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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被欺負的臉

走進拉姆西斯酒店,前台接待員的黑色制服上繡一朵尼羅河蓮花。我問:「3年前,這裡有個門衛叫卡薩姆……」

輕輕一問,竟像是引爆了一顆沉睡的地雷,所有人忙活起來。前台招呼保安,保安招呼門衛,門衛抄起手機,兩分鐘後,卡薩姆在電話那頭聲音激動:「啊,我記得你!」

2011年2月,穆巴拉克倒台後的第一個星期,我去採訪阿拉伯聯盟秘書長歐麥爾·穆薩(Amr Muhammad Moussa)。一份民意調查顯示,接近半數的埃及人認為穆薩會成為下任總統。我在拉姆西斯酒店門口等車的時候,跟門衛聊起穆薩。門衛穿著正紅制服,袖口一圈尼羅河蓮花,胸口銘牌上寫著「卡薩姆」。卡薩姆聽到「穆薩」的名字直搖頭:「我可不覺得他是當總統的料!」我開玩笑說要轉告穆薩。卡薩姆正色道:「隨便!我們連總統都趕走了,從今不再怕任何人!」

我心頭一熱:埃及人從此長出不被欺負的臉。

有學者稱2011年推翻穆巴拉克的革命是「對畏懼發起無畏的進攻」(a fearless attack on fear)。可是穆巴拉克下台之後衝突不止,遊行、示威、流血,一次次重回解放廣場。衝冠一怒的革命,沒有承諾一個玫瑰園。我讚美畏懼的消失,更想知道它會引向何方。

第二天傍晚,我剛踏進酒店,「她回來了!」一個消息迅速傳遍大堂,不消兩分鐘,卡薩姆就從紀念品商店旁邊轉了出來。大堂經理讓出他在前台側邊的辦公桌,給我們坐下說話。

不被欺負的臉長出了皺紋。

卡薩姆身材魁梧,臉龐黑裡透紅。年輕時大概算埃及人中的美男子,上了年紀也是模樣周正,難怪能當上五星級酒店門衛。只是3年過去了,這張面孔上少了神采,多了褶皺。

穆巴拉克下台之後局勢動盪,埃及旅遊業幾乎死了。革命第二年,拉姆西斯酒店裁員60%,還有3年才滿60歲的卡薩姆被迫提前退休。回家後,他用退休金開了家小店賣手機,堅持說經濟上沒受什麼影響,「我過得挺好」。卡薩姆人緣好,酒店的人都記得他。3年後重逢,我們都喜出望外,商定改天去他家做客。

故地重遊。回憶2011年2月10日,我和攝像同事也是住進拉姆西斯酒店。這是距離「反穆巴拉克」集會最近的國際酒店,陽台上就能俯拍解放廣場。放下行李,我們走去廣場。到處都是人,看到外國記者,爭相上來說話。一名40歲上下的男子,抓住我的話筒大聲念詩:「埃及是我們的生命,自由之母——」他的身體和聲音一起顫抖,周圍的人齊聲叫好。

一名建築師,站在廣場上,氣憤而沉默。他說只代表自己,反對貪腐和壓抑的穆巴拉克政權。他站在那裡,是自己的宣言。

一個小伙子躺在坦克履帶前已經好幾天,嗓音嘶啞。他看到穆巴拉克家族聚斂財富的消息後,憤怒難忍。示威後期,武裝軍隊開坦克進廣場,換下隸屬內政部的警察,已經暗示了某種權力的轉移。最後,軍方以「保護平民」的姿態,驅逐了穆巴拉克。

「人民要求政府下台!」口號聲整齊而有節奏。各國文字寫成的標語向世界介紹埃及人的訴求,包括中文「下台!」「夠了!」或是用小石頭拼出阿拉伯語口號。廣場也是個藝術展台。

