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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的斗篷

剛到伊拉克,我很難啟齒詢問人們對民主的看法。跟其他任何地方一樣,撲面而來的首先是生活。伊拉克人習慣了在不安全和不方便中吃喝拉撒、婚喪嫁娶。一個星期四夜晚(星期五是阿拉伯人的休息日),我住的酒店裡舉行婚禮。台階上一陣鼓樂喧天之後,新娘挽起白色婚紗長長的拖尾,踩著細尖的高跟鞋,側身低頭,走過窄窄的安檢門,進入宴會廳。來賓們雖然得挨個接受搜身檢查,臉上依舊帶著喜慶。

但伊拉克人對民主並不陌生。當我提及它時,每個人都樂於發表看法。而且讓我稍稍意外的是,伊拉克人很少直接批評民主本身。

我到巴格達的兩天前,兩輛裝滿炸藥的汽車先後在卡拉達大街上的什葉派聚居區被引爆,目標是路邊超市門口的人潮。兩天以後,除了死傷者被移走外,現場沒什麼變化:到處都是一片焦黑,碎玻璃碴在地上鋪了一層,泊在附近的小汽車扭曲成一團。清理工作要靠住戶們自己慢慢完成,政府管不過來。鮮花和蠟燭,圍著死傷者相片,49張。7年前這裡發生過一次一模一樣的襲擊[2]。

12歲的穆塔茲住在二樓,被氣浪彈起,腦袋撞到了玻璃上。我見到他的時候,頭上還纏著紗布。聊了一陣之後,我惴惴不安地提到民主之禍,不知道這個小男孩有沒有聽過這個詞。沒想到,他看了我一眼:「跟民主有什麼關係,這是恐怖主義。」一個中年男子說起當時的情形,眼裡淚光閃動。上一次爆炸父母受傷,這次5歲的兒子手背上一大塊皮膚被灼傷。他把這一切歸咎於政府的漠視:「他們只在乎黨派爭鬥,根本不管我們死活。我們沒有民主,首先連人道都沒有。」議會選舉即將舉行,他毫無興趣。我想起「阿拉伯文化首都」閉幕式上,一名伊拉克官員致辭時說,「伊拉克人每天都在為民主付出血的代價」。而在這些爆炸受害者看來,分明是政府不作為,還讓民主躺槍。

「民主不是不好,是伊拉克人不懂得用它。」美聯社駐巴格達記者穆罕默德·卓裡(Mohamad Jori)說,「對我們來說這是新的,從來沒試過。」在伊拉克公開場合拍攝,必須有一張官方許可證,但申請程序複雜耗時。短期進入當地採訪的媒體,通常會雇一名已經獲得許可的外國媒體記者。穆罕默德就這樣連人帶證加入了我的隊伍。

「素質論」在這裡也有信徒。「東方國家都不適合搞民主。」伊拉克攝影師維薩姆在一次官方活動中遇見我。一見中國人,他主動聊起這個話題:「民主對於伊拉克人來說,就是見到紅燈偏要過馬路,民主了嘛,我愛怎樣就怎樣。」

也有人說,民選出來的伊拉克政府,就是問題本身。遜尼派與什葉派之間存在對立,即便什葉派內部也是派系林立。伊拉克政治家們等不及選票分勝負,試圖在投票前從肉體上消滅對方,或者在對方選區製造恐慌。國際媒體多有報道,總理馬利基看似溫暾,但8年來屹立不倒,靠的是在正規軍之外組建的御林軍,不惜以暗殺、爆炸摧毀對手,法庭也是他打擊異己的工具。2010年議會選舉,馬利基黨派本來以兩席之差落後於另一個政黨——黨首是屬於什葉派但與遜尼派關係密切的阿拉維。但馬利基前往伊朗尋求支持,最後反敗為勝,連任總理。這個戲劇性的轉變令遜尼派穆斯林普遍失望。「基地」組織原本在伊拉克沉寂了一段時間,但從它裂變出來的「伊斯蘭國」組織突然壯大,與遜尼派民眾對馬利基統治的憎惡不無關係。

