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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在德黑蘭

背後腳步急促。來不及回頭,後腰被人重重推了一把。一個黑影,邁開兩條長腿,飛身彈開。朋友追過去用波斯語呵斥,黑衣少年竟在街角停下來,扮個鬼臉,一閃就不見了。

我和朋友都穿著長袍,自然跑不過他。一輛汽車戛然停在我們面前,中年男人探出頭,問要不要幫忙。少年已不見蹤影。這樣的事情在德黑蘭每天都會發生,朋友和車裡的男子齊聲罵了幾句不良少年,也就作罷。「因為你是外國人。」朋友說,雖然本地女子也會遭黑手,但外國人是過客,更容易被欺負。

「伊朗35%的男子性壓抑。」賈維爾這樣向我解釋這件事。他堅稱是官方統計數字,但又找不到出處。反正,這情況很普遍就是了。

找賈維爾聊天,起初是為了瞭解德黑蘭地下音樂。很快我發現沒有外界想像的那麼「地下」。他的四人樂隊,常在一個展覽館門前演出。那裡有一片草地,參差幾棵樹,天氣好的晚上,路人聚攏來聽歌,還可能留下一點錢。樂隊有一桿銀笛,兩把吉他,有時玩爵士,有時由賈維爾唱些歐美流行歌曲。他自己也寫歌,還在練習吉他。

他們在這裡演出已經3年。伊斯蘭共和國成立之初,禁止音樂創作和表演。宗教音樂的演奏者要躲在布簾後面,不讓觀眾看見樂器。30多年來,情況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儘管法律表述沒有鬆動,在德黑蘭見到街頭樂隊、海外唱片的概率還是很高。一些異常生猛的波斯樂隊跑到歐洲或者迪拜出唱片,再走私回伊朗。風向時緊時松,賈維爾他們跟地區警察混熟了,警察就不專門找碴兒。用他的話講,伊朗街頭音樂表演是「非法而公開」。但今年他們惹怒了附近一個新住戶。這位高等法院法官衝下樓威脅:「太吵了!信不信我把你們關起來!」樂隊答應小點聲。「法官也不能直接抓走我們,還是得交給警察。」賈維爾說起來滿不在乎。

第一次見賈維爾和他的樂隊時,剛聊了一會兒,一個當地攝影師急匆匆趕來,拉我去看一個「地下樂隊」排練,說是只此一次機會。賈維爾和我們同去。汽車七拐八繞,40多分鐘後仍不知身在何處。就在我開始緊張時,攝影師指著一扇居民樓鐵門:「到了。」按門鈴響,裡面的人警告:最多兩個人進去,停留不超過10分鐘。

賈維爾留在外邊。我和攝影師轉上三樓,厚厚的門板背後,整個房間隔音良好,還有一間調音室。其中一位老家在阿富汗,用傳統樂器演奏。問他們唱的內容,「魚樂隊」主唱說,只是鄉村生活。大概是我問了兩遍歌詞內容,主唱有些敏感:「你是想問政治嗎?我們不唱政治。」

他們急著要走,不是有什麼風險,而是要趕去看世界盃球賽。走出來的時候,賈維爾倚在車上吃冰激凌,帶點嘲諷地問我:「怎麼樣?」他說給其他搞音樂的朋友打了電話,瞭解到這支樂隊的背景:「他們是有錢人,不愁吃喝,現在玩音樂的都管自己叫『地下』,時髦罷了。」

賈維爾寫下他的歌詞:

如果我們沒錢/打倒美國

如果我們吸毒成風/打倒美國

如果梨樹結不出蘋果/打倒美國

「不管伊朗發生什麼,政府都會遷怒於外來勢力。」他還寫過一首《狼與狗》,諷刺伊朗總統選舉候選人都差不多,「他們只是俄羅斯的馬前卒」。正當我驚訝於他犀利的政治批判,賈維爾又轉入伊朗式陰謀論:「世界不過是由100來人統治著,我們說什麼做什麼都微不足道。」

