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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女性和戲劇

泰國

我們陷入了一個不可逃脫的相互依靠的網絡,捆在命運的衣襟中。

——馬丁·路德·金

從牙買加回到美國,我馬上聯繫從監獄返家的學生,去奧蒂斯維爾探望還在裡面的人。這次有位同事洛蘭·莫勒(Lorraine Moller)加入,她的專長是戲劇,也到美國各地監獄取材,多半與女囚合作。今天她是客座講師,我們在警衛室等待時聊了一會兒,談到近年來全球女性囚犯大幅增加。「你該去泰國看看他們的公主是怎麼做的。」聽了我的想法以後她這麼回答。

洛蘭口中的公主是帕差拉吉帝雅帕(Bajrakitiyabha)殿下,現年35歲[1],是現任泰皇蒲密蓬與皇后詩麗吉的孫女,曾經擔任檢察官,泰國的標誌性人物,也是為監獄女性爭取權利的先鋒。她走上這條路的故事十分戲劇化。公主在康奈爾大學攻讀法律的時候曾返回祖國參觀曼谷一所監獄,途中竟然有個囚犯跪拜乞求道:請回來救救我們。

於是公主在看傻眼的眾人面前應允囚犯。經過五年,公主拿了三個學位,回國推動康蘭吉計劃(Kamlangji Project),從泰語翻譯過來是「崇高的意義與行動」,目的是為全國女子監獄建立「典範」。

公主殿下也曾經在約翰·傑伊學院研習了幾個月刑法,洛蘭就是那時候和她結識,一起去參觀過紐約的女子監獄。

「我也想幫助她的子民。」洛蘭說。

因此我們取得邀請,成為康蘭吉計劃團隊的正式訪客。事前無從得知行程細節,但推敲應當會以參訪主要監獄機構並舉辦戲劇工作坊為主。透過這次機會可以好好瞭解泰國,乃至於全世界陷入的新三角習題:女性、毒品和監獄。

全球有超過62.5萬名女性受到監禁,美國女囚人數從1977年來增加幅度為823%,但目前監獄裡約8萬名女性,有七成並非暴力犯罪。這現象存在於很多國家,女性的罪名以竊盜、詐欺、藥物濫用之類為主,都是與貧窮有關的問題。而泰國25231位受刑女性中,大概21000人的罪名跟毒品相關,暴力犯行才550人左右;更甚者,其中竟有約18000人被判處20年以上刑期,還有41例死刑。數字太離譜可怕,也難怪公主無法忽視。

貧窮本身即牢籠

抵達曼谷隔天早上我在旅館大廳候車,遇見很多穿著草鞋和袈裟的僧侶在此集會,我被一片橙色大海淹沒。接我的人因為遲到匆匆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她叫「帕提亞」,自我介紹以後溫柔地與我握手,連聲為塞車道歉,並帶我走上貼有司法部標誌的廂型車。車上有帕提亞的同事潘娜亞等著,阿潘與阿帕[2]這兩位剛進入司法部不久的新成員將陪同我見識有名的「微笑國度」。

「素坤逸捷運站離這裡有多遠?」我還在體會這都市有多寬廣。

「很近,」阿帕說,「大概一個多鐘頭。」

車子在蘇閣索(Sukosol)飯店接了洛蘭,她是由當地政府安排住宿,開門的女侍身材高挑、一身紫色袍子,她們總是像祈禱般雙手合十並深深鞠躬,說起「薩瓦迪卡」(sawadeka,泰語的「你好」)就像唱歌一樣悅耳。

今天我們的第一站是司法事務辦公室,招牌上斗大字體寫著歡迎約翰·傑伊學院代表團。這裡是政府智庫,每個細節都傳達進步和效率。亮黃色椅子和鮮艷塑料花的搭配很有宜家風格,牆上掛著歷任矯治部官員和公主的肖像,還有一些振奮人心的標語,像是「追求司法公正」之類。會議室的光線潔白明亮,整齊的午餐碟子上裝了炸雞、椰子布丁和酸辣蝦湯,洛蘭與我惡補了一堂泰國司法現況的課程。

目前泰國有114所監獄,分為收容刑期超過15年的中央監獄,以及收容藥物相關罪犯的矯治機構,還有一處收容「慣犯」的流放所。囚犯像是犯錯孩童一樣分為六個等級:極佳、優良、良、普通、差、極差。然而,監獄人口也超收三倍之多,原因和美國一樣,就是所謂對毒品宣戰。2003年,泰國政府一夜之間改變對於甲基安非他命的政策態度,將其列為一級毒品,於是監獄人數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峰,導致財政幾乎崩潰。政府首先搜集可能的販毒情報,再通過金錢誘因達到逮捕目的;逮捕成立時,網民可得到充公財物價值的15%作為獎勵,主事官員們則能拿到40%。大規模掃蕩行動導致數千人喪命,官方表示死因是幫派槍戰,但是人權相關組織調查後發現是警方執法過當。

政府後來逐步削減監獄人數,針對表現良好的囚犯提供減刑、提前假釋,並借由皇室婚禮、慶生等名義進行特赦。例如有一年泰皇生日就釋放了37400人,就連死刑犯也能受惠皇室特赦,至於無期徒刑犯人在泰國則平均受刑10年以上。

信息滾滾而來,我努力跟上,尤其還要對抗政府官員呈現監獄現況時的報告風格:他們的口吻彷彿主題並非活生生的人。但對我而言,看著投影片展示最新的「人道拘禁設備」,我設法隨便點頭應付過去。皇室特赦和縮短刑期的關聯做成一張張圖表並列出算式,這部分更令我大惑不解,為什麼要費盡心思找出罪名把人關起來以後,再費盡心思找借口把人放出來?當然,為了不在優雅的接待人員面前失禮,我並沒有說出心聲。後來一整天,外頭下著傾盆大雨,隆重的歡迎儀式持續不斷,我也一直鞠躬、收禮、反覆念著「薩瓦迪卡」。

政府還僱用攝影師,每一回接待儀式都像記者會。洛蘭行前特別讀了泰國禮俗,不斷提醒我:蹺腳很不禮貌,不能讓人看見腳底;收名片要用雙手,認真讀過才收好。回旅館以後我累得半死,對於今天接收到的信息不知該作何感想,更好奇接下來行程是什麼內容。

翌日我們前往曼谷中央女子矯治所,位於高度戒備的孔普雷(Klong Prem)監獄,裡面住了22000名囚犯。矯治所是棟巨大的白色建築物,帶有淺黃色澤,像個大到不可思議的結婚蛋糕,上面插著泰國國旗,掛了鑲金框的超大型泰皇肖像。

走在康蘭吉團隊最前方陪同我們的,是娜帕蓬博士(Dr. Napaporn),她態度誠懇、臉上總是掛著微笑,而且是公主親自招募的計劃主持人。接觸不久後我就明白殿下為何選擇她。娜帕蓬博士對於有關泰國女性和監獄的一切瞭如指掌,為人積極又悲天憫人。對照昨天我見識到的政府冷漠真是一劑強心針,在博士這兒,所有數據重獲生命。

