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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的盡頭

六月,開羅正午。他從裡到外,黑色正裝。

我幾乎認不出瓦利德了。3年前那個昂揚振奮的青年,沉下來,像一塊黑色的石頭。他從記者協會門前台階走下來,快到眼前我才確認是他。「你好嗎?」我伸出手。

「不怎麼好啊——」他摘下墨鏡,我一聲驚呼:一條刀疤貫穿左臉。

像幾乎所有革命一樣,3年前的解放廣場,屬於全體埃及人,但歸根結底是青年的,他們是發起者、組織者。最具規模的反對派穆斯林兄弟會,一開始並沒有參加——運動最初的召集人都是世俗派,跟穆斯林兄弟會沒有溝通,但是穆斯林兄弟會的青年組織卻一早投入,繼而喚醒沉睡的本部。而當穆斯林兄弟會本部決意起義,憑借他們無人可及的動員能力,廣場抗爭迅速變為燎原之火。

穆巴拉克倒台後的一天,我去採訪「青年聯盟」領導人之一穆罕默德·阿巴斯。這個聯盟在廣場上誕生,15個來自不同派別的年輕人,聚集在一頂綠色帳篷下,摒棄派別成見,攜手抗爭。阿巴斯是穆斯林兄弟會青年組織負責人。

我剛在阿巴斯的辦公室坐下,瓦利德走進來,跟房間裡所有男人握手、貼面。他一隻胳膊吊在胸前,打著繃帶。

「這傢伙是共產黨。」阿巴斯從桌子背後站起來,拍拍瓦利德的背,親密環抱。2011年1月25日,兩人在抗議人群中結識,之前從未謀面。「他是我在廣場上撿來的好朋友。」阿巴斯這樣介紹。

瓦利德也是「青年聯盟」成員,來自「革命社會黨」,一個信奉托洛茨基的共產主義流派。我一陣驚喜,像是逮到了「活文物」——共產黨人在埃及人數稀少,行動秘密。阿巴斯說他第一次見到瓦利德的反應也是:「埃及共產黨人長這樣啊……」

阿巴斯26歲,身材高大挺直,笑容燦爛舒展,那是穆巴拉克倒台後,埃及人臉上常見的神情。革命前,阿巴斯在一家印刷廠工作。叔叔和堂兄弟都是穆斯林兄弟會成員,他自己也認為那是最好的反對派,「廉潔、關心窮人」。他加入其中已經9年,在學校裡念的是商科,卻在媒體宣傳方面展現天分,常常通過網絡、電台組織活動。

瓦利德30歲,比阿巴斯矮一頭,體態敦實,臉上掛著些風霜。從艾因·夏姆斯大學法律系畢業後,他成為一名民事訴訟律師。穆巴拉克統治的最後幾年,他接了不少人權官司,也差不多在那個時候,同幾名律師一起加入了「革命社會黨」。嚴格來說,那個組織並不成「黨」,成員五六千,主要是工人、記者和律師,沒有明確黨首。瓦利德說自己是靠閱讀馬列著作才成為共產黨人的:「人要追求公平,才可以生活,不是嗎?」

粗略分下這兩個年輕人的政治光譜,瓦利德算「極左」,阿巴斯是「極右」,抗議爆發前,他們的整個人生,都在穆巴拉克統治的30年裡。他們的組織都處於地下狀態,穆斯林兄弟會算「半地下」,曾經贏得議會近五分之一席位,但是抓捕、打壓還是經常發生。2011年前各種反對派形同傳說,未曾聚合。只是在聲援巴勒斯坦人的大型運動中,偶有謀面。

埃及鬆散的共產黨組織,與意識形態完全不同的穆斯林兄弟會互有敵意。但是在反對舊制度的廣場上,兩個年輕人攜手互稱兄弟。我本來是想瞭解穆斯林兄弟會青年組織,因為偶遇瓦利德,話題一下子轉向他倆的跨界友誼。

2011年1月25日前,阿巴斯留意到網上一個世俗青年組織「四月六日青年運動」號召在「警察日」遊行,抗議暴力執法,網頁上超過100萬人點贊。對潮流的敏感,促使他決心響應,還制定策略,要求青年會的人分兩路,到開羅不同的貧困城區動員,夾擊並切斷警察封鎖線。那天早晨,阿巴斯帶著幾百人行動,號召沿途民眾跟隨,等兩區示威隊伍突破封鎖會合時,聚集人數超過1.5萬人。這個結果大大出乎意料,阿巴斯激動地跪地禱告。

但他忽然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辦,正與同伴討論,身邊冒出一個人,他左看右看,興奮大叫:「嘿!夥計們,我們正在鬧革命,這是一場革命!」

