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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門

地址寫的是30室,三樓卻是從31室開始,二樓到29室為止。返回一樓問門衛,原來要坐電梯到夾層。我很難想像這棟大樓的結構,樓上樓下跑了幾次,終於找到寫著「30」的門。

開門的正是艾哈邁德,滿面笑容,圓圓的眼睛充滿善意,也多了些倦意。他從會議中抽身,引我們去辦公室。走廊牆上掛著公司的名字:「法塔赫勒巴巴工程公司。」路過幾間辦公室,一眼望去沒什麼裝飾,十來個職員坐在各自辦公桌前,桌上堆滿了文件夾和紙張。

3年前第一次見到艾哈邁德,是在穆巴拉克下台後反對派第一次大會的現場。會議目的是選舉產生一個20人委員會,在權力過渡期間負責向軍方提交民間各種訴求。不同派別代表輪流上台講話,有人情緒激動,好像又回到了解放廣場抗議時期。有的講話獲得歡呼,有的激起咒罵,有人急於爭辯,有人吵得面紅耳赤。

我走出來透透氣,見到一個高個子站在門邊,垂下來的右手包著紗布,便問他是不是抗議期間受了傷。他說他叫艾哈邁德·法塔赫勒巴巴,一個多星期前在廣場上,警察施放催淚彈、對空鳴槍,他跟朋友們一起跑,跌在一大塊碎玻璃上,刺傷了手。

「這點傷不算什麼。」他自豪地揚起那隻手,引用另一個艾哈邁德——埃及詩人艾哈邁德·邵基(Ahmed Shawqi)的句子:「通往自由的門是紅色的。」

艾哈邁德畢業於開羅美國大學工程系,經營家族企業。他定義這次革命的主力是「中產階級」:「這不是為了麵包的革命,而是為了自由。」

我問他,經濟實力能不能保障埃及中產階級多一點自由?他搖頭:「過去30年,穆巴拉克統治下,自由和人權都非常有限,國家在政治經濟方面積累的矛盾,最後變成腐敗和不公正。」作為企業主,他在工作中常常感受到這些矛盾,「即便你有自己的生意,如果不認得高官,項目就做不起來,如果你需要任何手續,任何官方文件,就得行賄,來換取本來正當的權益」。最讓他煩心的竟是交通狀況。「5年前,我從家裡到公司開車半小時,現在卻要一個多小時,這說明政府根本不在乎我們的生活……」

一個經濟狀況良好的人,為何捨得以性命相搏?「某些時刻,你不得不克服自身恐懼,去做對你、對國家好的事情。」艾哈邁德還鼓勵臉書上1500多個朋友出來抗議。

說到未來,他雙眸殷切:「政治工作是宏大的,不僅僅關於選舉,或者謀求自己的利益,應該啟蒙民眾,讓他們知道自己的權益。我的角色只是一個『活躍分子』。」這次他以「平民」身份觀摩反對派大會,並不尋求什麼政治地位。

我們走回會議現場時,有人打起來了。一個人揪住另一名發言者的領子,兩個人從台上打到台下,兩邊的人加入進來勸架,看上去卻像是一團人相互撕扯。吵架的原因,據說是其中一個強調青年在革命中的作用,要求在20人委員會中分配給他們更多名額,而另一個相當不滿……

現在,艾哈邁德的手傷早就好了。我問起3年前引用的詩句,他笑得風輕雲淡:「那門上染了太多的血,但是,門還沒有開。」他搖搖頭,像是否認什麼,「2011年革命的時候,大概死了1000人,接下來3年,幾千人付出了生命,我自己就有不少朋友犧牲了,還有老師,我能數出五六個,其中有跟我非常親密的」。

「貪污腐敗還跟原來一樣,甚至更糟。」他又笑了,像是在談論一樁別人的蠢事,「堵車也沒有好轉。」經濟不景氣,艾哈邁德的工程生意自然也受影響。「上次我說革命不是為了麵包,現在好多企業主,特別是小生意人,期待任何可以快速穩定局面的方案:『不要自由,給我麵包吧,我真的需要。』」