在車上她簡單介紹了公主在全球所做的努力,成果是2010年通過《聯合國女性囚犯待遇和女性罪犯非拘禁措施規則》,通稱為「曼谷規則」。重點之一,是主張女性作為一個群體,她們具有獨特的需求和需要照顧的地方。以歐洲為例,關在監獄的女性有八成被診斷出精神疾病,每10人中有一人在遭到監禁之前嘗試自殺,75%有濫用藥物或酒精問題。美國監獄裡的女性囚犯罹患精神疾病的比例同樣高達73%,可見針對女性囚犯的照顧措施應擴及各國,比方針對精神問題、藥物使用和性虐待經歷都應當進行篩檢,還有孕婦應當得到營養、哺乳方面的咨詢建議,監獄管理人員必須具備更高的性別敏感度。曼谷規則呼籲分娩期間不應對女囚上銬(令人意外的是,美國居然只有七個州願意響應此點),並且主張量刑時要進行具有性別意識的風險評估,項目包括女性的家暴經驗、精神病史、藥物濫用狀況等等。

進入監獄以後,路旁有個像貧民窟一樣的區域,娜帕蓬博士解釋說那是矯治人員的住處。卡其色制服的工作人員列隊歡迎,帶我們上樓到了頗為豪華的會議室,有紅色鵝絨椅和黃布簾。她們送來芒果汁和香蕉鬆餅蛋糕,還說麵包是由此處的囚犯製作。燈光黯淡,計算機開始播放畫面,介紹這座監獄有大圖書館、餐飲職訓、運動和美術課程等等,接下來甚至有縫紉、冥想、按摩、瑜伽、美容、烘焙等課程!

不是什麼營銷廣告吧?我們來到度假村?氣氛越來越詭異,接著我們穿過金屬探測器,但後面還是跟著一堆攝影師。一名獄方人員行禮後開始報告,當天囚犯人數共計4500人,其中53人前往法庭。

又通過一扇金屬閘門,終於到了真正的囚區,看起來整齊乾淨,還有一片碧綠草地和小佛寺,周圍幾棟樓房老舊了些,一群女人坐在長凳上。

她們穿著寬鬆上衣和長裙,已被判刑的囚犯穿的是淺藍色和深藍色,還在候審的穿的則是褐色。見到我們,女囚們紛紛合掌鞠躬,她們在這裡等待會客,因藥物而入獄的人每週一次,其餘罪名者則每天都能有一次。不過會客時間僅15分鐘,多半隔著玻璃講話。近距離接觸一年才一回,而且主要開放給親子。以全球趨勢來說,女性探視丈夫的頻率較穩定,男性探望妻子則未必。

再跟著隊伍穿過一道門,裡面是個有空調的房間,忽然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就被塞到我懷裡。純白育嬰室內有20多個小可愛,牆壁上公主照片裱在鍍金相框中,角落玩具排列整齊,有三位母親正在餵奶,空氣裡瀰漫爽身粉與乳液的香味。裹著毯子的寶寶們躺在顏色鮮艷的枕頭上,集中在房間中央的檯子上,由幾位赤腳的專業保姆看護著。我的心在此刻融化。

「從來沒看過小孩子這麼乖。」

「因為他們過得好!」娜帕蓬大聲回答:「要是在外頭,他們家裡通常沒什麼錢。在這裡,奶水尿布都免費。」

洛蘭輕聲哄著並接過我懷中的孩子,然後又有一個小約瑟夫被塞進我懷裡。

「這孩子具有非洲血統,媽媽來自蘇丹。」獄方人員告訴我。小約瑟夫咧嘴笑,還沒有牙齒,口水滴在我衣領上。

「真希望我女兒趕快生一個!」洛蘭邊哄小孩邊說。

娜帕蓬博士說獄內約有100位囚犯為人母,集中在同一間宿舍。「嬰兒可以待到一歲,」她解釋時小約瑟夫離開我懷抱,「但是3歲之前司法部會提供住處,每週都能和母親見面。之後就要交給其他親人,否則只好送往孤兒院。」博士特別提到,孩子1歲時的那次分別總是令人揪心。

監獄在全球各地造成的副作用就是家庭破碎,影響及於情感和經濟兩個層面。在美國,監獄中的女性有75%是母親,270萬兒童的父母遭到監禁。2014年針對這些孩童所做的研究發現,他們常有嚴重的健康或行為問題,雙親入獄對兒童的影響恐怕比父母離異或亡故還嚴重,且美國只有10個州容許女囚和新生兒相處2到3天。泰國康蘭吉團隊追蹤後發現:監獄內43%的女性遭到逮捕之前,是家中經濟支柱;該國女性勞動參與率本就屬全球頂尖,部分原因在於當地佛教教義認為男性可以「出世」,但女性只能「入世」,她們無法成為僧侶,也就有賺錢養家的義務。

大雨滂沱,空氣悶熱。我拿到一把格紋雨傘,囚犯們則拿紙板或垃圾袋擋在頭上快步跑進室內。走了一段路,我們進入圖書館,這是由公主在2006年協助成立的,裡面空調舒適,氣氛平凡得令人安心。不少女士們坐在桌前閱讀雜誌、竊竊私語又或者正在找書。洛蘭問起矯治人員監獄內暴力問題是否嚴重,對方回答:「少之又少。當然不是沒人鬧事,主要是嫌地方太小、別人講話吵鬧之類的。女人嘛,怎麼說呢?比男人敏感一些吧,有時候會大驚小怪,情緒很多。」

他們說這裡是宿舍,但是實在太乾淨了:鋪著油氈地板、洗臉台兩旁掛著小熊維尼圖樣的毛巾;房間角落堆著藍色床褥,面積與套房式公寓差不多,卻得住進45名女性。牆壁上掛著平板電視,僅有兩台電扇似乎很難對抗6月曼谷的酷暑。囚犯要在這裡度過很多時間,6點鐘起床沐浴用餐,8點開始是工作坊或圖書館時間,下午3點第二餐,4點30分回房要到隔天才能出來。

宿舍外面有一塊軟木板,上面記錄了人數、罪名、刑期。我問起娜帕蓬博士名單上刑期最長的人,她瞥了一眼說25年又11個月,罪名則是持有「亞巴」(Yaba,泰語的「瘋藥」),實際上就是混入古柯鹼的冰毒。這種東西在當地盛行,康蘭吉研究顯示,有九成女性是因為和亞巴相關的案件遭到起訴,裡頭35%的當事人持有不到14片。博士露出難過的神情解釋:若持有15片,就可能判處無期徒刑或死刑。