剛到開羅的時候,當地中國人警告我和攝像師不要住在拉姆西斯——離廣場太近,衝突可能擴散到周圍。但是在解放廣場人山人海中,我們很快就不緊張了。志願者在廣場入口設立了檢查站,搜身保證入場者沒有攜帶武器,還要求出示身份證件。軍人和坦克沒有干涉的意思,我們周圍都是手無寸鐵的平民。埃及人高舉身份證入場,目光熱切閃亮。他們正站在國家轉變的節點上參與歷史的書寫,每一個人都煥發出大於自我的力量和光彩——這不是我熟悉的埃及人。

2011 年遇見門衛卡薩姆,感慨「埃及人也長出不被欺負的臉」。

2014 年與卡薩姆重逢,不被欺負的臉長出皺紋。

10多年前,也就是2000年至2001年,我曾經在埃及開羅大學留學。中國人常常抱怨埃及人雖然熱情,但不靠譜,效率低下,「痛宰」外國人的情況也很普遍。那時候到處都是穆巴拉克的畫像,報紙頭版也總是他,這樣的情況已經20多年了,沒人覺得有什麼不正常。私底下很少有人談論政治,偶爾嘀咕一兩句笑話,也算不得抱怨——威權統治本該如此,整個中東普遍如此。每個人只想在這固有的框架內,為自己謀一份安穩和收益。一切都是慢吞吞的,沒人相信會有什麼大的變化,就像時間害怕金字塔。

可是我離開的10年,從2001年到2010年,靜流之下改變湍急。看得見的,首先是經濟發展,10年間埃及國民生產總值翻番,人均國民生產總值也幾乎提高一倍。埃及自1952年納賽爾兵變推翻法魯克王朝[5]建立共和以來,初期經濟運行高度集中,薩達特、穆巴拉克時代相繼開放,2004年至2008年更是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對外資敞開。

2010年埃及識字的人比2001年多出1800多萬,相當於總人口的五分之一。這10年,全球互聯網技術興起。我留學的時候還不存在社交媒體,電子郵件也尚未普及,移動電話還算奢侈品。當年的一些同窗,搬家、出國之後就失去了聯繫。2001年,僅有不到1%的埃及人使用互聯網,10年後,全國三分之一的人成了網民(2013年達到總人口一半)。而穆巴拉克後期對互聯網疏於管控,只在傳統媒體上做審查。埃及流行的笑話是,納賽爾死於毒藥,薩達特死於槍殺,而穆巴拉克呢,栽在臉書上。另一種傳媒比互聯網歷史更長,傳播也更廣泛,那就是衛星電視。絕大部分埃及家庭安上了衛星接收器,他們與世界潮流相隔不遠。

10年間,埃及公民社會進一步壯大,同業公會數目激增,除了關心本行業利益外,還常常對國家政策表達意見。國際壓力下,穆巴拉克稍稍開放黨禁,多黨制不再有名無實,但抓捕、打壓仍時有發生。不過即便如此,2005年議會選舉,長期處於地下狀態的穆斯林兄弟會還是大獲全勝,成為最大的反對黨。

10年間注定的變化是,穆巴拉克年紀大了。執政30年的他有意傳位給兒子。這種皇權手段在日益開放的埃及迅速激起不滿。多個反對團體組織走上街頭抗爭,到了2011年,他們也成為「倒穆」運動的最初發起者。當然,還有人心裡不易丈量的變化。在劍橋大學執教的埃及學者馬哈·阿布杜拉赫曼(Maha Abdelrahman)提出:「不要忽視那些無處不在的小抗議。家庭主婦不滿食品漲價抵制購買,出租車司機反對汽油價格上漲而罷駛,這些即興的小規模示威,都讓人們的膽子大起來……」同在北非的突尼斯,用不到一個月的街頭抗爭趕跑了統治20多年的本·阿里,終於,埃及人受到鼓舞。