艾哈邁德的辦公室在納賽爾城。這是61年前埃及共和國建立之初的新城區。如今,新城早就住滿了人,水泥建築林立,但有的好多年還沒有封頂,鋼筋支稜著。綠蔭道上,鳳凰樹開花,火紅連片,仿若雲朵無聲燃燒。上午10點,地鋪商店陸續開張,夥計們各自潑水打掃門前的人行道,動作緩慢。

穆巴拉克下台之後的一年,艾哈邁德還經常去廣場,參加各種集會,當時人們要求軍方還權於民。但是,他漸漸意識到「街頭運動分化」,最初集中爆發的那股力量散了,反對派內鬥不斷,穆斯林兄弟會執政期間「犯下嚴重錯誤」。

「我學到的教訓是:你得先準備好。幾次遊行不能徹底改變社會。埃及文盲率高,大批人口在貧困線以下。這些都不是在街頭能夠解決的。」

艾哈邁德身邊很多人離開了埃及,他理解那是因為「高高的期望撞上了牆」,但是自己並不打算放棄。他的戰場不再是廣場,而是用經營公司賺來的錢,開辦夜間學校,教授宗教知識,第一年就有1000人參加;跟朋友一起辦視頻網站,自己出鏡主持短片,也製作MTV,還用動漫講解「什麼是政府」「什麼是憲法」等,這些正是他3年前發的願:「啟蒙民眾。」雖然網站上一些短片獲得幾十萬點擊,艾哈邁德也清楚這樣的努力仍然微小,只是自己「從來沒有停止」。

3年前,他無懼抗爭;3年後,他勇敢地把2011年革命稱為「一場失敗」:「我曾經有夢想和期待,現在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如果真要打開那扇門,恐怕它會非常非常紅。」但是他絕無悔意:「那是我人生經歷過的最純粹的事情,人們真誠地為了一個更好的未來而去抗爭,只可惜我們沒能成功。」他笑得甜蜜,眼睛似乎望見遙遠的地方:3年前,最初的廣場。

我們交談了將近一小時,艾哈邁德還要繼續開會,他的電話不斷在響。離開公司的時候,我又看了一眼走廊裡的鐵牌。那麼巧,艾哈邁德的家族姓氏「法塔赫勒巴巴」,在阿拉伯語裡正是「開門」的意思。

埃及出租車通常沒有空調,夏天窗戶大開。正午穿越整個城市,後座上熱風長驅直入,我覺得自己像一塊乾衣機裡的抹布。一小時後,新開羅[1]到了。連排單色別墅,棕櫚輕揚,彷彿沙漠蜃景。這裡的安保似乎比城裡更嚴格,汽車必須在欄杆前停下接受問訊。一個年輕人在門口等我,接我進去,也不多說話。

當天上午,吉妮打來電話,邀我參加在新開羅舉行的一場朋友聚會。吉妮是我唸書時約旦同學的閨密。同學建議我到了埃及盡快聯繫吉妮,因為她正要移民美國。

我們第一次見面,約在扎馬利克島上離她家不遠的一個餐廳。這座島被視為開羅的「富人區」,為尼羅河左右環抱,雖然有橋樑通向島外,但地理上和心理上,還是隱約與開羅其他地區的喧囂隔離。吉妮微胖,皮膚和頭髮的顏色都非常淺,樣子更接近歐洲人。吉妮並不知道自己祖上有任何非阿拉伯血統,現在已經結婚一年多,先生也是埃及人,兩人都有在美國生活的經歷,決心移民,因為「現在的埃及不適合養孩子」。

推翻穆巴拉克3年了,但在她看來,一切卻變得更糟:「我剛去內政部更新護照,2005年『通路子』花了50鎊,今年漲價成200鎊了!」

「如果不給錢呢?」

「不找關係他們就刁難你!」她穿過內政部辦公室的時候,看到那些漫不經心的職員,很難相信3年前他們也曾出來抗議。

我們見面的第二天就是總統選舉日,軍人出身的塞西(Abdel Fattah Saeed Hussein Khalilel-Sisi)看起來穩贏。吉妮不打算去投票,她指指周圍背靠尼羅河玩自拍的年輕人:「這些人都不會去,我們不要軍政府。」

