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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下克上」 (GEKOKUJ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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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五日下午,東京上空彤雲密佈,預兆不祥,大雪已經厚厚地覆蓋了全市,而且看樣子還要下。前三個晚上已下了一英尺多,是五十四年不遇的大雪,交通受阻,陷於混亂,有的劇院不得不改為臨時旅館供回不了家的觀眾借宿。

東京儘管披上了銀裝,可是看上去幾乎仍然是既有西方色彩又有東方色彩。日本已經甩掉它過去的很多封建的東西,成了亞洲一個最先進最西方化的國家。離傳統瓦頂的皇宮幾百瑪的地方,一座四層鋼筋水泥結構的新式建築是處理宮廷事務和天皇辦公的宮內省大廈。圍繞皇宮的古老石牆和護城河外,同樣是東西合壁:帝國劇場和第一生命大廈等一長排新式建築猶如芝加哥的完全是西方式的高樓大廈,而僅僅相隔幾個街區,就是狹窄的卵石小街,一排排藝妓館、壽司鋪以及和服店,鱗次櫛比,還有房子搖搖欲墜的各種小商店,它們門上掛著隨風撲動的暖簾和五顏六色的燈籠,即使在這樣的陰天,也顯出一派歡樂氣氛。

緊靠皇宮一座小山上的是尚未竣工的國會大廈,這座大樓主要是用沖繩運采的石塊建造的,好像是仿埃及的式樣。在這座威嚴的大廈的後面,是一幢幢政府首腦的寬敞官邸。其中最大的是首相官邸,這座官邸由兩幢樓房組成,辦公部分是早期弗蘭克·勞埃德·賴特風格的西式建築,起居部分是日本式的,牆薄如紙,滑動門,地板上鋪榻榻米。

但是,外表寧靜的東京卻醞釀著一場騷動,一場即將衝向大雪覆蓋的街頭的激烈騷動。皇宮外側一端是第一師團的兵營。該兵營由於陸軍省一名少佐告密說他們要發起武裝叛亂而引起了當局對他們的注意。告密者說,他從某一青年軍官那裡獲悉,一批激進分子計劃於該日刺殺天皇的若干名顧問。嫌疑分子已受到監視,還給政界要員派了應付緊急情況的保鏢。首相官邸的門窗都用鋼筋和鐵條加固,安上了直通警視廳的警報器。可是憲兵隊和警方覺得他們滿可以從容對付局勢。一小撮叛亂分子不管有多麼強烈的動機,畢竟翻不起大浪。此時他們對情報所說即將發生叛亂的可靠性如何正半信半疑。這一天眼看就要結束。

他們這種安然自得的態度似乎是不可思議的,因為負責守衛皇宮的精銳部隊中的造反情緒非常強烈。他們的傲慢不遜極為明顯,因此已下令於數日內把他們調往滿洲。他們露骨地蔑視當局,以至有一支部隊竟以演習為名,集體跑到東京警視廳門前去撒尿。這些不服管束的官兵中另有一千四百人正在謀劃揭竿而起,準備於次日拂曉前分頭襲擊東京六個目標,包括警視廳和若干政府官員的住宅。

在為這些襲擊進行複雜的準備工作的同時,尋歡作樂的人們卻在漸漸黑下來的大街小巷上閒逛尋找消遣。銀座——即東京的百老匯第五大街——已經擠滿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對日本青年說來,這兒早已成了外部世界的浪漫象徵,是霓虹燈、婦女裝飾品商店、咖啡館、美國和歐洲電影、西式舞廳和餐館組成的仙境。距這裡不遠的赤阪區(那裡的男女普遍穿和服),古色古香的日本也期待著一個歡樂的夜晚。那些臉上塗脂抹粉,身穿五光十色舞服的藝妓,好像是來自古代的不速之客,坐在人力車上沿著柳樹成行的蜿蜒的街道穿稜。這裡的燈火比較昏暗。警察提著的日本傳統的紅燈籠,散射出柔和的令人思鄉的光芒,宛如一幅迷人的木刻變得栩栩如生似的。

這些叛亂者的動機並不是出於個人野心。如同在他們以前的六批人一樣——那六批人都失敗了——他們企圖用暴力和暗殺手段去糾正日本社會的不公正。 日本的傳統使這些罪惡行徑合法化,日本人給這種行為起了一個專門名詞——「下克上」。這個詞最初是在十五世紀使用的,那時,各級地方到處發生叛亂,地方豪族拒不服從將軍【日本封建時期事實上的統治者。他們實行割據,類似諸侯,在明治天皇(即現在的天皇的祖父)以前,多少世紀以來,天皇不過是一個象徵性的人物充當將軍的傀儡而已。——譯注】,而將軍又不服從天皇。

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專制制度在歐洲瓦解,接著出現民主、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潮流,這在日本青年人中產生了巨大影響,要求變革的呼聲甚囂塵上。政黨相繼出現,一九二四年開始實施成人普選法。但是,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了。在日本,視政治為賭博或搖錢樹者大有人在,已揭露出一系列醜聞,如松島紅燈區醜聞,鐵路醜聞,朝鮮醜聞等。對貪污賄賂的告發,使國會大樓內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伴隨日本西方化而來的人口爆炸性增長更加深了混亂。本州、四國、九州和北海道(日本四大島,加起來幾乎不到加利福尼亞州的面積)就有八千萬人擁擠在一起。國民經濟無法承擔每年增加約一百萬的人口。農民由於產品價格暴跌而處於飢餓的邊沿,他們開始組織日本歷史上的第一次抗議。成千上萬的城市工人失去工作,不得不風餐露宿於街頭。左翼政黨和工會組織紛紛應運而生。

然而,這些運動卻遭到各國粹主義者組織的抵制。這種組織最著名的領導人就是北一輝。北一輝既是個國粹主義者,又是一個熾烈的革命者,他把社會主義與帝國主義結合到一起。他那論改革的冊子《國家改造法案大綱》不但受到激進派的推崇,連天皇的崇拜者也如獲至寶。北一輝的言論吸引了所有渴望改革的人。北一輝寫道:「日本正在倣傚西方國家的毀滅性榜樣。那些擁有金融、政治、軍事權力的人們在皇權的庇護下,都在維護自身的不正義權益……。

「沒有我們的保護和領導,印度和中國的七億兄弟決不能取得獨立。

「東方和西方的歷史,不外乎是各封建國家經過一個時代的內戰後取得統一的記錄。唯一可能的國際和平就是經過這個時代的國際戰爭後取得的封建式和平。這種和平將由於出現一個可以統治世界各國的最強大國家而實現。」

他號召大家去「清除天皇與國民之間的障礙」,就是說,取消內閣和國會。只有一家之長才能有選舉權,任何人都不得積聚超過一百萬日元的財產(約合當時五十萬美元)。重要的工業應收歸國有,建立專制獨裁製度,女人的活動只能限制在家庭圈子內,以「發揚日本古老的花道和茶道」。

千百萬易受影響的、富於理想的年輕人,對政界、財界的腐敗以及家中的貧困,本來已深惡痛絕。無怪乎他們一下子就給迷住了。他們能夠與這些罪惡勢力和共產主義進行戰鬥,使東方從西方的統治下解放出來並使日本成為世界各國的領導者。

在西方,這樣的年輕人本來能夠加入工會或當政治鼓動家以找出路。但是,在日本,很多年輕人,特別是出身於小地主或小商人家庭的青年,覺得最好的辦法是在陸軍或海軍裡當軍官。一旦入伍,他們從士兵的口中更深刻地瞭解到貧困的情況。這些士兵,每當收到家信,都會失聲痛哭——由於兒子遠離,全家正處於飢餓邊緣。青年軍官認為責任在他們的上級、政治家以及宮廷官員。他們加入秘密組織,其中有些秘密組織號召採取直接行動和暗殺(如「天劍黨」),有的則主張對外實行領土擴張,對內則實行改革(如「櫻花會」)。

一九二八年,這種騷動已到了白熱化程度,但是靠了兩位在軍方範圍內活動的非凡人物才把醞釀已久的計劃付諸實施。一位是石原莞爾中佐,另一位是阪垣征四郎大佐。前者有才華、腦子快、浮誇、主意多,後者沉著冷靜,善於思考, 又富有組織才能。兩人搭配在一起是最完美不過的。只要石原想得到,板垣便做得到。兩人都是關東軍參謀軍官。這支軍隊於一九五年,為了保護日本的利益,被派到面積比加利福尼亞、俄勒岡和華盛頓三州的總和還大的荒涼的滿洲。

這兩個軍官認為,要解決日本的貧困只能在滿洲找出路,可以把荒無人煙的滿洲變為文明的、繁榮昌盛的地區,既可減少國內的失業,還能給人口過多的本土找到出路——在本土,三分之二以上的農場佔地不到二又四分之一英畝。滿洲還能為日本保持其工業國地位提供它極端需要的有保證的原料來源和成品市場。但是,石原和阪垣認為,除非日本完全控制滿洲,否則這一切是不可能實現的。當時的滿洲還在中國軍閥張作霖大帥的統治下,但統治很鬆散,日本那時也只有在鐵路沿線駐紮軍隊的權利,並從事採礦、農業和商業活動。

