶如一大盤模型地圖,看上去與他原來想像的完全一樣。此時仍然沒有一架戰鬥機升空迎戰,也沒有冒起任何高射炮火的煙雲。這,簡直難以置信。

七時五十三分,他向南雲發報:「托拉,托拉,托拉!」這個三次重複的密碼為日文的「虎」字,代表「我們奇襲成功」。他打出了一顆藍色信號彈,表示奇襲目的已達到。由於離他最近的戰鬥機中隊隊長沒有擺動機翼示意,淵田又打了一顆信號彈。飛在後邊較遠的志賀誤認為這是雙發信號,意味著偷襲不能如願,要他直飛希卡姆機場上空去消滅迎擊的敵機,掃清天空,於是,他急忙地穿過科拉科拉山口,同時用右手示意同伴們以攻擊隊形飛行。五十一架俯衝轟炸機的隊長高橋赫一少佐也誤解了第二發信號彈。他掉轉方向前去襲擊守衛珍珠港的高射炮陣地。

但是魚雷轟炸機群卻直接向目標飛去。村田重治少佐並沒有被第二顆信號彈弄糊塗,已用無線電通知他率領的四十架轟炸機按計劃行動。等到他發現混亂的時候,大群魚雷機已經組成了進攻隊形。於是,他當機立斷,決定繼續前去攻擊主力艦列。

在志賀的戰鬥機群後面,「蒼龍」的魚雷轟炸機穿過科拉科拉山口橫越島嶼上空。森大尉望見了山坡上的一條條戰壕。他們對我們有防備呀!他不禁一驚。一飛出山口,他以一百三十海里的速度下降,從惠勒機場的兵營和機庫的頭頂上飛過。他掃了跑道一眼,估計機場上整齊排列著的飛機大概有二百架。他發怔了。草草一算,瓦胡島上至少有五個機場,那麼敵方的戰鬥機就有一千架之多【在森大尉看來,「所有的飛機都像戰鬥機」。在瓦胡島,各種型號的陸軍飛機共有二百三十一架。其中有八十八架正在修理。——作者】,他的機槍手開始向地面上的飛機掃射——這大概是那天上午的第一陣槍聲——然後,森朝著珍珠港飛去。

檀香山一位名叫羅亞爾·維托塞克的律師和他十七歲的兒子馬丁正駕駛著他私人的「埃隆卡」飛機在該島上空飛行,忽然看見兩架日本戰鬥機——無疑是志賀的戰鬥機——朝他們飛來,維托塞克立即俯衝穿過日機的下方,朝自己的私用機場飛去,準備向當局報告。 他心中祈禱著上帝別讓日本人盯上他這架小小的飛機。志賀繼續時左時右地朝珍珠港飛去。一看見珍珠港,他不禁想起了日本的盆景。美國軍艦看上去白得發藍,不像日本軍艦那樣塗著暗沉沉的顏色。多美呀,他想,像和平本身一樣美。幾秒鐘後,他飛過了珍珠港,到了他的攻擊目標希卡姆機場的上空。空中連一架敵機也沒有,也沒有飛機在起飛。名副其實的奇襲!他望了望周圍。魚雷轟炸機在哪裡?該是攻擊的時候了。

就在這時,一架俯衝轟炸機撲向福特島,投了一顆炸彈後又朝上拔起。一座飛機庫頂上冒起一團濃煙。志賀生氣地想道:這下子等到魚雷轟炸機飛到的時候,艦列就要被煙霧遮得看不清了。那個傢伙瘋了,這是乾的什麼事!他在西面望見一隊魚雷轟炸機徐而來。他們怎麼來得這樣慢?象孩子上學似的!這些飛機朝泊在福特島東南沿海的龐大的戰列艦飛去。這就是艦列,七艘戰列艦排成兩列,裡排五艘,外排兩艘。一連串的飛機象「蜻蜒下卵似的」把魚雷扔了下去,然後爬上高空飛走了。幾秒鐘的寂靜。突然,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戰列艦「俄克拉何馬號」左右晃動。幾秒鐘後,又有兩枚魚雷擊中了艦身,軍艦立時傾斜了約三十度。

第二批魚雷機是松村大尉率領的從「蒼龍」艦起飛的飛機。他第一眼瞧見珍珠港時看到的是林立在耀眼的晨光中的桅桿。他們果然成功了!「找母艦!」他在話筒裡對僚機喊道。他下降到一百五十英尺的高度,下面是一片微微隨風起伏的蔗田。這時,俯衝轟炸機正在煙霧瀰漫中撲向福特島。「混蛋,」他罵了一聲。他們怎麼會犯這麼個錯誤,把主要目標遮住了!在福特島的西北邊,六架飛機正在集中攻擊一艘看來像母艦的大型艦隻。「笨蛋,」他又罵了,「那是誰?」起飛前,他已經對部下說過不要去理會這條船,因為它不過是已有三十三年艦齡的靶艦「猶他號」,甲板上鋪滿了木板。

他在海上繞回到希卡姆機場上空五百英尺處,準備襲擊艦列。飛行路上,他遇到了一大群從「加賀」和「赤城」兩艦起飛的魚雷機——有幾架已經被敵人炮火擊中起火,但仍拖著火焰向目標衝擊。他從沖天的水柱中間穿過的時候暗自想著自己也會這樣幹的。他下降到不到一百英尺的高度,開始對艦列外排的一艘戰列艦——「西弗吉尼亞號」——發動攻擊。魚雷通常是由飛行員發射的,但在今天,為了加倍保險,大部分領航—投彈手也兼按魚雷發射鈕。「約依! (準備!)」他對著話筒喊道。「德! (放! )」魚雷一放出,他把操縱桿猛地往後一拉。「魚雷跑直了嗎?」他問領航員,生怕魚雷鑽進泥裡去。

松村加大了油門,但是沒有按正常的那樣向左轉,而是向右爬高。他不斷回頭看他投放的魚雷,看到漂滿了油的海面上的美國水兵好像是在混湯裡爬動。他把機身再傾斜一些,看見「西弗吉尼亞號」舷邊噴起了一股水柱。

這一剎那完全抵得上幾個月的訓練之苦。「拍照!」他對領航員喊道。不料領航員錯聽成了「射擊,」便令機槍手開火。「照片拍了嗎?」松村問道。領航員一聲不吭地拍了一張照片——照的是別人炸起的水柱。

直接穿過瓦胡島上空的森大尉還在尋找目標。他掠地飛過福特島,但是在島的另一邊只找到了一艘巡洋艦,於是他作了個一百八十度轉彎往回飛到了艦列南端的「加利福尼亞號」附近。可是,在最後一分鐘,他驀地看見自己與目標之間橫著一道防波堤。他把飛機拉起,在「猶他號」上空盤旋,但是這艘船好像已經劈成了兩半。他便把飛機又降到離海面只有十五英尺的高度,從另一個角度襲擊了「加利福尼亞號」。在森準備左轉彎飛向集合點的時候,報務員兼射手拍攝了魚雷爆炸的情景。但是福特島盡頭升起的一股黑煙擋住了森的去路,他只得轉過機頭向著「赤城」和「加賀」的魚雷機飛來的方向飛行,差點兒與迎面而來的飛機相撞。飛機捲起的氣流把他的飛機沖得左搖右擺,機身上的彈孔已像「蜂巢」一樣。領航員的坐墊中彈起火,機槍手的一隻手也被子彈擦傷,只是沒有一顆子彈擊中油箱。

高空轟炸機的獵物是裡排的戰列艦和其他任何引人的目標。開初,戰列艦周圍煙霧瀰漫,看不清楚,但是到第二圈飛過來時,第一批五架「蒼龍」艦上的飛機朝著已經傾斜得很厲害的「俄克拉何馬號」投下了一千七百六十磅炸彈。飛行中隊長阿部大尉的飛機所扔的一顆炸彈從兩尊炮塔之間穿進彈藥艙爆炸了,他拍了一張照片。艦身從五六個大洞冒出了巨大的火舌。阿部熱淚盈眶。他準備以身報國。

·2

在與兩架零式飛機相遇的一刻鐘之後,維托塞克駕著「埃隆卡」飛機著陸了。他急忙給陸軍和航空兵的值班軍官打電話,告訴他們他在瓦胡島上空看見了日本人。誰也不相信他的話,更沒有發警戒令。

