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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報復與和解

盧旺達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和那殺人犯做朋友,就別與我們有牽連。

——受害人對修女海倫·培貞所言,出自《死囚漫步》(Dead Man Walking)

看看仇恨招致何等苦難,上天竟以愛情斷除喜樂。

——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

布魯塞爾航空1027號班機在夜色中緩緩降落盧旺達首都基加利國際機場,入境隊伍短,美國籍旅客無須簽證,出去後立刻看見我的行李箱安穩地躺在那裡。佩戴高爾夫山丘飯店識別證的男子一下子就找到我,把行李塞進車子以後,車子駛上幾乎沒有車輛來往的道路,朝市區前進。

飯店如其名位於山丘。涅盧提拉瑪(Nyarutirama)區內有七座丘陵,基加利市屬高級地段。飯店的住房外觀頗具郊區公寓風味,以黃褐色系為主調,但不知是否為了彌補過分單調的景觀,許多地方都加上了非洲特有色彩,例如走廊上的長頸鹿和部落傳統壁畫,房間鑰匙綁在非洲大陸形狀的皮革上。我要在這裡度過六周。

有些人可能以為我之所以挑選盧旺達作為監獄之旅的第一站,是因為非洲國家的獄政特別糟:27個國家平均之後,超過收容量達141%,全非洲大陸超過三分之一的監獄人口(至少100萬人)尚未受審,換言之,某些國家牢獄內的人可能九成根本無罪。非洲各國政府不夠重視司法,賄賂、吸毒、賣淫、強姦十分氾濫。1996年,各國代表團曾在烏干達集會,起草非洲監獄報告書,內容指出監獄對於遏制犯罪幾無功效,其後又發表針對監獄環境的「坎帕拉宣言」,明言非洲監獄「不人道」、「管理人員行徑惡劣」,結論指出,過度依賴監獄「對司法無正面意義,未保護公眾,稀少的公共資源沒有好好利用」。

但我來到這裡不是要繼續感傷,而是希望找到能透進曙光的裂縫。正因為非洲各國司法系統問題嚴重,所以存在積極改革的空間。危機就是轉機。

而我選擇盧旺達,其實是因為其他國家聽見盧旺達三個字,腦袋裡就聯想到:種族屠殺。

被害者的國度

1994年盧旺達發生百日大屠殺,胡圖族殺害約100萬名圖西族,手段多為利刃或鈍器,這小小東非國家因此在世人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盧旺達最近因和平和政治、社會及經濟繁榮收穫聲譽,但人們想起盧旺達,腦子裡還是大屠殺。其實事件過後20年,盧旺達已是非洲新生的模範,在總統保羅·卡加梅(Paul Kagame)領導下,商業競爭力為全非第三,改革幅度連續六年在世界銀行經商環境報告中名列全球第二。2001年起,GDP每年增長都達7個百分點,識字率飛躍提升,國民衛生每人每年負擔低於100美元。

盧旺達之所以成績斐然,部分原因就在於大規模種族和解。文獻指出,該國在屠殺事件後設立了「蓋卡卡法庭」(gacaca)[1],屬傳統聚落的司法制度,由小區居民集結並整理加害與受害者名單,但最終目的並非施以懲罰,而是裁決如何補償。我也聽說盧旺達的司法途徑大概是回歸了文化根源,鼓勵的不是懲罰,而是寬恕與補償。屠殺事件促使這個國家思考其社會支柱,審視監獄系統,甚至司法本質。

這裡有幾十萬、幾百萬彼此存在弒親之仇的受害者與加害者,但他們比鄰而居,在某種程度上達到相互體諒。以盧旺達為旅程的起點深具意義,因為關於犯罪的對話不應從犯下罪惡行徑的人開始,雖然我們總是這樣談論刑事司法:是誰犯案?如何懲治?卻忘記將心力放在受害者身上。無論如何關切加害者,都不該淹沒我們對於受害者的重視。因此,踏入監獄這個犯罪者的領域前,我必須先浸淫於被害者的國度,踏上其中巔峰,也因此首選盧旺達。

決定以後,第一步是調查盧旺達有哪些非政府組織與我目的一致,能夠帶我進入監獄。可以尋求的合作對像很多,因為和平、和解及重建是該國當前的精神指標,許多非營利活動以此為主要訴求。瀏覽過諸多使命宣言後,我鎖定其中一個組織,他們的服務對像設定為大學學齡的屠殺倖存者,年紀在25歲以下,很多是孤兒。通過網絡與該組織創辦人聯繫後,我很快得知這些倖存者也想探訪監獄,因為獄內八成囚犯的罪名與屠殺事件相關。年輕人原本就想發起探視活動,不過遲遲沒有實現,眼前有人支持,自然大大歡迎。

前來基加利,我的動機是與年輕倖存者合作,一同進入都是屠殺者的監獄一探究竟。探訪行程為何,能有什麼作為,甚至如何克服語言障礙等等問題,在旅程之初毫無頭緒,但我還是來了,因為首次讀到這個非政府組織的名字,我就深感震撼:「噩夢到此為止,盧旺達」(Never Again Rwanda,NAR)。

若說有一句話像咒語般貫穿我的童年,貫穿經歷大屠殺的猶太人社群,就是這同樣一句話:噩夢到此為止。我的族譜上近乎所有先人都在二戰屠殺中喪生,或許這是個適合的切入點。

為仇恨埋下和平的種子

「在卡西盧大樓,美國大使館前面那條路上,一個路口右轉。」

為我說明地址的詹姆斯是當地人,身材矮壯,英文說得和盧旺達語一樣好,因此成為基加利最多人僱用的出租車司機。

出門之前,旅館經理塞了一把傘至我手中,奇怪的是外頭明明晴空萬里。「相信我。」她這麼說。

詹姆斯播放著牙買加歌手「良知」(Konshens)的專輯,他在牙買加的舞廳很紅,歌詞走粗鄙路線。

「盧旺達人喜歡情歌喜歡得過頭了,」詹姆斯笑道,「太多愛來愛去,打開電台我就受不了。」

很快我們就找到了目的地。對面有間掛著紅色燈管招牌的美容院,但其實就是一個混凝土箱以蕾絲布做門面,旁邊牆壁上用噴漆噴了些圖案。我找到NAR組織的招牌,穿過光亮鐵柵門走進去。辦公室裡空空的,四面是褪色的米黃壁紙,只有一兩張木桌子和幾台過時的計算機,不見任何人影,「良知」的歌聲從美容院那頭傳來。直到走進後面房間,我才找到執行總監艾瑞克·馬荷羅,他穿著乾淨的白襯衫,還繫上領帶,窩在座位上。見我進來,他靦腆地握了手並開口歡迎。

「要不要見一下計劃負責人?」艾瑞克帶我回到前面辦公室,阿爾伯特·杜庫祖穆瑞米已經站在那裡。他的外號叫桑托斯,身高一米八,25歲,體型瘦長,動作顯得慵懶,與那雙銳利的眼睛不相襯。

我們找了張空桌子坐下後,立刻切入正題,不過討論很吃力,桑托斯英文程度有限,我法文也不靈光,勉強能溝通。盧旺達在1994年以後才將英文課程納入基本教育,因此屠殺後的世代英文能力參差不齊。有趣的是,盧旺達本身為非洲大陸上少數語言統一的國家,胡圖族和圖西族使用同種語言,不像鄰國肯尼亞數十民族語言各異。