我們在樂隊經常演奏的草地上坐著,吉他盒攤開在旁邊。賈維爾嫌自己彈得不夠好,不像樂隊另一個成員阿拉達旺,玩吉他14年,技藝純熟。「他自己就是把樂器,而我的武器是想像力。」賈維爾非常享受和樂隊在一起。

同一片草地,幾年前,他曾捅下大婁子:一個巴斯基跟弟弟發生口角,向他噴胡椒水。賈維爾過去打成一團。巴斯基落跑後,賈維爾情緒失控,沿著公園高聲叫罵霍梅尼和哈梅內伊。警察聞訊抓人,關到深夜,直到爸爸過來領人。他還記得警察說:「趕緊回家吧,別出來鬧了。」賈維爾很感激,警察也有好人。

「為什麼要罵精神領袖呢?」

回憶那天的突然崩潰,他說是因為多年和父母弟弟擠在狹小的房間,逼仄難忍。「那年我21歲,從來沒交過女朋友。」

「如果沒有女朋友/打倒精神領袖。」我替他續了一句歌詞。

賈維爾笑了:「這真得怪他們。」他在我的筆記本上畫了一個「馬斯洛需求層次金字塔」,頂層是「自我實現」,最底層是「呼吸、食物、性、住房、健康」。他在「性」上畫了個叉:「我們的政權非常聰明,管住人最基本的需求,於是我們滿腦子就剩下這些,其他什麼都不想了。」

伊朗禁止公開戀愛。儘管女人戴面紗、男女授受不親等伊斯蘭習俗,在1979年革命之前就在伊朗社會存在,但是革命之後才寫進法律,出動風紀警察監管。性禁忌還常常與政治聯繫在一起。異見者不管做了什麼,對他們的譴責首先跟性醜聞扯上關係,並迫使他們向公眾懺悔。「我們的傳統文化還是比較保守,一提『性醜聞』,大家馬上覺得這是個壞人。」賈維爾說。

性有時比政治還危險。賈維爾有一本喬治·奧威爾《1984》——這本書刻畫了一個處處受到監管的虛擬社會,在伊朗翻譯並出版的波斯文版,刪去了幾處溫斯頓與朱麗葉溫存的性描寫,其他都保留了下來。

「我的生活全在上面,可是竟然在伊朗出版了。」賈維爾覺得不可思議,而且發行日期是在1979年革命之後。

跟巴斯基打架之後沒多久,賈維爾有了第一個女朋友。他們「找來一本書」才知道該如何親近,經常更換約會地點,出門走在一起要非常小心,說不好什麼時候警察上來檢查身份證。非正常交往令賈維爾焦慮,「女朋友像毒品一樣,越交往越空虛」。他的女友換了好幾茬,最後認定一個人清淨。「在這裡什麼都是不自然的,笑話也不能亂講。愛情,不是我們現實生活中的東西,它更像是一種需求,因為得不到,我們只想要它。」

他說自己追求的快樂其實很簡單,就像上星期樂隊表演的西班牙語歌——他們不懂西班牙語,只是從網上下載不知誰的歌來模仿。晴朗的夜晚,樹下人越來越多,最後聚集了兩三百。賈維爾從手機裡翻出錄音,放給我聽:樂隊重複一句歌詞「哈比落羅羅羅、鳥哪兒多多」,所有人跟著唱,錄音裡傳來年輕女子銀鈴般的笑聲,水波一樣蕩漾開來。沒人知道唱的是什麼,只是不知所謂,只是純粹的快樂。「那是我最美好的夜晚。」他嘴角帶著笑意。那晚,法官沒有出現。

有天我經過車站廣場,3個中年人在街邊演奏。唱的是波斯語,舒緩曲折。主唱有時放下吉他,盯著過往的人放聲,肩膀微微震動。對面石護欄上,坐著一個年輕人,全神貫注地聽著,手裡攥住一疊廣告傳單。