吉妮從來不是廣場上的積極分子,只是經過的時候去看一看。所以她建議我見見她的朋友們,「曾經都是真正的革命者」,這次聚會也可能是她離開埃及前的最後一次。「不過,他們在派對上不會聊政治。」吉妮囑咐我,「大家都厭倦了,需要休息。」

可是電話裡吉妮沒告訴我新開羅私人別墅舉辦的是泳池派對。10多個青年男女穿著清涼,在水中嬉戲,有人半躺在草坪上,打開整箱整箱酒精飲料,或是高聲討論燒烤用哪種醬汁更好吃。如果這些人曾經是廣場上的抗爭者——面對此情此景,我很容易相信:埃及革命完蛋了。

這些人的年齡在二三十歲左右,有記者、商人、公益活動者、音樂人,大多出身中上層家庭。2011年穆巴拉克剛下台的時候,他們曾站出來反對軍政府不肯還權於民,穆斯林兄弟會執政時期,他們也曾經抗議宗教組織不務實事。但是2013年夏,軍隊廢黜民選的穆爾西(Mohamed Morsi)推出了自己的總統候選人,讓這些年輕人失望透頂:3年革命,權力只是在軍方和宗教組織間反覆易手,而滿腔熱血的世俗青年,被推到了一邊。

在一個禁止公開售酒的國家,派對上的啤酒、伏特加來自黑市,價格比在其他地方貴出好幾倍。別墅很新,還沒擺全傢俱,空蕩蕩靜候人潮。新城別墅區,是扎馬利克後代們向外拓展的又一個隔離島。不論是日常喧囂,還是革命大潮,在開羅你總能找到躲避這一切的小小天堂。

眼前這些年輕人享受的物質生活、關起門來開派對的自由,跟他們的歐美同齡人沒有任何差別,更叫我驚奇的是,他們相互之間說的是英語,偶爾夾雜一些埃及方言。吉妮跟所有人只講英語,我以為是為了我——我會講阿拉伯語,但對方言有些生疏。「噢,不是因為你。」吉妮澄清,他們平時就是這樣交流的。初次見到吉妮的時候,我們用阿拉伯語交談,但很快她就切到了美式英語。

別墅女主人是33歲的薩拉·諾瓦亞,一頭黑色卷髮,圍一條沙灘裙,正在查看各種烤肉的成熟度。她從父母那裡借錢買下了這棟別墅。我沒有任何泳池派對的裝備,就過去給薩拉打下手,可沒想到她一見到我,劈頭蓋臉就問起中國河北複製獅身人面像的事情,這在埃及官方和民間引起很大反響。「難以置信!他們究竟在幹什麼?」作為一個自豪的埃及人,薩拉的表情很受傷。我表達無奈之後,趕緊轉換話題,問她最近忙什麼。

薩拉的專業是環境學,兩年前從歐洲拿到一筆基金,幫助埃及農民把產品賣到扎馬利克島,繞開抽取大量利潤的中間商。這個叫作「Nawaya」的項目,還介紹歐洲專家到埃及,教農民種植附加值更高的有機產品。薩拉第一次下鄉充滿挑戰,農民們不明白這個城裡來的姑娘要幹什麼,「剛開始他們以為我是間諜」。等到產品賣出高價,農民們才歡喜起來。「Nawaya」的阿拉伯語意思是「種子」「意願」。

她打開手機上Nawaya項目的臉書網頁給我看。「105天的土雞,35天內會生蛋,30埃鎊一隻!」「素食者福音:阿拉伯椰棗汁,天然無蔗糖!」「Nawaya在德語媒體上發表文章,闡述家禽養殖新概念。」「為期兩天的Nawaya工作室,專家向農民講解土壤與種子的關係,如何合理使用化肥。」

每一條消息都以英文、阿拉伯文兩種語言發送,多數配有照片。其中一張,在扎馬利克市集的攤位上,一個黑頭巾黑長袍包裹下的農婦,站在3個穿T恤牛仔褲的女孩中間,背後小黑板上的產品介紹全是英文。