幾百年來,為爭奪中國北部這一大塊土地,鬥爭從未間斷。中國佔領了滿洲和朝鮮,俄國人則佔領了從白令海峽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西伯利亞沿海地帶即濱海邊疆區。許多世紀以來,日本閉關鎖國,直到一八五三年以前,從未參與爭奪這塊土地。那一年,美國海軍准將馬修斯·佩裡率艦駛入江戶(東京)灣,用火炮迫使還處在中古時代狀態的日本接受現代生活。日本人堅定地接受了這一選擇。他們不辭勞苦地抄襲大規模生產的最新技術,甚至增加了創新的做法,例如,紡織女工穿旱冰鞋以便多操作一些紗錠。他們建立了強大的陸軍和海軍,並開始模仿歐洲的武力外交,派出討伐性的遠征軍。不到幾十年,日本便控制了朝鮮的大部分地區,並於一八九四年為了朝鮮同中國打一仗。日本輕而易舉地打了勝仗,還獲得台灣、滿洲南端和遼東半島及其兩個重要軍港旅順和大連。

俄德法三國眼看突然闖進一個國家把它們的「中國西瓜」奪走一塊,驚恐之下便聯合起來迫使日本放棄它用武力取得的這個半島。俄國後來獨佔了遼東半島,但不到十年就丟了。一九四年,日本感到民族自豪被損,對沙皇進行了反擊——沙俄帝國陸地面積佔地球的六分之一——而且使全世界感到震驚的是, 日本連戰皆捷。於是日本又得到旅順和大連。

日本還獲得俄國在南滿建築的所有鐵路。如果不是想要歐洲人承認日本是帝國主義大家庭中受人尊敬的一員,日本本來是可以一鼓而佔領整個滿洲的。之後, 日本在這個盜匪橫行、人煙稀少的地區,投下了數以十億計的美元,在鐵路沿線建立起了法律與秩序,使成千上萬的日本、中國和朝鮮商人以及定居者如洪水般地湧進了這個地區。

正是這種情況啟發了石原和阪垣設想建立一個擺脫中國軍閥統治者的滿洲。石原設想使滿洲成為一個自治州,一個各民族——日本人、中國人、滿洲人、朝鮮人和白俄——共居的庇護所。在這個地方將實現真正的民主並最終實現社會主義,作為對蘇俄的一個緩衝地帶【板垣曾寫道: 「從日本資本主義的角度來看, 滿洲無疑是重要的。從無產階級的觀點來看,由於這種觀點要求平均財產,在自然資源貧乏的日本本土,不可能找到一個根本解決的辦法以確保人人都能生存。」——作者】。

所有這一切都要通過關東軍來實現,東京是同意的。但無論是天皇還是陸軍省都拒絕批准這樣一個似乎是偽裝的侵略計劃。石原和阪垣及其追隨者沒有因此而畏縮不前,他們決定自己採取行動——來次「下克上」。第一步先把年邁的中國軍閥張大帥幹掉。一九二八年六月四日,一名關東軍參謀指揮工兵團的人炸毀了張作霖的專列,張因傷致死。接著,石原和阪垣不顧東京的一系列警告, 繼續操縱關東軍,好像這支軍隊是他們的私家軍隊似的。一九三一年夏,他們準備使出最後一著棋,秘密集結軍隊用武力從中國手中奪取滿洲。外相得悉這個傳說後,連忙勸陸相從東京派一名軍官前往滿洲把關東軍控制住。選派去的軍官是個少將,於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晚到達瀋陽。此時,在離城只不過幾英里靠近中國軍隊第七旅兵營的南滿鐵路線上,剛埋下一大包炸藥。爆炸將成為派兵佔領瀋陽以「維持秩序」的借口。

阪垣大佐輕易地把那位將軍弄到一家日本旅店「菊文」去和藝妓們過夜。當晚十時左右,炸藥爆炸,但破壞程度微乎其微,不到幾分鐘,一列南行列車便安全地通過了被炸地段。一位日本領事館官員想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中國人,但是一位關東軍少佐拔出指揮刀威脅,不准他講。十時三十分,日本開始向中國兵營射擊,其它部隊則從四面八方向瀋陽城圍攏。而在菊文旅店的那位將軍早已爛醉如泥,根本沒聽見槍聲。就是聽見了,也無所謂。他對這個計劃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同意的。

次晨,瀋陽已落入日本人之手,不僅全世界,就連東京本身,都感到狼狽。應內閣的請求,參謀本部命令關東軍限制其敵對行動擴大。這伙個人主義者根本不顧命令,繼續向滿洲其餘地區挺進。這實在是一次大規模的「下克上」。

在東京,櫻花會的成員已經在秘密策劃政變,以便與滿洲的造反行動遙相呼應。 他們的首要目的是要在國內實行激進的改革。這些改革,加上對滿洲的征服,將使日本成為嶄新的國家。參與這個陰謀計劃「錦旗革命」的有一百二十名軍官以及他們的部隊,還有煽動叛亂的北一輝的追隨者。叛亂者計劃首先殺害政府以及朝廷權貴,然後在皇宮前集合集體切腹,以此表示向天皇請罪。

但是,參與政變的派系太多,意見又紛紜,有人便去告密。至於告密者是由於內訌還是為了金錢,不得而知,但政變策劃者卻於一九三一年十月十七日遭到逮捕,為首者被叛處禁閉二十天,助手則為十天。其餘同夥只受到責備而已。還是老規矩:對任何實際上已經採取或計劃採取暴力行為者,如果是為了國家榮譽,都應特赦。

是晚,陸相致電關東軍,軟弱無力地責備道:

1.爾後關東軍不得再進行諸如獨立於皇軍而奪佔滿蒙之新計劃。

2.總的局勢正按陸軍意圖發展,貴軍可完全放心。

似乎還嫌不夠,陸軍次官又加了如下一段撫慰的話:

為解決目前困難,我們一直團結一致,竭誠努力……請相信我們的熱情,謹慎行事,……防止類似宣佈關東軍獨立的魯莽之舉,以待時局轉為有利於我。

關東軍的將領們不但沒有滿足,反而憤怒地否認關東軍有另謀獨立之舉。他們只承認關東軍「行動曾有過於積極和武斷之傾向」宣稱那是「為祖國著想」。

這次流產的「錦旗革命」還是達到了其目的之一:在後來的幾年裡確保了滿洲冒險的成功。這件事使許多日本人深信,政界與財界確實腐敗,理應支持軍方帶頭的改革。與比同時,卻也產生了一個惡果,那就是改革運動中兩翼開始分裂。由新聞記者組成的綽號叫「統制派」的一翼認為,單拿下滿洲還不夠,因為要防備蘇聯的可能進攻,必需控制中國本部。另一翼即外號叫「皇道派」的北一輝的追隨者則認為,這種新的擴張是愚蠢之舉,因為滿洲實現工業化後,就足以成為一個遏制共產主義的強大保壘。

比較年輕的富於理想的軍官屬於後一派,較有資歷的軍官和陸軍省的要員們則支持「統制派」。那些更為激進的國粹主義派則主張立即進行暗殺。例如,每個「血盟團」的成員都保證在一九三二年二月十一日前後最少謀殺一個「腐敗」的政界或財界要員,以慶祝傳說中的天照大神第五代後裔神武天皇登位二千五百九十二週年。被列入謀殺對象的人員中,包括藏相井上准之助。他是個直率的人,經常反對給陸軍不斷增加撥款。那個被指定去刺殺井上的刺客在一處偏僻的海灘上練習射擊,他比原定計劃提前四天就在人行道上向井上打中了三槍。不到一月,第二次謀殺又在類似情況下發生了。當三井財閥總裁團琢唐男爵跨出汽車門時,

一位年輕刺客把手槍捅了他的後背一下便扣動扳機。

對這些人的審判再次給日本公眾提供了戲劇性情節和宣傳資料。在日本歷史上曾常常出現這種情況:比諸受害者,兇手更受人同情。一個人會被刺殺,難道不正說明被殺者缺才少德嗎?為崇高目的而殺人的兇手不正是為了保護平民,反對暴虐嗎?雖然鐵證如山,兩個刺客卻未被處決,只判了無期徒刑。很明顯,用不了幾年,他們就會被假釋的。

五月十五日,星期日,琢膺死後僅兩月,兩輛出租汽車在東京靖國神社側門前停了下來。這個神社是專為紀念戰死沙場的所有日本將士修建的。九名海陸軍軍官從車內出來朝天照大神行了鞠躬禮,然後帶上從和尚那裡買來的護身符再登上汽車。兩輛小汽車直奔首相官邸。他們衝過警官的攔阻闖進首相犬養毅的辦公室。首相是一位七十五歲的老人,個子矮小,留著山羊鬍子。老人鎮靜地把這些不速之客領進一間日本式的房間。他們有禮貌地脫下鞋子坐下來。正在那時,一個在走廊上走失了的同夥手持短刀衝了進來,喝道:「少說廢話!開槍!」語畢,他們個個都朝這位曾經反對征服滿洲,始終拒絕承認捏造出來的滿洲國傀儡政府的勇敢矮小老人開槍。之後,兇手們便乘出租汽串前往進攻警視廳。但正好是星期天,除了幾個值班警官外,沒有別人可殺。在投降以前,兇手們朝日本銀行扔了一顆手榴彈。其他反叛者則在街上散發傳單,扔炸彈,炸壞了幾扇窗戶。