革命沒有發生在埃及經濟陷入困難的時候,相反,恰恰是在埃及人經濟條件改善、對自身權利也愈加關注的階段。陳舊的統治結構遭遇新的變化時,如摧枯折腐。

入住拉姆西斯酒店的第二個傍晚,我在房間傳稿,窗外傳來潮水般的掌聲和歡呼——不像是抗議。打開電視一看:穆巴拉克下台了!我和攝像師趕緊奔出去,立刻被歡慶的隊伍裹挾,我對著鏡頭說話時,竟被旁邊的人拉起手跳舞,一面埃及國旗覆蓋了鏡頭。我們打車去穆巴拉克總統府,司機居然不收錢:「為了革命!」他打了個勝利的手勢後,消失在狂歡的夜裡。

沒有人到拉姆西斯酒店鬧事。人們主動清理垃圾,維持交通。10天後,在我離開時,沒有聽說任何打砸事件。

3年後,出租車從機場直接把我拉到拉姆西斯酒店,一時找不到入口。大門緊閉,鐵柵高築。終於發現側門開著,過來兩個穿黑西服的保安,叫司機打開後蓋,放狗過來嗅底盤。這是到了巴格達嗎?我想起在網上訂酒店的時候,拉姆西斯慣常的宣傳口號「緊鄰解放廣場,步行至埃及博物館」中刪去了「緊鄰解放廣場」。可能是擔心嚇跑遊客,這個地名在新聞中出現的頻率太高,而且多與暴力有關。

持續動盪打擊了旅遊、出口、外資幾乎所有行業,2011年以來,埃及經濟發展急劇減緩,與革命爆發前一年相比,多了130萬失業者,其中近七成是持有高校畢業證的年輕人。各種街頭運動中的死亡人數,超過了2011年的「倒穆」運動。

大堂重逢之後,每天我都收到卡薩姆一次電話:去哪裡了,需要什麼幫助。每次電話結尾,他總是問同一個問題:「什麼時候到家裡吃飯?」他全家都期待我去做客,尤其是他的女兒們,從沒見過中國人。

到了預定拜訪的那天,我估計工作會延時,便打電話給卡薩姆說,不吃飯了,只是過來坐一坐。他聽上去很失望,說一早預定了烤魚。這下輪到我不好意思了。吃魚對阿拉伯人來說,是隆重的待客之道。這又是我熟悉的埃及式熱情。

從酒店開車半個多小時,到了卡薩姆住的地方,一個中等偏下收入者的社區。卡薩姆抱著兩歲的外孫下來接我。怕回去難打車,我就請司機艾哈邁德等我。卡薩姆伸胳膊指揮司機泊車,標準的動作一下子讓人想起他當門衛的樣子。

這是一棟4層的水泥樓房,蓋得有些粗糙,台階兩邊沒有扶手。迎面碰見鄰居下樓,抱著生病的孩子去醫院。卡薩姆噓寒問暖,拍拍年輕父親的肩頭,傳授幾句育兒經驗。高大魁梧的他,時時表現出一副長者派頭。

進屋後,我看到左手邊飯桌上魚骨頭堆砌成了小山。原來聽說不用等我,卡薩姆的女兒們就不客氣了。這會兒,她們吃魚的手指沾滿了油,沒辦法握手,歡快地笑著轉去洗手。

這套公寓大概30多平方米,有一個客廳,兩間臥室,住著卡薩姆夫婦、4個女兒、3個外孫和1個女婿。正當我想像是怎麼住下這麼多人的時候,卡薩姆主動告訴我,平時只有夫婦倆和一個尚未出嫁的女兒住在這裡,因為齋月快到了,大家喜歡熱鬧,才聚到一處。

房間沒什麼裝飾,水泥牆、水泥地,一台電視,桌椅沙發。臥室門敞開,床上堆滿了剛剛折好的衣服。卡薩姆的女婿坐在臥室小桌前,正通過電腦跟什麼人視頻通話。

卡薩姆以一家之主的姿態,指揮女人們收拾桌子,自己則領我穿過臥室,到陽台上小坐。路燈不是很亮,混合著樓下車燈,卡薩姆拿出當天的《消息報》(Al Akhhar)。我幾乎只能看清頭版頭條:國際組織承認埃及選舉公正。二、三版大幅彩頁,公佈的是塞西和另一個候選人薩巴希在每一個省的得票率。「你看,清清楚楚。」卡薩姆說。