革命社會黨也號召出來抗議,但是籌劃並不嚴密,瓦利德一個人上街,遇到了穆斯林兄弟會青年大軍。當他說出「革命」時,一下子點醒了阿巴斯,行動目標超越了對警察的抗議。

當天夜裡,他們與其他抗議隊伍在解放廣場會師,穆斯林兄弟會青年和共產黨人一起迎向警察的催淚瓦斯和高壓水槍。接下來的18天裡,瓦利德和阿巴斯吃住一處,每天都會發現新的共同點:兩個組織都倡導社會公平,組織的基礎都是中下階層人群。當然,直接把他們黏合在一起的,是對穆巴拉克統治的不滿。兩個人的外表裝束沒有明顯差異,年齡相近,都是足球迷。雖然瓦利德並不像阿巴斯那樣虔誠禱告,但他們把宗教暫時放到了一邊。

抗議持續。警察換下橡皮子彈、真槍實彈,不斷有人死去。離他們不遠處,一個年輕人被打死。瓦利德難以忘記那個年輕人的母親的眼淚。她對送葬的人群說:「你們都是我的兒子。」在內政部門前,葬禮遊行隊伍又遭槍擊,瓦利德肩頭被子彈射中。阿巴斯和穆斯林兄弟會的人抬著他,飛奔去臨時救護站。包紮、休息之後,瓦利德回到廣場。他說,從此把穆斯林兄弟會的人視為生死之交。

「青年聯盟」帳篷下面,除了這兩個意識形態不同的年輕人,阿巴斯還結識了基督教女青年領袖薩莉·摩爾,他們每天都通電話相互問好。阿巴斯說起那情形,激動地連說好幾個「難以想像」——同共產黨人和異教女性站在一起。穆巴拉克時代,社會團體因為受到打壓而各自封閉,兄弟會的人很少結交外人,也難免互持偏見。「但是,見了面才發現,跟我們持不同政治立場、宗教信仰的人,也可能是值得尊敬的好人。」阿巴斯的電話本上,多了自由派、左派、基督教團體等活躍分子的聯繫方式。

他並不是唯一有此收穫的穆斯林兄弟會成員。當時社交媒體上有則短文流傳廣泛:

我弟弟剛從解放廣場回來,和穆斯林穆斯林兄弟會的人聊天。其中一個告訴他,自己後悔過去對世俗青年的偏見,特別是女性。他說,當穆斯林兄弟會的人在抗議中受傷,開羅美國大學的女生們,那些穿牛仔褲不戴頭巾的女生,衝過來幫他們包紮,送來水和果汁。這時候,他覺得埃及人團結起來了,有關宗教、生活方式的討論不再是最重要的,他希望這種團結能保持下去……

抗議期間,穆斯林兄弟會始終沒有亮出伊斯蘭旗幟,這叫阿巴斯驚奇:「穆斯林兄弟會歷史上從未有過。」當時廣場上只有埃及國旗,所有派別都不打自己的旗號。阿巴斯談到這個變化時,眼神變得深邃,彷彿看見了什麼新的東西,但又一時難以把握。

整整18天的血淚相搏,穆巴拉克突然垮台。廣場上的人歡呼震天,應和著煙花直上夜空。「像夢一樣。」瓦利德和阿巴斯都只能用這個詞來形容歷史在眼前的轟然轉折。而當我見到他倆的時候,兩人似乎還不願從那場夢裡醒來。瓦利德每天都來找阿巴斯,否則好像缺了什麼。

我望著眼前的這兩個年輕人,想到他們身上,伏著這個國家乃至整個中東從20世紀初探求出路的歷史線索。公元7世紀伊斯蘭教發源於阿拉伯半島,很快從東羅馬帝國手中奪取北非。絕大部分埃及人皈依了真主,人口結構也發生改變。一小部分不願改變信仰的「土著」,延續到今天被稱為「科普特人」(Copts),也就是埃及基督徒。此後帝國盛衰邊界起落,但伊斯蘭信仰在北非西亞一直穩定延續。

1000多年以後,共產主義在歐洲興起,在當地的阿拉伯人把這種新的信仰帶回來,第一站就是埃及、土耳其和巴勒斯坦,但沒有獲得廣泛認同。接著,第一次世界大戰在中東造成了從未有過的變局,維繫伊斯蘭信仰和傳統的奧斯曼帝國戰敗了。