桑托斯和我聊到盧旺達監獄的源流。當年德國殖民者引進監禁制度,1916年比利時接管後拘留所數量大增,形態則有所不同,當地稱為單人囚室:非正式但用於拘留的小屋,裡頭有客廳、客房,甚至廚房,頗具隱私。1962年,盧旺達獨立,胡圖族政權以流氓或遊民的罪名大量逮捕圖西族後,將之關進囚室。

換言之,大屠殺事件以後,盧旺達沒有足夠的基礎建設能安置超量的殺人犯,全得將他們塞進有限的空間裡。到了1995年,囚犯人數超出容納量5倍,擁擠的環境帶來可怕的結果,數千人感染肺結核與痢疾,犯人真的必須一個疊一個,堆起好幾層,他們又渴又餓只能活活等死。1994年的最後六周,基加利中央監獄死了166人。1995年,平均每天死亡7人。盧旺達中部大城吉塔拉馬(Gitarama)監獄也在八個月之內死亡900人。犯人多到必須睡廁所,還出現所謂「殭屍」(komeza,原意為「持續」)族群,意指找不到睡覺的地方,入夜後只能走來走去的囚犯。

危機重大,卡加梅總統展現驚人氣魄。「讓犯人出去。」他直接這麼下令。1998年,首先釋放年邁的囚犯。2003年,一口氣釋放了2.4萬人,包括重症者、參與政府推動認罪計劃者、屠殺事件時未滿14歲者。2005年,第二撥釋放2.2萬人。釋放以後,人犯不拘禁在監獄,仍舊要面對控訴,法律依據為1996年針對屠殺行為進行分級認定的立法。

面對慘況,司法正義如何實現?聯合國安理會設置了盧旺達國際刑事法庭,找出要為事件背負最多責任的嫌疑犯加以起訴,程序直到2014年才告一段落,75名被告中65名有罪。盧旺達的法院系統也起訴逾萬人,儘管2007年廢除死刑,但之前已處決22人。

其餘多數人則進入了盧旺達的偉大實驗,也就是回歸當地傳統的司法模式。「蓋卡卡」原意為「草」,也就是在大草坪上進行審判和公聽,過程完全公開,由社區選出的法官進行審查。聽桑托斯描述時我還是難以想像:2006~2012年間,1.2萬個「蓋卡卡法庭」審判超過120萬個案件,除了做出判決,更可以對悔意充分、想復歸社會的人提供減刑。

殖民時代之前,「蓋卡卡」裁決的多半就是補償方案,補償形式可以是物質,也可以是肉體懲罰或死亡。屠殺事件之後,「蓋卡卡」的裁判主要是將犯人納入2005年成立的40個巡迴式「公共服務營」(Travaux d'Interets Generaux camps,TIG)。大約有5.3萬人被送入TIG成為公共服務人員(tigiste),他們以勞動服務作為彌補,造橋鋪路、興建校舍、蓋房給無家可歸的人,其中當然也包括屠殺的倖存者。公共服務人員每週工作三天,有些必須從家中往返,也必須讀書識字,接受建築技能訓練、公民教育、認字學習盧旺達歷史,並瞭解政府政策。TIG為盧旺達政府節省了數百萬美元,又減少監獄人口達53%,囚犯人數減少到5.8萬人左右,相較之前已經很低,然而人均受刑人數在全球依舊排名第七。盧旺達矯治署繼續努力,並大膽提出將監獄由14座減少到9座。

通過與桑托斯深入對談,我瞭解到這麼多背景信息。他還表示NAR組織中的年輕人一年前曾經拜訪公共服務營,可惜沒有成為固定行程,希望他和我合作的監獄探訪計劃這次能夠持續下去。我打量著他那副堅定神情,脫口而出:「桑托斯,你為什麼想做這些事情?」

「我想,」他輕聲以法語回應,不過很快又改成英語:「你們怎麼說的?為盧旺達埋下和平種子。」

若非親眼見證那誠懇至極的態度,我一定會以為是在演戲。

那天回飯店前,我請詹姆斯帶我到大屠殺紀念博物館。「堅強些,」他笑著送我下車,「別哭哦。」這麼說的同時他似乎笑了起來。

他們的罪行,我們的恥辱

我確實哭得好慘。「盧旺達是個湖光山色、綠意盎然,又充滿孩童笑靨的國度。市集裡除了熙來攘往的客人,還有鼓手與舞者表演,工匠們手藝精湛。」導覽的開場介紹完以後,就進入1994年慘絕人寰大悲劇的細節。雖然不像斯蒂芬·斯皮爾伯格的電影那樣揪心,但同樣精準到位。大屠殺之前已有許多小規模的迫害事件,1959年一連串針對圖西族的攻擊,迫使數千人遷居鄰國布隆迪、剛果、烏干達;35年後婦孺也成為目標,母親們遭到強暴,還被強迫殺害親生骨肉,或惡意傳染艾滋病毒,也有鐵鏈捆綁和活埋等等。走進兒童室,裡面紀念「本該成就未來」的孩子,然而死因令人腸胃翻騰,例如「在母親懷中被刀砍死」。

走出博物館,飯店經理預言成真,艷陽高照的天氣轉為傾盆大雨。路旁牌子寫著「請勿踩踏墳墓」,我看了又一陣啜泣。有個十幾歲男孩面帶笑容,正在為墳墓上鋪蓋的藍色帆布清除積水。

「哈囉!你結婚了嗎?」他竟然這麼大聲問。我不知所措,搖了搖頭。「從哪裡來的呢?」他繼續笑著問,心不在焉地繼續清理墳墓。

「紐約。」我囁嚅回答。

「美國人啊!那你應該蠻有錢的。」男孩這麼叫道,掀開帆布一角:「你是來看墳墓的吧!」

我耗盡全力忍著沒嘔吐。底下是個坑洞,裡面塞滿顱骨,幾乎要滿出來了。數萬顆骷髏頭像棒球一樣堆在裡面,一個個人頭,一條條生命。

茫然離開以後,我心緒混亂。剛才的少年是胡圖族人,還是圖西族人?如果我要對我見到的每個人都猜測其種族,這公平嗎?桑托斯忍受的是什麼處境?

我究竟該如何面對那些應該為此負責的人?