這次政變——即所謂的「五·一五」事件——失敗了,但對兇手的審訊卻掀起更大的轟動。審訊一共有三起,一起審訊文官,一起審訊海軍人員,另一起是審訊陸軍人員。跟通常一樣,相當大一部分公眾對兇手表示同情,而當其中一位被告宣稱他和他的同夥只不過是為喚醒祖國而敲起警鐘時,公眾竟全體鼓掌,人們對「腐敗」一詞早已如雷貫耳,他們對那位視死如歸的犬養的英靈並不表多少同情。他的死,對政客們是一次警告。

對兇手的同情竟高漲到如此地步,以致有十一萬份用血簽名甚至完全用血寫成的請求寬恕的請願書,像潮水般湧到主持審判的官員那裡。新瀉縣有九位青年要求替兇手服刑,為了表示他們的真誠,還寄來了泡在酒精裡的九顆小指頭。

刺殺犬養的兇手中,有一人表示遺憾,但又說,首相「理應犧牲在國家改革的祭壇上」。另一人宣稱,「生死對於我無關緊要。我要對那些為我的死表示沉痛的人說,不必為我流淚,在改革的祭壇上犧牲自己吧!」

審判的結果完全是可以預料到的。沒有一個人被處死刑,被判刑的四十人幾乎都在幾年後獲釋。在人民心目中,他們是烈士,是他們的鬥士。還有誰會為結束嚴重的經濟蕭條採取如此激烈的行動【隨著美國的經濟蕭條,日本更貧困了。 日本主要出口商品生絲的價格下跌了百分之五十餘。——作者注】?還有誰會領導農民和工人擺脫貧困?又有誰敢對腐敗的政客、朝廷命官和財界巨頭公開進行襲擊?正因為這麼多人私下有如此看法,使軍國主義者和右派的勢力繼續得到發展。

被周圍那種腐敗現象惹怒了的富於理想的年輕人,三年來一直在等待時機.只是由於對天皇的崇敬,才使他們沒有支持共產主義革命。其中一人受「蒼天啟示」,毅然獨自行動。這個行動甚至對一個還沒有完全走出封建主義的國家來說,也是充滿血腥和離奇的。一九三五年八月的一個早晨,相澤三郎中佐在明治神宮前占卜問卦後,便走進了座落在皇宮庭園旁邊的一座古老的兩層木建樓房的後門——陸軍參謀本部。當時,他如同許多富於理想的激進軍官一樣,都為他們崇拜得五體投地的真崎甚三郎大將被撤去教育總監的職務而感到憤慨【日本陸軍中最重要的三個職位是:參謀總長、陸軍大臣和教育總監、即所謂「三長官」。這種三角建制始於一八七八年, 是由德皇借給日本的一位普魯士少校雅各布·梅克爾建議的——作者注】。

相澤不經通報便大步跨進另一位將軍、真崎的最直言不諱的敵人軍務局長永田鐵山的辦公室。不久前,相澤曾在伊勢神宮向天照大神祈禱:「我感到有一種要刺殺永田的衝動。如果我是正確的,求神助我成功。如果我錯了,請讓我失敗。」永田當時正坐在辦公桌前,在相譯拔劍時甚至頭都沒有抬,一劍刺去,沒有刺中。第二劍使永田受了輕傷。他蹣跚地奪門出逃,但相澤又刺穿了他的背部,把他釘在門上片刻。相澤再對準永田的頸項連砍兩下。然後走進一個朋友的辦公室,說:他已執行了上蒼的判決。於是便出開那兒打算去買頂帽子,因為在行刺時他把帽子丟了。就在這時,一個憲兵逮捕了他,他原以為憲兵只是盤問一下便會讓他返回崗位的。不料,他發覺自己成了一場轟動的審判中的明星。這次審判震撼了陸軍的基礎,並且成了團結那些企圖一夜之間完成改革的所有青年超級愛國者的起點。

在審判過程中,五位法官對他都很小心翼翼,允許他利用證人席攻擊政治家以及財閥(如三井和三菱)的腐敗。相澤承認犯了謀殺罪,但他宣稱,他只不過是盡了作為天皇的一名光榮軍人的職責。他提出改革,以散文般的誇張口吻宣稱: 「國家狀況令人憂歎。農民困苦不堪,官吏貪污受賄,外交軟弱無力,統帥權因海軍軍備會議的協定遭到侵犯【他提到的海軍軍備會議是一九二二年在華盛頓舉行的裁減海軍會議。該會議通過了對美英日三國的艦艇比例是5:5:3,日本人——特別是年輕的激進派——對大國削減他們的海軍力量感到憤怒,日本所佔的比例小被認為是把他們污辱為劣等民族。——作者】。我終於認識到,那些御前高級政治家,那些有錢有勢的財閥和官僚,為了自身的私利,正試圖逐漸腐蝕政府和部隊。」這些狀況啟發了他要謀殺——要「下克上」。

相澤的辯護律師預示不祥地說:「如果法庭不理解相澤中佐的指導思想,那麼,還會有第二個、甚至第三個相澤出現。」

·2

這個預言是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五日在冰雪覆蓋的東京作出的,這恰恰是那些在日本現代史上最野心勃勃的政變領導人準備行動的時刻。他們次日早晨的主要目標將是首相岡田啟介。岡田是退役的海軍提督。二月二十五日晚,他正在他的官邸舉行宴會慶祝執政黨(民政黨)五天前在眾院的大選中獲勝。他之當政治家,並非自己的選擇,而是由於受到邀請而無法推卻。上年秋天,天皇讓他組閣,因為有一件醜聞牽連了大藏省一些官員,迫使他的前任齋籐實子爵(也是退役的海軍提督)不得不辭職。

正當岡田的賓客為大選結果而頻頻舉杯的時候——這結果被認為是岡田政策的重大勝利和對法西斯主義和軍國主義的一次打擊——他私下卻在想著退休。他對勾心鬥角已經感到厭煩,他覺得,雖然大選是勝利了,軍國主義和沙文主義勢力卻仍然還跟從前一樣強大,

另外兩個被列為行刺對象的人此時正在離首相官邸不遠的美國大使館,出席美國駐日大使約瑟夫·格魯為招待前首相而舉行的三十六人晚宴。前首相雖然下台,但他卻被任命為宮內大臣。出席晚宴的還有另一位退役海軍提督、天皇的侍從長鈴木貫太郎。

格魯身材高大,眉毛濃黑,蓄鬍子,灰白頭髮。他出生在他曾祖父出生的地方波士頓後灣。他與富蘭克林·羅斯福曾在格魯頓中學和哈佛大學同學。他雖是貴族,但有民主的天性,早年在歐洲,他就是個傑出的外交官。他特別適合於出使日本,因為他對日本情況瞭如指掌。他喜歡日本和日本的一切。他的夫人曾在日本住過,會說日語,是佩裡准將的後裔。

那天晚上,格魯不厭其煩地招待他的貴賓,專門放映一場由珍妮·麥克唐納和納爾遜·埃迪主演的電影《調皮的瑪麗埃塔》。他之所以選中這部電影,原因是「片子充滿了維克多·赫怕特的好聽音樂,美麗的鏡頭,浪漫的故事,一點也不粗俗……」。晚宴後,格魯陪齋籐步入客廳,讓他在舒服的扶手椅上坐了下來。格魯知道齋籐從未看過有聲電影,如果他不想看則可以打個盹。可是,齋籐子爵卻興致勃勃,不想睡。齋籐參加任何宴會都一向是十點就告辭,這天他不但在電影的上半集結束時吃了點心,還一直看完了影片。其他客人想必也是被這部愛情故事所感動了,因為燈亮時,所有日本女賓的眼睛「都明顯地是紅的」。

齋籐和夫人起身告辭時已是深夜十一點半鍾了。格魯夫婦送他到門口,對齋籐的滿意感到高興。齋籐的汽車啟動時,天空飄起了雪花。

二月二十六日清晨四時,香田清真大尉和其他叛亂領導人把他們的部下從夢中喚起。士兵們對此陰謀一無所知,他們還以為是進行又一次夜間演習。只有幾個人被告知當天晚上將要殺人。

「我要你同我一起死,」栗原中尉對一等兵倉友音吉說。

倉友大吃一驚,但卻立刻回答: 「是的,長官。我願意死。」長官的命令必須絕對服從,不得有絲毫違抗。後來倉友回憶道:「那時我才知道某種重大事件正在發生。」

天空飄著鵝毛大雪,使好幾個叛亂軍官想起了「四十七個浪人」事件。十七世紀時,有個豪族受到將軍的儀典長吉良的羞辱而自殺。被辱的豪族手下的武士大石指天發誓要為主人報仇雪恨。因此在爾後的七年中,他遵循武士的犧牲傳統把自己裝成醉鬼,暗中卻在盤算如何報仇。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四十七個浪人襲擊了離皇宮不遠的吉良的家(浪人就是失去主人後到處流浪的武士。這些人大致象美國的流浪牛仔)。他們刺殺了儀典長,砍下了他的首級並把它帶到擺放著他們主人骨灰的神社裡。然後,以真正的武士道精神,四十七個落魄武土全部切腹。這是個真實的故事。它表現了武土道的理想,同時也是日本電影和舊戲最喜歡的主題。