雖然此前蒙古人也打敗過穆斯林,但他們走得也快,甚至還被伊斯蘭教同化了。「一戰」後,英國統治埃及、巴勒斯坦等地,猶太人回歸。幾乎與此同時,中東發現石油,先是法國、英國,稍後是美國,都投入了利益爭奪。外族人、異教徒主導了中東,阿拉伯人、波斯人、土耳其人忽然陷入政治、社會和精神信仰的危機。

什麼是挽救民族危亡的道路?王權、共產主義和伊斯蘭教都試圖給出答案。1928年,埃及人哈桑·班納成立了第一個以伊斯蘭教為基礎的政治組織穆斯林兄弟會,開辦學校傳播思想,建立醫院提供社會服務,這些都是為了組織起來反抗外強統治。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及接下來的冷戰期間,強大、富裕起來的蘇聯再次向中東輸出共產主義。這時中東恰好有了一定規模的工人無產階級,「均貧富」思想在知識精英中也廣受歡迎,他們把共產主義看作中東現代化的捷徑。

共產主義與政治伊斯蘭團體彼此競爭。有時候,中東共產黨團體並不公開宣揚無神論,反而認為共產主義最符合伊斯蘭教對平等社會的追求。但伊斯蘭團體對共產主義並無好感,認為如果「外來信仰」與本土宗教追求一致,那沒有什麼存在的必要。

20世紀40年代開始,中東陷入持續戰爭,蘇聯在以色列建國中扮演暗中相助的角色,後來因國際局勢變化,改向阿拉伯人輸送槍炮。埃及曾經是蘇聯最大外援對象。雖然當時的埃及總統納賽爾既不想投靠共產主義,也不倒向伊斯蘭教,而是宣稱「民族主義永恆」,但埃及對蘇聯的高度依賴,使得納賽爾實行的其實是一種包含社會主義因素的民族主義。敘利亞、伊拉克、阿爾及利亞、利比亞也被同樣的政治潮流裹挾。

納賽爾的民族主義在對以色列戰爭中宣告失敗。20世紀90年代初,蘇聯解體,在中東本來就不強大的共產主義,也落入低潮。「主義的浪花」此消彼長,每一次嘗試都帶來苦澀的結果。而在本土文化、社會秩序中扎根最深的宗教,重新在民間獲得廣泛認同。「伊斯蘭就是答案」,成了一句空泛卻鮮明的口號。

納賽爾推翻封建王權統治,曾經聯合穆斯林兄弟會力量,但後來視蓬勃的宗教組織為隱患,宗教勢力也不惜暴力顛覆世俗統治。納賽爾幾次清剿穆斯林兄弟會,先後迫使數十萬人流亡,其中很多人在沙特落腳,從事教育、工程等,積累最初資本。薩達特、穆巴拉克執政時期,社會矛盾緩和,對穆斯林兄弟會的控制時緊時松,穆巴拉克甚至希望借穆斯林兄弟會對抗「基地」等更加激進的勢力。穆斯林兄弟會流亡者陸續回國,用他們在海外累積的資本從商,一度控制了埃及企業的十強。與此同時,埃及共產主義團體逐漸凋零。

2011年,人們又要為國家尋一條出路了。但這一次不是反抗帝國霸權,而是決定一個現代社會要不要摒棄威權統治。瓦利德和阿巴斯在廣場相遇,也許是100年來不同意識形態在中東為數不多的攜手。穆巴拉克統治像一堵牆,隔開了社會上各式各樣的反對聲音。在牆的盡頭,兩個年輕人終於相見。

可是將來呢?他們畢竟來自兩個不同的陣營,會再次成仇嗎?歷史上各派同仇敵愾之後,權力鬥爭隨之而來,比如1979年伊朗教士們在趕走國王之後,對共產黨人的清洗。

「至少我們已經找到了共同語言,那就是對話。」瓦利德回答了我的疑慮,「哪怕回到各自陣營,對話會繼續下去,從抗議那天起,我們就看到不同派別都在為埃及共同的利益鬥爭。」他停下想了想,緩緩地鄭重道來:「最重要的是,未來埃及不再只有一個聲音說話。」

採訪結束後,阿巴斯留在辦公室,瓦利德帶我去他們曾經戰鬥的地方。坦克還在街上,警察重新上崗。忽然瓦利德像是認出了熟人,逕直走向一個警察,上去握手:「嘿,可能是你或者你的同事開槍打傷了我。」警察臉一黑,忙說:「肯定不是我,我沒開過槍。我當時不在這裡。」

瓦利德滿不在乎,呵呵笑了幾聲,轉過來對我說:「是他我也不會怎麼樣。」我們一路走,街上很多年輕人,有的清理街道,有的更新標語,最常見的是「我愛埃及」,用各種語言寫成,包括中文。聖潔的氣氛籠罩埃及,寬容與希望瀰漫在每個人心間。這於我也是從未有過的體驗。