也許該讓他們被關在監獄裡發霉腐爛才對。

我晃進紀念品店,買了兩本書。一本是英文、盧旺達文和斯瓦希里文三語對照的語言學習書,另一本是《我們倖存於盧旺達大屠殺:28位見證者》。

「你穿黑色!」為我包裝書本的男店員微笑道,「好奇怪,女人不是都喜歡粉紅色。」

走出大門,詹姆斯看見我買的書,叫道:「選得好!」接著他說了自己的故事。他也在1994年失去雙親,然後逃到南非,進入肯尼亞醫學院,到銀行上班,但覺得上班族生活無趣,於是回到盧旺達做出租車司機。我一下子反應不過來,沒想到看上去這麼樂天的人也是大屠殺受難者,我暗忖哪裡還需要手上這本書,史料俯拾即是。

週末我交到一些朋友,通過紐約的人脈認識艾迪,他是演員也是社會運動人士,穿著剪裁合身的黑色牛仔褲、皮夾克,戴了墨鏡,來到高爾夫山丘飯店。「歡迎,」他立刻伸手,「你應該認得我吧?」

「認得你?」

「電影啊!」艾迪擺了姿勢,雙臂交叉,一臉剽悍,之後忽然爆笑。

啊,沒錯,他在我朋友拍攝的電影《所有盧旺達人》(Kinyarwanda,肯亞旺達,盧旺達的舊名)中飾演獄卒。那是第一部就大屠殺所拍攝的紀錄片。

我們開車繞進市區,周邊風景有三個主色調:橙紅大地,翠綠山巒,奶油色房屋。下過小雨,空氣清新,路面還很粗糙,沒有多少汽車,只有計程摩托車來回穿梭,險象環生。

艾迪有些事情要辦,我就一路跟著,拜訪了一個促進和平的社運組織,一個標誌上寫著「和平、善行、愛國」的年輕人社團和一所學校。他搬了些捐贈書籍進入校園。

「貝茲,你有沒有領薪水?」回程時他問起。艾迪有個令人摸不著頭腦的習慣,就是思緒變換太快,前一分鐘嘻嘻哈哈,突然間就神情凝重態度嚴肅。我回答有。

「我沒有,每天就是奉獻與捐獻。我本職是作家,但是也挺愛演戲的,除了我老婆,我就最愛這兩件事。」艾迪寫了一本書,是詩集,書名叫做《他們的罪行是我的恥辱》(Their Sin Is My Shame)。艾迪是胡圖族。

「很多人為屠殺倖存者寫書。」他解釋,「不過遲遲沒人為犯罪者發聲,為沒有殺人但因此染上污點的人發聲。我們活在恥辱中。」

這番話很深刻,我想起自己在約翰·傑伊學院上課時也會給學生看一部名為《判決之後》(Beyond Conviction)的紀錄片,劇情講述三個犯罪受害者選擇與犯人對話。其中一位女子遭到吸食迷幻藥的兄長強暴,兩人會晤過程令人糾結。她逐步揭開心上瘡疤,哥哥也慚愧得忍不住啜泣,根本無法直視妹妹。最後,在妹妹請求下,他終於抬起頭。妹妹過去給他一個擁抱。我視線被淚水模糊,畫面上那難以想像的大和解太過震撼。妹妹說她已經原諒哥哥,只有寬恕能夠治癒傷口,幫她好好活下去,而她希望哥哥能學著原諒自己。

我向學生提出一個殘忍但沒有真正答案的問題:如果必須選擇,你希望是這案子裡的哪一邊,被害者還是加害者?大家直覺表示,當然是加害者,誰願意被害?我追問,大家真的確定嗎?願意一輩子背著那個十字架,永遠記得自己犯下令人作嘔的罪?

承認自己的罪,以餘生來背負,這非常沉重,也是自然存在的正義,不假人手的監獄。被害人經歷夢魘,但在夢魘中仍能肯定自己的良善;相較之下,有自覺的犯人要終生面對恥辱。

我來盧旺達的時候也帶上了一本《判決之後》,以及許多關於被害者、加害者彼此交流的書籍,原本以為參訪監獄時能派上用場,卻決定下車以後全部送給艾迪。

給他們重生的機會

「你願意談談大屠殺嗎?」

今天與監獄參訪團體會晤,問題清單上,第一條就列著這個問題。其他包括:「為什麼參與?」「對於刑罰有何見解?」我很緊張,當然緊張,因為自己是個白人。儘管以前的工作接觸過監獄或年輕族群,但畢竟局限在美國。這裡是盧旺達,一個經歷種族屠殺歷史的國家。

我抵達NAR組織辦公室時,學生們尚未露面,櫃檯有位秘書叫格蕾絲,20歲,每週值班三天。我想和她聊聊天,但顯然YouTube比較有吸引力,還好我說出關鍵詞。

「你是作家啊。我也好想當作家。」

很快就敲定了由她為我寫幾篇短文,一方面她要練習英語寫作,另一方面我請她談談自己的世代。

「這個世代?」她反問,幾秒鐘後反應過來,「喔,你是說大屠殺對不對?」格蕾絲的語氣像是沒當成一回事:「我父母也死了。」

即使語氣如此平淡,那句話仍可謂擲地有聲。後來我從團體裡15個青年口中都得到同樣回答,父母雙亡這幾個字不斷翻攪我的思緒。

開始自我介紹。有位NAR人員協助翻譯,但聽起來五個字變一個字,總覺得自己是不是錯過大半內容。我交代了自己在約翰·傑伊學院和「監獄直升班」項目的工作歷程,也提到每個月帶一批大學生進入監獄裡面,與受刑人共處一室上課。這種學習交流活動對雙方都造成很大衝擊,受刑人開始期許自己有朝一日能成為「普通」學生,而普通學生則訝異於受刑人與自己比想像的更相似。盧旺達青年聽完後豎起耳朵,我們也想見見受刑人,他們說,乾脆申請一個Facebook賬戶好了。

我接著詢問學生,進入監獄以後打算做什麼。他們望著我,忽然沉默了。桑托斯跳出來,表示他不打算討論大屠殺,所有人對這話題已感到疲憊。他們不想停留在罪行上,而是希望釋出善意,達到和平與諒解。這個意見在學生間發酵,可是當我進一步詢問:那麼到底打算做些什麼?他們還是沉默。

我說,寫下來吧。什麼語言都沒關係。

這招見效。大家馬上動筆列出建議:足球、唱歌、跳舞、辯論會、電影欣賞、短劇表演。我們下一次開會時投票表決,挑選每月一次的參訪行程適合安排什麼活動。之後也為這個計劃取名:「噩夢到此為止,盧旺達」的監獄訪問計劃(Never Again Rwanda's Prison Visiting Project),英文縮寫NAR's PVP。青年團體與和平組織最喜歡很酷的代號。

星期天,桑托斯剛從教堂走出來,服裝相當體面,而我只有牛仔褲和球鞋。與學生團體見面前,我們兩個坐下來討論如何遴選參與活動的囚犯。我寫下「回歸」(reentry)一詞,在監獄裡面常常有人提,意思是服刑結束,準備回家。桑托斯用力點頭。

「對,貝茲,我們應該挑那些要回家的人。」他看著我,眼神有點羞赧:「我可以問一件事嗎? 『貝茲』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

我解釋說這只是外號,是小時候姐姐們取的,其實我的本名是出自《聖經》的「芭絲謝芭」(Bathsheba)[2]。

「是個女王!」他叫道。

我開玩笑說那女王的風頭總是被大衛王搶走。大家記得大衛,卻不記得大衛的妻子、所羅門王的母親。「這個名字在希伯來文裡面有『七的女兒』或者『好運的女兒』的含義。」我又說。

桑托斯聽了很高興,拿了我的筆記本,用大寫慢慢拼出一個詞:「UMUNYAMAHIRWE」。

「這是你的盧旺達文名字,」他說,「好運的女兒。」

後來學生慢慢到了,也是進教堂的裝扮。裡頭英文說得最好、個性最大方的尤金湊近,他說他母親在距離基加利市兩小時車程的沙隆村一間孤兒院工作。瓊與娜塔莉兩個人坐在角落有說有笑,娜塔莉和其他許多成員目前都就讀於基加利大學,主修商管和經濟。