農婦的名字叫烏姆·阿卜杜拉,住在離首都開羅100多公里的法尤姆。她和3個孩子5年前被丈夫拋棄,生計艱難。一天,她聽說有個Nawaya組織在鄰村辦「椰棗節」,便立刻爬上自家椰棗樹,打下一籃子跑去加入,成了其中一員。現在,她根據Nawaya的培訓,養了幾百隻當地土雞。不過,跟傳統放養方式不同的是,這些雞吃有機飼料,喝淨化水,夜間還有煤氣暖燈保溫,市場價格自然也更高。扎馬利克島民或其他地方居民可以通過電子郵件訂購。

網頁上還有薩拉和烏姆·阿卜杜拉一起醃製雞腿的照片。美國福特基金會贊助的英語媒體專欄,報道了Nawaya的故事,標題是《埃及女企業家身上仍能感到革命精神》。

農民占埃及總就業人口的三分之一,但3年前反對穆巴拉克的大規模抗議示威,集中發生在城市,而城市中產與農民之間向來缺乏聯繫,所以當革命的後續發展令城市青年深感失望後,他們希望更多地瞭解自己的國家,其中一些人選擇的,就是最近又最陌生的農村。

薩拉一再提醒,Nawaya的規模還很小,至今總共培訓了20戶農民,再由他們向其他農民傳授種植經驗。Nawaya並不是唯一從城市走向農村的青年組織,具有類似專業背景的年輕人也在嘗試,其中幾個團隊還與Nawaya結成夥伴。一名常駐開羅的法國環境科學記者報道了這個趨勢,稱之為「可持續農業:埃及靜悄悄的革命」:

規模中等或小型的有機、可持續農業,革命之後在埃及紮下根。但是要把開羅遍是垃圾的房頂變成蔬菜花園,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埃及政府一般傾向大的農業公司,幫助他們出口農產品,很少理會小農業主……

穆巴拉克倒台之後,年輕人的力量並沒有消失,就像其中一個指出的:「革命給了我們很大鼓舞,最近幾年很多青年丟了鐵飯碗,剛好開始追求自己的夢想。」

我指指文章中反覆出現的「革命」,薩拉的表情有些苦澀:「革命過去了,但我們還在做事情。」吉妮連連點頭,說自己閒的時候,曾經開車幫薩拉到農村送種子,以前她從未下過鄉。Nawaya無疑是薩拉最愛談論的話題,她的眼睛越來越亮:「明天一早,有兩個我們項目的農民,在扎馬利克市場上擺攤,你可以過來看看。」

「不談政治」的禁忌,不過是一層薄薄的自我保護。一個穿白色比基尼的女孩在充氣鴨子上曬陽光浴,薩拉招呼她過來認識我:「這是你同行。」比基尼女孩在一家剛剛開辦10個月的新聞網站工作。過去一年多裡,埃及記者經歷了穆巴拉克時期都不能相比的嚴酷,我好奇她的工作會不會遇到很多限制。「至少,我們不做自我審查。」她說。不過,能做到這一點,只是因為網站太新了,影響力還不夠,尚未引起重視。比基尼女孩預估「忽視下的自由」可能長不了,但是他們能做的,也就是姑且繼續。

泳池裡的人陸續上岸,圍坐著開始吃肉。聊起來,我才發現,不願回憶革命,除了出於現實的挫敗感,還因為這群朋友中有人受傷,有人犧牲,這些是不敢輕易碰觸的傷口。他們中幾乎一半都打算離開埃及。「可我們會回來的!」吉妮說。薩拉則希望20年後,曾經為革命付出代價的人會佔據社會重要崗位,推動埃及真正的改變。「畢竟,革命是我們開始的!」她舉著一條雞腿說。在我告辭離開的時候,大家乾杯:「為了革命!」