打著繃帶的瓦利德,像一個艱難獲勝的將軍重返戰場,追撫戰友的傷逝。

3年前,瓦利德留在我腦海中的形象,背景是一面畫著沖天拳頭、寫著「自由」的牆。這一次,背景牆上卻是烈士的面孔。

瓦利德、阿巴斯、街上的青年,就連警察都在這純潔期裡感動落淚。

前一天,我在解放廣場看到一群穿制服的警察衝進來——不是抓人,而是懺悔。領頭的那個被民眾舉過頭頂,淚水漣漣:「我們這些人什麼都沒干……」站到地上,他又低聲說:「埃及人是一家,你們就像是我的父親。」很多只手拍在他肩頭。也有人叫罵著,要衝進來揍他,被眾人抱住腰,拖到一邊。

一個圍觀者對我說:「現在軍隊、警察、民眾一條心。」為了幫助我理解,他的左右手掌緊緊相疊。我不敢相信:「那鎮壓呢?」「過去了。」那人一揮手。

純潔的氣氛淹沒了一切。阿巴斯還提到過一件叫他驚奇的事情:「你知道,超過5個埃及男青年站在一起,看到女性走過就可能起哄。那些天,廣場上幾百萬人,卻一起騷擾都沒有發生。」他眼角一熱:「革命改變了埃及人。」

這也正是我的體驗。雖然埃及是一個世俗化程度很高的社會,但教規對日常生活的約束還是明顯可見。保守家庭的男孩子在成長期間,正常接觸女性的機會很少,去街上揩油有時就成了他們探索異性的途徑。10年前,這是我和其他留學埃及的女生經常抱怨的話題。但是,2011年2月穿梭廣場的10來天,我沒有遇到過任何不愉快。「埃及人變了。」我也驚歎。

打著繃帶的瓦利德,像一個艱難獲勝的將軍重返戰場,追撫戰友的傷逝。內政部前的街道,滿地碎玻璃,四處可見拳頭大小的彈坑。街對面是一堵矮牆,塗鴉畫著沖天緊握的拳頭,底下紅字寫著「自由」。

瓦利德帶我轉到附近一座清真寺。醫科大學的學生老師在這裡成立過臨時救護站。供人換鞋的走廊上,曾經躺著許多傷者。瓦利德被阿巴斯他們送過來以後,醫生為他取出肩膀裡的子彈,縫合傷口。他問過醫療點的人,那些天統計到大概80名死者。

清真寺旁邊一排都是店舖,示威期間都關了門,店主們給傷員送來飲食和水。「當時顧不得什麼生意了,就是支持革命。」一間雜貨店開著,店主說道。附近小孩子都聚攏過來看我們說話,有的還偷偷摸了下瓦利德的繃帶。

最後我們返回內政部旁邊一家連鎖咖啡館,門窗全碎了。店員一邊招呼客人,一邊忙著掃出玻璃屑。喝著咖啡,瓦利德越發興奮,還是單身的他舉著受傷的胳膊說,將來要給兒孫講這段故事,何等光榮:「我媽媽說,想推翻穆巴拉克的人都在做夢。現在,我們做到了!」

離開咖啡館的時候,我一直在後悔,為什麼沒來得及拍下他講這句話時的滿臉光輝。

那曾經是我工作的模式:去一個地方,抓到別人的故事,然後離開,或者是在屏幕上用三五分鐘,告訴人們某個地方發生了什麼。有時重要的不是內容本身,而是記者在某個時間、某個空間的存在。離開之後,那些影像播出之後,似乎就封存在某個時空裡。

除了給採訪對像寄影碟,在社交媒體上讀他們的消息,我跟3年前的埃及革命者聯繫並不多。而當我離開了電視台的日常工作,可以自由選擇時間和空間時,命運的線輕輕一扯,又把我們串在一起。

2014年6月重返開羅的第一天,我打電話給瓦利德。他的聲音是歡迎的,行動卻有些躲閃。約了好幾次,他都在最後時刻爽約。終於見面的那天,他全身黑色,因為下午要參加弟弟的葬禮。他弟弟幾天前出了車禍。

見面地點在記者協會門口。3年前,我曾在這裡旁觀第一次反對派大會。台上台下打得不可開交,早就為後來的分裂埋下了伏筆。但當時人們還是樂意相信寬容的力量,包括瓦利德和阿巴斯,他們預料青年一代會拽著黨派裡的老人向前走。