開會了,學生又開始怯場,桑托斯和尤金的翻譯也顯得零零落落。我們還卡在探訪行程要搭配什麼餘興節目之中,不久後我完全置身事外;進入民主程序,每個人竭力表達自己的想法,桑托斯只能偶爾抽空告知我共識是什麼。訪視有一部分是座談,以小組形式討論時事,他們挺喜歡我的建議,也就是縮小小組規模,確保囚犯和自由人充分混合。這是我在美國實行的技巧。

氣氛活絡起來,學生開始為小組討論設定主題,桑托斯提議「如何維持本國和平」,去年參觀過公共服務營的領隊馬修聽了卻瞇起眼睛。馬修之前沒空來開會,這天第一次出席,直至此刻發言不多,卻忽然吐出一串英文,而且衝著我來:「哪有辦法和這些罪犯、這些種族屠殺劊子手探討如何維持國家和平?」

彷彿有只大象迎面撞來!

「罪犯」。「種族屠殺劊子手」。這些字眼至今都掩埋在漂亮的場面話底下。「和平」。「寬恕」。

所幸桑托斯出聲,接著他們繼續討論,也起草一份企劃書。事後,桑托斯告訴我他如何一席話鎮住衝突。

「我跟他說:『我們之所以要去監獄探視,是因為我們希望放下恩怨,給他們重生的機會。』他們總有一天會出獄,難道我們希望這些人依舊憤怒、充滿仇恨?他們與我們生活在同樣的村子裡。就像你之前說的,那是回歸。」

我不禁自問:像桑托斯這樣的人,只是我想像的幻覺嗎?

走過那一段,也活下來見證一切

之後幾天,我越來越習慣基加利的生活。「世界迎接基加利」,高爾夫山丘飯店出去的路上有塊海尼根廣告招牌,廣告牌上寫著這句標語。沒錯,世界各地都有人來這裡,大半是志願者,在飯店和市區店家都能遇見。有個醫生也是紐約來的,此行目的是要訓練盧旺達人使用超音波儀器。荷蘭來的新朋友想推動當地女性微型貸款。另一位加拿大籍索馬裡醫師看中房地產的增值潛力。

下午我多半待在NAR,晚上則和朋友出門。早上習慣在飯店房間陽台和電腦約會,享用氣味醇烈的盧旺達咖啡並閱讀當地報紙。每天都有至少一則屠殺事件的相關報道,例如某人提出反屠殺理念的法律修正案,又或者追蹤瓊·文肯迪案的後續發展。瓊·文肯迪(Jean Uwinkindi)原是牧師,卻奪走數千人性命。在盧旺達,1994年彷彿只是昨日。

除了NAR組織,我也試著融入當地文化,主動與音樂工作者接觸,或者與每個遇見的人聊聊音樂,否則沒有材料能為全國公共廣播電台做專題。果不其然,音樂是另一條倡議和平與和解的管道,20多歲的年輕人創作的歌曲正向積極,不涉及政治、種族屠殺或者類似的沉重議題。

「愛。我們歌唱的是愛。」外貌和言語一樣沉靜溫和的非洲節奏(Afrobeat)音樂人卡米基說,「我走過那一段,也活下來見證一切,但是該把它放進歌曲裡面嗎?那樣做只會讓自己發瘋,何況有誰希望動不動就被挑起那段記憶?」

連饒舌歌手也一樣。雖說饒舌音樂言人所不敢言,歌手們仍舊表示不希望音樂和政治掛鉤。沒有任何地方比盧旺達更明白沉默的力量,在這裡提及種族議題,說錯一句話就是莫大罪過,因為不久以前對其他種族的批判導致了那不可說的慘劇。

「言論自由有可能走火入魔。」卡米基又說,「屠殺事件發生前,大家愛說什麼就說什麼,結果大約100萬人遭到殺害。回顧過去,顯然有些話不該掛在嘴邊。」

的確,時至今日仍有知名音樂人士因為創作反圖西族的歌詞而遭到起訴,盧旺達堅持以法律捍衛反種族屠殺的理念。屠殺事件過後,盧旺達成立國家團結與和解委員會(National Unity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其下設置國家團結教育營(ingando),獲釋的囚犯在接受「蓋卡卡法庭」審判前得先在那裡度過幾個月,深入理解盧旺達政府宣揚的和平、團結、和解及反報復的理念。直到現在政府依然鼓勵各行各業的百姓,無論學生、政治人物、教會領袖、娼妓、退役軍警或屠殺事件的加害者以及「蓋卡卡法庭」的仲裁員,大家都可以抽空去團結教育營待上幾天,甚至幾個月。

有人認為這是洗腦,是政治操弄。我也試著化身懷疑論者,從美國人對言論自由的觀點來分析,仔細剖析每個人說的話,想找出思想鉗制的蛛絲馬跡。然而,我發現在屠殺這脈絡下,「洗腦」未必負面,教育和灌輸的分界本就模糊。就盧旺達歷史而言,對照眼前的和諧寧靜,如果他們借此塑造出和平的國家氛圍,對言論自由的少許限制和審查是否罪不可恕?

我們的計劃有了重大進展。NAR的艾瑞克和桑托斯明天要帶著我起草的提案說明前往矯治署。

「不過你別跟著比較好,」艾瑞克說,「承辦人員看見你可能會緊張吧。」他遲疑一下,心裡在想這個美國教授是誰,到底要幹嗎之類的。

我點點頭,表示無妨,就留在這裡等好消息。

後來在波本咖啡廳,也就是盧旺達的星巴克,我和艾迪的死黨伊斯梅爾聊了起來。他和艾迪一樣從事藝術工作,目前正在製作一部叫做《離異》(The Divorce)的影片,內容述說他和他父母那一輩的隔閡。與艾迪不同,伊斯梅爾同時是伊斯蘭教徒和屠殺倖存者。

「我挺喜歡你們的計劃。」他點點頭,長睫毛底下眼神柔和:「假如是我去監獄,也不想看見一群憤怒苦悶的人。他們遲早要回家,帶著憤怒苦悶回到社會不是好事。」

伊斯梅爾解釋說,他之所以想製作那部影片,也是因為他認為自己這一代不能像老一輩那樣執著於大屠殺。他說了些童年故事,我的腦海裡也滿是回憶。十一歲那年的「災難日」(Yom Ha Shoah),也就是猶太屠殺紀念日的前夕,隔天是希伯來學校的大日子,所有人必須穿上一身黑,普通課程全部暫停,每節課都換成與屠殺事件有關的座談或影片。整點時,各種活動中斷,聆聽校長通過廣播念出一串名字,是死去的學生親屬,以及他們死前所屬的集中營。我們家在整理名單時,父母為了誰在哪裡被殺還起了爭執。

「不對,不對,雷切爾·蘇拉是在奧斯維辛,不是布痕瓦爾德。」

「我要留在家裡。」我大聲說。

父親轉身瞪我。

「我沒有黑色衣服。」我繼續說。

「你沒衣服?」他咆哮,「你知不知道同胞們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結果你在意的是自己沒有黑色衣服?」