我又看了看,發現這裡的囚犯都是用姓名而非編號。

「怎麼能用編號呢,要知道她們的名字和長相啊。」管理人員說:「女性比較敏感,所以要記住她們的名字和臉。」

外頭積水快要變成小湖。有人請我們換上雨鞋,穿過蒸騰的霧氣後來到工坊。房間裡罩著粉紅色的蚊帳,遠看好像一團棉花糖,製作者趴在裁縫機前面努力。有人拿了一件大花上衣給我們看,笑著鞠躬後又一溜煙跑回去繼續做事。

我試著看出微笑底下有些什麼,但很困難。儘管得知一些悲慘的數據,但目前我還無法從身而為人的角度來理解這些女囚。我沒有與她們對話,眼神交流也幾乎是零,她們太常低頭鞠躬了。雖然洛蘭與我明天有另一所監獄的行程並安排了訪談,但我懷疑自己是否像以前一樣,能與當地人心靈交流。這是皇室安排的訪問,加上高聳入雲的文化屏障,我對囚犯的反應能有多大期待?縫紉機噠噠響,感覺就像普通工廠。我忽然意識到這情境其實一樣悲哀:看看育嬰中心,監獄竟比外面世界更好?或者從資本主義角度看是迎頭趕上?這一切無論如何都指向同一結論,也就是貧窮本身即牢籠,因此我在紐約的學生時常回家幾個月以後就會感慨,說每天為生活操勞,感覺和在監獄的日子差別沒有想像中大。

參訪行程的結尾與開頭同樣奇妙,出現了食物與紀念品。監獄附設的餐廳就在鐵網外,在當地頗負盛名,一方面因為囚犯受職訓以後擔任服務人員,另一方面餐點質量也不錯。今天還遇上收視率很高的電視節目過來拍攝,他們在女廁前面訪問獄方人員,或者在用餐區找上大口吃麵的客人。桌上的餐墊、以手工棉布裝著的菜單、筷子全是粉紅色的,女侍們也穿著同顏色衣服,臉上是我一整天下來常看到的淡漠神情,為我們點菜以後送上青木瓜色拉及泰式炒麵。

隔壁紀念品商店裡面有囚犯製作的產品,兼營按摩。看著架上枕頭、杯墊、皮包之類的產品,上面都繡著同樣的圖案:在遊樂園裡的小女孩。我正暗忖購買這些東西到底幫到的是監獄體系,還是有助改革方案,馬上就看見展示的皇室成員照片了,泰皇的侄子捲起褲腿讓監獄訓練的按摩師做腳底按摩。

「我知道你會叫我放輕鬆別擔心。但沒辦法,我就是緊張。」洛蘭歎道。我們在飯店頂樓的餐廳用晚餐。一如其他亞洲大都會,天際線滿滿的後現代建築群,彷彿曼谷位在雲端。

下周洛蘭和我要開戲劇工作坊,但是我們尚未找到適合的切入點。出發前幾周她一直傳電子郵件跟我討論。這個練習怎麼樣?你要不要先讀讀這本書,說的是泰國文化下的性別角色。還有這本,主題是當地的色情業?我則要她靜下心,計劃過頭通常會壞事。

「沒事的。」我安撫道,又吞了一大口酒。

用餐完畢,我去考山路(Khao San Road)晃一晃,這邊是到曼谷旅遊的必去景點,很多賣小玩意兒和串燒的攤販,酒吧音樂震天價響,裡頭坐滿穿著鮑勃·馬利T恤的德國人。有個招牌寫著「出售笑氣和托福成績證明」,另一個是「供應烈酒,不檢查證件」。我想這就是所謂的夜生活,背包客喜歡的氛圍,而這個情境底下自然少不了另一個元素,那就是毒品。

此處的喧囂和監獄緊密相連。20世紀90年代早期風行的冰毒與搖頭丸在這裡一樣有市場,主要賣給尋歡取樂的外地旅客,有需求就有供給,而誰是供給的管道?多半就是今天在監獄裡看見的那些女人。泰國也是鄰國緬甸銷售海洛因的中轉站,是僅次於阿富汗的鴉片來源。有組織的犯罪集團和山區居民等邊境上的少數民族群體是這種複雜交易的首要參與者。1979年通過《迷幻藥法案》,將更多藥物列為毒品並採取嚴刑峻法,無論口號或手段都響應著同時期美國對毒品宣戰的政策;而且也如同美國,真正用意是提高政府聲望,轉移人民注意力以免施政不良遭到抨擊。

我感到一陣睡眼惺忪,便召了嘟嘟車回飯店。

我不敢看她們的眼睛

那周後來某天,我進入另一所泰國女子監獄,看見四個短髮女性正在做「Hello Kitty」的書架。

娜帕蓬與她們輕聲對話並介紹我們。囚犯恭敬合掌。小萍今年19歲,塗了粉紅色唇膏,戴著粉紅色布髮夾,刑期18年,入獄是因為攜帶男友的毒品。原因為何?只因男友要求。博士向我解釋:泰國文化下的性別尊卑明顯,多數女性無法質疑男性的主導地位。她做過研究,統計結果是因藥物問題入獄的女性之中,過半數有共同被告,而共同被告有44%是她們的丈夫或情人。

在一旁為粉色書架細心上膠的是文妮,她帶著微笑說自己已經為人母,有三個小孩,卻被判處無期徒刑。其實那時候她身上只有兩顆「亞巴」(甲基安非他命藥丸),但因為她要回去老撾探視家人,穿越國境時被捕,所以就變成無期徒刑。

我努力想要提問些什麼,但是眼前沉靜的絕望實在叫人痛心,加上女囚被壓在禮儀和權力結構的蜘蛛底紋下,回答起來簡單扼要、搔不著癢處。廚房裡的烹飪團隊是15個穿著制服的女囚,她們擺出美人魚一樣的姿態坐在地板上,堆起的農產品上壓了幾個銀色大鍋。牆壁上的菜單說明晚餐有雞湯、小黃瓜炒臘腸、咖喱打拋豬,現場也有辦家家酒似的樣本給客人看。我們走進氣味彷彿天堂的烘焙坊,立刻有許多人異口同聲大叫「卡朋卡」(Kapoonka,泰語的「歡迎」或「謝謝」)!