各個小組奔向各自的目的地,香田自己率領的小組將攻佔陸軍大臣官邸,強迫高級將領支持他們。另一組將佔領警視廳。其它四組則分別刺殺首相、藏相、宮內相和侍從長。刺殺宮內相的兇手得手後,就趕到教育總監的郊區寓所,把總監殺害;其它兩組也將趕到市郊,分別幹掉前宮內相、天皇顧問牧野伸顯伯爵和天皇最親密的顧問、舉國尊敬的元老政治家(最後的元老)西園寺公望公爵【元老是曾經協助明治天皇起草一八八九年帝國憲法的重要政治家,爾後則成了天皇的顧問。一九一六年,元老中增補了西園寺,到一九三六年,他是唯一活著的元老。——作者注】。

栗原中尉及一名憲兵軍官直奔首相官邸的正門。在門內站崗的一名軍官問他們有何公幹,憲兵回答說:「快開門。」門崗並沒有想到他們有什麼問題,因為他們一個是同事,另一個是陸軍軍官。當門崗走近大門時,粟原中尉一手把他抓住,一手用手槍戳他一下,命令道:「開門!」

栗原及其他軍官先闖進門,背後跟著手下的士兵。他們解除了在大門旁禁衛室內睡覺的警察的武裝。栗原推開眾人,步人漆黑的官邸。他打開大廳內的電幻,辨明了方向,立刻把燈熄滅。突然間,走廊裡槍聲大作。這是外邊的叛兵們正等待著的信號,他們立刻用重機槍掃射。大廳內的吊燈全被打碎,墜落在地。

早晨五時前不久,首相的一位年輕秘書迫水久常被他住宅外隱隱約約的騷亂聲吵醒,他住的地方正好是首相官邸後門的對面。他想,他們終於來了!他早就預料到他們會襲擊首相。他從床上跳下來。他與首相的關係是密切的。他的妻子是岡田的女兒,而岡田的妻子又是他的姑姑。

迫水輕輕打開窗戶,透過大雪紛飛的晨曦,瞥見守衛後門的警察正慌作一團,他馬上給警視廳掛電話。

「我們剛聽到首相官邸的警鈴響,」電話裡回答道,「一排人已經上路。增援部隊剛出發。」這個回答使他放了心,他開始回到樓上去,這時,街上響起皮靴的咯咯聲。他向窗外望去,想知道來的人是警察增援部隊抑或專門保護首相的陸軍部隊,但只聽見一聲槍響,他看到一個警察應聲倒下,其他警察慌忙退卻,接著便出現一批軍人,刺刀閃閃發光。

一陣槍響——好像是步槍和機槍聲——於是這位秘書終於明白了,陸軍正在進攻首相官邸。他急急忙忙地穿好衣服,以便前去救援首相。當他衝到街上時,他聽到官邸的日本式建築內接連響起了槍聲。大門口的軍人們正揮舞步槍衝上前來,把迫水趕回家裡,並穿著濕漉漉的皮靴跟了進去,迫水無計可施,只好在室內來回踱步。陸軍部隊和警察增援部隊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原來,警察增援部隊已來過,但被打退了,而軍隊本身就是叛軍的一部分。

迫水再一次給警視廳打電話。「我們是起義部隊,」電話裡一個聲音回答說。大約有五百名叛軍正佔領著警視廳大樓。他掛斷電話,又給附近的憲兵隊麴町分隊打電話。憲兵隊侷促不安地回答:「局勢已失去控制。我們有什麼辦法?」

離首相官邸幾個街口的地方,由迫水的從弟指揮的一百七十名士兵衝入陸相川島義之的官邸,香田就在這批人中間。他把川島吆喝出來,向他宣讀了一系列要求:政治和社會改革;逮捕統制派首領,把皇道派軍官安排在要害部門(叛亂者反對向中國擴張),委派荒木大將為關東軍司令【荒木貞夫大將長期以來是改革派崇拜的偶像。 在一九三二年的五·一五事件中,他是個顯赫人物。那時,他是陸相。他以直言不諱及凶相的八字鬍子而聞名世界。——作者注】以「壓制赤俄」。 香田還堅決要求下達戒嚴令,陸相立即前往皇宮,向天皇啟奏叛軍的要求。

在他們進行爭論的同時,安籐輝三大尉率領一百五十名士兵衝進了侍從長鈴木貫太郎的官邸,鈴木幾小時以前還和高籐一起在觀看電影《調皮的瑪麗埃塔》。一位下女叫醒了這位年邁的海軍提督。他急忙跑到儲藏室去拿劍,但怎麼也找不著。他聽到走廊裡有腳步聲,便走進鄰室——死在壁櫥裡是丟臉的。片刻之間,他便被二十多把刺刀團團圍住。一位士兵走上一步,有禮貌地問道:「您就是鈴木閣下嗎?」

鈴木說他就是,並舉手要大家安靜。「你們這樣做必定是有原因的。告訴我是什麼原因。」誰也沒有回答。鈴木又問了一遍。還是一片沉默。當他第三次問時,一位拿手槍的人(在侍從長看來,他好像是下士)不耐煩地說:「沒有時間了。我們要開槍了。」

鈴木猜想,他們是奉上司之命行事,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那就沒有辦法了,」鈴木泰然地說,「開槍吧。」他昂首挺胸,好像是面對行刑隊。在他背後,掛著他父母的畫像。三支手槍同時開火,一槍未打中,一槍打中下腹,另一子彈穿過心窩。他倒下時,仍省人事。頭部和肩部又挨了幾槍。

「再補一槍!」有人喊了幾聲。鈴木感到一把手槍的槍口貼著咽喉,接著聽見妻子說,「別再打了!」就在那時,安籐大尉走了進來。持手槍的人問:「要補一槍嗎?」

兩年前,安籐大尉曾找過鈴木,提出改革綱領,鈴木提督直截了當地駁回了他的論點,因此安籐內心中很欽佩他。此時,要是他說「補一槍」將是「太殘忍了」,於是便命令部下向鈴木致敬。大家都跪在躺在地上的海軍提督身旁,舉槍致敬。

「起立!出發!」安籐大尉命令他的部下。然後他轉身向鈴木夫人;「您是夫人嗎?」她點了點頭。「我曾聽人說起您。我為此感到特別遺憾。」他說,他們對鈴木本人並沒有惡感,「不過我們對如何在日本實現改革的觀點與提督閣下不同。所以,我們不得不這樣做。」

大尉帶著內疚感和確定鈴木必死的想法離開(有個下女聽見他說他準備自殺)。但是,鈴木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而且在日本帝國最後的日子裡發揮了主要作用。

一位中尉率領部下前往藏相高橋是清的寬大的住宅。他們砸開第二道門,一部分士兵俘獲住五六個門崗警察和僕人,其他士兵則把房門一一蹋開,尋找他們的捕措物。

高橋藏相此時正獨自在一間寬大的臥室內。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步兵出身,改信基督教,又當上日本銀行總裁和貴族院議員。少壯軍官們憎恨他,因為他曾堅持削減上一年的巨額軍事預算。

中尉終於找到了他的房間。他握著手槍衝了進去,一腳踢掉藏相的被子,喊道:「天誅!」高橋毫無懼色地抬頭望了他一眼,並大聲說,「白癡!」中尉遲疑片刻後扣動手槍,把全部子彈射向這位老人。另一名叛亂軍官大喊一聲跳上前來,揮起軍刀砍去,用力之猛,透過高橋所穿的棉衣砍斷其右臂。接著他又把刀刺進藏相的腹部,惡狠狠地左右捅了幾下。

在毗連的西式臥室中的高橋夫人衝了出來,一眼瞥見她的肚子被捅破內臟都跑了出來的丈夫,便放聲痛哭起來。當中尉用肩膀擠過聚集在走廊上的被嚇得目瞪口呆的一群僕人時,他說:「對不起,打擾你們了。」

快五點時,首相岡田被警鈴驚醒。幾秒鐘後,他妹夫(一位退伍大佐)松尾傳藏帶著兩個誓官推門進來。

「他們終於來了,」岡田說。接著他又帶著宿命的口氣說,誰也沒有辦法。

「現在不是說那種話的時候!」六十一歲的松尾喊道。松尾是個精力充沛和固執己見的人,他不管岡田願意與否,堅持要做岡田的非正式總管,不要工資。岡田穿著一件薄睡衣,在那裡左右為難。松尾硬拽著他穿過走廊朝一個秘密的門走去,但是,他們聽到砸門聲,一個警察把岡田和松尾推進一間主要是當貯藏室用的洗澡間,然後把門關上。不一會,走廊上響起喊聲,好幾下槍聲,扭打聲。之後,又是一片寂靜。

「呆在這裡,」脾氣急躁的松尾說完就走了出去。岡田首相也想跟出去,但黑暗中撞在架子上,碰倒幾個酒瓶。他嚇得渾身發軟。又是一片寂靜。岡田再次摸黑往前走去,這回卻被酒瓶絆了一交,把酒瓶弄得噹啷作響。

「現在別出來!」一個警察輕聲地從走廊裡對他說,岡田趕忙回進洗操間。他聽到有人喊了一聲「院子裡有人!」他透過窗戶望去,只見他妹夫緊靠屋牆站著,有五六個士兵從室內盯著他。

