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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味

杜哈逛遍開羅各大商場,猶豫著要不要買下那條標價3000埃鎊的鮮黃色禮服裙。學校舞會在即,除了裙子,還有別的決定要做:「兩個我中意的男孩都會來,我還沒想好跟誰一起去。」

杜哈是我回訪對像中最年輕的。2011年我們遇見時,她才18歲。我得允許她先聊聊「裙子」「男孩子」。「價格有點貴,不過我媽說,實在喜歡的話,3000就3000吧。」「3000埃鎊」相當於2600多元人民幣,在埃及,差不多是一個農民半年的收入。

杜哈父母是常駐巴黎的埃及外交官,在花銷方面對留在開羅的獨生女格外優待。2011年的革命衝擊了埃及各個部門,但外交官隊伍倒相對穩定,杜哈依然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

我決定把她從「裙子」話題拉回到3年前我們的第一次見面。那是穆巴拉克被解職後第二天一早,解放廣場上忙碌而歡愉,有人移除路障,有人沖刷標語——「穆巴拉克下台」一夜之間過時了。一家叫「古爾馬特」的食品公司的職員們由總裁帶領,全體出來掃街。「今天我們都是志願者,」總裁艾瑪吉德·蘇爾坦豪情萬丈,「各國遊客一定都想來看看解放廣場發生了什麼,所以要馬上清理乾淨。」

一個膚色黝黑、穿傳統織布長袍的人,坐了13個小時火車,從南部趕到首都,就為了看看「年輕人幹得怎麼樣」。他豎起大拇指:「幹得真不錯!」

一群年輕面孔中,我注意到杜哈·納佳,拿掃把的手戴著一副雪白的手套。這個姑娘臉龐瘦長,一頭蓬鬆的黑色卷髮。她在比利時當了一年交換生,半年多前才回到埃及。「朋友們都說,你應該想辦法留在國外,那裡的生活更好。但是我愛自己的國家,我想看到有一天埃及比外國更好。」杜哈說起話來有點害羞,不直視鏡頭。看到臉書上的召集令,她就和同學一起來了。

她說自己不算「百分百革命人」,只來過一兩次。父母當時還在埃及,嚴令她不許出門,她是偷偷溜出來的。「誰都沒想到30年的總統就這樣走了。」杜哈出生以來,都在穆巴拉克統治下度過,父母也一直為這個政權服務,「突尼斯革命發生的時候,我想埃及什麼時候會改變,大概還要等上100年吧,我這輩子是看不到了。」

可改變到來的時候,她才18歲。「選新總統的時候,我剛好夠投票年齡!」杜哈提醒我。埃及憲法設定獲得選舉權的年紀為18歲,代表這個年齡的人對政治應該有了一定的瞭解和思考。當時杜哈的心情有些矛盾,或許透露了政治上的早熟:「我也有點擔心,我們沒有總統了,雖然軍隊可以控制局面,但我並不認為一國總統以這種方式下台是好事。」

與更換領導人相比,她更關心人的改變。「從前埃及人非常恐懼,不敢說話,我從比利時回來的時候,不明白為什麼他們每個人心裡都有問題,但就是不說。現在大家真的勇敢了,沒有人再敢奪走他們的權利了。」

不遠處,幾個青年正蹲在地上刷斑馬線。杜哈看著他們說:「還有,埃及人不能再亂穿馬路了,不能再隨手亂扔垃圾了——他們真的亂扔!我希望這不僅僅是一場政治革命,更是觀念革命。」

關掉麥克風之後,她跟我聊起在比利時的經歷。那裡的生活更自由,樂趣更多,但讓她不舒服的是,歐洲人一聽說她是穆斯林,便充滿好奇,「我想那裡面有一點點貶義」。

不知道這個原因跟她決心回國有沒有關係。但回到埃及,本不是她最理想的學業選擇。杜哈喜歡化學,尤其是製藥化學,「我想做居里夫人,但埃及居然沒有製藥專業!你什麼時候聽過埃及出科學家?只有在其他國家從事研究的埃及裔科學家,我們國家非常不重視科學!」最後順著父母的意思,她折中報考了艾因·夏姆斯大學的藥劑師專業。她向我解釋二者的差別,製藥專家的舞台在實驗室,藥劑師在診所、藥房工作。

3年後我們見面時,杜哈遲到將近一小時。她和五六個女生一起進來後,抱歉說考試安排出了點問題,所以延誤了。我和她在一間自助餐廳坐下,她揮揮手叫那些女孩都走開。一個戴頭巾的女孩問了她一句什麼,杜哈兩手攤在桌子上,做了個「我就待在這裡」的動作。