「這麼熱的天氣,做糕點不會很辛苦嗎?」洛蘭問一名囚犯,她特地蹲下去直視對方的眼睛。

「有一點,但是我喜歡在這裡做事,感覺跟在家裡一樣。」她拿出戚風布朗尼蛋糕。

58歲的格雷絲在這裡待了11年,再過2個月就能出獄。她打算到泰北開烘焙坊,這裡的訓練對她很有幫助。還有另一個人說自己刑期1年,罪名是持有卡痛樹葉,一種類似大麻的天然麻醉劑,其實在泰國農村地帶都有種植這種樹供醫療使用。

我想起20世紀90年代美國也有八成左右藥物相關求刑的起因是大麻。到了2013年,美國有3278人(其中65%為黑人)因為非暴力犯罪被求處無期徒刑,其中一人的罪名是中介買賣價值10美元的大麻,還有一人為了兩歲大兒子的骨髓移植手術鋌而走險在卡車裡藏冰毒,結果至今已在牢裡蹲了20年。美國、泰國,還有其他許多國家皆然,量刑時將藥物本身看得比被告更重要,真正的毒梟攜帶15公斤海洛因闖關和收下100美元協助運毒的卡車司機,很可能刑期相同。從司法公正的角度來看,至少也該考慮行動獲利的程度——販毒組織的頭目,刑責理當比跑腿的人來得重。也就是說,我們今天見到的這些女性根本不該坐牢,泰國女囚有79%是警方釣魚行動中順便逮到的。

「坐牢之前我就在飯館當服務員,」格雷絲說:「對出獄後的生活沒有太多擔憂。」她送上自己做的水果蛋糕。

我們到了另一棟樓,囚犯在課堂上為彼此腳底按摩練習手法,還有十幾人在玻璃隔間裡學習計算機技術。娜帕蓬博士說陽台那裡正在實施「藝術治療」,五個囚犯正在畫畫,作品是有漫畫風格的日記本、公主與泰皇的肖像,以及巨幅的象神(印度教神話相信象神能帶來成就)。之後看到十幾位女性在練習插花,有人送上白玫瑰做成的精緻花藝品給洛蘭。矯治人員指著康乃馨花海中的一個囚犯。

「她們每天睡覺前都要化妝,」矯治官笑著說,「覺得這樣子做夢的時候也能美美的。」

洛蘭問起獄方對於行為有問題的人如何處理。

「去跑操場,」矯治官回答,「或者去蹲在旁邊,和別人分開,可能持續一星期。再不然就去打掃吧。」

我心想還真是對付頑劣兒童的做法。目前參觀的兩座女子監獄,由於康蘭吉計劃而成為風格獨特的小世界,彷彿一切從母性誕生,介於軍營和女性度假村之間,囚犯時時刻刻得參與某個活動。美國也有過類似時期,就是所謂的「進步時代」(Progressive Era)改革運動,當時訴求社會改變對被告的觀念,不再將他們視為墮落者,而是誤入歧途者,還可以導回正途,只是要用科學方法,比方說緩刑、假釋,還有精確的程度分級、送入對應機構。美國許多女子監獄起初以教化院的形式成立,例如紐約1907年設置的貝德福山丘(Bedford Hills)監獄,以及1887年即有的女子庇護所。相較於男性監獄,這類機構的規定較為寬鬆,以院長為首的管理團隊也全是女性,囚犯多半能通過假釋回到外界從事幫傭之類的工作,裡面提供體育、閱讀、寫作、醫療保健、健走、唱詩班等課程。印第安納州的教化院讓女囚穿上格子花紋衣服,在鋪上桌巾與鮮花陪襯的餐桌用餐。到了20世紀30年代這樣的風潮式微,原因之一是經濟蕭條,財源無法負荷。

「我不敢看她們的眼睛。」外交部來的一位官員在出去的路上告訴我:「對我而言很難受,還好我不是每天都得進來。我看得出來,雖然裡面有很多活動,也有人照顧她們,但囚犯不快樂,她們想要回去陪孩子,陪母親。」

泰國人的觀念裡有一個詞彙是「bunkhun」,可以大略翻譯為「責任」,意思是女性必須照顧自己的孩子與母親,這是世代相傳的恩惠和義務。換作男性,報答養育之恩最崇高的方式是出家,不能出家的女性就只能從衣食住行這些實際面著手。

後來那天下午我們去參觀了華麗夢幻的黎明寺(鄭王廟),在市區中宛若仙境一樣高高聳立。看著精美的佛陀塑像,同時得閃避遊客的相機,我腦袋思索著關於「bunkhun」的意義,很快思緒飄到與旅館一位經理的對話。她叫做「阿月」。

「我屬虎,」一天晚上我們聊了起來,「你呢?」

我回答自己屬龍,處女座。接著阿月說她和母親、侄女一起住,以前曾經和男人訂婚,沒想到對方其實是同性戀,最後還做了變性手術。她還當婚紗店的模特兒,卻已經不想結婚。

「有佛陀和媽媽就好。男人會傷害你,媽媽可不會。」

我自己沒有小孩,幾個月才探望母親一次。洛蘭提過她將學校提供的研究休假用在照顧生病的母親,而我卻將時間拿來四處旅遊;甚至我心裡記掛的、急著聯絡的、出國之前會通知的,全都是紐約那邊剛出獄的學生。

阿潘來接我回飯店,問我晚上要做什麼。

「我要回家陪陪父母家人,」她搶在我回答之前就繼續說,「你一定覺得很無聊吧。」

我沒有講話。事實上我感受到的是嫉妒。原生家庭已經在我生命中缺席了幾十年,目前我心中對「家」的概念是通過朋友、學生,以及內在自我拼湊而成,可惜這不代表對於傳統的天倫之樂停止嚮往。這次旅行帶我看見許多破碎的家庭,也逼我面對成長過程的缺憾。

「我媽年紀很大才生下我,」阿潘繼續說,「看我出來的時候很健康,她好開心。我跟她一直很親。」

你很幸運,我這麼想著,視線飄到車窗外。

每一個人的生命都可以發光

本周的活動有個大方向,標題是「找到回家的路」。用過飯店的早餐,我讀起《曼谷郵報》上的建議專欄。

「親愛的安妮」,我讀給洛蘭聽,因為她又開始慌張不安了。今天和康蘭吉團隊開會以後,我們要南下叻丕府(Ratchaburi)的監獄展開戲劇工作坊,但目前還沒有具體的課程表。上週末我們兩個人分頭行動,洛蘭留在曼谷,我去清邁一趟,回來以後入住同一家飯店。

「我哥哥剛訂婚,」我繼續念下去,「可是我發現他未婚妻和以前男友時時發信息聯絡。我該說嗎,還是就裝聾作啞下去呢?」

「可真是兩難啊。」洛蘭心不在焉地回答。

「對啊,」我說,「對家人忠誠,還是依照刻板的性別規範呢?這裡的女人覺得自己只要微笑不語就好了。」

洛蘭放下咖啡,整個人幾乎跳起來。

「就是這個!以這個主題寫劇本吧。」她叫道:「角色定位。我們就用這個當作練習題材,她們一定會有共鳴。」

於是我們很快擬妥計劃,之後前往一間辦公室,再度受人接待,聽演講,拍照,然後才前往監獄。這趟參訪在康蘭吉計劃內部逐漸演變成小型研討會,許多國家都有代表出席,大家一起討論監獄裡面可以使用的矯治療法。澳大利亞西部來的布萊恩已經67歲,專長在於原住民研究,針對囚犯提出了「敘事療法」(narrative therapy);來自印度的桑亞莎穿著橘色袍子,戴著白色頭巾和許多串珠,身為瑜伽治療師的她木訥寡言,臉上的笑容如同瑜伽一樣神秘;還有一位戲劇治療領域的大師,當地尊稱他是昌師傅,他父親是首位泰籍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畢業生,也是第一位泰籍哈姆雷特演員——昌師傅完全是大家想像中年高德劭的智者樣貌,穿著寬鬆的民俗風長褲與涼鞋,留著灰色長髮和濃密大胡。

「以前我可是泰國的約翰尼·德普。」幾天之前我們去昌師傅那兒拜訪時,聽到他這樣打趣說。離開市區之後,外面是運河與田園,鑽進灌木林間的一片小空地,就看到莫拉多邁(Moradokmai)學院。這是類似公社的小組織,有40個佛教徒學生就讀,大半來自窮困鄉村,在這裡所有的課程都透過戲劇呈現。我瞭解以後不禁提出心裡的疑問:佛教和戲劇之間有關聯嗎?