幾分鐘前,即上午七時五十分剛過,惠勒機場已經挨了第一批炸彈。正在單身軍官宿舍睡覺的六九六航空兵彈藥連少尉羅伯特·奧弗斯特裡特被一陣悶雷似的隆隆聲驚醒。他以為地震了,可是緊接著聽見有人在喊: 「好像是日本飛機!」另一個人插嘴說:「見鬼!那是海軍演習!」

奧弗斯特裡特的房門開了,一個朋友探頭進來,臉色煞白,嘴唇發抖,對他說:「我看是日本人進攻了!」奧弗斯特裡特朝窗外望去,看到了空中灰綠色的日本飛機。一架飛機在附近掠過,他甚至可以看見艙內的駕駛員和後機槍射手。機身和機翼上漆著火紅的太陽。他邊跑邊穿衣服,出了營房遇見了一群戰鬥機飛行員。

「得趕緊起飛收拾這幫雜種!」哈里·布朗上尉吼道。可是,機坪上那些緊挨在一起的飛機已經著火了。「到哈雷瓦去!」他說。哈雷瓦機場是北海岸的一個草地輔助機場,那裡有幾架p—40和p—36型飛機。布朗和另外幾個戰鬥機飛行員跳進他的新福特牌汽車急駛而去。喬治·韋爾奇上尉和肯尼思·泰勒上尉坐上另一輛車緊緊跟著。

炸彈不斷落下來,人們亂成一團。奧弗斯特裡特擠過人群來到軍官住地。戰鬥機司令霍華德·戴維森准將和基地司令威廉·弗勒德上校穿著睡衣站在家門口,眼望著天空,一臉驚得發呆的神情。

「我們的海軍呢?」弗勒德喃喃地說。「戰鬥機呢?」

「將軍,我們還是離開這兒好,」奧弗斯特裡特喊道。「那些飛機後艙有射手。」這時戴維森一眼看見他的兩個十歲的雙生女正在草地上撿著日本人的彈殼,好像在撿復活節的雞蛋似的。他大驚失色,急忙和他妻子一起把孩子趕回了家,然後去機場調派飛機。但是,從烈火中搶救出來的飛機卻沒有彈藥。軍火庫存著的機槍子彈有一百萬發,可是庫房已經火光沖天。突然,一連串的爆炸聲,大機庫四分五裂了。那聲音聽來就像是沒完沒了放大爆竹的響聲。

在南面十五英里的希卡姆機場上,兩個機械師正朝著停機坪走去。傑西·蓋恩斯和特德·康韋那天起了個早,要去看看預定要從大陸來的b—17轟炸機。他們還從未見識過「空中堡壘」。七時五十五分,西面天空出現了v字機群。 在飛機突然成陡角度轉彎時,康韋說:「我們有航空表演好看了!」這時,蓋恩斯看見第一架飛機身下垂下了什麼東西,他猜是機輪。「輪子!該死!——是日本佬!」康韋喊道。

「你瘋了!」蓋恩斯的話音未落,一顆炸彈在密集的機群中間炸開了。兩人拔腿就朝三層樓的兵營(人們把它叫做「希卡姆飯店」)的方向跑。蓋恩斯一看見幾個汽油桶便跑去貓在後面藏身,忽覺有人踢他屁股。「你怎麼這麼聰明?」一個灰頭髮的中士朝他吼叫。「那些桶都他媽的滿著呢!」蓋恩斯向斜坡跑去。他抬頭一看,只見炸彈一顆顆搖搖晃晃地往下掉,似乎全都對準他來了。他失魂落魄地東逃西竄。

夏威夷航空兵參謀長詹姆士·莫利森上校在聽到第一批炸彈爆炸時正在刮鬍子。他連忙趕到辦公室打電話給肖特將軍的參謀長沃爾特·菲利普斯上校,告訴他日本人來襲了。

「吉米,你昏了頭了吧?」菲利普斯說。「是不是喝多了?快醒醒!」莫利森把話筒舉得高高的,讓菲利普斯聽爆炸聲。這下,菲利普斯相信了,其實是嚇蒙了。 「一會兒再說,」他大聲說道,「我馬上叫聯絡軍官同你聯繫。」就在這時,莫利森頭頂上的天花板塌下來了。

往北兩英里,在珍珠港的正中,第—顆炸彈落在福特島上的海軍航空站。正在一架停著的巡邏機上的三等軍需兵唐納德·布裡格斯以為是「企業號」上起飛的一架飛機在降落。正這麼想著,他周圍地面沙石亂飛,又是十幾顆炸彈接連著地爆炸。

在短短幾分鐘裡,卡內奧赫和福特島上的海軍機場、惠勒、貝洛茲和希卡姆的陸軍機場,以及那個孤零零的埃瓦海軍陸戰隊機場全都癱瘓了。海軍已沒有一架戰鬥機能起飛,陸軍航空隊的戰鬥機起飛的也只有三十來架。

在第一顆炸彈炸開後,珍珠港的信號塔立即用電話向金梅爾的司令部報警。 三分鐘後,帕特裡克·貝林格海軍少將從福特島廣播說:

「空襲,珍珠港——並非演習!」

上午八時整,金梅爾向華盛頓、哈特上將以及所有海上部隊發出無線電報: 「珍珠港遭到空襲。並非演習,」在這些電報還沒有發出去的時候,珍珠港已經冒起了一股股火焰和黑煙。

離艦列不遠,油輪「拉馬波號」上的水手長格拉夫跌跌撞撞地下了扶梯奔進船員艙。他邊跑邊喊:「日本佬炸珍珠港了!」夥伴們瞧著他,以為他又在開玩笑。他連忙說:「不騙你們。」可是別人還是又噓又笑。「別蠢了,抬起屁股上甲板去瞧瞧!」庶務長萊因斯剛爬上梯頂就聽見一聲沉悶的爆炸聲,只見一架飛機朝著七艘主力艦中的第一艘「加利福尼亞號」俯衝。

「加利福尼亞號」的北側,兩艘戰列艦彼此緊挨著,一般是「馬裡蘭號」,另一艘是「俄克拉何馬號」。一枚魚雷沒炸著「馬裡蘭號」,因為它在裡排,傍著福特島,但是泊在外排的「俄克拉何馬號」不到一分鐘就連中四枚魚雷。在艦身向左傾斜時,艦上的高級軍官傑西·肯沃西中校命令全體人員從右舷離艦。船一動不動地停在那裡;然後毫不容情地下沉,右舷的螺旋槳翹出了水面。四百名官兵關在裡面不得脫身。在它旁邊的是「田納西號」和「西弗吉尼亞號」。「田納西號」象「馬裡蘭號」一樣,也在裡排,因而未遭魚雷攻擊。站在「西弗吉尼亞號」司令塔上的上校艦長默文·本尼昂只覺得一陣劇痛,彎下了腰。一塊彈片,可能是剛剛擊中「田納西號」的穿甲彈爆炸時飛過來的,穿進了他的腹部。貝蒂少校急忙為他解開領子,派人去把醫生叫來。本尼昂知道自己命已垂危,但是他關心的是他的軍艦究竟是怎麼受創的。火龍正向艦橋伸來。

挨著「田納西號」的是「亞利桑那號」和維修船「威士泰爾號」。魚雷機沒有擊中「亞利桑那號」;然而幾分鐘後高空轟炸機接連五顆炸彈命中,其中一顆炸彈穿過前甲板鑽進了燃料儲藏艙,引起了大火。艙內儲存有大約一千六百磅最容易爆炸的黑色炸藥,這是違背規定的。頃刻之間炸藥爆炸了,並且引發了前艙的幾百噸無煙火藥。

「亞利桑那號」猶如火山爆發。附近艦上的人目睹它幾乎蹦離了水面,裂成兩半。只過了九分鐘,這艘三萬二千六百噸的巨型軍艦的兩段艦身就都葬身海底了,只剩下殘骸上的熊熊火焰、滾滾黑煙。看來艦上一千五百多名官兵無一能生還。再往前就是艦列的最後一條軍艦「內華達號」。它左舷中了一枚魚雷,後甲板中了一顆炸彈,船首下沉了幾英尺。

各艦上的官兵紛紛縱身入海,企圖游向不遠的福特島。但是水面已漂滿了油,有些地方油層厚達六英吋。油終於著火燒起來了,在水中的人多半葬身火海。

在福特島的另一邊,魚雷轟炸機還在攻擊港內的一條無足輕重的艦隻——十分陳舊的靶艦「猶他號」。八時十二分,「猶他號」沉沒了,只有龍骨還露出水面。福特島上的人聽到船內隱約有敲打聲。