我很清楚,太清楚了。600萬個鬼魂盤踞我家。奧斯維辛集中營是我噩夢裡反覆出現的場景,因為我小時候母親一直播放《辛德勒的名單》原聲帶。我祖父也彷彿無所不在,他在大屠殺中失去整個家族,於是訓誡我們千萬千萬別踏上匈牙利,因為匈牙利人比納粹還要狠。那個國家的土地裡全是你們的血,他這麼說。我數得出祖父笑過幾次、抱過我幾次,卻數不清他幾度在安息日餐桌上操著意第緒語和父親大吵,或講過幾次一模一樣的故事,也就是匈牙利的納粹同路人將曾祖父拖出猶太學校,在街上活活打死。祖父的表妹是家族中唯一從集中營生還的人,後來住在我父親那裡。她的故事我也聽過太多遍:雙胞胎兄弟沒逃過一劫,她靠腦袋靈光加上運氣好保住一命。長大以後我去歐洲,要進德國還得說謊瞞騙父母。列車穿越邊境時有股罪惡感哽住喉嚨,那種感受我一輩子不會忘記。

對大屠殺,我只覺得疲倦。

「疲倦」不足以形容。應該是「精疲力竭」,「陰魂不散」,「遭到奴役」。理智崩壞的氛圍充斥在家族間。我將童年記憶說給伊斯梅爾聽。從他眼神裡,我發現或許他比我自己還清楚那是什麼感受。

「好多次我寧願自己成為受難者,乾脆別活下來。」他老實說,「我知道能活著就很幸運了,但並不希望一輩子以這個身份活下去。我是歷史事件的倖存者,卻不是人生的倖存者。為什麼不讓我好好享受生命,自己決定自己的人生。」伊斯梅爾的聲音緩慢且顫抖:「親人沒辦法替換。我當然無法找人取代爸爸媽媽,不可能。但事實就是我已經失去父母,所以誰來代替他們照顧我?是國家。那麼,讓我好好活在這個國家,讓我享受還存在的一切。我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可是我也不想總是躲在房間裡哭哭啼啼。我想好好活。」

刑罰是回頭看,而寬恕是向前看

第二天,我繫好iPod出去晨跑,外頭風景如畫。這片橙黃大地如此豐饒,路旁女性兜售陶器與藝品,搭配色彩鮮艷的獅威啤酒(Skol)廣告。但伊斯梅爾那番話縈繞我心頭。

他和我祖父兩個人都是經歷苦難活下來的。我跑著跑著淚流滿面,第一次清楚意識到自己多麼同情祖父,為他,為我們失去的一切感到悲痛。伊斯梅爾和我祖父同為生還者,卻有截然不同的靈魂。

「人對待人是如此不公。」鮑勃·馬利的歌聲在耳邊響起。

我腦袋裡又閃過另一段童年記憶,是普珥節(Purim),慶祝古時猶太人逃過亞哈隨魯王(King Ahasuerus)大臣哈曼意圖種族屠殺的陰謀。那時家裡堆滿禮物籃,裡面滿是食物、紅酒、葡萄汁。父親在客廳讀舊約聖經《以斯帖記》給大家聽,按照猶太傳統,每次念到哈曼的名字,我們就要製造噪音蓋過去。念到哈曼惡計被揭發,與十個兒子一同被吊死的橋段,父親得一口氣念完,以強調猶太人復仇得勝的光彩。

時至今日,我想問的是:復仇是光彩的事?別人傷害你,於是你傷害回去,這種光彩難道不是偽善、冤冤相報嗎?時常有人以「威懾」來詮釋司法制度行使暴力,問題是已經將230萬人扔進監獄,犯罪問題卻遲遲未有改善。司法上的功利觀點,以犯行者的人生滿足我們的目的(也就是安全),看在犯罪學者戴德麗·格拉什(Deirdre Golash)眼中,完全違反道德倫理。「可以要求犯行者彌補受害者,」她在著作中說,「但不能聲稱為避免犯人再度加害,於是反過來先加害他們。」

為了解決懲罰概念造成的困境,我研究格拉什的思想好一陣子。關掉iPod,往路旁一坐,我從腦袋裡的數據庫提取出許許多多與刑罰爭議有關的文字。說是爭議,正如社會學家戴維·布寧(David Boonin)的精準描述:「國家機關對某人做出的處置手段原本不符合道德標準,但為何因為此人違反所謂公正合理的法律,就會使得國家機關採取的手段變得符合道德標準?」監獄在多數人眼中是報復。然而,若矯治合理,報復是否也合理?另一位思想家塞內加(Seneca)出來發聲。「『報復』是抽離人性的詞,糟糕的是多數人視其為正道。報復的本質與犯罪無異,只是先後順序不同。」他這麼解釋,「以暴制暴就是犯罪,但比較容易找到借口。」

最後一個登場的是詹姆斯·吉利根(James Gilligan)。他形容刑罰是「社會定義為合法的集體暴力」,而犯罪則是「被定義為非法的個人暴力」。「刑罰不具預防或抑制的功能,反倒會激發未來的暴力。」

總結而言,刑罰永無止境,只會一再反覆。刑罰起源於無力感,目的是角色對調後再現痛苦情境。在刑罰過程中,我們迎接罪惡,並賦予它控制心靈的龐大權力。刑罰是回頭看著過去,而寬恕是向前看,消弭暴力循環,幫助我們不再受制於加害者造成的影響。因此有一句諺語說:爭端止於寬容。

我起身,轉頭,朝山丘跑回去。

伊斯梅爾和我祖父。一個人渾身散發出放下之後的自由和平靜,另一個執著要全世界陪他一起傷痛。許多研究提及寬恕對人有益,心存仇怨則健康受損,現在我親眼證實了。

後來幾天還是沒等到NAR組織取得參觀監獄的許可,同時我焦急地觀望美國總統大選的結果。在一家叫「洗車場」的餐廳裡,我和朋友諾琳加入了大選守夜派對。來到盧旺達的第二夜我就與她結識,那天諾琳和一群來協助本地航空公司發展的外籍人士到這兒小聚。才24歲,又是基加利本地人的她,踩著高跟鞋、穿著無袖背心裙在夜色中露面,那模樣讓人以為自己看見海市蜃樓。

今晚諾琳喝多以後,說起自己的故事:父母信仰基督新教五旬宗,禁止她閱讀《聖經》以外的任何書籍,家中也不能有世俗音樂。諾琳一家是圖西族人,1994年之前的小規模屠殺事件中就逃往烏干達,還改名換姓假扮胡圖族。多年過後,他們與將近50萬受迫害的同胞回歸,卻發現親族幾乎滅絕。

諾琳說起自己的青少年時期,口吻好像在描述刑期:她常常鎖在房間裡大哭,盼望自己有個正常的人生。好不容易她獲得加拿大一所大學獎學金,興高采烈地過去了,又訝異得知自己是方圓幾里內唯一的黑人。她覺得遭到排擠,孤單寂寞,罹患嚴重憂鬱症,沉溺酒精與藥物,最後只好回國,可是依舊不肯與雙親同居,選擇在國內大學完成學業。