樂聲暫停。他轉過頭來,滿面光彩,對我說:「我喜歡街頭樂隊,他們把人內心的情感釋放出來。」

21歲的賽義德,翻譯剛才那首歌的結尾,反覆唱的是「我感到很假,就像你說你愛我」。「可是我的愛情並不空洞。」他的眼睛亮起來。他想跟陌生人聊聊愛情。

「你知道,這裡不能公開談戀愛。」他沒有猶豫,甚至沒有問我想不想聽。有天他跟女朋友約在商場碰面——賽義德平時在伊朗北部唸書,放假才回德黑蘭,倆人3個月沒見了,賽義德激動得抱起她親吻。「你猜怎麼樣?周圍竟然響起了掌聲!商場裡的人為我們鼓掌!不過我趕緊拉著她逃走,這會惹麻煩的。」

賈維爾帶著吉他,經過領袖像前。

3個中年人在街邊演奏。唱的是波斯語,舒緩曲折。主唱有時放下吉他,盯著過往的人放聲,肩膀微微震動。

說到戀愛的懲罰,他的一個朋友帶女友回家,遭鄰居舉報。在伊朗,比警察更危險的是鄰居,所以很多人家白天都拉著窗簾。警察衝進來抓走兩人,驗身發現女孩不是處女,各判150鞭。結果,女孩在家庭壓力下,上法庭指證男孩蓄意侵犯她。男孩受了鞭撻,遍體鱗傷,3個月下不了床。

「那戀情當然無法繼續,他只記得他喜歡的人滿嘴謊言。」賽義德和女友薩巴見面非常小心。他對她一見鍾情,那時女孩才16歲。3年來,他們密會的地點,在一個咖啡館頂樓廢棄的天台上,只有一次被人撞見訓斥,兩人迅速逃脫。他們情感的障礙在於,女友家庭不能接受。「我只是個窮小子,她家很富有。」

為什麼願意告訴我這些呢?「你是外國人。」他相信我會把這些故事帶走,像一個裝了秘密的漂流瓶。他也不介意我寫他們的故事,只要不用真名,相愛的人有宣之於世的衝動。這真是難得的信任。在伊朗,我感受到當地人熱情待客的傳統,但同時,他們的擔驚受怕又是那麼強烈。有時他們向你敞開心扉,又慌忙合攏,那是高壓底下形成的自我保護。我建議賽義德下次帶女朋友一起來,他說薩巴一定很高興跟我交談。

「打倒美國」的宣傳畫並不容易找。走了很久,再打了一趟車,才找到朋友推薦的這一幅,它已經成了德黑蘭人民反美意志的標準像:居民樓水泥外牆上,刷出星條旗,「條」的尾端掛上炮彈,「星」變成骷髏。「條」的間距,尺子量過一樣齊整,配上橫向標語「打倒美國」。馬路斜對面,是更大的一幅,奧巴馬穿著閃亮蹩腳的西服,跟一個穿中世紀頭盔鎧甲、臨時演員模樣的人靠在一起。寓意解釋起來很曲折,跟什葉派宗教故事有關,諷刺美國總統言而無信。而「反美宣傳畫」大展,就是美國大使館門前了。1979年11月,伊朗人衝擊美國大使館,抗議卡特政府允許流亡的巴列維國王去美國治病。2012年奧斯卡獲獎影片《逃離德黑蘭》講的就是這段故事,不過電影細節與真實情況多有出入。現在,美國大使館還封存著,圍牆上國徽模糊,有斧鑿痕跡。原本插美國國旗的地方,換上一面黑色方布,畫著星條旗包裹的老鷹在燃燒,下面「USA」3個字母冒起白煙。左上角和最底端各有一行英文字「偽善終將消亡」、「終結獨裁」。德黑蘭的反美宣傳總是做得那麼細緻。使館外圍,每一片水泥牆都是一幅16×9的美術作品:自由女神的臉變成骷髏、伊朗國旗覆蓋倒下的士兵、霍梅尼在鮮花叢中。顏色鮮艷,可能定期塗抹。每一幅都不像是憤怒的野火噴發,而是精心修飾的成果。閒置30多年的美國使館,看上去像個來自1979年的紀念品。