嘮叨完裙子,我問起她這幾年的經歷。3年來,我和她在社交媒體上偶有聯繫,卻遺漏了她最重要的一個轉變:那個害羞的女孩一度成為政治領袖。「向真主發誓,」杜哈瞪圓了眼睛,「我嘗到了權力的滋味。」

街頭革命在校園裡催生了民主選舉。杜哈試著參加了學生政治部發言人的競選。她有點羞澀,但言談流利。「我站在台上,面對幾千人講話。起先有點緊張,後來越來越興奮,那麼多人一起聽你講話,那種感覺真是太棒了。」

當選之後,這位學生發言人馬上接到了電視台的邀請。「那時我太傻了,主持人問什麼我都老老實實回答。」她在電視上承認學生中有人吸毒,結果回學校後遭到惡言攻擊。但她很快證明自己的強悍與聰明,學會了怎麼跟媒體周旋:「特別簡單,不管主持人問什麼,你說自己想說的!」

杜哈成了學校裡的明星。走到哪裡都有人認出她,總有人聚在她身邊。隨著人脈擴大,她發現只要她肯幫忙,總能解決其他人的問題或聯絡到能夠解決的人,「真的,我覺得自己無所不能。」除了阿拉伯語,杜哈還會講流利的英語和法語。她把發言人工作擴大到對外交流上,促成一個國際機構來學校免費培訓,又說服了約旦一所學校接受艾因·夏姆斯大學學生交換。「都是我一個人完成的。」她強調。

我問她為什麼社交媒體上不見她提起自己的發言人角色。她笑了,原來是怕父母知道,「要是看到我出現在埃及電視上,他們會犯心臟病的。」家裡禁止杜哈參與政治。

眼下杜哈年滿21歲,到了法定參選地方議會的年齡。「如果我想參選,也許並不難,但是我放棄政治了。」

聽她的經歷好似坐過山車,我還沒從忽然攀上高峰反應過來,就已經陡然跌落到消極避世的環節中。

當她手中有了「解決別人問題」的權力,也會成為攻擊的對象。「人可以變得非常可怕。」她搖著頭,一連說了好幾個「可怕」,「他們拆你的台,污蔑你,有些人陽奉陰違,漸漸地,我沒朋友了。本來挺好的幾個朋友,都退出了學生會。最後我也退出了。現在,我只對狗有興趣,幫助了一些流浪狗。」這倒是跟美國總統心有靈犀——杜魯門說過,想在華盛頓找個朋友,最好養條狗。

一年多前,杜哈在社交媒體上還給我發過鏈接,叫我看警察街頭施暴的視頻。那天她叫上同學到解放廣場抗議,心中悲憤。對話結尾,她敲進來的句子是:「我發誓,你會見到的。埃及人會實現民主,公平選出總統。」

然而,政治終於令她失望:「你為人們做了那麼多,到頭來,你發現那些人不值得你服務。」比如,學校裡的穆斯林兄弟會成員。他們原本不敢公開表達意見,現在——「去查查他們的論壇留言,那就是恐怖分子言論,動不動要搞爆炸,薩達特(前埃及總統)犯了錯誤,釋放他們,我要是總統,統統關起來一個都別想離開!」她幾乎要拍桌子,那個政治部發言人瞬間復活。跟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相比,她的肢體語言幅度更大了。

不管怎麼說,杜哈承認自己是幸運的。如果穆巴拉克不走,她不會對「死氣沉沉的政治」感興趣,也就不會發現自己的潛能。儘管一年多的民主政治經歷,於她像是囫圇吞了盛宴,有點消化不良,但「至少,我現在知道自己有能力做很多事情」。坐下來時,我看到她與其他女生的互動,察覺到這個姑娘已經變得十分自信,甚至還有那麼一點點高傲。她打算本科畢業後,到歐洲念最喜歡的製藥專業碩士。「還有,我對國際關係和政治也感興趣,也許兩個專業都會念。」

吃完飯,杜哈掏出手機推給我看,神情忽又變成一個小女孩,曖昧地笑著,讓我比較那兩個中意的男生。「我更喜歡這個,但他是個基督徒。」我認真看了,兩個男生長得挺像。在埃及,不同宗教間通婚是可行的,通常的做法是其中一方改信伊斯蘭教。

走出餐廳,杜哈要去商場禮拜室禱告。在此之前,她必須去洗手間仔細清潔身體。她請我幫她拿一下包,然後想起了什麼——下午的考試對她並不難,難題是包裡放著一盒從法國捎來的巧克力,不知該給那位基督徒,還是穆斯林男孩。

每次在外採訪,我都找機會接觸當地的中國留學生。他們對異域文化的觀察最直接生動,在新鮮陌生的世界裡,他們身上的「中國」也更加清晰。10多年前,我自己就是埃及開羅大學留學生,2011年那次沒來得及故地重遊,這次一定要了結心願。經朋友介紹,一名正在開大念文學碩士的中國女孩願意用她的學生證領我進去。

