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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查站

一,二,三,四,五,六……

每次數到20左右,我就忘記了。在巴格達,數一數每天經過多少個檢查站、多少次被盤查,雄心很容易被疲憊和厭倦取代。

數不清的檢查站和臨時增加的關卡,把交通變成一場噩夢。汽油又是那麼便宜,一升約合人民幣兩元。日本車,韓國車,中國的奇瑞、長城、吉利,還有阿拉伯人最愛的燒油大戶美國越野車,常常蜿蜒成串,在地面升騰的蒸汽中喘息。

巴格達交通遭遇的最大詛咒,是綠區(Green Zone)的設立。在市中心稍稍偏南的位置,橫向撕裂出一片7平方公里的禁行區。裡面集中了伊拉克政府機構、西方代表處,以及跟伊拉克政府沾親帶故的有錢人。車輛進出綠區需要特別牌照,人員也要申請許可證,否則一概莫入——這大概相當於在北京封閉了二環。2009年採訪總統塔拉巴尼(Jalal Talabani)的時候,我住在綠區。5年後重臨,裡面的外國人已撤走,日漸蕭條,大路朝天,汽車可以任意加速。在外面憋壞了的司機,一有機會開進綠區,就報復性撒野,把車開到飄起來。雖然武裝人員有時拿火箭筒守候在防爆牆背後,但比起外面,綠區終究安全得多。

問題是,美國沒有能力把巴格達全城變成綠區,更不用說整個伊拉克了。

於是,伊拉克人默默修建自己的綠區。一些什葉派、遜尼派混居的區域,各自用防爆牆圈起來,防止汽車炸彈衝擊。我們的司機穆拉德常常邊開車邊嚷嚷:「怎麼這裡又圍起來了?前兩天還沒有!」

為了安全,源自恐懼,在伊拉克,每個人都為自己修一座監獄。社區防爆牆也是隔離牆,限制與人交往。民選總理馬利基(Nouri Maliki)很少離開綠區到首都其他地方活動。2014年2月,我在巴格達的時候,當地正舉辦「阿拉伯文化首都」活動,邀請幾十個國家的文化人士到場。巴格達大學文學專業畢業的馬利基,一手促成了這項活動在伊拉克的舉辦,還答應了要來閉幕式。可最終,他只給綠區外的閉幕會場送來了「總理關懷」的大橫幅。

有錢人大多移民了,離開了伊拉克這個大監獄。留下來的,不管平民還是高官,都在坐牢,不知道刑期多少年。

街頭,比商業廣告更多的,是反恐宣傳畫。畫上有全副武裝的伊拉克士兵單人像,也有士兵站中間,各族各派群眾分列兩廂。最多見的,是全國人民緊密團結在總理馬利基周圍。馬利基的長臉看上去有些疲累。捍衛什麼,就是什麼快不行了。

什葉派殺遜尼派,什葉派殺什葉派,遜尼派殺什葉派,基地組織殺西方外國人,外國基地殺伊拉克人,已經說不清楚每一次爆炸都是為了什麼。有一陣,醫生律師是主要目標。過一陣,聚在一起踢足球的小孩又成了目標。為什麼?去問誰?據「伊拉克點屍網站」(Iraq Body Count)統計,包括2003年陣亡的士兵在內,開戰10年來,伊拉克因暴力失去了18萬6千條人命。

沒有安全保障,伊拉克特色的民主選舉是這樣的:不搞拉票,沒有大範圍公開講演,候選人在軍警保護之下,能夠活到投票日已經大吉大利。2013年省級議會選舉前,20個候選人橫死。

安全缺失,一切無從談起。在我所來處,在中國,人們談論伊拉克往往一歎一笑,感歎暴力猖獗,命如草芥,然後又嘲笑這一切源於美國人一聲炮響,給伊拉克送來了民主。約翰·鄧恩(John Dunn)在《民主的歷程》(Democracy:The Unfinished Journe)序言中提到:「俯瞰民主2500年的歷史,非常之有戲劇性,它時而使人鼓舞,時而讓人寒心。」那麼,在戰後伊拉克,民主乾脆被描繪成殺人犯。

為什麼「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擋不住那些爆炸?在巴格達一星期,每天都要穿行密密麻麻的檢查站,可我越來越懷疑它們的有效性。

檢查站水泥防護牆下,通常站著四五個人,穿著不同制服。美軍迷彩給了軍警,一身黑衣戴夜視儀的是反恐警察,藍色制服是內政部派來的。武器大多是老式蘇制或中國製造,綠區才多見美式裝備。檢查沒有標準程序,有時揮揮手就讓過了,有時停下來查護照,有時問你去哪裡,有時只查司機駕照。關鍵是,他們並不在乎答案。

一天,中國公司職員小張開車接送我們。他講非常地道的伊拉克阿拉伯語。

「去哪兒?」檢查站一個軍人問。

「中國大使館。」

對方帶著笑容揮揮手放行。

「不是去你們公司嗎?」車再次發動,我問小張。

「他才不管我去哪兒、這條路對不對呢。這裡所有中國人被攔下來,都說是去使館。」

接下來一個檢查站,被問到為哪家公司工作,小張也是隨口報了一個。警察不懷好意地笑笑,探頭進來。我想,這下大概起疑心了。警察問:「你聽什麼CD呢?」

小張向新來的中國人傳授經驗:「別搭話,越說越多,伊拉克軍警就愛找人聊天。」檢查站的工作緊張苦悶,常常看到軍警們在水泥牆縫隙裡插上塑料花,或者在執勤時抽煙。

有些崗哨地上裝了一盞燈和攝像頭,可以拍到車盤底下有沒有炸彈。但是,連接攝像頭的監視器前,卻常常沒有人值守。一次,手檢人員接過我的背包,拉開第一層是空的,第二層鼓鼓囊囊還沒打開,他竟說:「可以了,走吧。」