除了特意尋找的這幾個地點,我還在一家西餅店老闆的T恤衫上看到前後兩面印著「9·11」事件飛機撞大樓的畫面。問他為什麼穿這個圖案,老闆伸出大拇指朝下,「打倒美國」。但實際上,伊朗政府在「9·11」事件之後是支持北約的。這家是全城最出名的西式曲奇店,賣得很貴。

當地朋友說反美標語不只我看到的這些,還有直白樸實些的,比如「我們把美國踩在腳下」等,但終究沒有我想像中滿街「反美話語的海洋」。10多年前伊朗學者搞過一次民意調查,74%受訪者願意跟美國談判,64%支持跟美國復交。結果,組織調查的人被關起來了。

伊朗的「性禁忌」常跟「西方文化滲透」聯繫在一起。霍梅尼說:「公共場合男女混雜,是外國人的陰謀,用來瓦解穆斯林青年的意志。」「外國」很多時候單指美國。

街邊居民樓屋簷下,凹進去的門洞裡,站著一個小伙子,兩隻手抱在胸前,眼神空空望向前方。我和女伴走過的時候,掃了我們一眼。擦肩而過,在我回頭的瞬間,他的右手從左臂下抽出,手裡光碟一閃,又迅速塞回。我拉住女伴轉回去,小伙瞬時笑容滿面,一把光碟塞進我們手裡,「稍等——」他跑進看不見的角落,回來時多了一麻袋光碟。這時,旁邊兩個蹲在地上的路人甲乙,也好像被吹了一口氣似的,忽然活了,不知從哪裡變出自己的光碟麻袋。

最新最熱門的好萊塢片,應有盡有。我幫朋友選了幾張,自己留下一張《華爾街之狼》,封面上萊昂納多高高舉起紅酒杯,波斯文寫著:「高清、配字幕。」

小伙子阿富辛,19歲,平均每天能賣出50張碟,賺十幾美元。他抱怨盜版影碟業競爭激烈:「你看這扇門裡頭就有3個。」伊朗人對電影的口味跟其他人沒什麼兩樣,女生喜歡言情片,男生愛看動作片。正說著,兩個戴頭巾的女生走進屋簷下,左挑右選。

盜版業服務周到,甚至可以「點播」,小眾電影價格會高一些。阿富辛說,這幾年賣得最好的,是《慾望都市》,成套成套賣瘋了。挑光碟的女生不願跟陌生人講話,聽到這裡卻「哧哧」笑起來。伊朗政府禁播的《斯巴達300勇士》(醜化波斯歷史)、《逃離德黑蘭》(醜化伊朗人民),一時間需求大增。「因為禁了,很多人想看看怎麼回事。」

近來阿富辛自己中意的片子是2013年好萊塢言情片《安全避風港》。塑料封套背後,一對男女在碧海藍天下擁吻。「我喜歡美國,年輕人可以自由戀愛,但伊朗沒有『safe heaven』。」阿富辛有些得意地提到,自己有「好幾個女朋友,不過最近都斷了」,他一心賺錢準備報考人類學。

賈維爾始終沒找到「35%性壓抑」數據的出處。倒是伊朗議會在2014年夏,發佈一份82頁的正式調查報告,承認80%伊朗未婚女性有男友,中學生談戀愛都十分普遍。受訪的14200名學生中,17%承認同性取向。本地媒體對這份報告不做討論,我是在《經濟學人》雜誌網站上讀到的。