埃及官方公佈2014年總統選舉,前國防部長塞西贏了幾乎97%的選票,對手差距懸殊。同時參選的薩巴希,並不是塞西真正的敵人,塞西希望的是,能夠獲得超過兩年前穆爾西當選時的票數,以證明自己更受擁戴。2013年,塞西通過軍事政變,把具有穆斯林兄弟會背景的穆爾西趕下了台。

我去過一些票站,情況迥異。有些站滿了塞西的支持者,熱鬧非常,但位於基督教區的票站就冷冷清清。有的票站第一天陸續有人,後來也漸漸稀少。多家國際媒體引述歐盟觀察員的說法,認為選前埃及的政治氣氛不利於公平選舉。塞西佔用大量公共資源,對另一名候選人不公。

這些在《消息報》上都沒有。《消息報》是穆巴拉克時代發行量第二大的國營報紙,現在也是官媒。我問卡薩姆,有沒有看到網上流傳的視頻,軍人在票站塞進大量寫好的選票——我無法肯定視頻真偽,但看到很多人轉發。卡薩姆搖搖頭:「網上的消息我是不信的。」

「那你為什麼相信這張報紙呢?」

「不管怎麼變,最好的編輯記者,還是在這些報紙。」

桌子很快收拾好了。卡薩姆一家幾乎是把我摁到了凳子上,從舊報紙裡拎出一條外焦裡嫩的尼羅河烤魚。女兒們遞過來一打白布手巾,角上印著「拉姆西斯酒店」。

層層剝去焦黑的魚皮,淋上半顆檸檬。我一邊用油乎乎的手指扒拉魚刺,一邊將話題轉到卡薩姆這三年的「政治歷程」上來。推翻穆巴拉克之後的第一次選舉,他投票給了穆爾西。「我錯了。」說到上次選舉,他竟垂下了頭,「穆斯林兄弟會言行不一,騙人的,搞到國家一塌糊塗。」

「你為什麼投票給他呢?」

「因為他承諾了許多改變。」穆斯林兄弟會政黨的名字叫「自由公正」。穆爾西的競選標誌是一桿公平秤。有學者統計,2011年解放廣場標語中出現頻率最高的詞是「公平」「自由」「尊嚴」,很少看到「經濟」或是「就業」,這反映當時人心所求並不限於物質需要。穆斯林兄弟會政黨起名也看準了這一點。

卡薩姆坐著都很高。一個大漢紅了臉,令人不忍,屋裡的女人們卻快樂地看著這一幕。卡薩姆投票給穆爾西這件事,成了家裡的笑柄。那一次,女人們都選擇了穆爾西的對手,也就是穆巴拉克時代最後一名總理艾哈邁德·沙菲克(Ahmed Shafik)。「我們不喜歡穆斯林兄弟會!」卡薩姆的一個女兒說。這不難理解,她們反對這個具有強烈宗教色彩的組織對女性生活和工作的種種約束。

小女兒在第一輪投票時,選擇了一名獨立候選人。但進入到第二輪決戰,就剩下了穆斯林兄弟會和穆巴拉克舊臣兩個選項。她不想穆斯林兄弟會執政,就投給了沙菲克。而更多人恰恰相反,不想走回穆巴拉克的老路,便給穆斯林兄弟會一次執政機會。卡薩姆就是其中之一。

三年風雨過後,這一次,全家都投票給剛剛脫下軍裝的塞西,家庭矛盾迎刃而解。「我們都愛塞西,」卡薩姆的妻子說,「他能帶來穩定。」

從沙菲克到塞西,女人們一直投票給舊政的延續,卡薩姆曾經希望邁上一條新的道路,但很快發現走不通。穆斯林兄弟會掌權一年,民生困頓,水電不通,油價飛漲,穆爾西只是一心修改憲法,擴大總統特權。終於,埃及人重回解放廣場,撿起了曾砸向穆巴拉克的石頭。軍隊出手,第二次趕走埃及總統。不過,另一個版本的說法是,軍方故意不跟穆斯林兄弟會合作,等他們激起民怨後才出手鎮壓。

