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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東方

底格里斯河既不寬闊,也不特別清澈,但是偶有小船漂蕩,搖曳生姿,在神經緊繃的巴格達,能予人難得的平靜。每天早晨離開酒店前,我都會在窄窄的露台上站一站,望著底格里斯河出一會兒神。

底格里斯,幼發拉底,小時候熟稔的兩河流域。不知因為音節,還是想像,一些地名念起來格外銷魂,多少年都牽引著腳步。忘記暴力與戰爭的代名詞「伊拉克」,這裡是美索不達米亞、蘇美爾、巴比倫,是《一千零一夜》——儘管街頭那尊山魯佐德[3]給國王講故事的粗糙銅像毀壞了我所有的想像。

巴格達是沙漠裡的綠洲,並不缺水。誇張一點說,噴泉的密集程度,僅次於檢查站。伊拉克烤魚是阿拉伯菜系中罕見的淡水魚菜餚,鯉魚碩大肥美,活蹦亂跳,一棒活殺,由腹部剖開兩扇,架在直徑一兩米的炭火爐邊,以溫火慢慢烤熟,需要一個多小時。擺上桌香氣四溢,黃油滋滋。佐以新烤大餅,手撕包魚肉食之。帶我去的小張說,那些顧慮安全而遣當地僱員買回去吃的中國人不懂,這是值得以命相許的美味。

伊拉克人會認同這個說法。在卡拉達大街爆炸現場,兩天後,街對面烤魚的炭火正紅,人群又聚集起來,完全不記得密集人流是自殺式爆炸的目標。

星期五,底格里斯河上迴盪宣禮的聲音,悠長肅穆。講經的聲音鏗鏘,像質問一個沉默的對手。薩達姆世俗權威的統治,無意躲在宗教權力身後,所以伊拉克社會風氣相對開放,跟同處阿拉伯半島的海灣國家不同。

午夜至凌晨4時的宵禁,隨2011年美軍撤離而結束。安靜了10年的巴格達夜晚重新喧鬧,市中心底格里斯河邊綵燈閃爍,樂音縷縷,間或傳來跑車的轟鳴聲。有天晚上,我正站在臨河一家酒店樓前小廣場,一輛白色跑車箭一般射進來,輪胎摩擦地面聲音刺耳——剎那間我堅信這是自殺式爆炸。但汽車在我眼前戛然而止,退後,轉彎,又飛速離去了。原來是開進酒店掉頭的!滿街檢查站,「飆車一族」不可能撒歡跑起來,就在河邊大道上打幾個來回,折騰些動靜。

美軍已經撤走,再不見灰綠色迷彩。10年治後,巴格達地面上看不出明顯的美國痕跡。雖然美式快餐在中東非常普遍,但巴格達沒有麥當勞。所有人相信,它開張的第一天會被炸成「ground zero」(核爆點,亦指「9·11」廢墟)。一般餐館裡依舊沒有咖啡,只提供「伊拉克茶」,阿拉伯人愛喝的紅茶。

但是你也會看到,很多伊拉克人用最新款iPhone手機。由於免稅(或者走私),這裡的售價跟美國本土幾乎一樣。初次見面,我問美聯社攝影師穆罕默德,能不能找張巴格達全圖。「誰還用紙質地圖,用谷歌地圖吧。」他邊說邊在蘋果手機上給我演示,「伊拉克用的全是美國衛星,上美國網站快著呢。」

問美國人給他的生活留下了什麼,只講阿拉伯語的司機穆拉德,吐出一個英文單詞:「nightclub」(夜總會)。

薩達姆時期雖然不像海灣六國那樣保守,但娛樂形式仍有限定。穆拉德說像巴勒斯坦這種五星級酒店,裡面有夜總會,通常是女子歌舞表演。「看得見乳溝」,他這樣形容開放程度。喝酒的大多是男人,也有年輕富家女孩。把持著拍攝許可證的美聯社記者穆罕默德,堅決不陪我們去夜總會體察民情,因為「太容易成為襲擊目標」。於是,穆拉德開車時指給我看路邊連排小店:「這些也都是nightclub,零星級的。」它們看上去就像普通的雜貨店,冰箱裡凍著成排酒精飲料。店門口橫幅隨風搖擺,預告某個歌手將來現場演出。男星居多。