賈維爾中學時在伊朗全國數學比賽中拿第一。家裡需要他掙錢,所以他沒念大學,先後從事的工作有:旅行社職員、貨車司機,服完兵役後,現在是一名正骨按摩師。

草地演出收入微薄。解囊最多的不是年輕人,而是上了年紀的父輩、祖輩。「他們經歷過國王時代的開放,未必欣賞爵士樂,但是會懷舊。」賈維爾說年輕人反而麻木了,也沒什麼閒錢。

「打倒美國」的宣傳畫並不容易找。走了很久,再打了一趟車,才找到朋友推薦的這一幅,它已經成為德黑蘭人民反美意志的標準像。

他抱怨做機械工的父親成天在電視前消磨時間,供養弟弟上大學的擔子就落在自己身上。最近幾年家裡經濟條件稍有改善,租了個稍大些的房子。可是他看不到這麼工作下去能有什麼前途。「你看看我國的總統們議員們,到現在還是伊斯蘭革命第一代元老。」賈維爾今年28歲,正是伊朗全國男子平均年齡。

跟賈維爾交談很愉快,但有時也會被他的「伊朗式陰謀論」刺到,比如他忽然問:「你不是為伊朗政府工作的吧?」伊朗人普遍對外國人既熱情又猜忌。「一切由外國勢力操縱」甚至貫穿伊朗人對近代史的認知。整個19世紀,伊朗在英國和俄羅斯之間任由擺佈,20世紀「外國勢力」的主角換成了美國,就連獲得華盛頓支持的巴列維國王,都常常覺得陰謀無處不在。「美國被秘密勢力控制了。」他跟大臣們說。賈維爾寫歌諷刺伊朗政府什麼都怪罪美國,可是他自己也難以擺脫這種思維。還好,他熱情的一面多一些,猜忌多疑只在不如意的時候冒出來。

再見賽義德的時候,薩巴沒來,跟來一個不相干的男親戚。賽義德還是想保護女友。男親戚作陪,避免單獨跟外國女人交談的嫌疑。本來要坐下來說話,但交通擁堵我們都遲到了,當時我正要跟賈維爾去找其他採訪對象,於是邊走邊聊。賽義德和賈維爾站在一起,外貌上完全是兩種人。賈維爾留著長卷髮,穿T恤牛仔,懷抱吉他,浪漫憤青。賽義德髮型規矩,方格襯衣,西褲筆挺,腳踏實地。我知道賽義德不想別人聽他的故事,就同他走在前頭,男親戚和賈維爾跟在後面。

賽義德沒出過國,英語卻極好,都是從盜版好萊塢電影學來的。「我要怎麼跟你說呢,我要怎麼跟你說呢,我們的故事太曲折了……」走了一段,我們決定搭地鐵。4個人一起上了普通車廂。可能因為是工作日下午,人不多,只有我一個女人,乘客的眼光掃過來掃過去。德黑蘭每趟地鐵都有女士專用車廂,外界誤解是「必須跟男人隔開」,實際上女人可以選擇坐在普通車廂,或者女士車廂。

地鐵隧道又深又廣,戰時也可作防空洞。末代國王時期做了規劃,承包給一家法國公司,可還沒動工,革命就爆發了,於是被迫擱置下來,直到伊斯蘭共和國也長出現代交通的煩惱,國王時代的地鐵圖紙才被翻出來,請中國長春和上海的公司來參與建設。