我搭吉妮的車回城裡,一個正要移民瑞士的男孩坐在後座。說起派對上的人,吉妮忽然想起來:「帶你進來的那個男孩,是阿曼·努爾的兒子!」阿曼·努爾是穆巴拉克時代最知名的反對黨黨首。穆巴拉克在西方壓力下,允許努爾的「明天黨」註冊。努爾曾在選舉中挑戰穆巴拉克,但不久便遭囚禁。3年前,我在開羅採訪他時,穆巴拉克剛剛倒台,歐洲議會官員「第一時間」拜訪了他。但是,3年來努爾在埃及政治舞台上作為有限。過去這幾年,舊勢力此消彼長,新團體雨後春筍般出現,誰曾經受到西方重視,並不能保證什麼。

原來別墅門口見到的是他兒子,但後來一句話都沒講過,全無印象。他也沒有加入我們的討論。「努爾的兒子很低調,對外從來不提自己的家庭。」吉妮說,父母都是政治積極分子,也有意推動他從政,「可是他怕了。」

正說著,一個交警攔下我們的車,指示吉妮搖下玻璃窗,然後說了一通什麼。吉妮面露慌張,用英語問後座搭車的男孩:「他說什麼?」這時我才信了,她的方言真的不合格。警察查了駕照車證,問問去哪兒就放行了。

第二天早上我打電話給薩拉,約她去市場看看。長長的鈴聲過後無人接聽。下午兩三點,才接到回復,她的聲音慵懶,歉意連連:昨天喝多了,市場也早就結束了。那兩個農民由Nawaya其他同事帶著,他們的買賣倒沒耽誤。

走進萬豪酒店咖啡廳,我一愣。唯一空著的,竟然是3年前同一張桌子,露天花園裡,正對草坪中間那張。

魯特菲幾乎同時走進來:「你來得真巧,下星期我就不在埃及了。」他住在附近,兩次見面,都約在扎馬利克島的這家酒店。魯特菲落座,卻神色不寧:全家搬去美國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只是運送寵物狗的手續還沒弄清楚。

魯特菲是朋友的朋友,3年來,我們常在社交媒體上見面,但我對他的認知總是因種種巧合加深。2011年2月,從香港飛往開羅的飛機上,我隨手拿起一張英國《金融時報》,有篇報道講到如火如荼的埃及革命,標題是《沉默的中產階級發出聲音》:

魯特菲·穆罕默德從來沒有投過票,也沒有參加過抗議,過去他的精力都放在地產生意上。

但是1月25日,當數萬人在開羅遊行要求穆巴拉克下台,他感到必須上街,還叫上了兩個朋友:一個投資銀行家和一名市場經理。

37歲的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可以對埃及的未來產生影響。沉默的自由派中產階級,在這次史無前例的起義中發揮重要作用。

穆罕默德先生承認他曾經害怕:「我不是一個士兵。」但是他親眼見證抗議規模不斷擴大,令人鼓舞,「如果只有兩三百人參與,我會擔心人身和財產安全,但是他們無法逮捕4萬人,無法起訴4萬人,無法打擊4萬人」。

……

中產階級是埃及社會中的小部分,他們生活舒適,與貧困大眾幾乎隔離。但是生活在一個官僚、腐敗、低效甚至不安全的體制中,中產階級同樣感到失望,而這種失望,現在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表達出來。

穆罕默德先生在社交網絡上看到反穆巴拉克帖文,發現在他的階層之外,還有許多人像他一樣憤怒。「我不是因為個人的經濟狀況而抗議,」他說,「但是過去10年,特別是最近5年,埃及社會總體上變差了。」

他希望抗議能夠產生一種新的政治力量,產生值得信賴的領導,讓像他這樣的人,在政治上有參與感……

當時我還沒見過魯特菲,只聽朋友介紹他是地產商,他們在一次商務活動中會面,魯特菲為人熱情,頂著毒日頭帶他去看金字塔。報道中這位「魯特菲·穆罕默德先生」年紀和名字吻合,姓氏卻不對——更換了假名,是記者為了保護採訪對像常用的手法。我心裡劃過一個火花,但又覺得這樣的概率很小。