「沒有所謂的關聯,原本就是一體的。」昌師傅的答案太深奧,我只能繼續搔頭苦思。

今明兩天洛蘭將在監獄進行戲劇治療課程,我則擔任助手,順便推廣獄友高等教育、受刑人直升項目。娜帕蓬博士帶我們上車,十足VIP地位。南下車程中,博士依舊精神奕奕,後來我們得知公主曾直接前往大學校園面試及招募教授以推動康蘭吉計劃,而娜帕蓬以前就關懷其他弱勢族群,包括少數民族和身心障礙者等等,不過踏進監獄看見女囚的境況以後,她更覺得這不僅是工作,而是使命。我說自己也能理解那種衝擊。

「不知道可以持續多久,」她說,「每天我都擔心這件事。康蘭吉計劃沒辦法永無止境,經費有用完的一天,而我能做的就是盡力對更多人伸出援手。你們說是不是?」博士介紹了今天要去的監獄,位於泰緬交界,團隊觸手才剛伸進去。

「裡面很黑,很擠。我能怎麼辦呢?該從哪裡下手?先訓練管理人員?還是開個瑜伽課程?瑜伽可以減輕焦慮,增進睡眠質量。在牢房裡想睡得好不容易。整個計劃理想高遠,面對巨大的問題卻只能起一丁點的作用。」

我回應時說了馬丁的故事。他是我的學生,出獄回家沒多久差一點又回牢裡。馬丁在酒館和人打架,到我辦公室的時候還有一邊眼睛瘀青,原本打算不唸書了直接工作賺錢,經過我好說歹說、軟硬兼施拖著他去註冊以後,總算逼他入學。現在馬丁在哲學系是個明星學生,同時進了法學院預科,也在頂尖的事務所裡實習。

「每一個人的生命都可以發光。」這是我對她那聲歎息的回應。

廂型車繼續南下,我和隔壁布萊恩聊了起來。「你怎麼會投入監獄工作?」

「因為我進過監獄。」他說。

布萊恩入獄過,不過他堅持自己無罪。出來以後他將生命奉獻給傷害自己的體制。由於具備社會學與犯罪學背景,布萊恩成了日益增多的所謂犯過罪的刑事專家中的一員。他們的研究受對刑事司法體制的個人經驗啟發。我和他聊了在獄中的多年經驗以後,輕聲問:「那你太太有什麼想法呢?」

「我們離婚了。」布萊恩回答:「我也體會到家庭關係的脆弱與相對性。」

我用力點頭:「其實朋友就是自己選擇的家人。」我說出自己的人生觀。

「沒錯。」他附和。

車窗外的畫面轉移了我的注意力,翠綠山麓上一層層梯田彷彿張開胸懷迎接永恆。為什麼世上通往地獄的路徑周圍都是美妙風景?烘托之下,水泥建築和刺網更顯得怵目驚心,絕美與絕丑相附相依。

叻丕府中央監獄收容了900名女囚。進入熱鬧廣場,旁邊有個推車載著小音響播放音樂,兩名穿著白色圍裙的囚犯站在攤子後面供應咖啡點心。角落十幾位女性埋首手工藝,用紙編出籃子、小動物,還做出一幅典獄長全副武裝的大肖像。娜帕蓬博士取了一個紙籃子塞給我。「最新流行!」一名獄警笑著叫道,她的兩個同事拿了紙雕的小狗和老鼠放進去。

「快,快,她們正好要開始上瑜伽。」博士催促洛蘭和我,眾人走進館內,白色地板十分光亮,數百位女士靜靜坐著等候。有人送來開水和木薯糕,手巾帶著淡雅香氣。25個女囚魚貫而出,一身黑衣黑褲,不少人特別綁起頭髮,擦上鮮艷的粉紅色唇彩。

開始唱歌,旋律像是帶著憂愁的搖籃曲,囚犯們嗓音都很高。在我隔壁的昌師傅為我翻譯:「生命起起落落,時時保持夢想。生命高高低低,希望永存不滅。信。望。愛。」餘韻繚繞,黑衣女子們擺出瑜伽姿勢,身子化為圓圈或金字塔,或下犬式優雅地伸展,動作令我嘖嘖稱奇。結尾高潮處,她們排出蓮花陣型,而且維持了兩分鐘之久,我們忍不住大聲叫好,然而這麼美麗的畫面放在鐵絲網裡頭也令我難過得想哭。可惜連落淚的時間也沒有,娜帕蓬博士帶著昌師傅、洛蘭、布萊恩、桑亞莎和我動身,每個小組要去監獄不同地方預備。

我和洛蘭有25個學生。她們排成半圓形,模樣侷促不安。

「這裡是戲劇的空間,也就是說,在這裡大家是自由的!」洛蘭變得活潑,一到教學場合她就能展現自信。「有誰喜歡表演?」

學生遲疑地舉手淺笑,讓人摸不清是不是真心。幸好經過鏡像練習的暖身活動,氣氛終於熱絡起來。學生兩兩一組,一個人出題,另一個人要模仿,重點是不可以笑場。

洛蘭和我陪著一起做,她身子晃來晃去又拚命做鬼臉,我差點失笑。學生們跳來跳去,扭來扭去,不斷傳出嘻嘻哈哈的笑聲,稍遠處兩名獄警也跟著玩,朝囚犯這裡扮瘋扮傻,其中一人的那張大圓臉好可愛,我也分了心。