德黑蘭地鐵電子味道少,金屬碰撞聲重。光當光當的車廂裡,賽義德壓低聲音,急促地講述他的愛情故事。薩巴的姐姐知道他們的戀情,但不支持,她自己嫁給了國家排球隊隊員。伊朗男排近幾年在國際比賽中表現出色,也被政府用作愛國主義新燃料。姐姐的婚姻是舊富新貴結合,「而我只是個窮小子」,賽義德不斷重複這一句。3年了,女友的父母不可能一直蒙在鼓裡。女孩報名參加一個培訓課程,其實只是為了溜出來約會。兩人在商場閒逛,被薩巴母親撞見,悄悄尾隨。雖然她沒有當場揭穿,但回家後卻要求女兒斷絕來往。「其實我也去過她家,趁父母不在的時候,他們一定知道我的存在。但是,一個窮小子,對他們來說,這是不可能逾越的。」

列車到站開門。一個男人背著鼓鼓囊囊的袋子上車,四下張望,忽然掏出一個玻璃瓶,舉到我面前,堆滿了笑:「黑海魚乾,兩美元一罐,只要兩美元!」我謝過,搖搖頭。他歎口氣,苦著臉:「祝你今天愉快!」轉向其他人。整個車廂無動於衷,他在車門關上前離開。

「他的英語不錯!我有點驚訝。」賽義德說。確實,那人講得很流利,沒什麼口音。「他們很少有外國顧客,大部分伊朗人不會講外語。伊朗有許多有天分的人,但他們的天分沒什麼用,只能用來吆喝魚乾。」

賽義德在巴博爾省科技大學學習機械工程。「我會很努力,但是還有一年才畢業,畢業找個工作,也不可能馬上達到薩巴家人的要求。」賽義德的父親原先是施工隊隊長,心臟接受手術之後,喪失了勞動能力。他勸兒子放棄戀情,兒子不答應。這對小情侶違反習俗,在沒有父母同意的情況下,私下訂婚了。賽義德給我看手機照片,求婚時他用紅白玫瑰花瓣,從廢棄的天台一路鋪到咖啡館門口。女孩從此便一直戴著戒指,不過,全家人都假裝看不見。

賽義德要回去工作了。我們走出車廂,在月台上又聊了幾句。他意猶未盡:「德黑蘭是座不忠的城市。因為公開戀愛不允許,人們有機會『就幹點什麼』,這裡充滿了謊言。我在外地的學校有很多機會,身邊朋友都那麼做,可是我愛薩巴,非常忠誠。你知道,忠誠的戀愛,在這裡非常痛苦……」

他假期推銷的傳單,是一所技術學校的廣告。每天工作9小時,一小時賺一個美元。我重新上車,地鐵光當光當在深邃的地下前行,車廂空蕩蕩的。我分明感到,隨著賽義德的離開,空氣裡有些東西也被抽走了,剩下一團渾濁。賈維爾從車廂另一頭踱回來。過了一會兒,我問他怎麼看待「忠貞」。「也許每個人看法不同,在德黑蘭,我不相信任何人。愛情是低智商的表現。」

馬斯洛需求層次倒數第三層:「愛與歸屬感。」

「如果伊朗人不相信愛情/打倒美國。」

我腦海中蹦出這一句。

傳說馬蘭迪博士是美國公民,家裡還有少年時加入棒球隊的照片。現年48歲的他,是德黑蘭大學北美研究所成員、國際關係系主任,經常用美式英語在國際媒體上為伊朗政府辯護。

上午11點,馬蘭迪辦公室門外已是一片忙碌,很多人等著見他。樓下門衛看見我,眼神一變,轉向我的男性陪同說:「叫她把頭巾戴整齊!」他甚至不願跟女人說話。

我和馬蘭迪的談話從伊朗與六國核談判開始。他認為西方對伊朗製造核武器的指控拿不出證據,「如果有人襲擊伊朗,我敢保證,伊朗人只會恨襲擊者恨美國人,而不是伊朗政府」。

我慢慢把話題引向他的個人經歷。國籍,似乎不是讓馬蘭迪最舒服的問題。「您持什麼護照呢?」「這麼說吧,反正我很久沒更新美國社會保險了,我要是走進美國使館,他們不會歡迎我的。」