聽諾琳敞開心胸,我卻暗自沉思所謂「受害者」三個字是不是太過簡略,足以誤導思考。想到受害者,我們以為罪行是單一的,但事實上,一樁罪的影響會向外擴散,波及周邊每個人,乃至於家庭和小區,傷痛在整個網絡中流竄。

「有一段時間,我想殺光所有胡圖人。」諾琳自白道,也表示自己還是常常覺得憤怒,即便沒有明確原因。有幾次,晚上喝得太醉,被人踩到腳就會破口大罵對方是「他媽的死胡圖人」,然後被店家找人給架出去。療愈之路還很漫長。

願大地永遠和平

隔天醒來,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CNN報道美國總統仍是奧巴馬,但艾瑞克轉述:「盧旺達矯治署說不行,這計劃不可能核准。」程序使我們精疲力竭,我們的做法使矯治署官員覺得自己被輕視了。我們不應該吩咐他們應該怎麼做。這裡他們說了算。我們應該求他們,而非吩咐他們。我聽了很沮喪,行前艾瑞克還擔保沒問題,當然大家都知道這種事情說不準。

「讓我和瑪麗談談看?」我拜託道。瑪麗是矯治署署長。艾瑞克表示他試著安排雙方下午會面。

關上筆記本電腦,我拿了錢包去拜訪一位「上帝的瓊」(Jean de Dieu),他領導的組織是「平安:和平教育」(Shalom:Educating for Peace)——從人名到組織名,都在暴露希伯來文化背景。我一開始就擔心遇上阻礙,所以持續追蹤本地從事監獄改造服務的單位。瓊與我在盧旺達隨處可見的自助餐廳共進早餐,他笑起來露出大大的齒縫,一邊笑一邊介紹自己的背景。與許多人相同,瓊目前靠這市場為生,至少是有此打算。他在南非取得博士學位,論文研究的是司法、和平與反貪腐行動之間的關聯,於是成立組織針對這些領域給年輕一代提供課程。後來我得知瓊是「混血兒」,母親是圖西族,父親是胡圖族。他妻子同樣是兩族通婚的孩子,在1994年失去母親,與兄弟們躲在地下室好幾周才倖免於難。

「要不要參觀和平村?」瓊問。我說好,但壓根兒不知道和平村是什麼地方。

瓊開著1981年的豐田汽車載我上路,車子外觀和聲音不像能熬過山路,而魯林多省(Rulindo)距離基加利還有兩小時車程。路上接了魯林多的代表塔西斯先生以後,車子走走停停,最後拋錨。兩人連聲說無所謂,車子停路邊改搭公交車就好。我聽了背脊一涼,但他們異口同聲表示一定來得及讓我回矯治署去見瑪麗。

我們上了一輛貼滿切·格瓦拉圖像的小巴,我差點兒被擠得坐上乘客大腿。路上風景美得令人驚歎,道路往山林高處綿延進入一片碧綠。巴士開進森林空地,周圍松木嶙峋,鼓聲流瀉相迎。

約莫300人聚集於此,他們坐在地上,身著寬大T恤,披著鮮艷布幔。前面幾張椅子上坐了三個男人,一身鬆垮西裝,頭上卻戴著牛仔帽。看來村民們早已等著客人,一看見我們就唱歌鼓掌。我也跟著拍手,然後勉強聽得出一個字,「amahoro」,「和平」的意思。瓊湊到我耳邊翻譯:「和平,團結,和解。埋葬種族屠殺思想,將它燒燬。」

「這是村民集會,」他繼續耳語,「他們正在計劃官方和解周的活動,時間在這個月底,塔西斯過來督導。」我點點頭。

「他,」瓊指著正在發言的年長村民,「正在說明村子的計劃,包括種樹、準備食物,還有慶典。」

輪到塔西斯發言,他強調良好治理的價值,講了很久還沒講完。瓊偷偷翻了個白眼:「這些政治人物啊。」

忽然有十幾個村民起立,其他人拍手喝彩,之後他們又坐下。

「那些人剛剛正式獲得饒恕。」珍解釋:「他們已經做完補償,所以得到原諒,永遠受到村子歡迎。」

我聽了一愣。19年前這個村子像是屠宰場,胡圖族與圖西族兩方廝殺。如今通過認罪與補償,加上眾人齊心推廣和平理念,竟然就能和諧共存。

「接下來換你哦。」珍提醒。連我也要? 「是傳統,有外籍人士來村子的話,都得講講話。」

對這種活生生的奇跡,要說什麼好?先說句murakoze吧,這是感謝的說法。

「這位是瓊恩嗎?」有個村民大聲問。不是,瓊代答。

瓊恩是另一個白人,上個月來過。

我在心裡懷念祖父,真希望他的魂魄可以來這塊聖地看看。接著我告訴村民們,從比較遙遠的關係來看,我也勉強算是所謂的受難者、倖存者,而來到盧旺達之後,我有許多感悟,因此我對於自己的先人們有了前所未見的同理心。我從小到大的感受都沒有此刻這樣深刻。寬容、和平、溫暖,這才是愛。與我家客廳那種無止境的悲苦哀痛不同。那裡傳承的傷疤永不能癒合,沒有罪人可以像我方纔所見,起立接受大家鼓掌。對以前的我來說,那太過奢求。

真希望我自己的國家如這小村子般懂得寬恕之道。美國酷愛刑罰,仇恨心態化作數百萬座牢房。監禁成為文化的一部分,所以托克維爾及古斯塔夫·博蒙(Gustave Beaumont)1831年到訪美國以後,對於監獄人口數大感驚歎,直說監禁已然是美國的國家儀式,被視為「治療社會敗壞的特效藥」。哲學家伊曼紐爾·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說:「寬恕萬能的社會將會冷酷無情。」然而刑罰萬能的社會則野蠻殘忍。美國文化灌輸我們的並非寬恕,而是將報復當作正義。

我感慨自己家鄉的社會支柱與此地不同。支柱在這裡實實切切:集會結束後,瓊和我一起擺姿勢,站在村裡的和平紀念柱前面拍照。它豎立在集會場中央,上面寫著「Amahoro N'aganze Kw'isi Hose」,意思就是「願大地永遠和平」。

傻子才能笑看牢獄

回去的路上塵土漫天。我和塔西斯、瓊在公車站附近的自助餐廳用餐,趕回矯治署之前塔西斯在我的筆記本上留下一段話:「Umugabo mbwa aseka umbohe」。

「盧旺達的古諺,」他解釋,「意思是『傻子才能笑看牢獄』。你這段旅途會很辛苦。」

時間有些緊迫,我回到NAR組織與桑托斯會合後,搭乘小巴再度出發。遲到了,所以我們快步登上階梯衝進混凝土大樓。「正義,矯治,知識,生產」是矯治署門口的題詞,我覺得聽起來極度先進、追求效率,換句話說就是非常具有當代盧旺達風格。例如BBC曾經報道過,盧旺達有「糞便發電監獄」這類基於創新思維的設計,有些監獄75%的電力依靠人類排泄物。