整個珍珠港內只有一艘船在行駛,就是驅逐艦「赫爾姆號」。它正以每小時二十七海里的速度朝入海口和比較安全的公海駛去。幾小時前為「康多爾號」開放的防雷網不知何故仍然敞開著。那艘羅盤出了毛病的小型日本潛艇正企圖找缺口闖進來追逐一艘戰列艦。為了弄清方位,艇長酒卷河男少尉把潛艇浮出了水面。前面,是一股股濃濃的煙柱。「空襲!」他對助手喊道,「妙極了!瞧那煙!敵艦起火了。我們也得盡量幹好,一定能幹好!」

八時十五分,他看見「赫爾姆號」從港內竄出來。但是他沒開火。他那兩顆魚雷是要用來捕捉更大的獵物的。他把潛艇沉入水中,又朝入港處盲目前進。潛艇碰上了礁石,轉過身來再往前闖,這次觸礁更厲害了,連指揮塔也冒出了水面。一聲爆炸,這艘小艇劇烈地震盪起來。他覺得頭上被什麼東西一擊,便失去了知覺。待他醒來時,小小的艙內已充滿了刺鼻的白煙。他頭暈、噁心。他轉動輪機,誰知艇身一動不動,便沿著狹隘的前甬道爬過去,吃力地把十一磅重的壓艙物向尾部搬去。終於,他覺得艇身動了。

在這艘小型潛艇繞過珊瑚礁往水下沉去的時候,「赫爾姆號」繼續追著它開火。「赫爾姆號」用無線電報警:「一艘小型日本潛艇企圖侵入內港。」

在港內,在福特島西面不遠,另一艘日本小型潛艇也正慢慢地浮出水面。它在八時三十分被發現.幾艘軍艦朝它開了火。它把兩枚魚雷都發了出去,一枚觸到一個碼頭爆炸,另一枚觸岸爆炸。驅逐艦「莫納漢號」向它衝去,在潛艇消失的地方扔下了深水炸彈。

戰鬥機駕駛員志賀和他的零式戰鬥機中隊在希卡姆機場的八千英尺上空盤旋,等候敵機迎戰,然而唯一看到的美機是在機場東面不遠的海上飛行的一架黃色小飛機。志賀置之不理。過了片刻,他望見六架四引擎大型飛機朝希卡姆機場飛來,準備著陸。

它們就是從加利福尼亞飛來的十二架「空中堡壘」的第一批六架。剛望見高空飛行的零式飛機,中隊長杜魯門·蘭登少校心想是美國航空兵的飛機接他們來了。這時,遠遠傳來了機槍聲,對話機裡也傳來了喊聲:「該死的!是日本佬!」蘭登的機群立時散開,一架向北朝貝洛茲機場飛去,五架慌慌張張地飛向希卡姆機場,其中四架安全著陸,一架在著陸時被地面部隊炮火擊中,裂成兩半。

志賀和他的部下排成單列,魚貫而下掃射希卡姆機場上的一長串的飛機,掃射後,為了躲避高射炮火,又一架架以超低空飛行逃到海上,然後再從那裡掉頭回來。志賀意外地看到剛才掃射的飛機竟沒有一架起火。如果那是日本飛機的話,早就燒起來了。在對希卡姆機場進行了三次輪番掃射後,志賀決定攻擊福恃島。但是,那裡煙霧瀰漫,他便領著機群飛向西南面襲擊巴布斯角附近的海軍陸戰隊機場,被襲後,那個機場上停著的戰鬥機絕大部分起火燒燬。

那時,魚雷轟炸機已開始離珍珠港揚長而去。森大尉在攻擊「加利福尼亞號」之後被高射炮火逼得急不擇路,飛到了檀香山上空。他從這個禁止襲擊的居民區朝集合點飛去,在將近飛到珍珠港入海口的時候,領航員對他說:「森君,一架模樣奇怪的飛機在尾隨我們。」他回頭一看,一架黃色的小型雙翼飛機跟在後面。「把它嚇跑,」他對報務員兼射擊手說。後者打了一陣空槍,以示警告。

松村大尉在攻擊了「西弗吉尼亞號」之後也向南飛,剛好看見「赫爾姆號」在對酒卷的小型潛艇開炮。他向這艘驅逐艦飛去,但是猛然想起魚雷已經沒有了。他看見了一架大型客機(那是一架「空中堡壘」),就追過去想讓射擊手將它擊落。但是那架飛機飛得太快,松村只好作罷。他叫報務員兼射擊手把進攻情況報告回去。報務員膽怯地回答:「不行。天線給我打斷了!」

只有一架飛機還在珍珠港上空盤旋。這是淵田在估計戰果。艦列已破壞無遺,凡是還浮在水面的艦隻也都已著火燃燒。

這時,第二批攻擊隊從東向瓦胡島逼近,計俯衝轟炸機八十架,高空轟炸機五十四架,戰鬥機三十六架,八時五十五分,島崎重和少佐發出攻擊信號,一百七十架飛機掠過檀香山東面的山嶺撲向艦列和一號干船塢,那裡停泊著第八艘戰列艦「賓夕法尼亞號」。

主要目標是「內華達號」,它正緩緩地從尚噴著長長的火舌的「亞利桑那號」邊上駛過去。在熱浪的烤炙下,艦上的炮手們用自己的身體掩護著彈藥。雖已中了一枚魚雷,它終於駛近了

「俄克拉何馬號」,那艘業已傾覆的軍艦上有幾個水兵站在船舷上歡呼著目送「內華達號」朝外海駛去。不料,襲擊者調整了距離,沒有幾分鐘,六顆炸彈命中了它。艦橋和艦首爆炸起火。

「內華達號」掉頭駛向港內,由兩艘駁船拖至「賓夕法尼亞號」的干船塢附近。

在東南方,第二批六架「空中堡壘」朝著懷基基海灘飛來。隊長理查德·卡邁克爾上尉叫副駕駛員看前面的情景。他以為前面那些飛機是在參加海軍演習,但他緊接著看見了希卡姆機場上的火光和濃煙,便急忙向指揮塔呼叫,請求著陸。

「由西向東著陸,」戈登·布萊克少校說。「請小心。機場正遭到襲擊。」

卡邁克爾正放下輪子,下面的高射炮火向他猛烈射來。他只好停止下降,折向北面的惠勒機場,可是那裡也在遭到猛烈襲擊,他只好改投赫來瓦機場。這個機場的跑道只有一千二百英尺長,待這架巨大的b—17轟炸機停穩時,已經到了跑道盡頭。這六架飛機都安全著陸:兩架在赫來瓦,一架在卡胡庫,三架在希卡姆。第一架「空中堡壘」在希卡姆著陸後,兩位服裝筆挺的上尉剛走下飛機,就聽得有人向他們喊道,「把傢伙準備好,裝上子彈,準備起飛!」兩人結結巴巴地說,他們沒法子戰鬥,槍還沒有開箱,光是把槍上的保護油擦乾淨就得幾個小時。

在惠勒機場,第一輪進攻剛結束,士兵們驚魂未定,第二輪進攻又開始了。奧弗斯特裡特少尉因為步槍和手槍的事與基地軍需處的一個軍士吵起來了。

「不打收條,我可沒權發給你,」軍士在炸彈聲中直著嗓子喊道。

「天哪,老兄,打仗了!」奧弗斯特裡特喊道。他終於領到了槍支。

福特島上的海軍飛機不是炸毀就是炸壞,沒一架能用了。六個飛行員無可奈何,只得躲在棕櫚樹後用手槍射擊入侵飛機。

這幾位陸軍戰鬥機飛行員取得了一些成果:他們擊落了十一架日機。惠勒基地的肯尼思·泰勒上尉和喬冶·韋爾奇上尉兩人就擊落七架。

比之軍人,檀香山的平民們更不願意相信戰爭已經來到了夏威夷。那些響聲嘛,他們不在意,無非是演習或者是懷基基海灘附近的魯西堡沿海大炮台在進行實彈射擊。「泰山」題材的小說的作者埃德加·巴勒斯與他兒子在紐馬魯飯店裡照樣吃著早飯,飯後與兩位海軍軍官太太打網球,不知道戰爭已在幾英里外開始了。