「向他開槍!」他們的指揮官喊道,但他手下的士兵卻在猶豫。「你們這些傢伙很快就要到滿洲去了!現在連一兩個人都不敢殺,到滿洲後怎麼辦?」

士兵們不願意地把槍伸出窗口朝庭院開火。

「天皇萬歲!」松尾一聲高喊,便倒在台階上,血象泉水般噴了出來。他痛苦地挺直胸膛,好像參加檢閱似的,但仍禁不住呻吟起來。

栗原中尉和一等兵倉友推開一排呆若木雞的土兵走了過來。他們告訴栗原那是岡田首相。中尉猶豫了一下,然後轉向倉友,命令道:「補他一槍1」

倉友不大願意。他只有一枝手槍。栗原不耐煩地說:「就用它嘛!」

倉友違心地舉起槍朝松尾開火,一槍擊中胸膛,另一槍打中鼻樑。松尾大佐向前倒下,鮮血染紅了雪地。

栗原曾在首相臥室中取了一張岡田的照片。他跪在屍體前拿照片同松尾的臉核對。他毫不遲疑地說:「是岡田。」士兵們高呼「萬歲!」把屍體抬進首相臥室,放在一張薄薄的墊褥上。

為了弄清究竟,岡田從洗澡間躡手躡腳地來到走廊上。只見一個警衛不省人事地躺在那裡,右臂已被砍斷。在幾碼遠的地方,另一個警衛被短刀刺死在椅子上。岡田向他低頭志哀,走進自己的臥室。他看見松尾僵臥在墊褥上,禁不住老淚縱橫,一頭撲在他身上。良久,才站起來,穿上和服。當他正在給外衣繫帶子

時,突然聽見腳步聲,就走出臥室到走廓裡。

「甚麼人?」一個士兵喊起來。岡田連忙閃身躲進一個黑暗角落。

「我剛才看見一個怪物,」那個士兵對幾個同伴說。「是個老頭兒。不過,一眨眼就像鬼那樣消失了。」

到處是死亡。但是,說來也怪,岡田倒活下來了。他一直認定自己會死。他第一次開始考慮前途。叛軍佔領皇宮了嗎?那些重臣【以前當過首相的人稱為「重臣」,即資深政治家。他們的主要職責是向天皇舉薦首相。——作者】都被刺殺了嗎?他覺得自己有責任活下去,一旦把叛亂鎮壓下去,他就要整頓陸軍軍紀。但是,在這幢叛匪橫行的房子裡,那兒才能藏身呢?他在走廊裡突然遇到兩個下女,給他找到了答案。兩個下女連忙帶他到自己的房間,把他推進壁櫥,用一大堆髒衣服把他掩蓋起來。

此時,另外兩個被派去市郊執行任務的襲擊組到達了目的地。高橋太朗少尉和他手下三十名士兵闖進了真崎大將的繼承人、教育總監渡邊錠太郎的郊區寓所。渡邊夫人和一個下女試圖攔阻高橋,但高橋推開她們衝進臥室。渡邊正與他的小女兒躺在床上。高橋用手槍向他射擊,然後抽出軍刀,朝他頭上砍去。

另一組叛亂分子在山區休養地到處搜尋牧野伸顯伯爵。牧野系齋籐宮內大臣的前任,仍然是天皇的心腹顧問之一。由於找不到他,叛軍便放火燒旅館,企圖逼他出來。這位老人已被二十歲的孫女和子從旅館後門帶走了。老人和孫女吃力地沿著陡峭的山坡往上爬,但叛匪緊跟著迫來,朝他們打了一連串子彈。和子不顧呼嘯的子彈,毅然站在她祖父面前,張開和服的兩個大袖。有一個叛亂分子,也許是被她的英勇行為所感動,喊了一聲「打中啦!」便說服其同伴離開了。

被派去殺害西園寺公的射三組卻始終未離開東京市區。負責這個組的軍官在最後一刻拒絕出動。他不忍對最後一個元老下毒手。

這位年邁的公爵在他的興津寓所,剛做了一個惡夢醒過來。他夢見自己被一堆斬下的首級和一堆血淋淋的屍體團團圍住。當地警方聽說首都發生叛亂後立刻派出大批警察把西園寺護送到附近的一所小別墅去。後來,他們收到一份電報說有一輛大汽車坐滿穿卡嘰制服的青年正向興津進發。於是,公爵象木乃伊一樣被裹起來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一個地方以蒙騙刺客——後來發現,這些青年原來是特許藥品的推銷員。

在陸相官邸,香田大尉發現陸軍上層的態度繼續搖擺不定。將領們既不願參加起義,又不敢得罪叛軍。只有才華橫溢、性情急躁的職業軍官片倉衷少佐是少數幾個顯得有決斷的人之一。叛亂分子使他怒不可遏。他反對的倒不是叛亂的目的,而是反對混亂和目無上級。他認為,只有實行嚴厲的軍紀和絕對忠於天皇,軍隊才能存在下去。

片倉當時是在川島陸相官邸的院子裡抨擊一群叛亂分子濫用皇軍的權力。他聲嘶力竭地喊道,只有天皇才有權調動軍隊,並要求讓他去見川島陸相。

他對一群圍著他的人說:「我們大家考慮的都不外乎是昭和維新,我也跟你們一樣在考慮改革。但我們都應該繼續尊敬天皇陛下和服從統帥部。不要讓軍隊為私人利用。」

一個叛軍指揮官從樓內走出來說,「我們不允許你去見大臣。」

「是大臣親自對你這樣說的嗎?」

「不。這是香田大尉的命令。大臣正準備進宮。請稍待片刻。局勢很快就會明朗。」

片倉想,叛軍正在用暴力迫使陸相協助他們建立軍政府。片倉向大門口走去,真崎大將正叉開兩腿礎咄逼人地站在那裡,就像守衛廟宇的金剛一樣。片倉真想衝上前去、一刀結果了他——真崎必定是這一切的後台,說不定他還想當首相哩!然而,片倉耐住了性子,他首先得瞭解更多的情況。正在那時,次官從裡面出來。片倉向他行禮,要求跟他講幾句話。正當別人把他推開的時候,陸相本人走了出來,邊走邊佩戴他的軍刀。

片倉少佐覺得頭上挨什麼猛揍了一下,聞到一股怪味。他立即用左手摀住腦袋,大叫一聲:「你們不能開槍!」一個臉色蒼白的大尉(叛軍另一個指揮官礬部淺一)手提軍刀迎上去。

「有話好說嘛!把軍刀插入鞘內!」片倉高聲喊道。磯部把刀入梢,但又改變主意重新拔了出來。

「你一定是香田大尉了,」片倉繼續說道,「除非有天皇的命令,否則你無權調動軍隊。」之後,他隱隱約約聽到有人——也許是真崎——在說:「我們不能這樣流血犧牲。」

他踉踉蹌蹌,站立不住。幾個軍官把他扶進陸相的汽車。當汽車駛過大門時,他朦朦朧朧地瞥見幾個憲兵。他喊道:「讓憲兵也上車!」他們果然讓憲兵上了車。有人建議把他送陸軍醫院或陸軍軍醫學校,他掙扎著說,「不……把我送到城裡私人醫院去。」他不想在病床上被人謀害。

·3

《基督教科學箴言報》駐遠東首席記者威廉·亨利·張伯倫首先從日本通訊社聽到叛亂的消息。在市內,他聽到了一連串互相矛盾的謠言。外務省的大門仍然敞開,沒被叛軍佔領,但卻沒有人向外國記者發佈有關消息。東京市中心的主要十字路口,都有部隊站崗。張伯倫不曉得他們是屬於哪一邊的。眼下還有政府存在嗎?

全市的公司機關職工一直被蒙在鼓裡。他們覺得那天並沒有異樣,直到警察讓他們乘坐的公共汽車繞開皇宮和政府大樓時,才感到事情有些不妙。此時,暴力行動已經結束。叛軍佔領了東京市中心約一平方英里的地方——國會大樓和首相官邸的全部地域——利用山王旅館作他們的臨時指揮部。他們付錢徵用參議員俱樂部飯廳的檯布,把檯布製成旗子和橫幅,上邊用墨水寫著,「尊王——義軍」,掛在首相官邸外。

憲兵隊司令官巖佐祿朗中將聞訊後,顧不得因中風而引起的半癱瘓病體,連忙起床乘車趕到叛軍控制地點。衛兵把他攔住。「這是皇軍嗎?」他邊問邊流淚,覺得受了莫大屈辱。

叛軍正在給所有報紙和通訊社散發他們的「宣言」。警察幾乎將每份宣言都沒收,但記者張伯倫卻弄到一份。對大多西方人說來,這份宣言是證明東方人不可思議的又一證據,但在研究日本歷史的張伯倫看來,它所包含的意義卻令人不寒而慄。

「神國日本之國體,體現於天皇陛下萬世一系之統帥,其目的系使國家天賦之美傳遍八(肱)一宇,使普天之下人類盡情享受其生活。

頃來,私心私慾不顧民生與繁榮之徒簇出,無視天皇尊嚴。國民生靈塗炭,痛苦呻吟,國家內憂外患,日益激化。元老、重臣、軍閥、財閥、官僚、政黨均為破壞國體之元兇。

我等之責任乃清除君側之奸臣,粉碎重臣集團。 此系天皇陛下臣民之義務。

祈皇祖皇神保佑我輩成功,拯救祖先國土。」

美國大使館靠近叛軍控制地區,格魯大使第一個向國務院發出電報報告叛亂消息:

「軍隊今日凌晨佔領部分政府部門及部分市區。據悉有若干位著名人物遇害。目前無法證實任何消息。新聞記者不得向國外發電報或打電話。此電報主要在於試驗通訊聯繫,以確定是否可用密電。密電部門收到此電後請即復告。」