「沒有身份證件不能進去。」門口一位嚴厲冷漠的女士攔下我。

「拜託通融一下好嗎,我們得進去開會。」我哀求道。桑托斯淡淡說了一串盧旺達語,我擠出甜美笑容盡量壓低姿態。

那女人終於妥協。又爬了一段樓梯,進入辦公室等候。房間裡面有一幅大型的卡加梅總統肖像畫。

我解釋之前通信時就提過的計劃動機,可是署長瑪麗聽完後表示:「這裡不是這麼做事的。」接著她語氣強硬,「這個計劃我無法核准。」

桑托斯身子前傾想要講話,我出面打斷。

「沒錯,您說得對。」我附和。桑托斯看著我,神情不解。「你們有你們的程序,有所逾越是我們的錯,很抱歉。」然後我取出約翰·傑伊學院的名片,放在雙方中間那張咖啡桌上。

「不過若您有機會到紐約,還是希望您能抽空來我們大學看看,向教職同仁說明貴矯治署驚人的成績,畢竟您已經是這領域的權威。」

瑪麗拿起名片仔細看了看。「約翰·傑伊,」她喃喃自語後望向我,「是一所很有名的學校,對吧?」

「是美國在刑事司法領域的頂尖,因此很希望您也能到紐約參訪。」

「約翰·傑伊……」瑪麗又自言自語。

其實之前我就說過好幾次我的背景,連請求函上也註明了,但顯然直到此刻,名片拿在手裡,她才真正注意到。瑪麗遲疑一會兒,接著奇跡出現。

「讓這位教授進去吧。」她對助理說,「無關加害或被害,也不是單一個人的創傷,而是整個社會的問題。我們的目標也是凝聚社會整體的力量。」瑪麗忽然這麼說,桑托斯聽得瞠目結舌。

「你們的計劃也著重在社群重建,十分有意義。好,我們會讓教授和學生進去,時間定在星期五。」

「不好意思,有沒有可能安排在明天?」我懇求說,「因為非常不巧,我星期五就得搭機返國。」

「可以,沒問題。」瑪麗帶著助理出去,進入另一個房間。桑托斯盯著我,神情夾雜著迷惑和敬仰。

「真是太棒了,貝茲。我覺得很……很感動。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你怎麼做到的?」

我自己也不知道。雖說很開心事情有所進展,卻不免覺得可悲。關於監獄,關於生死,這些決定可以如此任意。在美國,我也親眼目睹過無數次,假釋通過與否決定了學生未來,但是為何通過或不通過,並沒有清楚合理的說明。除了學術地位,我在盧旺達沒有任何管道或理由能促成這計劃;在紐約的學生西奧也一樣,服刑22年期間表現良好,已經確認獲釋之後會有工作,還能以體保身份進入大學,加上他是三個小孩殷切期盼的父親,除此之外,確實沒有任何理由了。但他的假釋案沒有通過,再犯記錄明確的斯蒂芬卻能出獄。「罪行性質考慮」,假釋審查委員的決議書上只有冷冰冰的這樣一句話。

回來時,瑪麗手上拿著主管機關的正式授權書:

根據NAR組織於2012年11月5日送達盧旺達矯治署之請願書,於此許可貴單位11人團隊參訪卡薩博(Gasabo)監獄,以期協助全國監獄獄友復歸社會。貴單位之代表團可於一般會客時間進入卡薩博監獄。

將他們視為人,人與人才能和睦共處

隔天到了NAR組織辦公室,行程已經規劃完畢,桑托斯打印分發。學生們開心談笑,幫忙將一箱箱飲用水搬到車上。

「就是今天。」他向我打招呼,身上穿著白色POLO衫,背面印了NAR組織的標語:「充實青年成為活躍公民。」

40分鐘後,我們抵達目的地。卡薩博監獄的外觀是方正磚造建築,圍了刮刀式刺網,有一座類似角樓的哨塔,居高臨下看著基加利郊區的小巷,整體有種中古歐洲風味,與紐約上州的監獄相仿。我想這並非巧合,非洲監獄本就源於西方殖民,16世紀時沿岸地區的碉堡軍營中設有拘留所,提供奴隸交易時的禁錮,以及帝國侵略部隊的規訓懲戒之用,並且維持到18世紀80年代。

20世紀早期,非洲大陸建置監獄時依舊模仿殖民時代的設計,重心放在控制,還有階級的塑造強化,所以有許多隔離空間極富戲劇氛圍,一具具黑色軀體被關在裡面遭到踐踏羞辱。監獄外觀無聲中道盡千言萬語,西式高樓整齊排列,用意是教化裡頭的野蠻土著,因此他們必須被塞進擁擠的牢房。我眼前這座監獄是典型西方霸權的象徵,即便殖民時代的主子們離去了,卻留下傷口持續發炎潰爛。

穿過正門的路途輕鬆自在,而且獄方准許我們使用攝影機和移動電話,不過要先在辦公室等候進一步通知。學生們依舊活潑談天,情緒平和。牆壁上有一幅裱框的卡加梅肖像、標示監獄所在位置的地圖、說明管理層級的表格,以及黑板上列了好幾串數字。艾瑞克和桑托斯與官員交談,我聽見幾個英文單詞:「到此為止」「種族屠殺」,以及「重建和平」。

一位監獄管理員前來接待,是個很有朝氣的女性,進來以後堆滿笑臉說:「貝茲教授,非常歡迎。」與我握手以後她指著黑板,解釋數字4528是當天獄內的囚犯人數。

接著她帶我們走出辦公室進入監獄,繞到一棟像工廠或者說車庫的樓房。路上遇見一群群囚犯看似在散步,但都沒有正眼瞧我們。囚犯身上的制服顏色鮮亮,已判刑者是橘色,等候審判者是棉花糖一樣的粉紅色。氣氛平淡,不像美國監獄彷彿時常從暗處透出鬼祟的視線。

有大約100名囚犯安靜坐在木頭長凳上,有些看起來才20出頭,也有一些過了中年。我們在他們正對面就座,艾瑞克拿起麥克風開始介紹,一直重複「murakozes」(感謝)這個詞。

接著是唱歌和鼓掌。一個卷髮、英俊、穿著卡其色制服的帥氣獄警出面,他先自我介紹叫做羅爾夫,表示今天擔任翻譯,會一直在我耳邊低語。

「我們為愛而來。」桑托斯說完引來一陣拍手:「今天我們想與大家談談時事,關於性別這個議題。兩性平權究竟是什麼意思?」

之後討論頗為熱烈。學生們輪番上陣,但看得出來都在桑托斯指揮之下,而且他表現相當好。我很驚訝原本沉靜的他可以變得這樣健談活潑,是個十足的領導者和老師。

「國家可不可以交給女性領導呢?」桑托斯問。

「不行!」有個囚犯大叫,「之前這監獄就是給女人管,換成男人做主以後好多了。」

「女人太情緒化了,怎麼治國!」另一個囚犯嚷嚷。

有很多異議。

「胡說八道,男人和女人都會情緒化,」我左邊一個囚犯也加入討論。會場氣氛熱絡,每個人看起來都很自在,能在場見證是種榮幸。學生帶領囚犯分小組進行更深入的對話。

「你的槍呢?」我問一旁的獄警。

「我們不帶槍。」羅爾夫這麼回答。監獄裡幾乎從未出過暴力事件,秩序倚賴囚犯自治團體維持,他們選出主任與分區管理的小組長。羅爾夫笑說,其中一區被大家戲稱是「得克薩斯區」,因為那邊的囚犯比較有錢。負責維護安全的小組長的正式職稱是監察員,有了他們以後,獄警連進入監獄的次數都降低很多。選舉定期舉行,小組長通常是種族屠殺事件的犯人,教育程度並不低。事實上,種族屠殺罪犯整體的教育水平較高。