檀香山《廣告報》本市新聞編輯羅伯特·特朗布爾在懷基基海灘的公寓裡被電話鈴聲吵醒了。他的妻子瓊接了電話走過來,半信半疑。是一個朋友來的電話,說他在山上住宅裡望見珍珠港似乎「真的」遇到轟炸了,特朗布爾是搞新聞的,也許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又是在演習,」特朗布爾回答了他那位朋友。電話剛掛掉,鈴聲又響了。他的主編雷·科爾來電話告訴他,珍珠港據說已遭空襲,叫他立即趕往辦公室。特朗布爾依然不相信,立即給城內一位消息最靈通的記者打了個電話。對方回答說:「你那位頭兒灌了些什麼酒來著?」

特朗布爾真正相信是在聽了kcmb電台廣播員韋伯利·愛德華茲的廣播以後。「本島正遭到空襲!再重播一遍。本島正遭到空襲!本消息絕對可靠!」特朗布爾在辦公室裡核對源源而來的關於當地日本人如何進行破壞的消息,全是以訛傳訛:蔗地裡發現有人割出了一溜箭狀空地,箭頭指向珍珠港,一家日本人辦的武術館發現了一部大功率收發報機。

特朗布爾向夏威夷長官府打電話。出乎他的意料,接電話的是七十二歲的老長官約瑟夫·波因德克斯特本人。長官根本不知道什麼空襲的事,他用懷疑而又客氣的口吻請特朗布爾說詳細點。

九時四十五分,煙霧騰騰的珍珠港的上空突然靜了。到處是汽油燃燒的惡臭。 「亞利桑那」、「俄克拉何馬」和「加利福尼亞」已經沉沒。「西弗吉尼亞」拖著火焰正在下沉。「內華達」擱淺了。其餘三艘戰列艦——「馬裡蘭」、「田納西」和「賓夕法尼亞」——都已受創。

在檀香山的日本特務吉川猛夫正吃著早飯,猛然間窗戶咯咯作響,幾幅畫震落在地上。他跑到後院往天空看,看見了一架日本標誌的飛機。幹起來了!他自言自語。太理想了,這麼多軍艦在港內。

他鼓鼓掌,跑到喜多總領事官邸的後門。「喜多先生!」他喊道,「他們幹成了!」喜事走出門來,說:「沒錯。我剛聽到短波裡廣播『東風,有雨!』」這句話的意思當然是說日美關係已臨近破裂。【按說,美國海陸兩軍的情報機構為了搜索這種「風向」報告而在夜以繼日地監聽日本的短波廣播,然而這句暗語恰恰沒有聽到,當天晨三時二十分,喜鄉通過美國無線電公司收到東京及來的一封電報,破譯後應讀為「日美、日英關係吃緊」。這封電報監聽人員也未察覺。這個所謂「風向」事件至今還是個謎,通訊安全處處長勞倫斯·薩福德中校在作證時說,十二月四日或五日,他接到過一份從日本電台天氣預報中抄收到的「風向」報告,暗語為:「對美開戰,對英開戰,對俄和平。」他曾把這個報告拿去給克萊默看。克萊默也認為是暗語,但後來他在作證時改變了想法,因為日本人在麥克阿瑟審問時矢口否認。然面,這些日本人的證詞必須打折扣,因為他們甚至否認有「風向」密碼。在美國海軍檔案裡既找不到電碼原件,也找不到抄本。某些批評羅斯福政府的人仍然認為,為了使有關日本曾發出指令的說法不足信,這些底稿已被故意銷毀。——作者注】

兩人翹首凝望著珍珠港上空的濃煙,含著眼淚拍手相慶。喜多領事先開了口: 「他們終於干了。幹得好,蠢材。」

在房門緊閉的密碼室中,吉川和一個秘書開始在洗臉池裡焚燒密碼本。不到十分鐘,有人大聲敲著門喊:「快開門!」是聯邦調查局人員發現了煙,趕來了。

房門撞開了,六名武裝人員衝進來,望密碼本上撲火。「再見吧,我的青春——永別了,」吉川喃喃地說。他走到院子裡瞭望珍珠港上空的日本飛機。領事館的其他人員已被集中扣留在辦公室裡,可是誰也沒有注意這個特務。他回辦公室去時發現門已鎖上,便向一名聯邦調查局人員要求把他也關進去。

「你是誰?」

「森村。館員。」

「進去!」聯邦調查局的人說。

在檀香山,戰爭來臨已無可懷疑。四十八個平民炸死了,市區裡落了一顆日本炸彈,還落下了四十九發高射炮流彈。但市內並未出現驚慌失措的局面。在空襲最厲害的時候,圍著筒裙的夏威夷姑娘照常來到泛美碼頭,腕上套著花串向「克利帕號」客輪的旅客送別。她們哪知道這種傳統的告別禮節從此就要停止很長很長的時間。

·3

在泊在柱島附近的旗艦「長門」上,從凌晨二時起,即離預定攻擊時間還有一小時的時候,山本和他的參謀們就起身坐等消息。他們一聲不響地圍桌而坐,時而起身去看看一張大地圖。為了使氣氛輕鬆些,侍從長近江送來了茶水點心。突然,話筒裡傳來了興奮的喊聲:「奇襲成功了!」這是密碼軍官從電信室裡喊

叫。通過由於氣候原因造成的「越程」訊號,他聽見了淵田的信號:「托拉,托拉,托拉!」

參謀軍官們握手相慶,欣喜欲狂。在長期心神不定後,他們如釋重負。山本強作鎮定,但渡邊中佐看出他也興奮不已,為了慶祝,近江端來了酒和魷魚乾。他們頻頻舉杯祝酒。每隔幾分鐘,話筒裡就重複一次前方飛機傳來的捷報和美國人驚慌失措的報告:「所有艦隻速離珍珠港!」,「並非演習!」,「消息絕對可靠。」

山本令聯合艦隊於拂曉啟航駛向夏威夷方向,以便在美國人反攻時接應機動部隊。

在東京,海軍軍令部電訊室收到了轉發來的淵田的第一個信號,即下令攻擊的信號。密碼軍官打電話告訴作戰室:「『赤城』艦攻擊隊長連發『托』字。」密碼本上沒這個字,他不解其意。三代中佐連忙說,老早以前他在「加賀」艦上任中隊長時發明了這個密碼。「他們幹得不錯,」他說。「這個字的意思是『衝鋒』。」打從他聽到攻打馬來亞的時間提前的消息以來,這是三代中佐第一次感到高興的時刻。幾分鐘後,第二個電訊傳來了——這次是密碼本上有的:「托拉,托拉,托拉!」

上午十時,飛機開始尋路飛返母艦。由於天氣惡化,有些飛機在顛簸的甲板上撞壞了。「飛龍」艦的松村在他的飛機的尾鉤一抓住繩索的時候,心中一陣欣喜。他從未指望生還,而現在他回來了,還活著!

淵田在一小時後返航。源田實中佐滿面喜色地迎接他。淵田走上艦橋,向南雲和草鹿報告說他們至少擊沉兩艘戰列艦,重創四艘。他請求兩位將軍立刻發起第二次進攻,集中力量攻擊油庫。他說,美國的空中力量已被粉碎,再次攻擊時只要對付高射炮火就行了。

草鹿考慮了淵田的建議。他那位性急的朋友山口多聞曾報稱「蒼龍」和「飛龍」兩艦已作好再次攻擊的準備,「加賀」艦長在佐多中佐的勸說下也建議空襲美軍設施和油庫。油庫是令人垂涎的目標,不過草鹿認為作為一個指揮官不能隨心所欲。第二次進攻再要偷襲已不可能得手,而且,不論淵田如何想,還是會有大部分飛機被高射炮火擊落。更重要的是,那將把特遣艦隊本身置於危境。這支艦隊是日本海軍的心臟,不能拿它冒險。他從一開始就主張象旋風似的速去速回,打了就跑。

「我們應該按原計劃返航,」草鹿向南雲說。南雲點點頭。

有個參謀軍官提議去搜尋攻擊美國的航空母艦。艦橋上出現了兩種意見。「不再發動任何進攻,」草鹿說。「我們要撤退。」【另有些記載說,當時淵田和源田都一再向南雲請求再次攻擊。一九六六年草鹿在接見記者時回憶說他們只建議再次發動進攻,在他說了「要撤退」後,討論就告終了,再也沒人發表強烈的意見。——作者注】