德國使館也在叛軍炮火射程範圍之內。《法蘭克福報》非正式記者、德國使館武官的秘書,也在趕寫有關叛亂的初步報告——一份報給德國外交部,副本報給紅軍第四局情報部。這個人就是理查德·左爾格博士。他生在俄國,長在德國、父親是德國人,母親是俄國人。左爾格喜歡賣弄才華,足智多謀。他設法取得德國大使歐根·奧特將軍的信任(奧特將軍非常不明智地把一些高級機密透露給左爾格,後者又轉送給莫斯科)。他們之間的工作關係很快發展為私人間的友情。左爾格見了女人就不可克制,他一面與在東京的小老婆住在一起,一面又給在俄國的大老婆寫情書,同時在東京還跟幾個情婦鬼混。此人見了酒就不要命,經常喝得酩酊大醉,把他的同胞嚇得魂飛魄散。他早年是波希米亞系的共產黨人(他的曾伯父是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朋友),他參加了納梓黨,以掩護他作為紅軍遠東間諜網負責人的身份。他整整花了兩年時間才在日本建立起一個間諜網,而這次叛亂是對他第一次真正的考驗。

他後來寫道,這次政變「具有典型的日本特點,因而對政變的動機特別值得研究。對這場政變進行清醒的研究,尤其是研究它所揭示出來的社會緊張關係和內部危機,對於瞭解日本的內部結構,比研究一些僅僅是記載日本軍力的記錄或秘密文件,更有價值。」左爾格把報告發給莫斯科後,立即命令他的諜報人員盡量搜集有關這次起義的詳細情況。然後,他勸誘德國大使和陸海軍武官各自進行調查研究,而他卻分享其成。

陸相到皇宮後,只是把發生叛亂稟奏天皇。在通常情況下,如果天皇說話,用詞總是含糊不清的。但這一天天皇卻很傷心,他直截了當地說;「不管其精神如何,這次叛亂終是非常遺憾,我意此次行動有損我國體精華。」後來,陸相對自己的副官說,他覺得陸軍是「用一團亂絲套住自己脖子」——意思是說,只能輕描淡寫地訓誡叛軍。

天皇扮演的角色,對外國人說來,雖然不是不可理解,卻也是很難理解的。他的權力和責任與世界任何一個國家的君主都不同。他的祖父明治天皇是個具有堅強意志和信念的人,他提出「富國強兵」和「文明開化」的口號,使日本從半封建社會步入現代社會。在他統治期間,在他的治理下國家的利益高於個人福利。明治的繼承人大正天皇卻是個怪癖的人,有一次,他把要在國會發表的講話的講稿捲成一個望遠鏡。他的古怪性格和一觸即發的脾氣被人們大大地言過其實,以致在一九二一年指定了他的繼位人為攝政。五年以後,在聖誕節那天,大正天皇去世,由他的二十五歲的兒子繼位。

裕仁從童年起就接受了扮演這個角色的訓練,主要是由西園寺公擔任。西園寺本人曾受到法國革命和英國自由主義的影響。這位最後的元老諄諄救誨年輕的裕仁,日本需要的是一位慈父般的君主,而不是一個專制君,他應該為所有國家大事負責,但不能隨意發號施令。他應該是客觀的和無私的。

理論上說,天皇具有絕對權力,國事方面的一切決定都需要由他批准。但是,按照傳統,只要內閣和軍方領導人一致同意某一政策,他就不能不批准。天皇應該超越政治以及黨派私利和紛爭,因為他代表整個國家。

雖然有這些限制,他還是發揮了巨大影響,因為全國只有他一人能夠提出告誡或行使批准權,而自己又不會有牽連。更重要的是,每個日本人都誓死效忠於他。這種道德上的力量是如此之大,以致他輕易不能動用,而且只能含糊其詞。那些稟奏的人,只能猜測天皇的意圖,因為他幾乎總是毫無表情,而且說半截話。

如果他像他的祖父明治天皇那樣積極,他也許能鞏固他的權力,因為按明治憲法,天皇是武裝部隊大元帥。但是裕仁是個勤奮好學的人,他寧願當名科學家而不想當君主。他最愉快的日子是星期一和星期六。這兩天,他可以躲進他的小實驗室去研究海洋生物學。他絲毫也沒想到要當專制君主。在他還是皇太子的時候,他到過歐洲,學會了喝威士忌酒,喜歡西方音樂和高爾夫球,對英國的君主立憲制一直表示尊敬。涉及原則問題時,他也能不顧傳統和宮內的壓力。皇后永子連生四個女兒,他拒絕為了要個兒子而納妾——幾年以後,永子生了兩個兒子。

他看起來不像個天皇。他常常穿著磨破了的樣子象口袋的褲子,繫著結歪的領帶,垂頭彎腰地在宮內溜躂,戴著象輪船舷窗的深度眼鏡,若有所思地張望,他不修邊幅,有時連鈕扣也扣錯。他借口「買不起」拒絕購置新衣。他非常省儉,連自己需要的書也不肯買,鉛筆總要用到粉筆頭那樣短時才換新的。他毫無虛榮心,是個天生的不會裝腔作勢的人。他的外表和行為像個鄉下的村長。然而,這個矮小曲背圓肩膀的人卻具有某些偉人的品格:純粹,不驕傲,毫無利己野心。他嚮往的是如何給國民帶來最好的生活。

他的臣民們把他當作神。孩子們受到警告,如果他們直視天皇的臉,他們就要瞎眼。如果某一個演說家提到「天皇」一詞,全體聽眾就會立刻把姿勢坐正。如果某個記者貿然問起天皇的私生活,那麼人們就會冷冰冰地告訴他,對於神是不能提出這樣的問題的。

但是在日本,「神」的含義與西方的含義不同。對一個日本人來說,天皇就是神,就像他父母師長是小神一樣。他對天皇的感情,不只是敬畏而且是愛戴與盡義務,而且不管他的地位如何低下,每個臣民都覺得與天皇有家庭血緣關係,認為天皇是他們大家的父親。明治天皇臨終前舉國上下都為他祈禱,祝他恢復健康,許多人通宵達旦地守在皇宮前的廣場上,他死時,舉國像一家人那樣悲慟。因為日本確曾是一個大家族,一個現代化了的宗族,是不斷交戰的氏族演變發展出來的。

每個孩子都要受皇道教育:日本的道德基礎是對天皇和父母應盡義務。沒有天皇,就沒有祖國,沒有父母就沒有家。多少世紀以來,日本的天皇都一直是仁慈的,從不企圖行使他的權威。就像父母愛子教子一樣,天皇用同情的眼光愛護和引導他的臣民。天皇治政有一段時期曾三百四十六年未處決一人。

從目前天皇這種含糊的地位,產生了陸軍參謀總長和海軍軍令部總長的專橫權力。事實上,兩總長只對自己負責。只有一回,天皇對軍方提出過挑戰,那是在一九二八年他聽到石原—阪垣集團謀害了張作霖大帥的消息後。他勃然大怒,竟忘了他所受過的嚴格教育,嚴厲斥責了首相。西園寺公——其影響造成天皇對軍方不信任——也同樣憤怒,但他的目標卻是天皇本人。他以教師的口吻而不是臣民的口吻講話,指責裕仁的行為像個暴君。這位老人的話深深震動了天皇,因此除了三次例外,他幾乎都恪守了最後一個元老的基本原則:「為君統而不治。」【天皇末弟三笠宮殿下深信,暗殺張大帥是引起日美戰爭的根本原因。暗殺不但引起滿洲事件,而且還是影響其兄天皇的職責的轉折點。三笠宮殿下是在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與作者談話時透露這點的。——作者】

·4

岡田的秘書迫水得到叛軍許可後回到首相官邸,他發現他的岳父安然無恙地藏在壁櫥裡,他小聲說:「我待會兒再來,振作精神。」然後,他回到自己家裡考慮怎樣營救。快到十點鐘時,宮內省一官員打來電話,很有禮貌地對首相的亡故表示哀悼。他說,天皇陛下有旨,要派一敕使前往弔慰遺族,是到官邸還是到私邸?

迫水生怕有人偷聽電話,他連忙把電話掛了,必須向天皇面奏真相。他匆匆換了衣服,裡面穿上一件防彈背心。他一手拿著雨傘穿過大街走進首相官邸,經過一陣爭論後,他得到叛軍許可,通過警戒線。他坐上一輛出租汽車,來到皇宮的平川門,踏著厚雪,走向宮內省的鋼筋水泥大樓。

宮內大臣湯淺倉平表示哀悼,但迫水打斷他的話,告訴他首相仍然活著。湯淺大吃一驚,連手中的東西也掉在地上,他說,「他必須把這一喜訊告訴天皇陛下」 ,說完就走了。他一定是跑步到天皇那兒去,又跑著回來的,因為只有幾分鐘工夫他就回來了。他鄭重地告訴迫水: 「我報告陛下首相仍然健在後,陛下非常高興。他說:『好極了』,要我盡快把岡田送到安全地點。」

迫水建議向第一師團長求援,認為他能出兵營救岡田。湯淺不同意,認為這樣太冒險,因為第一師團長必須獲得上司批准。「你決不知道他們是屬於哪一方的。」

湯淺的話很有道理,迫水決定從比較自主的方面去尋求援助。他走進一間坐滿了高級將校的房間。他們都面帶愁容,好像馬上就要受到譴責了。不少人對岡田之死表示遺憾,有幾個人卻毫不客氣地說,這類事情必定要發生,因為首相不理睬陸軍的建議。