記協裡面有個大會堂,是各派集會地點。瓦利德常來這裡,還登記為會員。他想找個地方坐下來說話,門衛卻不讓進。他對我說「抱歉」,轉去旁邊一棟樓。沒有牌子,不知道是哪裡,隨他進了一間很大的辦公室。辦公桌上有塊銘牌,匆匆一瞥,我只看清「艾哈邁德」。桌前長凳坐著十幾個人,好像在等誰。

瓦利德拉我到角落坐下,避開百葉窗,他的臉隱在牆背後。「我在電視上批評了所有人。」他解釋臉上的刀疤。2012年總統選舉前,他在一個政論節目中批評沙菲克是穆巴拉克舊臣,穆爾西的承諾難以兌現,某某候選人又跟軍政府有關,結果回家路上,幾個人上來猛拳亂刀。「不知道哪一派干的,因為我把他們全罵了。」當時警察就在500米開外,但沒有過來干預。

推翻穆巴拉克之後,瓦利德繼續接人權官司,得罪的都是掌權者。最近一次是24名學生到塞西將軍住所門前抗議被抓,瓦利德為他們辯護。警察在他的事務所門口設立崗哨,不准人靠近。瓦利德挪了個地方,仍有便衣騷擾客戶。漸漸地,沒人找他打民事官司了。

3年前,軍方「順應民意」趕走了穆巴拉克,但這股民間力量也讓他們害怕。穆斯林兄弟會被鎮壓了,「四月六日青年運動」遭禁了,「革命社會」仍然非法。

廣場上的「青年聯盟」解散了。軍方成功分化了社會上的力量。穆斯林兄弟會執政前,被認為跟軍方達成了秘密協議,保障他們在埃及經濟中大概三分之一的利益。包括「革命社會」在內的世俗派,咬牙跺腳,宣稱宗教組織出賣革命。而穆斯林兄弟會掌權之後,強推伊斯蘭教法,只提拔自己的人,導致世俗派與他們徹底決裂。雖然他們之前發現彼此許多共同之處,但在誰有權規劃埃及的未來上,分歧難以彌合。

更不用說基督教堂被人縱火、社區遭到報復這類事了。黨派老人或極端者的行為,不可能不影響曾經聚集在一頂帳篷下的青年。曾經與阿巴斯結成好友的基督教女性對媒體說,她再不願見到「青年聯盟」裡的穆斯林兄弟會成員,「我不可能不想狠狠揍他們的臉」。

純潔的氣氛飛快消散。在我離開後不久,廣場上侵襲女性的報道不斷傳來,美國CBS電視台節目《60分鐘》的女記者遭到圍攻。很多埃及人相信,那是一場有計劃針對外國人的襲擊。我拿著那名流淚警察的照片,在開羅各處崗亭詢問,沒人知道他的下落。解放廣場的一名值班警察說:「這一帶的警察早就全換過了。」

無論如何,瓦利德和阿巴斯仍然是好友。2011年2月之後,他們重回廣場反對軍方,甚至在穆爾西執政期間並肩抗議穆斯林兄弟會的政策,直到阿巴斯流亡去了卡塔爾。見到瓦利德之前,我已經獲得這個消息。

「說說你3年來的生活。」我有些擔心辦公桌前等候的人會聽見我們的對話,於是壓低了聲音。

瓦利德點上一支煙,臉埋進煙霧裡。「官司接得少了,收入很成問題,賣了公寓,賣了汽車,還接到恐嚇,最後妻子跟我離婚了,帶走了兒子……」

哦,3年前,在廣場上,他不但收穫了和阿巴斯的友誼,還種下了愛情。那年我們見面時,他還不好意思提起。朋友們因為瓦利德的勇氣和堅定,給他起了個綽號「元帥」。那女孩也這麼叫他,跟著他一起抗議。

瓦利德給我看手機上兒子尤素夫的照片。兩歲了,踮著腳翻一本小人書,側面很像爸爸。還有更早一些的,瓦利德和妻子抱著襁褓中的孩子參加集會,背後標語寫著「推翻軍統」。妻子兩條眉毛又彎又長,嘴唇寬闊,看起來是個非常有主見的人。「我們曾經相愛,我一點都不怨她。」埃及是阿拉伯國家中第一個允許女性提出離婚的。瓦利德還常探望兒子,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能為父親的經歷感到「光榮」。