海軍部長弗蘭克·諾克斯在憲法大街海軍部的辦公室裡。時已過午,他感到餓了,正要叫人送午餐時,斯塔克將軍衝了進來,手上拿著金梅爾的「並非演習」的電報。

「老天,這不可能!」諾克斯驚呼。「一定是說的菲律賓!」

斯塔克沉鬱地對他說,電報說的的確是珍珠港。諾克斯抓起了白宮直通電話。這是下午一時四十七分。羅斯福正在橢圓形辦公室裡與哈里·霍普金斯一起吃午飯。諾克斯念了電報。

「一定有什麼弄錯了,」霍普金斯說。他認為「日本不會進攻檀香山」,但羅斯福認為報告很可能屬實。他說「這種料想不到的事情正是日本人慣於做的」。他談了一些他曾如何如何努力避免戰爭,以期安然結束他的任期。最後,他冷冷地說:「如果這個報告屬實,那末,事情就完全非我們能控制的了。」

下午二時零五分,羅斯福打電話給赫爾,態度沉著、措詞簡潔地把消息告訴了他。赫爾說,來棲特使和野村大使剛到,正在外交官接待室裡等著接見。羅斯福認為赫爾可以見他們,但不要提他已知道了珍珠港事件。態度要嚴肅、冷淡, 「客客氣氣把他們打發走」。然後,總統打電話給陸軍部長亨利·史汀生。史汀生正在家裡吃飯。總統激動地問他知不知道已經出事。

「是啊,」史汀生回答說,「聽說來了電報,日本人正在暹羅灣挺進。」

「啊,不,我問的不是這個,」羅斯福說。「他們進攻夏威夷了!正在轟炸夏威夷!」

史汀生放下聽筒,想道:是呀,確是驚人的消息。他當即感到「鬆了一口氣。用不著再猶豫不決了。危機已經到來,它將使我國全體人民團結起來」。

在國務院,赫爾接完電話就向約瑟夫·巴蘭坦說:「總統接到了一個未經證實的報告,說日本人已經進攻珍珠港。兩個日本使節等著見我。我知道他們來幹什麼。他們要拒絕我們十一月二十六日的照會。也許他們是來對我們說日本已經宣戰了。我認為還是不見他們為好。」但最終他還是聽了羅斯福的意見,同意接見日本使節。再說,那個報告還有「百分之一」的失實的可能性。

在休息室裡,野村急不可耐,由於從使館來得匆忙,此時還氣喘吁吁。他已經晚了一個多小時了。他也知道這份包括十四部分的電報裡有幾個字打錯了。奧村本想把整份電報重打一遍,但是野村等不及了,把電報抓過來就走。他還沒來得及把電報細看一遍。

野村和來棲終於在下午二時二十分被引進了赫爾的辦公室,國務卿冷冷地與他們打招呼,拒絕握手,也沒請他們就座。

「我奉命應在下午一時向您遞交這個答覆,」這位日本海軍將軍一面用抱歉的語氣說,一面把照會遞過去。

赫爾面孔鐵板。「為什麼要在下午一時交給我?」

「原因我不清楚,」野村回答。這倒是老實話。他心內還在奇怪,他這位朋友為什麼因為他和來棲遲到了就如此不高興。

赫爾一把將照會拿過來,裝作看了一遍。他平時說話慢條斯理、溫文爾雅,但此時不禁連珠炮似地對兩人厲聲指責:「告訴你們,我在過去九個月裡同你們的所有談話中從來沒有說過一句不確實的話。這完全有案可查。我供職五十年,從未見過一份文件比這更充滿卑鄙的謊言和歪曲——如此卑鄙的彌天大謊和歪曲,我在今天以前從來也沒想到在這個星球上竟然會有一個政府能說得出口。」

野村想開口說點什麼,但是赫爾把手一抬,朝門口揚一揚臉,示意他們出去。野村尷尬地走到赫爾面前說了聲再見,並把手伸了出來。這次,國務卿與他握了手,但是在這兩個日本人低著頭轉身向外走的時候,赫爾輕聲搬出了一句他田納西家鄉的罵人話;「無賴加屎蟲!」

回到大使館,奧村告訴他們:「我們的飛機轟炸了珍珠港!」磯田武官雙目含淚走到野村跟前憂愁地說,儘管大使作了努力,可惜「事情還是到了這個地步」。 「唉,這是天數。」野村心亂如麻,非語言所能安慰,尤其是一個陸軍軍官的安慰。

在海軍部裡,斯塔克上將已向太平洋地區和巴拿馬的全體美軍將領發出電報:「對日本開始進行無限制的空中和潛艇攻擊。」

在離他幾個門的一間房間裡,諾克斯正在與珍珠港通話,通話人是海軍第十四軍區指揮官克勞德·布洛克上將。布洛克報告了他從窗口看到的破壞情況。 「『俄克拉何馬』受重創,『亞利桑那』也一樣,不過『賓夕法尼亞』和『田納西』只受了輕傷,『加利福尼亞』費不了多大的事就能修復。幸好海軍造船廠和油庫沒有遭到破壞。」

美國公眾最先聽到進攻消息的是坐在收音機旁收聽「巨人—多吉斯」隊的橄欖球賽的球迷。下午二時二十六分,電台中斷了球賽廣播,報告了第一條特別快訊。但是在舉行球賽的馬球場內並未廣播這個消息,當時布魯克林隊剛進了一個球, 首開記錄,不過,當華盛頓通過廣播尋找威廉·多諾萬上校時,場內的人有點好奇。多諾萬是情報協調處處長。

電台第二次廣播這個消息是在下午三點即將廣播紐約交響樂團的音樂會的時候。在華盛頓,航行局局長切斯特·尼米茲少將剛坐下來等著欣賞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廣播的阿圖爾·羅津斯基的音樂會,一聽到這個消息,馬上從椅子上蹦了起來趕往海軍部。

在離海軍部大樓不多幾條街的地方,同盟社記者加籐萬壽男在出租汽車的收音機裡聽到了這個消息。「天殺的日本,」司機罵道。「這下我們得好好收拾這幫雜種。」在紐約,wqxr電台忙將吉爾伯特和沙利文編寫的諷刺輕歌劇《日皇》停了下來,改播也是他們編寫的輕歌劇《皇家海軍必納福號》以志「對皇家海軍的敬意」。栽種在波托馬克河畔的日本多年前贈送的櫻桃樹被人砍倒了一株。曼哈頓區的大批第二代日裔也感到憤慨。紐約「東西方俱樂部」立刻致電羅斯福說:

「我們居住在紐約市內和四郊的日裔美國公民與所有美國人一樣,譴責日本對我國的侵略,支持為保衛我國所採取的一切措施。」

馬薩諸塞大街日本使館門前,聚集了一大堆人,群情激昂。有人打電話找來棲,原來是不久前還是美國外交官的費迪南德·邁耶,他與來棲在柏林結識後過從甚密。邁耶說他樂於見見來棲——但是他沒有提電話是多諾萬上校要他打的。多諾萬領導的情報機構不久後即改為美國第一個真正的諜報機構——戰略情報局。

來棲結結巴巴地感謝「贊迪南德」給他打電話,但是他「極不願意勞他的駕」,因為使館門外圍著人,來勢不善。邁耶從來棲說話的聲氣中判斷他已「意氣消沉,頹喪之極」。

來棲雖然灰心喪氣,但是對於對他鄙夷有加而且形之於色的赫爾卻也不怨恨。他想,那個老人已為維持和平盡了最大努力。麻煩是麻煩在美國和日本都像小孩子,在外交上都還不成熟,現在,兩個孩子玩起愚蠢的打仗遊戲來了。

晚上,助理國務卿阿道夫·柏利把兩個日本使節軟禁在一家豪華的飯店裡。野村大使要求給他一把武士刀,柏利拒絕了。野村一自殺,格魯大使就可能有生命危險。

當晚八時三十分,內閣在白宮二樓的紅廳開會。羅斯福坐在他的辦公桌後面,眾閣員臉朝總統圍成半圓形而坐。總統用莊嚴的語氣宣佈,這是自當年內戰爆發時的那次會議以來最嚴肅的一次內閣會議。他列舉了珍珠港的損失,然後,用緩慢的速度宣讀了他打算在次日中午向國會提出的文告。

史汀生認為文告寫得有力,只是其內沒有談到日本「過去的肆無忌憚的行為,而且絲毫沒有聯繫到德國」。赫爾也主張提提德國,但是羅斯福說,「短一些更加有力……可保人人都看。」赫爾堅持說,總統「不論說些什麼」,國會和全國人民都會聽的。早管如此,還是說不動羅斯福。