大家傳看了叛軍的宣言,進行了激烈辯論,但看來誰也管不了。川島陸相顯得完全茫然不知所措,當然不能依靠他。迫水沮喪地把一屋子人看了看。他們都是陸軍的上層人物,但只是一夥動搖不定的,不可靠的,機會主義的人。他感到,在這群人中,沒有一個人可以信賴,可把秘密告訴他,所以,他從人叢中走了出來,他走進另一間屋子,那裡內閣正在舉行會議,情況依然一樣混亂。大臣們都憂心忡忡,咬牙切齒,卻又束手無策,直到資深閣僚後籐文夫內務大臣到會。他們紛紛向迫水詢問首相的情況。他怎麼死的?屍體在哪裡?是誰殺害了他? 迫水支支吾吾地回答。同時他發現了一個他可以信賴的人——海軍大臣。海相是岡田的老朋友,又是同輩的海軍將領。為了防備別人偷聽,迫水斟字酌句地對海軍大臣說:「大臣閣下,我們想去認領海軍老前輩的遺體,閣下能否派支海軍陸戰隊到首相官邸保護我們?」

海軍大臣未能聽出話中有話,他說,「辦不到。如果海軍與陸軍發生衝突怎麼辦?」

迫水壓低嗓子說,「我準備告訴你一件重要消息。不過如果你不接受我的建議,那麼就當我沒說。」迫水告訴海軍大臣,首相還活著,要由海軍去營救。

「我什麼也沒聽見,」感到進退兩難的海軍大臣說,說完就走開了。

看來,再也沒有人可以求援了。迫水便開始設想一些無邊無際的計劃。他曾想採用普法戰爭期間法國總統岡貝塔從巴黎乘氣球逃跑的辦法,但他又想到,東京只有賣做廣告用的氣球.那麼,能不能將岡田首相和松尾的屍體裝進一口棺材裡運出官邸呢?不行,那樣做需要一口特大的棺材,必然引起懷疑。時間已過正午,要分秒必爭。他從這一房間走到另一房間,苦無良策。

下午,在叛軍控制的一平方英里地區以外的街道,好像趨於正常。男孩子們蹬著自行車帶著蔬菜,在雪地上來來往往。靠近出事地點的一些小商店的老闆繫上圍裙從店內出來,正在向守衛路障的士兵打聽情況。似乎誰也不太知道。

陸軍上層人物還是動搖不定。雖然他們都被叛軍的煽動性行動所排斥,很多人原則上卻同意他們的目標,因此無法作出任何決定。他們甚至對是否向香田大尉及其同夥發出呼籲一事都不能取得一致意見,直到這份呼籲書一改再改到極輕的語氣,措詞含糊不堪。呼籲書美其名日「訓誡」,其實連「叛亂分子」這個詞都不敢用。

1.天皇已悉起義之目的。

2.承認諸位行動之動機系出於真誠謀求顯現國體。

3.目前顯現國體之形式,我等望而生畏。

4.各軍事參議官一致同意努力實現上述目標。

5.其餘一切均按天皇旨意裁定。

這份呼籲書於下午三時發表。同時發表的還有一份緊急防衛命令,可笑地把東京中心區劃歸第一師團管轄,其實該師團早已叛變。這是試圖實行權宜之計,因為命令叛軍守備自己佔領的地區,他們就會以為是把他們看作忠於政府的軍隊。

無論是那份語氣和解的「訓誡」,還是緊急防衛命令,都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反而使香田及其同夥相信陸軍的一大部分高級將領是站在他們一邊。香田的回答是,「如果我們最初提出的要求得到同意,我們就服從你們的命令,否則我們不能撤離我們已經佔領的地段。」

當晚,從甲府和佐倉開來了援軍,在叛軍設置的路障對面佈防。在美國大使館的屋頂上,人們可以看見叛軍插在首相官邸和山王旅館的旗幟在飄揚。格魯夫人神經過於緊張,堅持要在另一間房就寢,儘管格魯大使向她保證,不到萬一,叛軍是不會找美國的麻煩的。

離大使館幾個街區的地方,一輛汽車開到憲兵隊本部,三個瀟灑的軍人跳下車來,他們是香田和另外兩位叛軍軍官。他們進門與陸軍繼續談判時,門崗舉槍致敬。

「八格牙魯!」一位下士官探身窗外喊道。「怎麼向叛軍軍官敬禮!他們不是皇軍!」

三人聽真崎大將和荒木大將講了三十分鐘,敦勸他們結束叛亂,但是,安撫的話又一次反而使他們更為堅定。

在宮內省,後籐內相終於抵達,令人不解的是,他遲到了六個鐘頭,他被任命為「臨時代理總理內閣大臣」。幾分鐘後,陸相提出發佈戒嚴令。後籐和其他文官閣僚擔心此舉可能會演變成軍部獨裁,他提出反對理由說,這不過是陸軍叛亂,與公眾無關,叛亂一事應由陸軍內部處理。

川島反駁說,必定有外部煽動者,因此,有必要採取非常措施以確保國家安全,這種反駁雖然軟弱無力,卻影響了那些拿不定主意的閣僚。在深夜舉行的一次御前會議上一致同意立即發佈戒嚴令。

就在此時,一個憲兵曹長得悉了關於岡田的下落:他的一個部下獲准進入首相官邸去把死傷的警官弄出來。他無意中打開壁櫥,看見岡田像一尊佛像似的坐在裡邊。他們馬上把這一驚人消息報告分隊長,這位分隊長決定不再向上報——如果這消息不確實,他會遭到奚落,如果屬實,有些同情叛軍的憲兵便會把消息告訴叛軍,岡田首相就會遭到殺害。但是對曹長小阪計介來說,不報告是失職。於是,他主動同另外兩個志願者當天深夜偷過叛軍警戒線,二月二十七日拂曉前大膽地走進首相官邸。小阪直接走進下女的房間,打開壁櫥,要首相放心,他很快就會得救。然後,他穿過大街,向住在迫水隔壁的首相另一位名叫福田耕的秘書那裡請求幫助。

福田和小阪兩人一邊喝紅茶,一邊互相進行試探,最後小阪把岡田還活著的消息透露給對方。那時,福田才承認自己和迫水也知道岡田還活著,計劃讓岡田混在來宮邸弔唁的人群中偷出去。

半個鐘頭以後,那位足智多謀的曹長和另外兩位士兵從臥室裡拿出一套西裝給岡田穿,並在院子裡弄來一輛汽車。他們的時間剛好趕上。有兩輛黑色小轎車開了過來,下來了十幾個弔唁者,

魚貫而入官邸。福田把他們領進首相臥室。福田早就派了一名部下守在那裡,不讓弔唁者走近屍體,以免被看出死者並非首相。

在弔唁者燒香祭奠的同時,福田和小扳把戴著口罩遮住一半臉、身體蜷縮的岡田帶到了後面。有一隊叛軍站在門口,小阪威風十足地喊到:「緊急病人!他不能看屍體!」

叛軍們讓到一邊,三人來到了院內。但是院子裡沒有汽車等著,叛軍指揮官出於好奇,正走過來打算看個究竟。突然,小阪弄來的車子開過來了。福田連忙打開車門,把已經筋疲力竭的岡田首相推進一九三五年型的福特牌轎車,自己也登車。小阪激動緊張地目送這輛汽車徐徐開出大門,消失在大街上。他不禁流下眼淚,恍惚地站在那裡。

就這樣,岡田脫險了,但還有一個問題是,如何在有人發現這個騙局前把松尾的屍體運走。這是屬於迫水的任務,但他覺得,在岡田到達安全的藏身之所前,最好不要有任何行動。迫水一小時一小時地孤身一人守在屍體旁。終於電話鈴響了。他妻子報告說,她父親已安全抵達一個廟裡。現在迫水可以行動了。他先給宮內省打電話,告訴他們岡田已脫險,然後打電話到岡田私邸,叫他們盡快把棺材送到官邸。電話裡回答說,首相的身份不宜隨便弄個現成棺材,定做要花好幾小時。

天黑時,棺材終於運到。迫水把抬棺材的人打發走,用毯子把松尾的屍體全部包起來放進棺內。當送葬隊伍緩緩離開官邸時,叛軍指揮官舉手敬禮,並說了句告別的客套話。靈車慢慢地駛出大門,吃力地行進了一段路之後,安全抵達首相私邸。在那裡,已經有很多參加喪禮的人。一塊墓碑連同一楨用黑紗圍邊的岡田遺像被放置在棺材上。

迫水嚴格命令不得啟棺,然後動身前往宮內省,那裡閣僚們又在開會。迫水這才告訴他們岡田首相仍然在世。閣僚聽到這個消息猶如晴天霹靂,待神志清醒過來後,大家建議岡田首相盡早謁見天皇。不料,代首相後籐卻表示反對,他說,岡田要為這場叛亂負責,應該立即辭職。後籐拒絕聽取任何解釋,很明顯,他自己想當首相。迫水只好打電話向有勢力人士求援。

他一個人也沒找到。大家一致認為,如果叛軍知道岡田進了宮,很可能向皇宮開火。那「太可怕了。」迫水無可奈何,只能打電話給福田,叫他不要把岡田送進皇宮,他自己則趕回岡田私邸,看看喪禮是否照常進行而沒有發現騙局——否則叛軍就會四出搜捕。