站在校門外等小月時,思緒萬千。昔我往矣,今我來尋。24歲,埃及是我去到的第一個「外國」。阿拉伯語從書本裡走出來,7000年金字塔觸手可及。最大的轉變是,你成了「外國人」,走到哪裡都遭人圍觀,小孩子湧上來摸你黑而直的頭髮。與當地人交談,他們對中國的種種幻想或是誤解,最終都會變成你完善自我認知的一部分。

還有一個意外收穫,那就是在埃及遇見了西方。埃及見聞中隨便扯出一個線頭,都能牽引西風東漸的往事。法老墓上的象形文字,今人能夠讀懂,全因入侵埃及的法國士兵無意中發現的羅塞塔碑。這塊黑岩石上鐫刻3種文字,失傳千年的象形文字忽然找到註解。開羅最精美的老房子裡,陽光透過細密繁複的木窗欞,陰影鋪滿素雅勻稱的馬賽克地磚。可它是一個英國人的故居,埃及國王還封他為「帕夏」(總督)。市中心有個「美國大學」,再一查,在黎巴嫩和海灣也有分校,原來是一段美國基督教傳教史。更不用說我念的新聞系,落筆句子常常是「美國國務卿就中東局勢發表談話」,「歐盟檢討中東移民問題」……要理解中東,不可能不追溯到「西方」這把鑰匙。

自1798年拿破侖在埃及登陸以來,歐美影響像一把利刃,不斷地塑造著中東,打磨出一個現代社會的模樣,但也留下不少硬傷(如殖民者不合理的邊界劃分),更不用說揮之不去的心靈創痛。至今縈繞於阿拉伯人、伊朗人、土耳其人心間的問題還是,一種曾經燦爛的文明如何面對強盛的西方?

公元8世紀至13世紀,是伊斯蘭文明的黃金時期,科學技術領先,文學藝術興旺。阿拉伯語翻譯的古希臘經典,為歐洲文藝復興保留了火種。十字軍東征,劫掠回去的是東方進步的文明成果。但那以後,伊斯蘭文明不斷遭遇挫敗:先是蒙古鐵騎、英法殖民者,後來能源的發現把美國引入中東,冷戰時期超級大國的對峙,後來以色列的嵌入,最終造成阿拉伯人最羞辱的戰敗記憶和至今無法平息的衝突。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崛起,曾經維繫了一段時期的榮光,但後來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分崩離析。

中東對美國和歐洲的意義是不同的。即便沒有石油,歐洲與中東相近的地緣,也注定了兩種文明與生俱來的相抵相融。拿破侖的軍隊很快撤走了,埃及總督穆罕默德·阿里(Muhammaol Ali)卻深受震撼,派人到巴黎考察學習,帶回來一系列社會改革,影響到奧斯曼帝國各個屬地。埃及率先在1875年倣傚英法,制定憲法成立議會。比起政治變遷的粗獷線條,不同人群間生活方式的影響綿密無聲。阿里改革促使阿拉伯知識分子借西風振興文化,人們的穿著、生活態度乃至語言都出現了變化。New Cairo,新開羅是位於開羅省東南方的一個城市。前述的納賽爾城則位於開羅省東方。開羅省的首府為開羅市,即埃及首都。

[2]民族民主黨由前任總統薩達特創立於1978年,薩達特死後由穆巴拉克領導,在2011年4月由埃及最高行政法院下令解散。

[3]美國脫口秀節目《每日秀》(The Daily Show with Jon Stewart)主持人,以諷刺新聞與政治人物聞名。

[4]Al-Azhar Mosque,愛資哈爾清真寺創建於公元970年,是開羅最古老的清真寺。與其相連的愛資哈爾大學是全世界最早的大學之一,也是當今阿拉伯文學與伊斯蘭研究首屈一指的中心。

[5]法魯克王朝於1805年由穆罕默德·阿里創建,因最後一任實際統治者為法魯克一世而得名,但也稱阿里王朝。在法魯克一世統治時期,埃及民族主義分子對王室的積弱腐敗、英國的侵佔及1948年的第一次中東戰爭日漸不滿,導致了1952年的革命。法魯克一世被迫遜位,傳位給他6個月大的兒子,政務實際由納賽爾主理。1953年6月18日納賽爾進而廢除帝制,宣佈成立埃及共和國,結束150年的王朝統治。

[6]Mohamed El Baradei,2005年巴拉迪與國際原子能總會一起因為他們在防止核武器擴散上的貢獻,獲得諾貝爾和平獎。

[7]穆罕默德·阿里是近代埃及最重要的現代化推手,並在1805年建立了阿里王朝,下轄埃及與蘇丹,直到1952年被推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