「如果塞西變成另一個穆巴拉克呢?」我拿這個國際媒體上的廣泛說法問卡薩姆。塞西跟穆巴拉克一樣出身軍隊。

「不可能。」卡薩姆堅定搖了搖頭,「他是個領袖,是個好人。」他列舉塞西的很多優點,大多是官方報紙上看來的,而塞西最大的成就,是剷除了一切苦難的根源——穆斯林兄弟會。卡薩姆不必再為自己上一次的選擇悔恨,錯誤已經糾正了。

塞西鐵腕鎮壓穆斯林兄弟會,也向整個社會展示了力量。選舉期間,開羅街頭「站隊」「拍馬」的海報比塞西的競選廣告還多。有人抱著孩子出現在海報上,表明全家效忠新領袖,有些海報上塞西還化身各種職業,如醫生、工程師、教師,代表各行各業的擁戴,但海報上塞西的腦袋和穿各種制服的身體明顯是拼接的,接縫粗糙僵硬。

在一個投票站門口,我聽到這些聲音:

「軍人執政有什麼問題呢,軍隊就是保護百姓的!」

「塞西是個強人,會帶來穩定。」

「他趕走了穆斯林兄弟會!」

「他是埃及的守護神……」一名支持者手舞足蹈。

「守護神永遠是真主!」有人提醒。

「哦,對的,真主第一,之後就是塞西!」那人修正。

有必要說明,這個票站有點特殊,塞西曾親自來此投票。

卡薩姆不居要職,並不需要向誰表忠心。也許他只是真誠地相信,每一次選擇都是為了更好的將來。我終於問他,怎麼看待那場推翻30年統治者的變革?3年前他揚眉吐氣的神情令人難忘。

「我們錯了,」卡薩姆寬闊的嘴唇吐字清晰,「趕走穆巴拉克也錯了。穆巴拉克一開始沒那麼糟糕。」我沒想到他會那樣果斷地推翻自己。或許,我更應該自責,我對卡薩姆又瞭解多少呢?不過是3年前的隻字片語。雖然那句話濃縮了革命期間普通人身上的光彩與力量,但眼下,這些都不見了,只有高大與卑微,在他身上交替閃現。

卡薩姆的妻子原本默默坐在牆角,這時開始高聲譴責穆斯林兄弟會禍亂國家,她斬釘截鐵地說:「『一·二五』不是真正的民眾革命,『六·三』才是!」過去3年,兩個日子對埃及人尤為重要:2011年1月25日,要求穆巴拉克下台的遊行爆發;2012年6月30日,軍方出手鎮壓穆斯林兄弟會,一星期後逮捕了第一位民選總統穆爾西。然而,埃及人對這兩個日子的定義卻迥然不同:前一天,另外一個埃及人告訴我,「六·三」是假民眾之名的兵變,「一·二五」才是「純潔的革命」。不同定義,未必出自對穆斯林兄弟會的好惡,而是每個人對錯綜局面的不同解讀。

我問女兒們,父親提前退休對生活有影響嗎?「當然。」小女兒沒有注意到父親投射過來的目光,「爸爸退休的第一年,手頭一下子緊張起來,還好,熬了兩年,我也大學畢業了。」卡薩姆的4個女兒都接受了高等教育,她們在投票的時候,沒想過需要遵從父親的意見。過去3年,政治成了家中的經常議題,這倒是穆巴拉克時代從未有過的。「穆巴拉克那會兒,議論國家政治是沒有意義的,現在有了參與。」卡薩姆說,「你看,我也不認為回到穆巴拉克時代就好,都過去了,現在我們選擇了塞西。」