第一次見魯特菲前,他在電話裡表示歡迎我的到來,樂意一敘,但絕不接受電視採訪。在萬豪酒店的這張桌子上,我攤開《金融時報》,一絲得意浮上他的面孔:「那個人是我。」《金融時報》駐開羅記者通過社交網絡發現魯特菲,於是寫了他的故事。第一次與我見面時,穆巴拉克剛剛倒台,魯特菲還沉浸在興奮中。他在臉書上十分活躍,推特都積累了一萬多粉絲,他稱之為「手機抗議」。

不過,他笑著指出報道中有個錯誤:「坦白說,我屬於『upper-class』(上層階級),而不僅僅是中產,我是想說,富裕階層也是壞制度的受害者。」

3年後,我們點了一模一樣的飲料:兩杯咖啡。上一次他抽起水煙,這次沒有。不知為什麼,我們剛開始聊天,酒店客房陽台上就有人大喊大叫。魯特菲回頭看看:「要跳就早跳,別讓我們等太久。」又轉向我,「開玩笑的。」花園咖啡廳裡所有人抬起頭看,但沒人理會。喊叫幾分鐘後停止了。

自由來了,長出尊嚴。我眼前的這個中年人說,穆巴拉克下台前,他每天都去廣場,對那裡著了迷。「我不是扔石頭的那種。」他說自己去廣場,是為了看那裡的各種喜劇表演,有人模仿穆巴拉克,有人唱饒舌諷刺政治。「你知道埃及人最喜歡開玩笑,打破政治禁忌之後,突然找回了我們是誰。」中年人說到這裡,眼睛濕了。我猜他的體驗是,自己又成了生動活潑、有血有肉的人。

3年前,我寫的這個「中年人」就是魯特菲。3年後,他正好滿40歲。「我在埃及有生意,日子過得不錯,但是女兒現在11歲,有時上街就聽見槍聲,我得為她著想。」他們全家打算在臨近紐約的新澤西州重新安家。扎馬利克島相當於開羅的曼哈頓,新澤西則稍稍偏遠,離開自己熟悉的環境並不容易吧,我心想。

過去3年,魯特菲除了繼續「手機抗議」,還資助了5個小政黨。「我沒有加入任何政黨,只是幫不同黨派出謀劃策,我認為埃及政黨間的對話還不夠。」在第一次議會選舉前,其中4個政黨就解散了,只剩下一個「正義黨」,但在議會選舉中沒有得到任何議席,不久也跟其他黨派合併了。「我是政黨殺手。」魯特菲自嘲。他用生意人的角度解釋:「黨禁全開之後,埃及一下子冒出幾百個政黨,就像汽車工業剛來到某個國家,誰都想在其中插一腳,競爭到最後,就剩下幾個大公司。小政黨消失很正常。」

2014年總統選舉前後,埃及註冊政黨有85個。實際上,具體數目隨時可能改變,因為成立政黨的法律尚無定數。比如,穆巴拉克交出權力後,原來唯一的執政黨民族民主黨隨即解散[2],300萬黨員(占總人口大約3%)原則上可以自組新黨,或以獨立身份參政。前執政黨黨員很快重組了12個新黨。但這些新黨或個人能不能參加議會或總統選舉,法律解釋反覆在變。政黨過多、條文不明,都反映了埃及的政治空氣仍然沒有穩定下來。

魯特菲的專業是經濟學,3年前他聯合革命夥伴們寫了一份如何整頓埃及警察隊伍的報告,「這個部門變成了一頭不受控制的龐然怪獸」。警察正是埃及社會矛盾焦點,2011年1月25日開始的遊行,最初口號正是反對警察暴力執法,在網吧打死一名叫哈立德·賽義德的年輕人。

2011年以來,魯特菲揣著這份周詳的報告,找過監國的軍政府,找過穆爾西政府,找過穆爾西之後的過渡政府,但每次都沒有回音。「這回我沒有去找塞西,因為這份計劃的起草人中,有一半都遭到他的通緝。」打擊穆斯林兄弟會的同時,軍方對革命期間活躍的世俗反對者也不放過。

政治抱負處處碰壁,魯特菲的朋友圈也起了變化。他在社交媒體上發表諷刺軍政府的內容,「上層人士」聚會不再歡迎他。「我也拉黑了很多人,我們不再有共同語言。」他歎了口氣,身體陷在椅子裡,「現在埃及的問題是,殺穆斯林兄弟會,世俗派轉過頭去不管;打壓世俗派,穆斯林兄弟會也不出頭。」