暖身活動結束,開始進入課程前導。洛蘭要她們排成半圓形,有些人摟著隔鄰的腰,有人肩膀靠在一塊兒。接下來,每個人說出自己的名字,但要加上一個詞形容自己。

「可愛的洛蘭。」她先開始。

「忙碌的貝茲。」

「快樂的普蘿伊。」

「開心的普蕾姆。」

「愛鬧的喬伊。」

「阿南媽媽。」

「女兒小萍。」

「逗趣的旺迪。」

她們越來越自在,也越來越多笑聲。

我拿出剪報讀給大家聽,翻譯很厲害,完全跟得上。我告訴學生們,首先有安妮,然後是哥哥約翰、他的未婚妻莉莎,還有莉莎以前的交往對像羅伯特,以及老闆湯姆。

有個學生舉手。

「這個羅伯特是什麼樣的人?做什麼工作?」

「他工作很好,是個有錢人。」

站在角落觀察的娜帕蓬博士忽然招手要我過去。她悄悄說:「不如設定羅伯特是個毒販,用金錢和奢侈品想要引誘莉莎拋棄腳踏實地的未婚夫。」

「這樣一來,」她解釋,「對學生也具有啟發性,讓她們知道遇上不好的男人要果斷。很多人已經親身走了一遭。」

「羅伯特呢,」我回到課堂上說:「是個販毒的,所以錢多得花不完。」

囚犯們眼睛張大。珊亞莎的進階瑜伽課程在我們後面的館裡進行,冥想時念誦的梵音成了背景配樂。

「約翰每天工作很久,」我繼續。

「他在哪裡上班?」

「賣車子的吧!」另一個學生叫道。

「很好,」我說,「他很努力,每天都很晚才回到家,所以莉莎覺得孤單寂寞,心情一直不好。」

全班一起想像接下來可能的情節。

「我們需要演員,」洛蘭指示道:「誰要演莉莎?」

一個苗條的年輕女生舉手,她留著長馬尾,綁了紅絲帶。約翰呢?大家指著一個短髮、塊頭和臉都較大的同學。她紅著臉赤腳上前。

「還需要一個舞台。」

學生們跑來跑去挪開椅子,動作十分利落。於是我們有了辦公室和自行想像的計算機,約翰就在這裡上班。擺著鬱金香的另一端則是莉莎和羅伯特見面的地點。

第一幕:大家即興演出。

約翰在辦公室裡敲鍵盤。老闆進來了,丟了更多工作給他,所以又要加班。他不停打字,手指在空氣中跳動,神情非常專注。這時候,莉莎轉著自己的馬尾,望著想像的手機屏幕,拿起想像的鏡子開始擦唇膏。約翰還在忙。

「Cut。」洛蘭表示時間到了,明天繼續。

「噢!」學生們同聲埋怨,但只能與我們揮手道別。

「狀況還不錯吧?」洛蘭問。博士幫我提了紙籃子過來。

「很厲害呢。」翻譯開口說。她現在是觀護人,以前也做過教師。「以前我上課時大家都不吭聲,不肯表達意見。泰國女人覺得那樣才有氣質。今天倒是不一樣。」

我想起上周參觀昌師傅那所學校時的見聞。大家坐在露天劇場,盤裡有荔枝和山竹。「戲劇比現實還真,」外號叫冠軍的學生說,「可以幫我們說出不敢說的話。」他隔壁的女孩接口道:「在舞台上我才能告訴大家那些沒有人知道的故事。」

洛蘭也提過所謂的「角色剝奪」(role deprivation)。一般而言,人類習慣同時扮演多重身份,是母親,也是女兒,是工作者,也是妻子,還可以一邊當學生。然而,在監獄這個環境裡,每個人都被化約成唯一的角色,那就是囚犯。而囚犯從事戲劇活動,就得到角色復甦的機會,能夠扮演不同身份的人,感受更多層次的自我,即便只是幾小時的時間。

我今天確實看見表演時她們眼中的光彩,從暖身活動開始女囚們就慢慢甩開了「服從的囚犯」這個桎梏。

代表團從監獄各處出來,集合在華美的小佛寺前面,一起穿過安保閘門。廂型車行駛在月光下,我問起布萊恩敘事療法課程進行得如何,就我瞭解內容應該是分享人生故事,從中找到正向轉化的契機。他說有一個女囚哭個不停,因為她整整七年沒見到親生骨肉。

「那你怎麼處理?」

「我說了自己的故事。」布萊恩一派沉穩:「孩子們排斥我,我很痛苦,好多個晚上我一個人喝悶酒,喝太多造成胃食道逆流,後來演變成胃癌。」

我瞠目結舌。

「我第二任妻子也是晚期,已經好幾年了。現實殘酷,我們都是受害者,不過我們可以選擇走出來,換個角度思考,不要再將自己看成受害者。只要做到這一點,我們就贏了。」

車子停在飯店前面,康蘭吉團隊迎接大家。房間普通,但是供應的泰國料理相當豐盛。戲劇大師昌師傅換上牛仔褲和一件「艾比路」T恤[3],為我端了一盤酸辣魚。

「不知道你們在美國怎麼稱呼這個?這裡叫白魚,沒有骨頭,也不會繁殖後代。」

「聽上去好傷感。」洛蘭舉起湯匙。

晚上團隊安排了外出行程,最後我們進入一間帶有美國中西部風情的酒館,甚至還有人拿著吉他自彈自唱《你的愛多深》(How Deep Is Your Love)。在大家的鼓噪下,我喝了香檳杯裡冒泡的粉紅色液體。「教授,別醉倒!」大家笑鬧著。我沒有倒,但與布萊恩一樣沉醉在酒精裡,將白天看到的悲慘鎖在心底。大家享用當地釀造的朗姆酒,聊著監獄和家庭,有時候話題轉向家庭如何變成另一種監獄。就在這些心靈層次的鏈接、愉快溫暖的談笑中,我彷彿品嚐到了家的滋味。

需要治療的究竟是這些女子,還是陷人入罪的法律?

「她們私底下有練習哦。」傑迪說。隔天早上我和洛蘭進監獄教室就看見學生們忙著佈置舞台、熟悉角色。

約翰依舊在辦公室裡辛勤工作,氣焰囂張的老闆將權威發揮得淋漓盡致,莉莎在餐廳癡癡等待未婚夫時揪著馬尾前後甩動。羅伯特就在隔壁桌,終於對落單的美女採取行動,過沒兩下就拿出紙籃子名牌包和黃色假花當禮物。約翰望向折起來的拖鞋,不,是手機,屏幕上出現了不對勁的訊息。身為觀眾的我們都屏息以待。

「求婚該怎麼呈現?」我們打斷問:「地點選在哪裡?」

「普吉島!」她們一起大叫。

兩個學生自己跳出來扮演陽光下隨風舞動的棕櫚樹,另外兩人幫忙配上背景海浪聲。約翰面朝莉莎單膝跪地,但女主角明顯內心掙扎。到底應該選擇老實勤勞但經濟拮据的男人,還是能帶來豐碩物質享受的毒販?我們請學生分成四組,每一組演出屬於自己的結局。