電視一直開著。票站已經關門,但鼓勵投票的政府廣告一時還沒有停播。廣告片裡,人們走在整潔的大道上歡唱,看起來不那麼像開羅。卡薩姆的家人對中國人很好奇,有時盯著我看,大一點的孫子還過來摸了摸我的黑頭髮。女兒們說,在開羅常常見到中國人,但是沒講過話。她們更熟悉韓國人,「電視裡常演韓劇」。

小女兒拿著遙控器,轉了幾個頻道後,停在了一個政論節目。正巧,我前幾天見過的第一大官方報紙《金字塔報》主編扎耶丹是嘉賓之一。「經常看見他。」卡薩姆覺得眼熟,但說不出是誰。當我說認識他時,卡薩姆臉上流露出仰慕:「我猜他很有名。」穆巴拉克時代,少見這樣的政論節目,現在埃及出現了許多「時事名嘴」。一個說法是,「電視成了埃及的新政黨」。

我想聽一聽扎耶丹說什麼,但是電視聲音特別小,因為卡薩姆的女婿一直在視頻通話。他在旅行社工作,一個西奈半島旅行團訂了行程又要取消,他正在說服對方接待工作如何周到,能保證對方的安全。自從穆斯林兄弟會遭政府鎮壓之後,西奈半島邊境便不斷發生爆炸。雖然大多針對軍人,但還是嚇跑了許多國際遊客。旅遊業本是埃及的支柱產業。

按照阿拉伯人的習慣,我幾次告辭之後,才真的打算離開。卡薩姆建議一起照個相。他拿出一台韓國產的平板電腦,也是他手機店裡的暢銷貨。不過,他通常只拿這台電腦拍照,很少上網。女婿從臥室裡出來,滿臉歉意。我問那個團怎麼樣,他搖搖頭,皺著眉。

卡薩姆送我到樓下,底層是鄰居開的地毯商店。可能快到關門時間了,裡面沒什麼顧客。卡薩姆領我進去,介紹給鄰居:「這是外國記者。」然後他又得意地轉向我:「你問他,他也投了塞西!」地毯商笑笑:「是啊,我們都投給塞西,經濟很快會好起來的。」

「自我否定」並沒有給卡薩姆帶來困惑,新的強人挽救了信仰危機。

一種普遍的說法是,塞西不會像穆巴拉克一樣,因為他面對的人群變了,人民在革命中顯示了力量。但也許塞西很快會發現,人民對慣性的依賴,有時勝過他們對新生力量的理解。或許他早就知道。

我搭艾哈邁德的出租車回酒店。他這個人言語犀利直接,常常閃爍「草根智慧」,有時也會抬高車價,但是坦率得並不招人討厭。上車之後,我忽然想起來,這3天沒見他去投過票,雖然我們常常經過票站。「有腦子的都不會去投!」艾哈邁德說,這次投票結果早就知道了,沒有參與感,「我開出租最清楚,2012年那次,街上都是人,這回這麼冷清,他們還說投票率比上次高,你信嗎?」為期兩天的投票時間結束時,選委會宣佈延長一天,艾哈邁德收到手機短信,說不投票者罰款500埃鎊。「那可是很多錢呢,你怎麼不去投呢?」我問。「我才不信呢,政府嚇唬人罷了。怎麼罰呢,等我更新身份證的時候嗎?那還好多年呢。現在政府控制不了那麼多事情。」艾哈邁德滿臉無畏,嘿嘿一笑,「再說,你不是答應這幾天都包車了嗎?那可比500鎊多……」

歐麥爾·穆薩越來越年輕了。誰會相信再過兩年他將滿80歲。三年動盪沒在他臉上留下什麼印記,相反,還出現了「逆生長」跡象。我握住他伸過來的手問:「保持年輕的秘訣是什麼?」穆薩上下嘴唇一抿,噴出鏗鏘有力的一個詞:「政治!」