他肯定自己沒參加過棒球隊,美式足球隊倒有可能,「那時候男孩只有兩種運動可以玩」。他出生在美國弗吉尼亞州首府裡士滿,「學校裡每天早晨對著星條旗唱歌」。他哼了幾句,停下:「聽著,別試圖找出什麼心理問題——不是因為我在美國受了什麼氣,才回伊朗說反對美國的話。」過了一會兒,他提到,20世紀70年代,父親在美國散發反對巴列維國王的傳單時,被抓了。1977年巴列維應卡特總統邀請訪美,美國警察向抗議者釋放催淚彈驅散。當時他11歲。「我很小就知道美國的言論自由是謊言。」馬蘭迪最近在卡塔爾半島電視台網站上發表3篇「駁斥主流意見」的文章,結果編輯被降職了,「這世界充滿了不公正」。還有一次,他應邀去美國的學校講演,在海關被請到一邊單獨檢查,這更令他憤怒。

我問他怎麼看,實際上德黑蘭到處都可以買到美國光碟,年輕人喜歡美國文化。「不,你看到的只是個別情況,你說的不是主流。」他又說,「我們並不是『反美主義』,而是反對一種文化霸權。」

馬蘭迪與人印象隨和,我便問起關於面紗的強制。「美國人過去也穿很多衣服。」這個問題難不倒他,他強調著裝要求是伊朗的傳統文化。

臨走,我習慣性伸出手,馬蘭迪用眼神制止了我。合影照片上,我們都是雙手下垂。走出大樓,陪同告訴我:「你和他說話的時候,有段時間頭巾完全掉下來了,我很擔心馬蘭迪的反應,但他什麼都沒說,也沒有異樣的表情。」

馬蘭迪博士後來發給我一些鏈接,有他寫的文章,也有其他人的新作,多次提到「伊朗模式」。2011年以來,中東一些國家持續動盪,伊朗的情況相對穩定。伊朗政權於是有信心讓自己的管治模式成為效仿對象。

我請教一位長期生活在德黑蘭的外國學者,如何理解「伊朗模式」。她在郵件中這樣回答我:「伊朗強調的『有限民主制』,讓自由有生存的空間,同時讓宗教領袖的權威統治具有合法性。」這位女性學者不希望公開她的名字,「但是,你接近這個體制的時間越長,就越能感受到其中的壓抑和前途渺茫……結果更多年輕人失去了信仰」。

伊朗議會2014年夏天發佈的報告,對「自由戀愛氾濫」給出解決方案:申請臨時婚姻——什葉派教義允許的一種變通,時間可以短則數小時,長則幾十年。我拿這份報道給賈維爾看,他不屑一顧:「人們每天都在做,不需要教士批准,沒人會去申請什麼『臨時婚姻』,教士們只是想主導社會上的變化而已。」

夏天快結束時,警察終於衝擊了樂隊演奏,收走所有樂器。相熟的警察奪走賈維爾的吉他時留下一句:「你惹了什麼人吧?」賈維爾心情很糟。他在臉書上留言:「我腦子裡一片空洞,冒出些危險的主意。」「統治世界的那些人決定讓世界崩潰了……不只伊朗,全世界……」

我在電話裡勸他不要「冒什麼危險的主意」,比如又去草坪上罵人。他終於笑笑,轉而說要介紹新朋友給我:「跑酷,聽過嗎?」

跑酷(Parkour),一種源於法國的運動,在城市裡攀牆走壁,有點像傳說中的輕功,強調突破身體與意念的極限。這在伊朗遭到禁止,更何況是女生跑酷。賈維爾住在城南,認識這樣一群女孩,「她們現在被政府招募當消防員了」。