「你媽媽怎麼樣?」我想起那位看著兒子美夢成真的母親。

「今年1月過世了。肝功能退化,醫生建議到英國治療,但是我已經沒有收入……」瓦利德講遇襲講離婚,都還平靜,嘴角掛著自嘲的笑,但一說到母親,眼圈紅了。

他自幼失怙,母親做製衣女工,拉扯大兩兄弟。「媽媽去世,我生活中最後一面牆倒了。」他說自己生活中的四面牆是:工作、妻子、母親和朋友。工作沒了,婚姻散了,母親亡故。

「朋友呢?」

他停了一會兒,掰著手指,數到13個朋友被打死,22個在監獄裡。他帶著歉意說:「不好意思,太多了。」

我不敢再問了。牆倒了,牆倒了。瓦利德最後一次見到阿巴斯時,勸他能夠離開埃及是好事,「但我不走,我的孩子在這裡」。

他抽第二支煙,問我要不要喝點什麼。越過我的頭頂,瓦利德向我身後坐著的一個大個子喊:「麻煩幫我們要一杯咖啡、一杯紅茶。」大個子穿著紫黑豎條襯衣,緩緩從椅子裡站起來,過了一會兒,從街上招進來一個賣茶水的。

「塞西現在剛坐上位子,等坐穩了,遲早會拔掉喉嚨裡的刺。」瓦利德在煙霧裡瞇起眼睛,「我知道自己就兩條路:坐監獄,或者被暗殺。要麼我閉嘴。可我不想閉嘴。」

三年動盪,人心疲累。我問瓦利德,難道不應該給塞西一點時間,實現穩定,再圖改革?他重重地搖了搖頭:「過去3年,軍方搞出了亂子,讓老百姓恐懼,然後站出來說『我給你們穩定』。這完全是個騙局。」

「就算是騙局,到了這一步,百姓難道不要經濟復甦嗎?」

「如果塞西真的能夠做到,我向他致敬。」他做了個敬禮的動作,「但問題是,他不可能改變權貴資本的結構,到最後財富還是集中在少數上層手中。」

我竟忘記了,「托洛茨基派」講的是「不斷革命」,沒有終點的革命。3年來,他們反軍方、反穆斯林兄弟會、反黨禁、反新憲法、反穆巴拉克審訊拖延……可是,廣場革命就是最好的辦法嗎?在新的抗爭中,瓦利德頭部受傷,他驕傲地給我看頭部纏著繃帶、鮮血殷殷的照片:「我付出了我的血。」

可是,我有些擔心,瓦利德困在原地了。

他承認,現在最大的問題是自己受到監控,無法自由地跟其他人接觸,探討由下至上的新變革。他的同事試圖去到農村或者其他城市,但一有行動即遭逮捕。

「他們派了4個人跟蹤我,打報告。」

「所以我們見面他們知道?」

「這裡就有。」

「你認識嗎?」

「你身後那個。」

剛才幫叫茶水的大個子!「你居然跟他說話?」「他也要活啊,有時候我並不隱瞞跟誰見面說了什麼,這樣他好有點東西匯報。」這時候我才明白,瓦利德為什麼在阿拉伯語和英語之間切換,因為跟蹤者不懂英語。他一開始並不想跟我在這個辦公室見面,因為他常來這裡工作,一早測試過誰是監視者。

「那至少為了你自己的安全,能不能妥協?」

「我不能,軍人手上沾了我朋友的血。」

「為什麼不現在就抓你進去?」

「因為某種程度上,我還有保護人。」這位「保護人」後來走進來時,我才知道這是他的辦公室。那個人臉上有一大塊粉紅胎記,進來跟每一個人握手。瓦利德右手放到左心,向他致意,小聲對我說:「這是我的主人。」那人是出名的大律師,支持者眾多,如果他或者受他保護的人有什麼閃失,恐怕會引起騷亂。

我忽然想起一個俗氣的問題,卻又不得不替許多人問:「你現在經濟都成問題,怎麼搞革命呢?歐美人不幫助你們嗎?」

「首先,他們不給。」瓦利德不是什麼一呼百應的領袖,「其次,在埃及,如果你收了西方的錢,你所做的一切都會變得不正義。」他這樣理解。

我們離開那間辦公室時,穿紫黑條紋襯衣的大個子目送著。我回頭看他,他扭頭望向別處。呼喚禮拜的聲音穿透開羅慵懶的正午。白花花的陽光底下,瓦利德黑色的葬禮正裝閃著光。

我們在記協門口話別。他背後灰白色牆上,畫著4個大大的頭像:梅耶達·阿什拉芙、侯賽因·阿布·戴耶夫、艾哈邁德·馬哈茂德、納塔米爾·阿布杜·拉烏夫,都是過去3年死於新聞現場的記者。2011年以來,已經有11名記者被殺,其中幾起至今說不清兇手是誰。