史汀生的主張比赫爾更進一步。在會議結束時,他走到羅斯福跟前,敦促總統趁國民怒火猶旺的時候向德國宣戰。總統拒絕了,但是答應在兩天後把整個問題訴諸國民。

快到九時三十分時,國會的領袖們進來了,他們有副總統亨利·華萊士以及包括艾爾本·巴克利在內的六位參議員、眾議院議長薩姆·雷朋和兩位眾議員。羅斯福把夏威夷發生的事情坦率地告訴了他們。聽的人一動不動地坐著,一片沉寂。羅斯福說完後,參議員湯姆·康納利問美國的艦隊怎麼會如此「睡在夢裡」。其他人仍然一言不發。

當晚,在上述會晤之後不久,羅斯福的長子、海軍陸戰隊上尉詹姆斯·羅斯福看見他父親在翻他心愛的集郵本,「臉上毫無表情,非常沉著、平靜」。羅斯福沒有抬頭看,只說了一句:「糟,很槽。」

羅斯福夫人發現,她的丈夫很久以來從未像現在這麼寧靜。她暗自思忖: 「既然木已成舟,心裡也就定了」,未來要對付的已是「比較明顯的挑戰,不像過去那樣長久地覺得前途難卜不易決斷了」。

·4

日本已經發動了戰爭,但是還沒有宣佈戰爭。在日出前一小時倉促召開的內閣會議上,海軍大臣鳩田繁太郎平靜地報告了珍珠港的戰果,同時提醒眾閣僚,轟炸機飛行員不免言過其實,不可盡信。會上匆匆草擬了宣戰詔書,由閣員們署名後送往樞密院。

曾經反對開戰的內閣大臣木戶驅車進宮時,日已初升。因為珍珠港事件,他心神不寧,不禁緊閉雙目朝著太陽躬身祈禱。他感激上蒼在日本開始走上一條孤注一擲的道路的時候保佑了日本。作為一個愛國的日本人,他衷心希望勝利。

在隔開幾條街的日本廣播公司大樓裡,播音員宮野守男核對了當天第一次新聞廣播的廣播稿。晨七時正,他強自壓制了激動心情開始廣播:「現在廣播緊急消息。消息如下。大本營陸海軍十二月八日上午六時宣佈,帝國陸海軍於今日天明以前在太平洋同美軍和英軍進入戰鬥狀態。」

這條消息從架設在街上的無數廣播喇叭廣播開了。行人止住腳步, 驚呆了。 接著,喇叭裡放送軍樂,許多人開始鼓掌,像看球賽時那樣。人們普遍顯示出興奮情緒。不過,在向二重橋走去祈禱勝利的年歲大的人中間,有些人並非興高采烈,而是神情嚴肅【藏相賀屋擔心消息發表後股票市場可能慘跌。因此命秘書迫水久常設法控制。他曾就這個問題請教了兩個人,一個是交易所的董事長,一個是經紀協會會長相澤。他們覺得,如果他們大量買進「新東」股票(「新東」股票由於名字吉利,在股票市場上成了某種象徵),那末,一開盤就能把股票價格提高。交易所一開盤,相澤就購買了四萬股。這一下,這種股票價格比前一天收市時上漲了約三十錢左右,但是整個股市幾乎緊接著出現了跌風,因為這時公眾已聽到了電台裡宮野的廣擂。然而。不到一小時,報道日軍在大平洋和亞洲大陸取得赫赫戰果的「號外」出來了。幾分鐘後,股市開始回升。——作者】。在廣場上,腰掛鈴鐺的賣報人挾著「號外」,東奔西跑,鈴聲之響,連皇宮東廂第三接待室都可聽見。

樞密院會議在一間寬敞的室內舉行。討論得最久的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為何詔書中不提荷蘭。對「美國」和「英國」這兩個用詞也爭論頗久。一個樞密顧問說,這種提法會引起誤解,而且也不合禮貌。東鄉堅持不能改。世界上誰都知道「美國」就是指「美利堅合眾國」。

午前,天皇在詔書上蓋了御璽。戰爭正式宣佈了。天皇在詔書上加了一句對帝國不得不與英美開戰表示遺憾的話,並把最後一句話「以在國土內外發揚光大皇道之榮譽」改成了「以保持帝國之榮譽」,使語氣緩和了一些。

木戶侯爵發現天皇神情並無不安。接著,天皇聲稱做出向英美宣戰的決定實堪傷心,尤其難受的是與親密如英國王室這樣的朋友為敵。木戶沒有做聲。他能說些什麼呢?

東條首相已通過電台向全國發表講話,語氣沉著,不玩弄辭藻。他說,西方企圖統治世界。「為了粉碎這個敵人,在東亞建立鞏固的新秩序,當然必須預想到戰爭的長期性……」。日本和東亞的興廢在此一戰,帝國的一億臣民必須盡一切力量報國——也就是殉國。

電台裡接著播放軍歌《跨過大海》。歌中唱道:

跨過大海,屍浮海面,

跨過高山,屍橫遍野。

為天皇捐軀,

視死如歸。

那天下午,東條首相穿著騎裝準備出官邸,他的秘書西浦進大佐把他攔住了。 「今天總理大臣怎麼能出去騎馬呢?您要是受了傷,如何得了?」東條不聲不響回了屋。

日本人曾擔心提前進攻馬來亞可能影響偷襲珍珠港,其實是白擔心。倫敦並無警覺已屬可怪,更加可怪的是珍珠港被襲的消息是在第一批炸彈投下來以後兩個半小時才傳到丘吉爾耳中,而且還是從廣播中聽到的。當時他正在他的鄉間別墅契克斯莊園與兩位美國客人共度周來。這兩位客人是美國租借法案調度人艾夫裡爾·哈里曼和駐英大使約翰·懷南特。晚九時,他們在一起聽著英國廣播公司的廣播,播音員沒完沒了地報告各地的戰況,可就是沒提遠東。最後,廣播員平鋪直陳地報告說,日軍進攻了夏威夷。

兩個美國人一下子從椅子裡挺直了腰。

「是真的,」管家索耶說。「我們在外邊就聽說了。日本人進攻美國人了。」

沉默片刻後,丘吉爾起身準備去辦公室。懷南特想當然地認為丘吉爾是去向日本宣戰,因為不久前他答應過「立刻」宣戰。「老天,」懷南特說, 「你不能憑電台廣播就宣戰吧!」

「我該怎麼辦?」

「我給總統打個電話問問究竟事實如何。」

電話接通了。大使對羅斯福說:「我有個朋友想和你說話,你聽到聲音就知道是誰。」

丘吉爾接過電話筒。「總統先生,日本是怎麼回事?」

「是確實的。他們已經在珍珠港向我們進攻。我們現在風雨同舟了。」

「這實際上使事情簡單化了。願上帝保佑你。」丘吉爾禁不住喜上心頭。這下美國正式站在他一邊了。他想起三十多年前愛德華·格雷爵士對他說過,美國像個大鍋爐,「底下的火一燒,就能產生無窮的力量。」

他滿懷高興上了床,睡得很酣。

·5

在策劃馬來亞戰役時,計劃者估計完全偷襲成功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五十,因此他們為首批登陸官兵擬訂了在一旦被英國艦隊切斷退路時就地自找生路的計劃。計劃者甚至曾認真考慮讓他們帶上糧食種子,以便長期被圍時能夠活下去,但是這個計劃後來放棄了,因為對士氣不利。

對馬來半島的入侵發生在珍珠港事件之前。進攻時雖然浪高六英尺,但是進展順利,到日暮時,哥打巴魯機場已經在日軍手裡了。然而在北面的泰國境內的兩場登陸行動卻因為命令有誤而受阻。朝枝繁春少佐奉令率領攻打北大年一路。登陸海灘是他自己在一次秘密偵察時選中的。因為那裡漲潮時只見一片白皚皚的沙灘,他認為沙質堅實,宜於登陸。天亮前一小時,攻打北大年部隊所乘汽艇向岸邊駛去,在駛到水深齊胸時,扛著作戰裝備的士兵開始下水。朝枝覺得自己往泥裡陷,大驚失色。退潮後露出的海灘並非漂亮的白沙灘。有些扛著機搶的士兵越陷越深,沒頂淹死了。其他人幾乎花了整整三個小時才掙扎到三百碼外的堅實的沙灘,一到岸上就遭到泰軍的射擊。

在宋卡,海灘堅實,辻中佐想要乘著大轎車衝過馬來亞邊界的如意算盤看來要變成現實了。在駐宋卡領事館裡有個以辦事員身份進行活動的少佐,辻中佐以為此人已經說動泰國軍警不進行干涉。誰知,大曾根少佐沒在灘邊等候進攻部隊。辻進了稱,找到了領事館,一陣敲門總算把日本領事館的人叫醒了。肥頭大耳的領事先生睡眼朦朧地出來,見面第一句話是驚訝地說;「啊,怎麼,是皇軍!」跟在他身後的大曾根少佐同樣睡意未除。原來,他把密碼本燒得太早了,沒能把最後一封通知登陸確切時間的密電翻譯出來。