伊拉克的現實政治,發生在民主的斗篷下面。《經濟學人》雜誌曾經刊文指出,「新生民主必須抵擋『多數暴政』的誘惑,不能上了台就為所欲為」。但也許就像看見紅燈要過馬路一樣,掌權之後「為所欲為」的誘惑極難抵擋,尤其對於曾經受薩達姆壓制幾十年的什葉派。

美國前駐伊最高文職長官佈雷默(Lewis Paul Bremer)魯莽實施的「去復興黨」和解散伊拉克軍隊計劃,打斷了社會運轉的鏈條,從另一個方向推進了新上台什葉派的「為所欲為」。待到發現反美武裝中高層大多是失去工作的原復興黨人後,再推行幫助他們就業的政策,為時已晚。

民主在伊拉克,正如那些形同虛設的檢查站,不是沒有看得見的制度——選舉、議會、法庭,而是那些看不見的地方決定了它是否有效:執行者在想什麼,怎麼做,他們手裡的工具是不是真貨。

一些改變還是發生了。

薩拉丁是美聯社攝影師穆罕默德的朋友。幾年前,他租下一間辦公室,5個職員,辦起新聞網站。薩達姆時期,他在官方報紙工作,因言獲罪逃出伊拉克,戰後才重返故國。薩達姆時期,伊拉克電視上只有兩個官方頻道,現在光伊拉克本地電視台就有幾十個,家家戶戶隨便裝衛星鍋。「言論是很自由的,批評總理馬利基,太正常了。」薩拉丁接著做了個奇怪的表情,「但批評完了不保證你沒事。更可恨的是那些武裝分子,批評他們不會坐牢,但可能被幹掉」。當時,從「基地」分裂出來另立門戶的極端宗教組織,剛剛滲入伊拉克安巴爾省費盧傑,宣佈成立「伊斯蘭國」。薩拉丁寫文章斥責他們為「新薩達姆」,隨即有人在他家門前放上一顆子彈。暢所欲言的時代來了,「免於恐懼的自由」仍然缺席。

在巴格達期間,我們趕上過一次示威抗議。街頭小廣場上,幾輛坦克圍住20多名示威者,不讓其他人靠近。一名士兵告訴我,示威者要求處死監獄裡的「基地」組織成員。「伊斯蘭國」武裝在伊拉克西部突然冒起,與一年前的一次越獄有關。他們成功營救近500名囚犯,逃離號稱「全國最牢固」的阿布格萊卜監獄。這批人加入「伊斯蘭國」,壯大了它的實力。什葉派示威者要求殺死囚犯,但實際上,國際人權組織不斷批評伊拉克政府「隨意處死在押武裝成員」,其中絕大部分是遜尼派。

伊拉克軍警打算驅散抗議者,不是因為集會內容,而是因為事先沒有申請。伊拉克新憲法賦予公民「集會、抗議的自由」,但必須提前向內政部申請,以便佈置警力,維持秩序。我向薩拉丁求證這件事,他說審批程序不是特別複雜,如今,抗議議員、抗議政府,上街遊行喊口號,理論上並不困難,但有些行動注定不會被批准,比如2011年受到「阿拉伯之春」影響,伊拉克當地遜尼派抗議馬利基政府,還是遭到了軍警拘捕打壓。

「跟我說說,言論自由了有什麼好處?」

沒想到,這一問薩拉丁竟哀傷起來:「我們說什麼都行,但解決不了問題。」

「那沒有行嗎?」

「我想只會更糟。重要的是,今天每個伊拉克人看待自己不同了。」

一個在當地的中國商人曾經告訴我,明顯感覺到伊拉克的企業文化在變。過去,領導說一不二,現在內部會有不同意見。

「對你們是好事還是壞事?」我問。

「對能源等壟斷性行業來說,也許不是好消息,但對於其他商業活動,遊戲規則若變得更公平更透明,長遠來看當然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