3年前,瓦利德留在我腦海中的形象,背景是一面畫著沖天拳頭、寫著「自由」的牆。這一次,背景牆上卻是烈士的面孔。

他走出來埋葬了一個舊政權,也送走了自己最好的生活。「我希望他們不要秘密處死我,必須在大街上。如果能站立著死,我就贏了。」他向我道別時說。

不論世事如何變遷,開羅街頭依舊喧囂吵鬧,塵土飛揚。在開羅機場,我經歷了熟悉的無序、低效和混亂,終於飛往卡塔爾首都多哈。航班上,我不斷想起瓦利德不惜性命為國家尋一條正途,但歷史的路,卻是往復兜轉。

中東現代史元年是1798年,法國將軍拿破侖帶著400艘戰艦、5.4萬人入侵埃及。奧斯曼帝國無力保護屬地,埃及部落面對堅船利炮不經一戰,但是拿破侖的統治卻陷入無邊的游擊抵抗中。尼羅河邊,英國艦隊虎視已久,在拿破侖佔領一年多後,就趕跑了法國人。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拿破侖回到法國後,以稱帝的方式正式終結了人類歷史上第一次中產階級起義。法國大革命的結局,便是迎來了軍人統治,埃及革命者瓦利德,也許不應對本國現狀感到驚訝。

拿破侖入侵埃及也許是一場短暫的鬧劇,但是隨他一同來到中東的是法蘭西科技與藝術學院的頂級專家:工程、地理、機械、化學、物理、植物學等等都因此傳播到埃及,播下現代化的種子。穆斯林兄弟會青年阿巴斯原是印刷廠工人,阿拉伯語印刷機就是拿破侖最先在埃及嘗試的,儘管他印出來的第一份公告錯誤百出,鬧出了不少笑話。

歷史像一張網。誰都躲不開自己的所來徑,但因和果可以驚人相悖。

降落卡塔爾,機場安安靜靜,只聽見一片窸窣的電子聲。新航站樓入境處,一色白袍男工作人員。他們的袍子白得耀眼,頭巾尖角折得挺括。「看鏡頭。」他用英語說。腳下忽然升起一部相機,我毫無防備,一切都是最先進的。

「你應該多待幾天。」接我的朋友替我惋惜,「卡塔爾雖然很小,卻是全世界最富有的國家。」卡塔爾人均收入在2013年排名全球第一,還贏得了2022年世界盃主辦權,球賽場地陸續開工。

街上一個走路的人都沒有,也沒有公共汽車。「人都在私家車裡。」這位朋友買了最大排量的越野車,在這裡不用在乎節能——天然氣和石油是國家財富的來源。卡塔爾實行的是君主制,沒有受到「阿拉伯之春」波及,局勢穩定。

一個從未謀面的阿拉伯語學妹,一起來接我。多年前,她在北京的一個國際會議上為卡塔爾公主做翻譯,結下緣分,後來受邀到卡塔爾伊斯蘭藝術館工作,還被送到倫敦學習相關專業。卡塔爾工資高,住房由政府免費提供,學妹很高興,搭上能源王國的快車,一切發生得仿如神話。「但是這裡的人有種不安全感,財富來得太快,他們擔心一夜之間也會失去。」

朋友送我去跟阿巴斯約好的餐廳。那是一家五星級酒店的餐廳,侍者膚色較深,可能來自巴基斯坦或者印度,都說英語。我心裡略有不安,阿巴斯選擇這個餐廳會不會有些奢侈?

他出現了,笑容溫暖,像3年前第一次見面那樣,大大方方跟女性握手——這個細節一早說明了穆斯林兄弟會青年跟傳統派的不同。「約你在這裡,一定要你嘗一下這道土耳其甜品。」阿巴斯熟門熟路,常來吃飯。

離開埃及之前,他就被穆斯林兄弟會開除了。2012年,部分穆斯林青年成員成立了新黨派「埃及潮流」,他們原來叫「伊斯蘭潮流」,一字之差說明不再以意識形態結黨。阿巴斯是創始人之一,現在已經招募到1700多人,其中只有106個曾經是穆斯林兄弟會成員。「埃及潮流」不排斥女性成員——講到這裡,他的神情更加愉悅,其中一個現在成了他的未婚妻。

他跟穆斯林兄弟會決裂在組黨之前。穆巴拉克下台後的第一次選舉前,反對派曾經在開羅費萊蒙酒店召開3天會議。阿巴斯說,穆爾西答應做一些妥協,但離開會場後全部食言。「我一早認識穆爾西,這人很固執,不是做政治家的料。」阿巴斯在外旅行時,收到電話通知他「不再屬於穆斯林兄弟會」。