怒不可遏的辻中佐命領事用車送他去警察局,為了怕勸說不動,隨身帶了十萬元泰國銀幣。汽車開到離警察局不遠時,一顆子彈飛來,打滅了一盞前燈。「別打!」辻的翻譯喊道。「我們是日軍。同我們一同打英軍吧!」對方的回答是一陣射擊,子彈好像都朝那個肥頭大耳的領事射來,因為他穿著白色的衣服,特別招眼。日本人開槍還擊。辻的好夢到此告終。

位於馬來半島頂端近海的新加坡的居民在清晨四時炸彈落下來的時候才知道戰爭已經降臨。半小時前,戰鬥機作戰指揮室就接到報告說,離新加坡一百四十英里上空發現了國籍不明的飛機。指揮室一再打電話給民間防空指揮部,但那裡無人接電話。結果,市內的燈火成了侵略者尋找目標的太好標誌。事實上,在整個空襲過程中,市區的燈火一直亮著。管總開關的人把鑰匙帶走了,找不到他的人。

在這場空襲中,六十三人炸死,一百三十三人受傷,但是新加坡仍無警戒措施。遠東總司令,空軍上將羅伯特·布魯克—波帕姆爵士的一份通告使大部分居民安了心。通告說:

「我們已作好準備。我們早有警覺,有備無患……我們充滿信心。我們的防禦鞏固,武器精良。敵軍何足懼?日本連年肆無忌憚地進攻中國,已筋疲力盡。信心與決心,膽識與為事業獻身的精神必將鼓舞我們軍隊中每個戰士。至於市民們,無論是馬來人、華人、印度人或緬甸人,我們期望你們發揚東方人固有的美德——耐心、堅韌與冷靜。這個美德必將有助於將士們取得最後和徹底的勝利。」

話說得很漂亮,但並不是人人都放心。美聯社記者耶茨·麥克丹尼爾很清楚,用來保護新加坡的布魯斯特「水牛」式戰鬥機既慢又笨。他還知道:整個馬來亞連一輛坦克也沒有,新加坡的固定炮位的大炮幾乎門門都炮口指著海面,設若敵軍從陸路山半島方向攻擊,這些大炮就毫無用處,馬來亞駐軍都未受過叢林戰訓練,當地人都被排除在保衛他們自己的家園的防守工作之外,再說,他們恨英國人比恨日本人更甚。

近午時,麥克丹尼爾的好友海軍中將傑弗裡·萊頓爵士打電話告訴他: 「我們要派兩條戰列艦出去,由『大拇指湯姆』菲利普斯指揮。」從他的語調中,麥克丹尼爾猜想他很不以為然。「你去不去?」

「他們要出去多久?」麥克丹尼爾很欽佩菲利普斯,這個身材矮小的將軍在艦橋上用木箱墊腳視察海面時的又古怪又英勇的形象使他難以忘懷。

「五六天,」萊頓說。菲利普斯決定沿馬來亞東海岸北駛去攻擊正在兩處送日軍登陸的日本艦隻。

麥克丹尼爾很動心。聽起來有一場精彩的仗要打了,可是美聯社在新加坡只有他一個人,他只好不去,他有點擔心,因為萊頓顯然反對這個計劃。他還記得,在簽署大西洋憲章的時候蹲在羅斯福腿上的那只「威爾士親王號」上的黑貓。這個情景,總使他覺得是不祥之兆。

當天下午起錨前,菲利普斯問普爾福特空軍中將,艦隊這次出去能得到多少空中支持。普爾福特是海軍出身,本心很願意合作,可是據報告馬來亞北部的幾個機場已被炸毀。他答應菲利普斯,次日,即十二月九日,派飛機去偵察,但是在十二月十日恐怕派不出去任何飛機了。

在菲利普斯登上三萬五千噸的「威爾士親王號」時,貝爾艦長發現他心緒不寧。「我不知道,」菲利普斯說,「普爾福特是不是理解我為什麼這樣重視十號那天要有戰鬥機在宋卡上空掩護。」他說他要寫信問問他究竟能不能派出飛機。

日落時分,代號「z部隊」的艦隊徐徐駛出寬闊的新加坡港。「威爾士親王號」領先,「反擊號」和驅逐艦隨後。艦隊開過新加坡島東端的章宜通訊站時,菲利普斯收到了普爾福特的一封電報:「不可能派戰鬥機掩護。抱歉。」

「好吧,」菲利普斯說,「我們只能如此了。」這兩艘軍艦到新加坡以後已經人人皆知,後退是不可想像的。「z部隊」繼續向北駛去。

在馬尼拉,麥克阿瑟的遠東航空大隊的指揮官劉易斯·布裡爾頓少將要求用「空中堡壘」轟炸約六百英里外的福摩薩。這是上午七時三十分的事情,即夏威夷開始遭到攻擊的五個半小時後。

「我請示將軍,」麥克阿瑟的參謀長理查德·薩瑟蘭少將回答說。過了片刻,他回來報告說:「將軍說不行。不要首先採取公開行動。」轟炸珍珠港難道不是公開行動?布裡爾頓問。他得到的回答是,福摩薩沒經過什麼偵察,何況進行這樣的空襲沒有意義。

在福摩薩西部,日本海軍第十一航空隊的將校們也同樣感到失望。由於霧大,他們無法在天亮前起飛襲擊克拉克機場及其附近的戰鬥機機場。此時,他們唯恐克拉克基地上的b—17轟炸機突然在頭頂出現,把他們停在跑道上的飛機炸個粉碎。

從福摩薩出航的只有從一個陸軍機場起飛的飛機,這些飛機只轟炸了馬尼拉北面很遠的一些不重要的目標。上午九時二十五分,關於日軍進行小規模空襲的報告傳到了布裡爾頓在馬尼拉郊外尼爾森機場的指揮部。布裡爾頓再次打電話給薩瑟蘭要求襲炸福摩薩,但是再次遭到拒絕。四十分鐘後,麥克阿瑟改變了主意,可是時間已經太緊,布裡爾頓只得匆匆忙忙重新制訂計劃。

為了不致在地面挨炸,他的轟炸機正在阿拉亞特山上空漫無目的地盤旋,過了半小時才知道不過是一場虛驚,於是返航克拉克機場加油,戰鬥機在後邊護航。

在尼爾森機場,新的警報接連不斷從呂宋島西北沿海各城市通過電話和電報傳到截擊指揮部,有的說敵機有二十七架,看上去象戰鬥機,有的說是五十四架重型轟炸機。福摩薩的霧已經消散。一百九十六架日本海軍飛機分成幾隊正在接近呂宋島上的一些目標,大部分飛機朝克拉克機場飛來。布裡爾頓的空防警報處長亞歷山大·坎貝爾上校在互相矛盾的報告中尋找頭緒,終於判斷出有一隊飛機飛向馬尼拉,另外幾隊飛向克拉克機場。上午十一時四十五分,他向克拉克機場發電傳電報,但是沒有打通,用電台呼叫,也沒有人回話,報務員顯然吃午飯去了。最後,坎貝爾總算與克拉克機場接通了電話,聲音很不清晰。一個低級軍官在電話裡答應立刻把情況報告基地司令或作戰處軍官。

到中午十二時十分,呂宋島上所有的戰鬥機飛行員都已經相繼起飛或進入戒備狀態——只有克拉克機場的飛行員例外。那個低級軍官還沒有把坎貝爾的警報報告上司。機場上停著「空中堡壘」,上空沒有任何戰鬥機保護。

十二時二十五分,二十七架三菱製造的新式高空轟炸機隆隆飛到了在克拉克機場北面只有二十英里的打拉上空。它們的目標是克拉克機場,在那裡,許多地勤人員正從飯廳出來,悠然朝停機坪走去。軍需兵正在往尚未上漆的龐然大物「空中堡壘」上裝炸彈。約瑟夫·穆爾中尉領導下的十八架p—40b戰鬥機的駕駛員正懶洋洋地靠著飛機。這些飛機停在機場的邊沿,旁邊堆著一排空油桶。