第一組:莉莎選擇約翰,奔向他的懷抱,後來兩人生了小孩,過得幸福美滿。羅伯特遭到逮捕,被上了空氣手銬嚎啕大哭,黯然退場。

第二組:莉莎拒絕約翰,同時也要羅伯特別再聯絡。「我有自己就夠了。」女主角大聲宣佈,高舉雙手得意下台。

第三組:莉莎和羅伯特遠走高飛,披上想像的皮草,迷失在花花世界裡,後來染上毒癮,獨自瑟縮在角落。女主角的模樣很難說是好下場。

最後的第四組:莉莎選擇了毒販羅伯特,兩個人一起落網入獄。莉莎的馬尾垂得很低,淚眼汪汪地望向監獄窗外,低聲呼喚著約翰。

下台一鞠躬,大家掌聲不斷。

當天最後的活動:贈與。所有人手牽手圍成一圈,自行判斷隔壁的人需要什麼,然後饋贈給她。洛蘭帶頭,她的禮物是「希望」。

「我送給你,可以趕快回家。」一個囚犯說。

「我送給你……很快就可以見到家人。」

「忘記這些痛苦。」

「能和孩子團圓。」

「回去照顧媽媽。」

圓臉的獄警也加入,與旁邊囚犯緊緊握著手。她給的禮物是「愛」。

輪到我身旁的囚犯。「我給你的禮物是,事業成功。」她堆滿笑臉。不過我抓著她的手暗忖,有點諷刺呀,怎麼別人不是愛就是家庭,我卻是工作呢。「還有,很快就能回來看我們。」她又說道。也許,她懂我的心。

接下來的經驗我也是第一次。從四面八方湧上來,如同家人一樣牢牢地擁抱。以前也有好幾次我想要擁抱奧蒂斯維爾監獄的學生,比方說羅恩的假釋案第五次被駁回,朱利奧提起12年前自己年輕氣盛、一時衝動就殺了人,於是啜泣起來,還有馬克看到成績是A時說起曾以為自己一無是處,直到那一刻。不過女教授在男子監獄裡當然沒辦法隨便和囚犯擁抱,得等到他們出獄後才不奇怪。

女囚們一個接著一個緊緊抱住我,每個人都情不自禁地落淚了,無論我、洛蘭,還是在場的其他人。其實我並不確定大家為什麼哭泣,才經過兩天,我連她們的名字都沒記熟。感覺起來,與其說是離別的悲傷,更接近於情緒的宣洩。又或者,經過工作坊的各種活動,彼此之間的情感連結在這一刻通過生理反應表現出來。戲劇表演是團隊活動,能夠建立起非常濃烈的歸屬感;而當著眾人面前演出、接受同儕和外人欣賞,受囚者無形中做出了這樣的吶喊:看看我!我仍舊存在!

於是上星期昌師傅充滿玄機的那句話,戲劇與佛教本為一體,剎時給了我當頭棒喝。演戲是一種反應的過程,詮釋人物就是展現自己對其他角色的想法,而佛教教義中也提到眾生皆有佛性,人我並無二致。這種思想甚至滲透了泰國人彼此問候的方式:他們不是揮揮手說句「嗨」,因為那只是展示自我;他們的合掌動作象徵你我屬於整體,他者就是「我們自身的延伸,是真如投射出的不同面貌」,這是佛教學者的說法。

與此相反的場景就像易卜生(Henrik Ibsen)筆下的精神病院:「每個人被困在名為自我的皮囊裡,上了名為『自我』的蓋子,沉入名為『自我』的水井。」

囚犯仍屬於人類網絡,他們就是我們,我們就是他們。不善待囚犯,就是不善待自己。佛陀說過:「一切皆懼死、莫不畏杖痛,恕己可為譬。」[4]

離開時洛蘭歎了氣。

「我可以住下來。」當然,洛蘭自己也明白這句話很荒唐,但我懂她的心情。監獄的本質依然恐怖駭人,在這裡的女性,無論母親或者女兒,都被迫骨肉分離。但在這片人倫廢墟上,康蘭吉計劃勉強拼湊出類似公社、社群的姐妹情誼,雖然只是碎片黏貼,裂痕清晰可見,但至少是個家。流行文化為吸引眼球而將監獄囚犯塑造成無人性的暴力禽獸。真相是相反的,即便多數人仍以為他們活該。

「瑜伽治療還順利嗎?」上車的時候娜帕蓬博士問了桑亞莎,她露出燦爛笑容。

但是我嚇了一跳。「治療」。

這星期我們每個人進監獄的名義都是「治療」,而監獄也早已聲稱自己的工作是「矯治」,然而我怎麼聽怎麼不對勁。雖然我不知道自己班上學生的罪名,也不知道多少人染上毒癮、攜帶過丈夫的藥物,但從娜帕蓬博士那裡聽到的數據不會假。沒有意外的話,學生裡面恐怕有1/4自己就是受害者,因為女性受虐的比例在曼谷是23%,在泰國鄉村則是34%,而且其中有39%明確指出是性虐待;她們應該大半來自經濟、教育或社會弱勢情境,即使犯了法也不清楚,即使明白犯罪和刑罰也依舊感受到法律壓迫,因為請不起律師——事實上連美國也一樣,有八成遭起訴者根本沒錢找人辯護。一項研究發現,泰國女性囚犯有74%在警方訊問時沒有律師協助,40%表示受到警方恫嚇,12%遭到毆打。

需要治療的究竟是這些女子,還是支配她們的法律?全球各地皆對毒品採取嚴刑峻法,結果導致監獄人滿為患。美國的聯邦監獄和墨西哥的監獄系統裡面,過半數是吸毒或販毒者,西班牙的比例為1/4,日本是1/5;馬來西亞的囚犯中有900人遭判死刑,其中超過一半是毒品犯。這些囚犯未必有多大藥癮,全世界因毒品而入獄的人裡有83%的罪名只是持有違禁藥物。

多少的瑜伽或戲劇都無法治好這個殘酷的現實。

我想起從南非到美國,監獄牆壁上時常都貼著海報,內容是一些所謂的激勵過程(empowerment),有12個步驟的標語要囚犯改變自己的生活、培養正向思考、寬廣的未來等著你掌握——讓自己的心靈遠離監獄!可是這樣的標語暗示了責任不在於不公平的社會結構與制度,全是個人要負責,即便事實是他們必須要有超人的意志力才能克服種種強加的難關。

車子回到曼谷,晚上在酒吧有兩個女侍送酒來給我和布萊恩,看起來與才剛道別的女囚像是雙胞胎。或許是飯店制服的緣故,那襲紫衣與囚服很神似,不過質料是昂貴的絲綢。我的心思一直沒離開坐在「飯店」裡、玩著頭髮的「莉莎」,還有面對著空氣打字的「約翰」。我只是通過表演認識了那些女囚,但戲劇演出可以比自我更加真實,特別是自我已經被困在牢籠、埋在監獄裡的時候。

幾周以後,我回到紐約,收到一封電子郵件邀請函,問我願不願意8月時再回泰國一趟,與公主殿下會晤?離開之前娜帕蓬博士就已經提過,希望到了夏天可以將這個「找到回家的路」的團隊重新集合起來,因為那時候公主會到叻丕府視察。我雖然同意,心中卻有種愧疚感,暗忖為什麼她不聯絡泰國本土學者?