醒著的人總是痛苦的。我想起最近讀到他的一則推文:「小時候,我怕黑,而現在,看到電費單的時候,我怕光!」埃及人為追求光明付出的代價不菲,連魯特菲都「怕光」了。「沒想到,連你都要走。」我慨歎一聲。「可是我沒有放棄。」魯特菲抬起眼睛望著我:「除了地產,我還有1000多人的紡織廠在這裡,還在贊助非政府組織。我每年至少回埃及兩次。」後來我發現,他在美國也保留著埃及的移動電話號碼。

第二次見面之後沒多久,魯特菲搬去新澤西,5個月之後,又一條新聞在我心裡劃亮火花:

一批私人投資者成立的伊斯梅爾集團,在開羅市中心買下24棟樓。這一區有許多法國式老房子,但年久失修,伊斯梅爾打算修復。

初看上去,伊斯梅爾的目的符合政府意願:恢復市容市貌。但是伊斯梅爾的作用似乎更加複雜:他們以低價鼓勵藝術家使用這裡的空間,其中一個受邀進駐的是喜劇明星巴塞姆·尤素夫(Bassem Youssef)。這裡的藝術家網絡,與2011年活躍的革命者產生交集,比如2011年運動中的塗鴉藝術家,在這裡開辦了學校。

因為大舉收購,有些人被迫遷離這一區。伊斯梅爾首席執行官(CEO)魯特菲·穆裡說:「人們本來就被擠出去了,40%的樓房在他收購時已經空置。我們只是把它們變得更有商業價值,這是挽救這些老建築的唯一方式。」多數當地居民認為穆裡先生對這一區產生的影響是「積極的」……(英國《衛報》)

這次的新聞人物連姓氏都一樣。我打電話過去,魯特菲認得乾脆:「是我。不過我剛剛辭去CEO,現在只是伊斯梅爾的主席。」

不久,我們因為那個共同朋友的活動邀請,在瑞士蘇黎世又見面了。魯特菲張開雙臂搶先說:「這是第一次在埃及以外,在平靜的世界裡相見。」他看上去更精神些,新家安頓好了,寵物狗也落戶美國。唯一的煩惱是,女兒從打扮到脾氣都變得古怪起來,「不知道是因為搬家,還是正好趕上她的青春叛逆期。她染了白頭髮描了煙熏妝,彷彿一覺醒來,從11歲變成了41歲」。

晚餐安排在保齡球館,吃飯和比賽同時進行。魯特菲和他的埃及同事哈桑打起球來最為活躍,跟隊友們擊掌大笑,彷彿壓抑了的能量都要在這裡充分釋放。在場的好幾個瑞士人議論說,魯特菲光頭尖鼻子,活脫脫好萊塢大片裡的埃及法老。

我想起3年前,他曾為解放廣場上的喜劇表演著迷,社交媒體上發佈的內容處處幽默,「伊斯梅爾」也邀請了脫口秀明星巴塞姆·尤素夫進駐,似乎要把人心裡的火種從廣場傳遞出來。巴塞姆·尤素夫被稱為「埃及的喬恩·斯圖爾特」[3](中文網絡上多譯作「囧叔」),2011年以來製作脫口秀針砭時弊,在阿拉伯世界大受歡迎,還被美國《時代週刊》選為「全球百大人物」。

說到伊斯梅爾,魯特菲收起保齡球場上的肆意,變得非常謹慎:「那篇報道說得不對,說我們保護革命者,其實我現在清楚地把生意和個人喜好分開。」具有穆斯林兄弟會背景的穆爾西執政時,巴塞姆·尤素夫嘲弄他去其他國家接受「名譽博士」,遭到拘捕(美國「囧叔」在節目中聲援巴塞姆)。魯特菲告訴我,塞西上台後,巴塞姆「完全停止了表演,還不得不離開伊斯梅爾的劇院」。伊斯梅爾的收購規模,引起官方注意,曾經接受嚴格審查,所以魯特菲強調這些生意「沒有任何政治意圖」。