在第三十飛行中隊的飯廳裡,機械師和轟炸機機組人員正在收聽kmzh電台的唐·貝爾的廣播。貝爾廣播說,「據未經證實的消息,他們正在轟炸克拉克機場。」這句話引起哄堂大笑和怪叫。說真的,還有人不相信珍珠港已經遭到襲擊,認為那說不定是哪位「瞎積極」出的主意,要叫人人都保持戒備。

二十七架三菱飛機上的日本人已經看到一大批美國轟炸機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了。他們的目標清楚得簡直難以相信:都停在開曠的場地上,場東面十五英里矗立著阿拉雅山,活像是一塊大型交通標誌。在這二十七架轟炸機後面緊跟著又來了二十七架轟炸機,由三十五架零式戰鬥機在上空護航。時間是中午十二時三十五分。離珍珠港被襲已經十個鐘頭了,克拉克機場上的所有飛機都還蹲在那裡等著挨揍。

在機場邊上,屬二00海岸炮兵團的新墨西哥州國民警衛隊人員正圍著他們的三十七毫米和三英吋的高射炮吃午飯。忽聽有人喊了一聲「海軍來了!」來自卡爾斯巴德的中士德韋恩·戴維斯連忙拿起用連隊的錢買的照相機拍照。

「他們扔錫箔幹嘛?」有人問。

「不是錫箔!是天殺的日本佬!」這時,轟隆隆傳來了像是貨運列車開過時的鬧聲。

在機場的另一端,第二十追擊中隊的一個機長喊道:「天哪!他們來了!」喬·穆爾中尉往他的p—40b奔去,他的中隊裡的六個飛行員跟在後面。他把飛機滑行到起飛位置後立刻起飛,旋即猛然抬起機首拚命爬上高空。另外兩架飛機也起飛了,但是後面的四架中了炸彈。

空襲警報厲聲長號,可是那些地勤人員似乎被頭頂上的v形大機群嚇呆了, 傻傻地站在那裡,直到一串串炸彈朝他們落下來。

高射炮旁邊的國民警衛隊人員還是第一次用實彈射擊。在訓練期間,他們往往不是轟掃把、木箱,就是射擊木製模型機。他們射出的炮彈離目標很遠就爆炸了,不過,能真正朝著目標開火,倒也使他們感到滿足,甚至還有些高興。

天空突然之間沒有什麼可射擊了。像這樣突如其來的寧靜也使人愕然。班長德伍德·布魯克斯茫然走向機坪。戰爭,這個概念既新又可怕。地上這裡那裡拋著殘缺的肢體。他看見他的朋友,一個只有十九歲的波蘭小伙子,倒在壕溝裡。不知怎地,一顆子彈把他炸得像破了的汽球,。看上去簡直象透明的一樣。

士兵們像夢游似的從戰壕裡出來,一時似乎對傷員們的呻吟也聽不見了。房子在燃燒,機場那邊的油庫濃煙滾滾。但是「空中堡壘」只炸壞了幾架,這是奇跡。

穆爾中尉和兩位同伴試圖追擊敵機,但是沒料到日本零式飛機飛得比他們快,也比他們靈活,爬高的速度之快驚人。他們原先只知道日本根本沒有什麼優良的戰鬥機,雖然陳納德上校這位出眾的、不守成規的人物早在一九四o年秋已把有關零式飛機的準確資料送交了陸軍部。這位飛虎隊長還詳細解釋了比較笨重的 p—40b飛機用什麼技巧可以擊落速度比它們快的零式飛機,可惜這份本來可以使此刻行將陣亡的美國飛行員死裡逃生的情報卻被打入了冷宮。陳納德這個人做事也常常出格,上司不能拿他的意見太當真。

零式飛機幾平通行無阻地開始掃射地面上的「空中堡壘」和 p—40b飛機。剛掃射了鄰近一個戰鬥機機場的四十四架零式飛機意猶未盡,也趕來助威。曳光彈點著了油箱,巨大的「空中堡壘」一架接一架爆炸。襲擊又突然終止了。機場上到處濃煙滾滾,

所有的戰鬥機以及三十架中型轟炸機和觀測機都在燃燒。「空中堡壘」只剩下了三架,其餘全部被毀。日本海軍的飛機一次襲擊就使麥克阿瑟的遠東空軍癱瘓了。日本轟炸機全部安全返航,戰鬥機也僅僅損失了七架。

這是珍珠港第二。能用以阻止日本在東南亞迅速取勝的三股最強大的威懾力量一天之內就被消滅了兩股:太平洋艦隊和麥克阿瑟的空中力量。那第三股威懾力量是英國海軍上將「大拇指湯姆」菲利普斯將軍指揮的強大的z部隊。據日本偵察所得的最新報告,「威爾土親王號」和「反擊號」還在新加坡港內——那裡水淺,不能使用常規的空投魚雷,而且高射炮防禦嚴密。

如果能把那兩艘巨艦誘出大海就好了。

這時,艦隊正在往北朝日本艦隊方向駛去。

在珍珠港,這時已經查實有十八艘艦隻沉沒或受重創,一百八十八架飛機被毀,一百五十九架炸壞,美軍死亡二千四百零三人。這是場災難,但總算逃過了更大的浩劫,因為航空母艦幸虧出海去了,而且敵人轟炸時漏掉了海軍船塢內的油庫和潛艇庫。另外,擊沉的和炸壞的船隻最終還能修復投入戰鬥。日本損失飛機二十九架,小型潛艇五艘,飛行員死了四十五名,潛艇駕駛員死了九人,被俘一人,即酒卷少尉,因為他的潛艇在瓦胡島的另一邊觸礁擱淺了。

傍晚,七零八落的艦隻還在冒煙。天下起了濛濛細雨,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油味、煙味和血腥味,聞之令人作嘔。謠言越傳越多:有人看見八艘日本運輔船在巴布斯角附近行駛……日本已經在卡內奧赫空投了滑翔機和傘兵……還有一支傘兵正在福特島西南部的蔗地裡降落,在馬諾山谷也有。

海軍有一份正式報告甚至說一股日本傘兵正在北岸降落,穿著有太陽旗標誌的藍大衣。到處都報告說發現有第五縱隊分子、破壞分子或間諜——有的開出租汽車,有的當跑堂,有的當花匠,有的開雜貨鋪。這些人有的曾在瓦胡島沿海搖著舢板為日軍引路,有的曾開著牛奶車在機場跑道上跑,故意把美國飛機的尾巴敲掉,有的在水庫中放毒——總而言之,無惡不作。其實都並無其事。那個真正為侵略者指引目標的罪魁禍手吉川猛夫這時仍然以領事館低級官員的身份逍遙法外。【此人的真實身份和任務直到戰後才查明。——作者】

天黑後外出是不安全的。每個會動的東西都成了某些急躁的軍人的靶子。在惠勒機場,不知誰聽到一個飛行員提到了毒瓦斯,警報器就響起來了,在希卡姆機場,一個哨兵瞧見一個黑影——其實是他的一個戰友上廁所後回來——立刻就打了幾梭子,惹得高射機槍也亂放了一陣,又死傷了一些人。

在福特島, 「企業號」的六架飛機出去搜索南雲艦隊,可是把雷達報告的方向弄反了,朝西南方向搜索了一陣後一無所獲返航。這一回珍珠港沒有做夢,六架飛機遭到高射炮火猛烈射擊。成績簡直刮刮叫:六架飛機有四架被擊毀,一架受傷。

珍珠港市區實行燈火管制,港上卻明晃晃的,因為艦隻還在燃燒。底朝天的「俄克拉何馬號」上空閃著信號彈的亮光。人們想用乙炔噴火器切開船殼進入艙內搭救快要窒息的同伴。

已經沉底的「西弗吉尼亞號」裡也有人掙扎著不得出來。靠艦內殘存的空氣,有大約六十個人仍然活著。他們敲著牆壁求救,可是沒有引起注意。

造成這場慘劇的原因在後來激烈爭論了多年。把黨派之見和人事的原因撇開以後,答案很簡單。美國軍方領導人一直認為日本無力調集一支獨立的艦隊打擊力量(甚至在事情發生之後他們仍然認為南雲是從馬紹爾群島出發的),更想像不到日本會「愚蠢到」攻擊珍珠港。其實不只是他們才有這種看法。日本海軍軍令部自己也曾把z作戰計劃稱為輕率的計劃。

說得更深一點,每個美國人都有一份責任。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由於被民族主義和種族主義培育起來的經濟和社會的革命,由於兩個半球不可避免地出現的力量的重新組合,世界脫離了穩定的航道。對於這個事實,美國全國都不願正視。慘劇便由此而產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