剛見面的時候,穆拉德有些拘謹,後來才漸漸打開話匣。他是什葉派穆斯林,老家不在巴格達。父母還在家鄉,守著大片土地和幾座小工廠。開工第一天,穆拉德請我和攝影師吃飯。在外出差這些年,從沒碰到過司機請吃飯的。「伊拉克人好客,第一天必須我請。」穆拉德堅持。

「穆拉德可是有錢人,開車是興趣罷了。」穆罕默德提醒我。在隨時可能發生爆炸的城市裡開車玩?這樣的興趣簡直不可思議。後來,我竟好幾次聽說給外國人開車的伊拉克司機都是「有錢人」。

什葉派掌權之後,穆拉德離開家鄉跑到首都「發展」,希望能攀上點關係。我問他是否認得什麼人,他說有,但不肯點名。不管怎麼說,一兩年了,「京城中人」還沒有好好提攜他。穆拉德身無長技,於是買車,找點事來做。他的豐田SUV簇新珵亮,更像是中上階層出來兜風。

初到巴格達,穆拉德被這裡的房價嚇了一跳。地球上最不安全的地方,房價在過去10年裡竟漲了3倍多。我請穆拉德帶路,去地產中介所詢問詳情。

地產中介所沒有招牌。一間臨街小鋪,玻璃門上貼滿了樣板公寓照片。旁邊是家裁縫店,隔兩間,又是一家地產中介。街對面正在起樓。

經理人圖法塔指著還沒蓋完的毛坯房說,樓花已經賣出去了,60平方米一間,合9萬美元。

「薩達姆時期蓋的樓不夠住嗎?」

「他只蓋宮殿。」圖法塔輕蔑一笑。當時伊拉克實行計劃經濟,不存在活躍的房產交易。

中介所沒有電腦。圖法塔一手轉動念珠,一手指著牆上手繪巴格達房產全圖,點到卡拉達大街:「這一帶市中心,一平方米3000到3500美元,最西邊,一平方米1000美元……」

「爆炸對房價有影響嗎?」

「有些地方價格會波動,交易量會減少,比如巴格達新區,但是卡拉達,很安全……」

「可是幾天前這條街剛剛被炸過。」

「很少發生,算不了什麼。」圖塔法四指和拇指並在一起,意思是「小事」——我在現場看到的焦黑廢墟,49人死傷,對地產業來說不值得一提。「卡拉達,有沒有爆炸,房子都這麼貴,市中心啊。」「位置至上」的房產普世價值,同樣適用於巴格達。

說到推高房價的原因,圖法塔列舉:政權更迭,好多什葉派跑到首都來,「比如穆拉德這樣的」;此外,國民收入比薩達姆受到國際制裁時期高了不少,再加上戰後人口劇增,25歲以下的人目前佔全國40%,年輕人買房剛性需求旺盛。

「還有一個原因。」他兩手一攤,「錢太多了——」

「什麼意思?」

「腐敗。我們談論的是百萬千萬熱錢流進來。」圖法塔說,伊拉克銀行不給房貸,交易都是現金。

腐敗推高了巴格達的房價。伊拉克、敘利亞的復興黨,都被西方學術界貼上「kinship party」(裙帶關係黨)標籤。而腐敗像是個魂靈,即便復興黨沒了,它還是會依附在新的統治者身上。2013年,伊拉克在全球177個國家的腐敗排行榜上位列171名。超過七成的公眾相信,最近幾年腐敗變得越來越嚴重。

20世紀70年代發現石油之前,伊拉克社會階層以「工人農民」為傲。石油財富「芝麻開門」之後,伊拉克人一下子成了中東闊佬,揮金如土。但是1990年薩達姆入侵科威特之後,整個國家遭到國際制裁,國民生活陷入困頓,要靠「石油換食品」協議的救濟度日。十年禁運十年戰亂,伊拉克剩下了極少數權貴和大多數窮人。中產階級消失了。

但近些年,市場開放、薪酬提高、中小企業興起,新的中產階級正在回歸,只是他們的成分相當複雜,其中包括那些與特權階層有關的新富——穆拉德正盼著成為其中的一員。

如果伊拉克能夠形成一個大規模的、穩定的中產階層,對未來政治的穩定將起到積極作用。但是,以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4]為代表的質疑之聲認為,在伊拉克,宗教派別的鴻溝,抹殺了中產興起的意義:生活水平相似者,未必彼此認同。薩達姆統治時期,教派之見並不明顯,當時以「親復興黨」或「反覆興黨」給人貼標籤。如今,標籤換了名稱。