變卦似乎是穆斯林兄弟會的常態。3年前,我採訪穆斯林兄弟會負責人之一阿卜杜·邁阿古德(Abdu Maargud)。當時他肯定地說,穆斯林兄弟會只參加議會選舉,不會派代表競選埃及總統。「我們無意掌權,任何獲得大部分民眾支持的人,我們都會接受他當總統。」

「包括女性,或是基督徒嗎?」

「任何人。」

這也是穆斯林兄弟會的公開表態。但是很快他們就變了主意,「我們要議會,也要總統」。這也許是地下組織基因裡的靈活性,但也遭詬病被認為「無原則」,難以信任。

2013年下半年,軍方秋後算賬,阿巴斯的身份既是前穆斯林斯林兄弟弟會成員,又是活躍的青年革命者,處境越發艱難。這時,卡塔爾向他伸出雙手:半島電視台邀他到演播室評論埃及局勢。軍方向穆斯林兄弟會示威者開槍的時候,他坐在主播台上點評。只是節目播出之後,他再也回不了埃及了。

拒絕入境似乎沒有給他造成多大困擾。「這裡的環境當然好多了。」餐廳裡音樂裊裊,落地窗外噴泉傾瀉。一星期前,阿巴斯通過網絡視頻向未婚妻求婚,他的母親同時帶上聘禮去女方家裡。那女孩很快就能來卡塔爾跟他團聚。

阿巴斯仍然與不同派別保持聯繫。我給他看那名女基督徒批評穆斯林兄弟會的話,他說那是針對聯盟中的另一個人。「薩莉·摩爾還是我好朋友,我們還有聯繫。」他承認「青年聯盟」解散是個錯誤,本來他們可以擰成一股力量,「又或許,那是不可避免的結果吧。」現在,他更注重跟各派領袖保持個人友誼,「那是唯一超越政治的」。

阿巴斯身上有種腳踏實地的天然親和力。在卡塔爾,他靈敏的草根政治嗅覺,很快與理論結合,成為「阿拉伯中心政治研究員」。能源王國還計劃送他去美國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學習。

「一個人在這裡會孤單嗎?」我想起卡塔爾講的阿拉伯語跟埃及方言差別很大,不知道阿巴斯會不會起鄉愁。

「我的朋友都到卡塔爾來了。」他狡黠一笑,「我在這裡的朋友比埃及多。」我恍然大悟,2013年埃及軍事政變前後,卡塔爾收留了眾多穆斯林兄弟會成員。

阿巴斯正在想辦法把瓦利德也接過來,「他需要休息,我們都累了」。我說,在開羅見到瓦利德,他不願意離開。「他是那麼說。」阿巴斯抽起蘋果皮味道的水煙,「我喜歡他這個人正直勇敢,但是私下裡,我感覺他還是害怕的,每天提心吊膽。他跟我表達過想出來。我一定要幫他,但是很難。」難度顯而易見,阿巴斯是有影響力的政治新星,瓦利德只是一個倔強的律師兼共產黨人。

我眼前出現了更大的圖景:沙特阿拉伯給塞西政府10倍於美國的援助,拉攏埃及。卡塔爾與沙特是對頭,接收與埃及現政權勢不兩立的穆斯林兄弟會青年。這兩個國家都坐在從天而降的巨大能源財富上,隱隱的不安敦促著它們尋求長久的政治影響力。上一次,阿巴斯和瓦利德相逢在國家內部融合的舞台上,眼下,他們又出現在地區角力的棋盤上。這盤棋上所謂的「外來勢力」,主角不再是西方,而是同為阿拉伯族裔的鄰居們。從這個意義上說,大概有邊界有競爭,「外部勢力」就不會消亡吧。

幾個月後,瓦利德出現在卡塔爾,同樣再不能回去。他和阿巴斯一起看球賽,給我發來團聚照片。但是他不告訴我是怎麼出的埃及,只承認被自己的黨開除了。他原本放不下兒子,但是對他的逮捕令已經下達。

接下來,阿巴斯在土耳其舉辦了婚禮。看到照片,我才發現新婚妻子也是知名的活動家。阿巴斯將滿30歲,越來越多出現在英文媒體上。瓦利德過得不是特別開心,但至少暫時獲得了安全和自由,不能去到的,只有他們為之尋找出路的祖國。

那天在五星餐廳,吃完木盤子盛來的精緻土耳其甜點,我問阿巴斯對埃及還有沒有牽掛?他望向窗外:「我懷念開羅的街道。那些聲音和人,那是我的街道。」水煙霧中,他臉上露出難得的淒婉,「當然還有解放廣場,我們曾開玩笑說,解放廣場上可以獨立建國——那是一個烏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