2011年革命後,伊斯梅爾空間裡仍在繼續的,是每年三四月間,遍邀阿拉伯各國藝術家、音樂人舉辦「現代都市中心藝術節D-Caf」。這又是魯特菲的驕傲。「如果我一定要看『杯子滿的那一半』,我想3年前的革命,不管怎麼說,打開了人心,對任何人來說,想再關上就太晚了。人們開始討論,開始參與,任何人想徹底阻止這一切,都太晚了。」

宴會結束時,魯特菲說明天飛回美國,下飛機馬上參加紐約的大遊行,抗議警察打死黑人卻免遭起訴的事情,「我喜歡上遊行的氣氛。」我看了他一眼:「埃及人還真是上癮了!」「不過,遊行結束後,我就去參加一個葡萄酒品嚐會。」魯特菲摸著自己的光頭笑了,「紐約的抗爭是不同的。」

艾哈邁德·法塔赫勒巴巴傳來視頻網站鏈接。網站名叫「部落」,本意指阿拉伯社會原始形態,這裡的意思是,現代社會中,人們因志同道合,而非地理遠近,組成新的部落。其中一段9分鐘短片,艾哈邁德當主持人,介紹埃及最古老的清真寺愛資哈爾[4]:埃及人曾經在那裡反對拿破侖、反對英國、反對以色列,800多年前,它成為一所大學。視頻中,一個瘦勁清奇、戴白圓帽的人多次出現。

我忽然意識到,艾哈邁德臉書上的頭像正是這個人。一查,他是愛資哈爾著名伊瑪目阿馬德·伊法特(Emad Ifat),2011年年末,在要求軍方還權於民的抗議中,他被一顆子彈直穿心臟。伊瑪目阿馬德廣受尊敬,他的葬禮掀起社會怒潮,連基督教牧師都來參加,數萬人喊著「打倒軍方」上街遊行。

「伊瑪目阿馬德是我的老師。」艾哈邁德在郵件裡回復我。他本是美國大學學生,一天和朋友們到愛資哈爾遊玩,遇到伊瑪目阿馬德,伊瑪目歡迎他們隨時過來學習宗教知識。在埃及,像艾哈邁德這樣的「混合體」並不鮮見:成功的生意人、西方學習背景,又是虔誠的穆斯林。當他們無法解釋家國命運的挫折時,往往會回歸本民族扎根最深的文化——伊斯蘭教。不過,他們並不一定加入或者支持特定的宗教團體,只是希望從本土信仰中獲取對未來的解釋。雖然殊途,薩拉、魯特菲,其實也在尋找回歸自我的力量源泉。而這種源泉,對於薩拉是科技和土地,對於魯特菲,則是自由愉悅的心靈。

我一遍遍回看當天對艾哈邁德的採訪錄像,他表面上若無其事,然而舊朋成新鬼,心裡不可能沒有深深的悲哀。

網站上點擊率最高的一首MV中,艾哈邁德扮演的是一名清真寺伊瑪目,宣講的時候嘴巴上貼著膠布。下一個畫面,是畫家的筆失去顏色,寫字的手戴著鐐銬,課堂裡老師滿嘴謊言,學生轉過頭去……「心中的巨人醒來,即便在火中央,他依舊活著/我們不惜反抗,必須革命,我們內心的光明必須勝利……」

當唱到「只要心中有一個聲音,誰能夠滿足沉默」,艾哈邁德扮演的伊瑪目,一把撕去了嘴上的封條。畫筆有了顏色,寫字的手掙脫鎖鏈,課堂裡聽到真話。

3年來,革命的挑頭者中產階級以及整個社會都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可是,回首往事,艾哈邁德拒絕悔恨,就像歌曲的標題《那時非如此不可》。

「所有的傷口都會癒合,我們的太陽必須放光……」那天採訪結束時,艾哈邁德給我看手上已經變淺的傷口,3年前他在廣場臨時救護站草草包紮,後來故意沒再去醫院縫合。「我想留著這個印記。」他又笑了。這次,他的笑容泛著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