在我離開伊拉克4個月後,ISIS武裝逼近巴格達。城西中產聚居社區的遜尼派穆斯林向《華盛頓郵報》表示,寧可ISIS打進來,也不願再忍受馬利基的壓制。他們中有醫生、教授、薩達姆時期的軍官,自稱並不喜歡宗教極端主義者,但寄希望於ISIS推翻什葉派統治。

跟穆拉德、穆罕默德相處的日子裡,他們帶我打交道的人,全部是什葉派。穆拉德自稱「現代什葉派」,排斥「阿舒拉」[5]等舊習俗,但即便如此,他也很難跟遜尼派共事,「不是我不願意,而是社會成見已然如此,遜尼派如果跟我共事,也要前思後想」。他又用更加淺顯的例子說明教派矛盾不可調和:聽說就連色情行業,都分了遜尼派和什葉派。

我曾經以為,在伊拉克很容易分辨一個人是什葉派還是遜尼派,只要問問他對薩達姆的態度。薩達姆在位的時候,扶持全國少數人口的遜尼派統治多數人口的什葉派。今日伊拉克,懷念薩達姆的還有人在。遜尼派穆斯林歐麥爾是給一家中國公司開車的司機,在他看來,薩達姆當然是清廉的,因為他一共只有4輛汽車,現在個別議員有100輛車。薩達姆作為總統,還在紅燈前停下來,「顯然是個好人」。他把伊拉克椰棗產量高也歸功於前總統。

穆拉德認為薩達姆最大的罪過,是連年征戰毀了兩代人的教育機會。1980年兩伊戰爭打了8年,1991年入侵科威特欠下的債務,到現在都沒還清。他自己出生於1976年,該接受教育的時候國家在打仗,繼而又封閉起來。他只會簡單書寫,相當於小學水平。

但是,身為什葉派,他對薩達姆竟然也有一絲懷念:「那時候,鄰國都怕我們。」

獨裁者似乎有個通病,跟鄰居的關係都不怎麼樣。兩伊戰爭、吞併科威特,跟同宗同黨的敘利亞也鬧翻過,沙特自1990年伊拉克入侵科威特之後便中斷了兩國外交。土耳其也因庫爾德問題跟薩達姆政權關係複雜。待美軍坦克開入中東沙漠後,周邊國家或明或暗紛紛讓路。孤家寡人薩達姆兵敗如山倒。

但穆拉德覺得,「讓鄰國害怕」就是伊拉克人挺直腰桿的底氣。他不理解為什麼美國人常常示威,叫白宮不要出兵,「不打,誰聽你的?」

「打了,國民不就沒機會接受教育了?」

「這倒也是。」穆拉德撓頭,「但是薩達姆只在海外搞恐怖主義,現在,伊拉克弱了,伊朗、沙特、敘利亞、土耳其,都跑到我們這裡搞恐怖活動。」

穆罕默德很少參與這些討論。他的觀點總是比較中立。我一直默認他是什葉派,不然不會找穆拉德做搭檔。當我問他:「遜尼?什葉?」他笑笑:「我是個穆斯林。」

觀察了好幾天,還是不能肯定他究竟屬於哪一派——他沒有在我面前做過禮拜,無法從儀式上分辨,著裝又完全現代。

一天拍攝間隙,穆罕默德終於說出答案:

「我是美國人。」

「啊?」

「我的移民申請剛剛獲得批准,幾個月以後全家就去美國了。」

伊拉克人申請移民美國並不容易,但美國政府有一項政策,照顧為美國機構工作的伊拉克人。在中文裡,穆罕默德會被稱作「伊奸」。

「去美國幹什麼呢?」他的英語不是很好,除了扛攝像機,我想不出他可以做什麼生計。

「去了再說吧,我有親戚在那裡。」他考慮先把妻子和兩歲的孩子送過去,哪怕自己繼續在伊拉克做記者,也會安心很多。

「為什麼不申請周邊阿拉伯國家國籍,拿著美國護照在中東多危險啊!」

「不,不,你錯了,拿著美國護照在中東才威風!」穆罕默德直搖頭,「上次我在約旦轉機,因為持伊拉克護照,他們讓我站在角落裡,單獨盤查了我好幾個小時!要是美國護照,阿拉伯人都會畢恭畢敬,不敢拿你怎麼樣!」