門衛卡薩姆至少有一件事是對的,穆薩沒當上總統。2012年,這位前埃及外長、前阿拉伯聯盟秘書長參加選舉,第一輪投票只得到11%的支持,不及前兩名的一半。這個結果跟穆巴拉克下台初期的民調差距很大,顯示了人們對新總統的期待變化飛快。穆薩知名度高,原本是因為他對以色列態度強硬,但在穆巴拉克身後的政治舞台上,人們更關心誰在本土政治中根基深厚。穆斯林兄弟會執政期間,穆薩組建了一個由左翼和自由派小黨聯合的反對政黨。後來他退黨,成為「憲法50人起草委員會」主席。憲法起草完成後,他就沒有了任何政治頭銜。

但穆薩沒有閒著。就在我們會面的小房間,同樣兩張椅子上,他不停會見歐洲政要各國代表,他仍然是熟悉埃及局勢又曉得如何跟外界打交道的不二人選。在秘書辦公室等待的時候,一個常駐開羅的西班牙記者說,記者圈裡傳穆薩是「離塞西最近的人」,「想知道塞西會有什麼新政策,就得問穆薩」。

面對3年來眼花繚亂的變化,門衛卡薩姆以自我否定帶來了新的確定,「上次我錯了,這次一定對了」。而穆薩這樣老到的政治家,卻能以完美的邏輯解釋清「上次我並沒有錯,這次也還是對了」。

關於第一次選舉失敗,他說:「我並不悲傷,也不驚訝。穆斯林兄弟會勝出是好事,給他們機會執政,結果失敗了,這對埃及、對整個中東都是好的教訓。」關於三年動盪,他說:「是的,兩邊都死了一些人,但是還在可控範圍內,沒有內戰。」他非常小心地使用「死了一些人」,強調「兩邊」,只有說到西奈半島局勢時,他才糾正我的中性用詞——「欠缺安全」:「不,我們正在打擊恐怖主義。」

用高超的語言解釋突如其來的事情,以靈活的身段擁抱新的變化,3年前的穆薩亦是如此。當時他特別推崇年輕人的作用,早早跟青年代表見面,而且在那次會面中宣佈了自己參選下任總統的意願。穆巴拉克倒台之後一個星期,穆薩開通「官方臉書」,第一條內容就是跟青年會面的現場錄像。「記得在臉書上加我!」3年前採訪結尾他這樣說。2011年推翻穆巴拉克的運動被暱稱為「臉書革命」,因為很多年輕人通過社交媒體組織起來,瞭解到哪裡集會,哪裡需要送水和食物,哪裡需要志願者維持秩序。

3年後,我告訴穆薩,年輕人沒有積極參加新一輪總統選舉,很多人對重回軍人統治感到失望。這是我的採訪所得,也是廣為報道的現象。但穆薩斷然否認:「不,也許你問的青年是那樣說——誰都有表達的權利,可是還有很多人不是這樣認為的,他們投票踴躍。」

前國際原子能機構主席、埃及人巴拉迪[6]是穆薩的親戚,兩人也都是國際知名的政治精英。他們嗅覺極其靈敏,在2011年革命爆發前一年,就邀請埃及各派(包括穆斯林兄弟會)商討新的選舉法,防止穆巴拉克傳位給兒子。

「我聞到了,風雨欲來。」2011年穆薩接受我的採訪時說,「最近5年,每個人都感到埃及政壇氣氛怪異,有些東西不太對勁。」

巴拉迪在2011年1月「倒穆」抗議剛開始的時候,由國外返回埃及,投身廣場。秘書說他「一個不大會用電腦的人,忽然孜孜不倦學習如何使用臉書、推特和YouTube」。

但是過往3年裡,巴拉迪和穆薩不但沒能「主導」形勢,反而變成了兩大傳統勢力穆斯林兄弟會和軍方之外看似無關緊要的前朝政客。穆斯林兄弟會不能接納世俗政客,而巴拉迪和穆薩也處處抵制宗教政黨。當我追問第一次參選失利的原因時,穆薩說是穆斯林兄弟會「極力詆毀其他候選人的聲譽」。那時有報道指他「酗酒,生活方式極端西化」。