和蕭貝爾說好在廣場轉盤見面,賈維爾有事沒來。到了時間,電話響,叫我轉身看街對面有人招手。那女孩的螢光綠跑鞋很是扎眼,她使勁揮手卻不過來:「你站的旁邊就是警車。」

跑酷隊伍有男有女,十幾個人走到附近一個兒童樂園。他們飛身越過石牆,才想起要把我拽上去。抽起地上軟墊,疊成半人高,攀爬跳躍練習開來。他們大概每隔兩星期在戶外訓練一次,平時各人在健身房練。女孩居多,其中蕭貝爾年紀最大,21歲,其他的都是十七八。蕭貝爾也是領頭的,做些示範動作。她個子不高,彈跳輕盈。一會兒爬上五六米的石牆,凌空後翻。

空中翻身的時候,她一隻手捂在棒球帽上,帽子下面是頭巾。訓練跑酷已經「非法而公開」,她們不想再為頭巾招惹路人報警。

不一會兒,又來了兩撥女孩,各自帶著男教練。不同跑酷群組間認識,卻不見得親密,各練各的。她們都是從一部電影《13區》中師承了跑酷創始人法國人大衛·貝爾。現年42歲的大衛,從小在房頂上跑跳,長大後糅合體操、田徑和武術技能,開創了這項運動。大概他不會想到,影像把跑酷傳播到了世界的這個角落。這些伊朗年輕人跟著電影自學。他們沒有多少運動底子,只是在消耗體力和衝動。

一個穿黑袍的母親,帶著兩個孩子來兒童樂園。玩了一會兒鞦韆,發現下面軟墊都抽走了,眼前人體橫飛,也就推著童車走開了。

男生的先天優勢更明顯。他們在女孩的掌聲中,沿著矮牆頂箭步流星——剎那間,我懷疑拍我後腰的那個黑影練過跑酷。還有人爬上電線桿縱身而下。跑酷與街舞相通,休息時間他們把手機放在地上,音樂開到最響。男孩裡領頭的那個,是蕭貝爾的男朋友。「爸爸知道肯定會打死我。」她說。聽賈維爾說過,這些孩子的家庭大多保守,對她們的限制很多。「為什麼喜歡跑酷?」「它讓我渾身上下快樂起來,比其他運動更刺激。」她說玩跑酷的女孩居多,因為男孩的運動選擇更多。

蕭貝爾這時告訴我為什麼不去警車邊見面——不是因為她扎眼的鞋子,而是跑酷女孩好幾次去那個廣場,就在警察眼前,交通高峰時間,跳躍汽車頂。「那是最大的快感。」警察在後面追,她一路飛過車流。有人從汽車裡鑽出來,停在路邊張大嘴看。也有人鼓掌加油。「我必須專心跑,不能盯著看人們的反應。」有一次她從車頂摔下來,被警察按住了,「那些警察認得出我們,所以不能去那裡見面。」

她們約定,不在警察追趕的情況下爬建築物。4年跑酷中,有人摔下來過,死了。

我問她們一般什麼時候會去挑釁警察。我的意思是「白天還是黃昏」,戴面紗的女孩子齊聲答:「悶了的時候!」笑聲震天。18歲的阿蒂法姍姍來遲。她從頭到腳都是粉紅,假睫毛好幾寸長。一來就跟大家擁抱,還拉我進去團抱:剛剛訓練完的女孩們,身體滾燙,心臟劇烈跳動著。

跑酷是禁止的,但蕭貝爾們當上了政府消防隊義工,教兒童防火知識。她給我看手機照片,一群女義工穿著黃色制服黑色橫條,有點像蜜蜂。「男消防隊員救女人不方便,所以需要女義工。」

天快黑了,蕭貝爾唱著歌送我上出租車。走到公園外,她忽然說:「告訴你一個秘密,嗯,你是外國人,沒關係——我也許會改信基督教。我相信基督教更寬容,我們這個,太壓抑了。」說完,她把我塞進汽車,關門,揮手。

我什麼也來不及說。當禁錮變得有彈性,權威也在權衡,但是在謊言與現實之間,年輕人選擇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