可能因為對象是外國人,伊拉克守衛才特別放鬆。但就算是專門針對外國人的檢查,也並非那麼嚴密。我們的行李中有大量攝影器材,事先請伊拉克駐北京使館開具通關證明。證明總共3頁紙,巴格達機場4個檢查人員,一人拿一頁,最後一個腦袋湊過來與人合看,翻來倒去足足研究了10多分鐘,最後跟我們握手放行。

我冷汗都快下來了。因為證明上攝影師的護照號碼完全錯誤,沒有一個數字或字母是對的。當時在北京已經發現證明有誤,但因為趕飛機,沒來得及改,所以我準備好了在機場好好爭辯一番。

長期專制統治下的人們,不那麼偏愛思考,不善獨立處理問題,做事最穩妥的辦法是「走程序」和「請示長官」。看完器材清單後,機場抵達出口的一個檢查人員說,攝影機要拉到專門查貨物的地方再做安檢。拖著行李走出大廳,他突然回過身問我:「你有車嗎?」

「沒有。我剛飛到巴格達,怎麼會有?」

「那我們怎麼過去呢?」

「多遠?」

「不遠。」

「走過去?」

「走過去又太遠。」

「機場沒有車嗎?你是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嗎?」

「也不是。」

開出租的湊上來問要不要車。檢查員在原地想了想,決定返回找領導。回大廳要穿過四五道安檢。我們如此往返了兩次,又押著我去銀行兌換伊拉克第納爾[1],預付出租車費。大概我滿臉烏雲傷害了他的善意,一番折騰之後,檢查員強調:「這不是我的錯,這是機場的錯。」這下我不生氣了,只感到熟悉親切。

新華社駐巴格達首席記者梁有昶告訴我,他曾經問一個熟悉的軍警「發現車上有炸藥怎麼處理」,對方回答:「趕緊讓他通過啊!」這些軍警大多來自巴格達郊區農村或外省,每月800美元工資,不算低,卻也沒有高過他們對自己性命的估價。關鍵是他們的家庭大多不在巴格達,他們也分什葉、遜尼。每個人都可能自我安慰:也許是去炸另一邊的呢,我何苦當炮灰。

巴格達綠區內,仍保留著根據薩達姆手臂放大的持劍雕塑。

社區防爆牆,也是隔離牆,限制與人交往。為了安全,源自恐懼,在伊拉克每個人都在為自己修一座監獄。

跟許多阿拉伯國家相似,伊拉克人首先忠誠於信仰派別和部落宗族,「國家」的概念仍在發展中。美國推翻薩達姆之後,「國家」更成了支離破碎的虛名——儘管馬利基政府在官方典禮上首先奏響的是國歌,然後才是宗教祝禱。

當然,正如發展中國家遇到的所有問題一樣,伊拉克的安全黑洞最終可以歸咎於「外來勢力作亂」。幾年前,英國媒體經科學家試驗後揭露,一家英國公司賣給伊拉克的ADE–651型炸彈探測器,根本查不出爆炸物,其中的芯片只有超市防盜功能。伊拉克政府可是花了8500萬美元引進的設備,如獲至寶地分發到各檢查站。《紐約時報》跟進調查,找人開車載兩支AK–47步槍和一些炸藥,結果順利通過9個檢查站。另一個機構再做試驗,車載火箭和導彈通過23個配備ADE–651探測器的檢查站,沒有受到阻攔。調查報告指出,ADE–651探測器「未能阻止伊拉克境內炸彈襲擊,應該為平民喪生負責」。

1920年,英國人取得對伊拉克的委任統治,預見到統治成本太高,只要了10年委任期(美軍或許早該料到自己的駐紮期限)。英國人臨走前劃定伊拉克、科威特邊境,以各自的椰棗林終點為界。結果當天夜裡,伊拉克、科威特兩邊都開始瘋狂補種椰棗樹。邊界爭議,正是薩達姆後來入侵科威特的理據。

2013年,製造伊拉克人一切苦難的英國黑心商人被判入獄10年,伊拉克安全部門官員則因涉嫌收受75%的回扣遭逮捕,卻沒了下文。

更無法解釋的是,直到現在,ADE–651仍然在巴格達檢查站廣泛使用。每天回到曼蘇爾酒店,保安都一本正經舉起這種手持探測器,繞汽車一周,然後信心滿滿地為我們打開鐵門。問他知不知道這玩意兒不管用,他說記得新聞報道過,還曾經有個住酒店的英國人指著探測器上的「Made in UK」告訴他是假貨,但保安自己說不好這是真是假,也沒有人通知不能用,那就這樣吧。另一個保安悄悄爆料:伊拉克內政部曾經下文「必須繼續使用」。

我也只能依賴他們的檢查。每次看著保安用探測器莊重繞車一周,鐵門吱吱嘎嘎打開,我不知道應該放聲大笑還是使勁痛哭。十幾米外,就是原安全部大樓,多次被炸,焦黑一團,好像蔡國強在那裡做了永久展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