波蘭歷史學家亞當·米克尼克(Adam Michnik)說過,革命有兩個階段,第一為了自由,第二為了權力。第一階段煥發出人性最好最純潔的一面,第二階段卻釋放出壞的一面。

穆薩與巴拉迪決定站在最具實力的軍人一邊。公開報道中說,清洗穆斯林兄弟會之前,兩人曾與塞西會面,支持趕走穆爾西。後來穆薩帶頭起草的憲法中,也規定將來所有政黨不得以「宗教」為立黨根本,而是要提出具體治國方案,誓把埃及從「政教合一」的傾向中扳回世俗統治的傳統。

但沒想到的是,軍方機器開動起來後,死傷遠超預期。剛剛當了一個月副總統的巴拉迪,不想為這血腥清洗背黑鍋,提出辭職。他暗示自己曾經建議和平解決,但事與願違:「我無法繼續為自己不同意的決定和令人恐懼的後果承擔責任。在真主面前,我無法為任何一滴血辯解……」巴拉迪回到了維也納的家,但穆薩留了下來。要不要跟舊勢力合作,尤其是當它惡的一面顯露後,對有些人來說是個道義選擇,而對另一些人而言,卻是達至目的的必經之路。

我問他有沒有投票。「當然,我投給了塞西將軍。」投票給誰,於穆薩不是隱私,即便塞西特意脫下軍裝,穆薩也沒來得及改口,還是稱他為「將軍」。問起對塞西的印象,他的語言更加高明:「我對他的印象,足以讓我投下這一票。」外界對埃及新強人相當陌生,西班牙記者一再追問後,穆薩才奉上一串褒義詞:寡言而有決斷力,21世紀理念治國。我忽然明白,他為什麼對我提到年輕人不滿軍人執政反應那麼強烈。

3年前見到穆薩,是在氣派堂皇的阿盟總部。修剪整齊的黃楊樹,直通鋪滿大理石的廳堂。我們說話的時候似乎還有陣陣回聲。現在的穆薩辦公室,在一棟居民樓裡,據說也是一家公關公司。

他和巴拉迪一樣,人脈廣泛,富有經驗,但不掌握權勢。他們很快發現,新生力量靠不住——街頭青年沒有權勢,更缺乏耐心。他們最後一次與街頭力量結盟,是用來抗議穆爾西執政。而真正要剷除某些勢力,還是得拉上軍隊。老政客早就嗅到了風雨欲來,但要在風雲變幻中掌握主動,必須依附權勢。

門衛卡薩姆的每一次選擇都讓自己後悔,但對眼皮子底下的局勢卻無比確定。而穆薩的確定感雖然在他的言語中,卻未必在心間。毫無政治經驗的軍人治國,一切會順利嗎?

如何評價執政30年的穆巴拉克,穆薩說:「我們不能把一個人逼到牆角,玩命向他開火。肯定的是,穆巴拉克曾經帶來和平與穩定,所以,我認為全體埃及人應該理解什麼出了錯,什麼時候開始錯的。」

「革命過後,這個國家沒有變的是『官僚』,是糟糕的管治。」穆薩認為這是埃及未來最大的障礙。「那不正需要您這樣有經驗的人嗎?」我想知道他會不會在塞西新政府裡謀個職位,再出江湖。「別擔心,像我這樣的人很多。」他反應迅速,頭腦清醒。據說穆薩擔任埃及外長的時候,因為人氣太高,惹穆巴拉克不高興,被調去了阿拉伯聯盟。2012年選舉中,穆薩的選舉標誌是「太陽」,而2014年塞西的選舉標誌是「星星」。穆薩應該非常清楚如何隱藏自己的光芒了。

儘管表現謙遜,但穆薩顯然不打算退休。小小的辦公室裡坐著七八個秘書,其中一個女孩大概是新來的,一邊聽採訪,一邊記筆記,有人還在她旁邊不斷小聲指點。

問答完畢,穆薩立刻熟練地拔掉麥克風。離開時,我問:「私下說,你會加入塞西政府嗎?」

他不假思索:「私下說,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