但答應了就要去,而且我確實很想見見公主本人。夏天快結束的時候,我又身處前往叻丕府的路上。到了監獄,一片橘海,旗幟、緞帶、桌巾、帳篷都配合公主駕到而隨處可見。數百名記者和西裝筆挺看似官員的大人物們走來走去,而囚犯們則被邊緣化了:她們只能耐著性子坐在場地旁的長凳上。我掃視一圈,想看看能不能找到認識的學生,可惜那些笑臉儘管端莊卻都很陌生。圓臉的獄警倒是在場,她和我們都在皇室客人的帳篷裡,這兒設了鋪有軟墊的座位和一個小講台。

天氣炎熱潮濕,身子一下子就黏答答,汗珠沿著手臂滑落。我的衣服從淺藍變成深藍——皇室禮賓團隊特別在郵件中提醒,覲見公主時衣物顏色不可以過深。

我們等著公主殿下,等了好一陣子。

這時一切突然變得精彩了起來,我彷彿要演出一場沒有排練過的戲碼。舞台指導說的話還聽不大明白。「面朝這兒!」「向那邊鞠躬!」「沿著走道,右腳先!」「匍匐回座!」沒錯,公主入座以後,大家上前必須匍匐前進,在泰國,誰也沒資格居於比皇室成員更高的位置。然後又有人要我和洛蘭練習屈膝禮,站起來一次,公主贈送紀念品時答禮一次。第一次不可以視線接觸,但是第二次一定要視線接觸。囚犯拿著掃帚清掃地毯,司法部長和一群攝影記者來來去去。

好不容易殿下終於來了。她態度謙恭,笑容羞澀,身上的粉藍色套裝、名牌高跟鞋,以及香奈兒包包襯托出氣質。接受她的禮物時,我的屈膝禮不可思議地居然沒歪掉,總算安全回到座位。

洛蘭和我後來也有機會抓著金色麥克風致辭,她說起戲劇活動對監獄的重要性,我則倡議要提供教育管道給囚犯。娜帕蓬博士也上台,她呼籲社會尊重人性尊嚴、當局應當改革司法和刑罰體制。後來桑亞莎的瑜伽學生演出了令人目眩神迷的舞蹈,一樣列隊接受公主褒揚,也一樣輪流屈膝致意。最後,公主殿下離開鍍金寶座,走到麥克風前面。

「監獄不應該是人世間的黑暗角落。」她語氣沉穩,不過剩下的致詞內容我聽翻譯還是聽不大懂,只有直接對著囚犯說的那一句話傳進我心裡。「希望你們都能幸福快樂。」致詞完畢,公主又離去了。

女囚犯們好像憑空出現似的,唱起繚繞我心頭的那首搖籃曲,不過這回昌師傅翻譯出的歌詞內容卻不一樣了。「行善,會有好報,」他對我耳語道:「散播希望,要行善,要行善。」

活動結束。

出去的時候娜帕蓬博士看來樂壞了,她說與會的大學教授對於「監獄直升班」項目很有興趣,公主也相當支持。回國之前,有另一次機會在蓮花中餐廳遇見她。「你應該明白,其實這一切都是表演給你們看的?」娜帕蓬博士拿餅皮捲起北京烤鴨時這麼說。

「之前三趟監獄行程嗎?想像得到。」我也老實回答。

博士解釋:康蘭吉計劃確實改善了監獄環境,成果本身不假。問題是得到計劃輔導的監獄成為例外,泰國絕大多數女囚的處境與我們所見的相差太多。接著她又嘴角上揚。

「你有沒有看新聞?媒體都在報道哦。」博士拿出手機,屏幕上有我們的畫面,底下配了泰語字幕。看起來各大電視台和報紙頭版都是這個活動,原來今天算是慶功宴,這周媒體頭條是「公主進監獄」。

我頓悟了。戲劇展現不在於工作坊,而在於兩次泰國之旅本身。經過康蘭吉計劃改造的監獄無法代表全部現實,卻足以代表現實轉變的可能性。它不是現在,但可以是未來,而計劃意義不因此減損,反而更顯出戲劇力量有多大。假的笑容有一天能發自內心,模範監獄有一天會是所有監獄的常態。

昨天叻丕府監獄的活動也是一場大戲,目的是在可能性和現實之間架起橋樑。泰國上下忽然開始關注囚犯的生活,那原本不是一個遭到遺忘的黑暗角落嗎?起因就是國人敬愛的公主拿著香奈兒包包直接走進去給大家看。我們的功能也一樣,就當地人的角度而言,我們是值得尊敬的外國學者。於是皇室派了人、西方世界派了人,兩股力量交織是為了成就一個美好的理念;我在盧旺達表明身份以後,忽然就替桑托斯取得活動許可,其實背後也是同樣道理。直至此時,我才清楚理解自己和洛蘭來到泰國的真正使命,學術專長是次要,反而外國人身份和白皮膚更有意義,因為這兩個公關元素使泰國監獄的改革運動更加引人注目。

所謂公關不就是精心策劃的一場好戲?對於監獄和囚犯,最重要的不也就是公關?將婦女逼進監獄的是法條,而法條之所以存在是奠基於民意,若能改變輿論對犯罪和司法的認知,對囚犯和罪犯的想像——讓社會大眾看見她們並非十惡不赦之人,而是緝毒惡法下的不幸受害者,她們專心練習瑜伽,同樣崇敬公主殿下——如此一來,政治人物也得改變立場。美國有過前例:1988年那場總統大選,喬治·布什與對手邁克爾·杜卡基斯原本僵持不下,但一條帶有控訴意味的電視廣告指稱杜卡基斯「縱放罪犯」,背景是他曾經支持囚犯週末休假的計劃,但該計劃實行後囚犯威利·霍頓(Willie Horton)因此逃獄並再度犯下強姦和搶劫案。有人認為這條廣告是布什勝選關鍵,營造後來「縱放罪犯」等同政治死亡的氛圍。

反之,假如民眾訴求獄政改革,那麼政治力量就會轉向。既然嚴刑峻法可以通過營銷手段獲得支持,反濫刑的理念應該也做得到。換言之,表演不只是表演,更絕不膚淺。只有打動人心的演出,才能發揮扭轉體制的力量。

[1]原文出版時間計算。公主出生於1978年12月7日。——譯者注 [2]泰國人有以單音節作為外號彼此稱呼的習俗。——譯者注 [3]印有披頭士專輯《艾比路》(Abbey Road)封面圖像的T恤。——譯者注 [4]出自《法句經》。但本句經文的英譯版本和中譯版本略有差距,英譯版直譯為「在他人身上看見自己,那麼你還能傷害誰,還能造成什麼痛苦?」——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