松尾夫人一言不發地坐在棺材旁。幾個鐘頭過去,她一點也沒有問起自己丈夫的下落。迫水非常可憐她,再也不能隱瞞實情了。他把岡田的親人召集到一起,包括四個兒女中的三個,以及松尾四個孩子中的三個。迫水壓制著自己的激動心情告訴他們,松尾大佐為了讓首相脫險,犧牲了。

松尾大佐夫人謙和地說:「如我丈夫能效勞,未亡人非常高興。」她本人是武士的女兒。

·5

此時,這場叛變已被稱為「二·二六」事件。雖然軍方首腦對這一事件的態度也開始強硬起來,但是真正使他們有所行動的還是天皇本人。軍方的拖延不作處理,使天皇非常生氣。自張大帥被刺以來,天皇第一次不顧傳統,毫不含糊地對軍方說:「如果陸軍不能鎮壓叛軍,我將親自勸阻他們。」

這樣就迫使陸軍於二月二十八日早晨五時零六分發出敕令,這道以天皇名義發出的敕令,命令叛軍「迅速撤離」所佔地區,回到各自的部隊去。將疏散危險地區的居民。如叛軍在次日早晨八時前還不撤離,將對他們開火。

這道敕令使叛軍分化為兩派:一派要服從天皇;另一派堅持認為不是天皇本人的旨意,而是天皇受到統制派的壓力發出的。

這一天,迫水又遇到一些使他失望的事。後籐代首相依舊反對岡田謁見天皇,不管怎樣,警方拒絕護衛首相進宮——據稱是「責任過於重大」。迫水生怕岡田切腹,就不理會後籐和警方,自行把岡田帶到宮內省。

傍晚七點差幾分,岡田被護送到天皇辦公處。在走廊上,宮內省的官員都被面孔嚴酷的岡田嚇得目瞪口呆,他們以為是見鬼了。有幾個人竟拔腿就跑,其餘則嚇得低頭彎腰。

岡田見到皇上立即謙卑地為這場叛變請罪,好像是自己的過錯,並提出辭職。天皇回答說:你活一天就繼續履行一天你的職責。天皇還說,他非常高興。

岡田誠惶誠恐,不敢啟口,禁不住老淚縱橫,好容易才說:「今後臣將兢兢業業。」這回天皇一言未發。

當晚,岡田就在宮內省下榻,迫水則回到首相私邸,那兒仍然擠滿了弔唁的人。一群怒容滿面的海軍將領圍住了他。其中一人喊道:「你作為一名武士,你怎敢獻出城堡?即使首相死了,你也應留下來保護他的遺體,誓死保衛官邸。你怎麼能這樣不負責任,跑到宮內省去?誰知道你去幹什麼!」

他們對迫水這樣處理喪禮大為不滿,並且說要在第二天把屍體運到海軍軍官俱樂部去,舉行應有的儀式。迫水請求他們耐心點,但另一位海軍將領不等他說完就喊道:「你父親是出色的軍人。你的婚事還是我張羅的。因為你是他的兒子,我想你也是個可靠的人。但是,這件事證明你是個不肖之徒,一個軟弱無能的傢伙,連喪事都安排不好!岡田在天有靈,必然會因為把女兒給了你這樣一個傢伙而傷心痛哭。你父親也會痛心疾首。振作起來吧!」

儘管天皇發佈了敕令,叛軍幾乎都拒絕撤離。從外圍城市增調東京的陸軍越來越多,同時,聯合艦隊也開進了東京灣,陸戰隊也在海軍省外和其它海軍設施周圍佈防。少壯官兵們巴不得立刻行動,為三名被陸軍殺害或受傷的海軍老前輩將領——齋籐、鈴木、岡田——報仇雪恨。一位年輕軍官所在的軍艦上的炮口已對準國會大廈,他出於一時的「衝動」,幾乎想把那座大廈轟掉,但克制住了自己。二月二十九日(那年是閏年)上午六時,陸軍宣佈:「本軍將斷然鎮壓帝都麴町一帶製造騷亂的叛軍。」這是第一次使用「叛軍」一詞。那天天空烏雲密佈,可能還要下雪。要不是街上的軍人,東京簡直是一座死城。學校停課,電車火車停駛。電話不通,也無法打電報。東京已與外界隔絕。陸軍集結兵力準備進攻,老百姓交通中斷。但是,儘管有些坦克開進陣地準備進攻,另一部分坦克向叛軍的路障逼近,坦克兩側還是掛著標語,號召叛軍「謹從敕令,」立即撤走。滿載炸彈的轟炸機在上空盤旋,還有些飛機撒傳單,題為《告下士官兵》:

1.速回原部隊,為時未晚。

2.抗拒者為叛匪,將予槍殺。

3.汝等父母兄弟皆因各位成為國賊而哭泣。

航空大樓上空升起一個氣球,下邊掛著一幅大宇標語「敕令已頒。勿抗軍旗。」各要害地點都架起了高音喇叭,日本廣播電台著名播音員和田信賢以哽咽的語調廣播一份致叛軍士兵呼籲書:「你們真心誠意地服從你們的長官,相信他們的命令是正義的。但是,現在天皇命令你們歸隊。如果繼續頑抗,你們就成了違抗敕令的國賊。你們曾相信自己做得對。現在,你們既然知道錯了,就不該繼續背叛陛下,成為國賊,遺臭萬年。回頭是岸,為時不晚。你們過去犯的罪行會得到赦免。你們的父母兄弟,全國的男女老少都真誠希望你們回頭。立刻離開現在的陣地,回原部隊。」

叛軍士兵開始以疑惑的目光面面相覷。可誰都等待別人先行動,到上午十點左右,叛軍的團結開始瓦解,三十五名下士官兵帶著步槍和機槍離開了陣地。中午時分,除了在首相官邸和山工旅館的幾個小分隊外,幾乎所有士兵都回到所屬部隊。下午二時,飄揚在首相官邸上的旗幟落了下來。一小時後,軍部通過電台宣佈,叛軍已投降,未發一槍一彈。

叛軍領導人仍然在陸軍省和山王旅館,皇軍沒有採取行動去逮捕他們,目的是想給叛軍首領一個機會表現出武士道精神。荒木大將是欽佩他們的精神並同情他們的動機的。他要求他們切腹,因為他們肆無忌彈地作出使天皇傷心的事。青年軍官們曾考慮集體自殺,但最後還是決定讓軍事法庭審判,因為在審判他們時可以像相澤那樣,喚醒國民注意折磨著日本的腐敗現象。

然而,有個軍官仍拒絕投降。野中四郎大尉獨自離去。他寫了一份最後聲明,對他所在的師團三十多年來從未打仗,而別的部隊卻在光榮流血表示遺憾。他說, 「近年來,國內賣國賊的罪惡竟然要用我們在滿洲和上海的同志的鮮血來償還。如果我今後碌碌無為地在帝都苟且偷生,何以對得起那些人的英靈?我是神經錯亂呢還是個傻子?我的出路只有一條。」他在聲明上簽了宇後便走上這條路:切腹。

那天下午四時三十五分,疲乏不堪的迫水把弔唁者召集到岡田私邸,宣讀一份預先準備好的聲明,詳細說明松尾去世和岡田脫險的經過。聽眾驚喜交集, 一時說不出話來。有人終於高呼「萬歲!」其他人也跟著喊了起來。消息立刻在近鄰傳開。

二·二六事件就這樣結束了。那是一次流血令人難以置信的暴力事件,但死的只不過七人,叛軍和平地投降了。在那次事件中,婦女們表現出最大的勇氣,而將領們卻動搖不定。在大多數西方人看來,那次叛亂不外乎是極端民族主義者製造的又一次大屠殺,而瞭解其意義的人屈指可數。但蘇聯人卻瞭解,這主要是因為左爾格,他正確地推測到這次叛亂將導致向中國擴張。左爾格博士給莫斯科的詳盡報告中分析了引起此次叛亂的深刻的社會動盪。左爾格還把德國武官獲得的材料中的精采部分拍成照片送到莫斯科,其中包括兩名叛軍軍官在上一年寫的一本秘密小冊子,題為《整肅陸軍意見書》。紅軍第四局對其新間諜頗為滿意,並提出要如下情報:這件事會不會影響日本的對外政策?它使日本更加反蘇還是相反?在一位與高級人物有聯繫的新聞記者和一位藝術家出身的共產黨人幫助下,左爾格回答了這些問題。他並且指出:「二·二六事件將導致或則是社會改革,或則是長期對外擴張,如果擴張,必將朝中國方向。」 他說得非常謹慎客觀, 因為他明白,與怕林和華盛頓不同,「莫斯科十分瞭解中國和日本,不會輕易受騙。」直到今天,還有一些瞭解情況的日本人士認為,這場判亂是共產黨特務煽起的。他們宣稱,真崎大將在判亂發生前,曾秘密與左派領導人會晤,他們指出,不僅是青年軍官,而且是北一輝本人都無意地充當了共產黨的工具。共產黨的計劃是想通過那些既宣揚社會主義,同時又宣揚皇道的理想主義者的行動,使日本共產化。共產黨深知崇拜天皇的威力,他們想利用天皇制,而不是廢除它。左爾格本人也多少同意這一說法,他後來對一位朋友說,日本共產黨與這次叛亂可能有關係,建立一個天皇統治下的共產主義的日本是可能的。

事情是過去了,但是好像在池塘裡扔進一塊石頭一樣,其漪瀾卻波及到太平洋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