在東方,強權仍然受到推崇。而那些憎恨強權的,往往只是憎恨自己沒有成為強權。

跟穆拉德合作一直很愉快,唯一見他拉長了臉,是一次拍攝時間超出預期,耽誤了他約會女朋友。我和穆罕默德上車時,一支紅玫瑰已經買好擺在方向盤前:「我又得去送花了。」

「看來伊拉克婦女地位真是提高了。」我調侃他。伊拉克婦女不但在議會中取得四分之一席位,在私人關係中也起到主導作用。送花,似乎也是新時尚。

我們向穆拉德討女朋友照片看。他在一個紅燈前停下,從手機中翻出相片。跟街上看到的時髦女性差不多,她們不以黑紗遮面,恰恰相反,包起頭髮,突出了面孔。平時,巴格達青年女性臉上化著濃度恰好的妝,仔細刷過睫毛,唇膏從不忘記。頭髮不是草草包起,前後都有塑料片從頭巾裡撐出一個圓鼓鼓的形狀,髮型豐滿。

雖然地位提高,男女還是有別。當天稍早我們吃飯時,餐廳裡分了男區和所謂男女混合的「家庭區」。因為有我一個女人,一起來的人都被請到家庭區。隔著半拉玻璃,男區和家庭區彼此都能看見。大概這裡很少出現外國女性,不斷有人從男區走進來,友好地要求與我合影,說要放到臉書上。

一天在市中心拍攝時,灰頭土臉的小公共開過,一個包著黑色頭巾、彩妝極其美艷的女子臉貼在車窗上,正好看見我。當時我被幾個要求看拍攝許可的警察和一隊舉著手機等待合影的伊拉克男人從兩邊圍住。美艷的女子對我眨了眨眼睛,心領神會地一笑。

我離開巴格達之前的夜晚,穆拉德的朋友,另一個以開車為樂趣、家庭富裕的司機帶我們去他的冰激凌店嘗鮮。這位司機的家族除了餐廳之外,據說有一萬多平方米的果園,衣食無憂。而他本人卻沒有別的事做,就給外國人開車。

店門裝修得有點像美國的「31冰激凌」,門口一大片空地,被修剪整齊的低矮小樹叢圍著,男人們吧嗒吧嗒抽水煙,辟里啪啦打牌,11桌全部滿座。阿拉伯肉串烤得滋滋作響。

本來令人鬆弛的場面,卻叫我緊張起來:這地方不正是爆炸的好目標嗎?——路邊,人多。一輛出租車開過,尾蓋明顯被炸過。蓋不起來,似乎也沒錢修理,一路撅著屁股跑。

我向穆拉德和穆罕默德使眼色,意思是拿上冰激凌,趕緊開車走。穆拉德笑我慌張,四指並住拇指:「概率很低的,真主自有安排。」

這樣的巴格達之夜,想多了確實叫人傷感。《一千零一夜》發源地,智慧宮所在地,今天卻叫人不敢久留。公元8世紀阿巴斯王朝的「外文翻譯局」智慧宮,據說遺址仍在,但參觀要事先向文化部申請,拿著鑰匙開門進去。當時,在阿拉伯人主持下,外族人和新近穆斯林把無數希臘著作翻譯成阿拉伯文,無意中為後來的歐洲文藝復興留存了火種。但是,阿拉伯人對希臘著作的翻譯有選擇,取捨標準是教育性,或者說實用性。所以,他們孜孜不倦地在哲學和科學書籍中尋找真理,卻懶得理會希臘詩歌、戲劇和歷史。最遭忽視的,是地理和政治。有學者認為,就在這裡,伊斯蘭與西方現代文明的分野出現了:亞里士多德的大部分作品都被翻譯,但巴格達的阿拉伯人禁止引進他的《政治學》。這本書論述了國家的性質,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關係。這個概念沒有釐清,導致伊斯蘭至今沒有做到政教分離。

一本書的缺失,阻礙了中東民主化進程,這個說法未免誇張。曾經向歐洲輸出文明的伊拉克,如今迎來了美國人的nightclub,卻還沒有真正的民主。「現代性孕育穩定,但現代化過程卻滋生動亂」,亨廷頓的後半句,恰恰是今日中東及伊拉克的現實。

連環爆炸過後,49人死傷。這個倖存的5歲男孩,手背上一大塊皮膚灼傷。

卡拉達大街爆炸現場,兩天後,街對面烤魚的炭火正紅,人群又聚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