老實說,看著這群囚犯的時候,我仍舊下意識回想到那天看到的頭骨。有100萬這樣的人。接著我腦海閃過:屍體、強姦、砍刀。他們殺了人,這些人是兇手。可是眼前所見的事實是,彼此同為人類,而且面對著逃過自己迫害的倖存者也能表現得如此和善合群;倖存者也大方得不可思議。怎麼可能?我的腦袋和心靈都困惑了。

「美國的監獄比較嚴苛?」羅爾夫問。我點點頭。「聽說那邊不給囚犯用網絡?怎麼會這樣?」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但確實如此。他聽了很驚訝,接著告訴我在盧旺達這邊,存在一種監獄經濟,囚犯從事諸如洗衣之類的勞務或生產商品,大半接得到外界提供的工作,可以留下收入的一成自用。

「囚犯可以出去工作?」輪到我大吃一驚。

「當然啊,」羅爾夫那表情就像在說你這傻白人,「我們還和他們一起打球,彼此之間沒什麼分別。」「最大的區隔,」他指著自己上半身,「就是衣服不一樣而已。」

「可是,」我忍不住了,「應該也有獄警是屠殺倖存者?要他們和囚犯平起平坐,不會很煎熬?」

他又瞪著我。「不會啊,」羅爾夫語氣肯定,「不就是你們所謂的……寬恕?」我可真是個傻白人。

我哪有這麼無知?潛藏心中的那個憤世嫉俗的紐約人浮現,我開始尋找盧旺達這套和平假象的瑕疵,認定底下藏著貪婪與自我中心。我找了又找。寬恕?即便尚未看到盧旺達全貌,也許他們的社會依舊分裂,「蓋卡卡法庭」有問題待解,政府過度干預言論,每個人都被思想改造了才總將寬恕掛在嘴邊——但事實上,我目前所見的成果太過驚人,就算只是表面功夫,仍難以否定其價值。行為心理學告訴我們:說了無數次「寬恕」,我們真的就能將寬恕融入生活,一直提倡刑罰反而會陷入混亂深淵。

小組討論結束,各自發表心得,又是輪番演講、握手,雙方都笑得開心。意猶未盡,但時間很快到了。

「我們還有很多要向你們學習的地方。」告別時羅爾夫和我多聊了幾句,他覺得美國的高科技安保措施以及官方監禁程序都很棒:「希望你在這裡也有收穫。」他可真是太妄自菲薄了。

志願者團隊走出監獄,旁邊一群群穿著制服的囚犯沒有大驚小怪。一個女學生衝過來挽起我的手臂,看起來樂壞了。她說這次體驗很好,十分期待下次機會,也希望能與囚犯有更多相處時間,她覺得他們聰明、有趣,提出很多創意想法。

「這一趟真的……嗯,好棒。」回程車上,另一個學生也笑得開心:「看得出來他們同樣很雀躍,小組討論的時候非常有想法,腦筋都很好,我也跟著興奮起來。其實我們可以從人犯身上學到很多東西。」

回到辦公室,桑托斯也有所感慨:「我們要更努力創造美好的世界。這也是重建和平的過程,確保監獄裡的囚犯就像外界公民一樣是人類,這樣等到他們回家,人與人才能和睦共處。」

桑托斯是真實的人,這裡的學生都是真實的人。他們是種族屠殺的倖存者,剛剛進監獄探訪的是屠殺事件的兇手——說不定殺死學生父母的仇人也在裡頭。但他們回來以後樂昏頭,驚覺「他們」就是「我們」,犯下獸行不代表淪為禽獸。如羅爾夫所言,雙方區隔不過是身上的制服。

我怎麼說得出這種話?看過大坑裡面的頭骨,我怎能認同手段殘暴的殺人兇手?可悲的是,單就20世紀來看,地球上有超過5000萬人死於所謂「文明」的政府手下,其中包括納粹德國、土耳其對亞美尼亞的種族屠殺等等。這些例子說明了良善的老百姓很容易搖身一變成為劊子手。到了阿布格萊布監獄的年代,赤裸戰俘被迫疊羅漢,只因為美軍想要站在人體積木前面拍照留念;又或者逼他們套上狗鏈,甚至互相口交,士兵在一旁鼓噪歡呼。

真相是——惡存在於人性,普通人和施暴者的區隔並非惡的有無。恰好相反,我們應該提醒自己:若是機遇不同,雙方立場可能就會對調。

我和學生告別時心裡滿是踏實,知道監獄訪問計劃交到他們手中一定能夠長長久久。畢竟已有基礎架構和官方許可,甚至找到贊助單位。後來,桑托斯告知計劃擴大到全國各地監獄,時間因此拉長,活動內容加入電影、運動和藝文,相信成果會更加豐碩。

我在基加利國際機場內的波本咖啡廳等候班機時,取出德斯蒙德·圖圖(Desmond Tutu)的《沒有寬恕就沒有未來》(No Future without Forgiveness)。圖圖說:「寬恕並非無視已經發生的過去,而是毫無迴避認真面對,最後拔除記憶上的刺,防止毒性擴散全身。寬恕代表理解犯行者,發揮同理心,站在對方的角度思考,感受究竟是什麼樣的外力、壓力迫使他們採取那種行動。」

我見證盧旺達實現圖圖的理想,實踐自己一路上接觸到的學者、思想家所提出的見解。我親眼看見何謂同理心,何謂補償,還有將和解這個概念發揮到淋漓盡致。於是我也可以引用那句流行語告訴大家:不必聽信我,但應該聽信他們。

雖說最後我在盧旺達只去過監獄一天,實際上我時時刻刻看著當地人對牢獄的體悟。這個國家自身正在服刑,受害者是尚未回歸自由的人,由外界公民對他們做出補償。盧旺達也是個巨大的法庭,進行著巨大的司法實驗,它完全轉變了我們對於監獄的概念。世人大半還相信懲罰隨罪行而來,我卻在這裡看見截然不同的循環,以治癒、彌補及人性中最崇高的寬容為根基。實驗之中,我目睹最悲慘的浩劫生出了嶄新理念,相信縱使沒有監獄,受害者與倖存者的苦痛仍能以超乎想像的方式得到平復。

盧旺達為這趟監獄之旅提供了堅實的起點。若要重新審視司法制度,必須長時間與倖存者、受害者相處——他們才是思考犯罪問題時的優先。所以接下來我要進入加害者的世界,也就是位於南非的波爾斯穆爾監獄(Pollsmoor Prison)。

[1]「gacaca」一詞源於金亞盧旺達語(Kinyarwanda),意為「草地上的司法正義」,也就是由部落成員充當裁判者,是一種傳統式小區審判體系。——編者注 [2]《聖經》中譯本譯為「拔示巴」或「巴特捨巴」。——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