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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公園

到處都是領袖像。白鬍子的霍梅尼(Ruhollah Khomeini)和花白鬍子的哈梅內伊(Ali Khamenei)。看多了,我竟不記得德黑蘭街頭還有商業廣告。繁華路口,有一幅描繪的是1979年伊斯蘭革命場景,尺寸驚人,幾乎把相鄰的兩棟樓都包了進來:驚濤駭浪的漫天怒潮之中,萬眾堅毅前行,將領袖像捧在胸口。文字說明:「眾志成城,劈開大海!」聽說有伊朗人從畫中看到了自己,但革命那年他還沒出生。想來畫師真是費了功夫,拿活人相片比照畫的。又或許說明,不管生於哪年,今天的伊朗人仍然活在1979年。

當時,伊朗巴列維國王的現代化改革已經推行了15年[1]。改革初衷,字面上看都是好的:窮人有地、國家富強、實行民主。但是王室腐敗、監督不力、措施過激,良好意願潰敗,民怨沸騰。極具煽動力的布道者和國王最堅定的反對者霍梅尼,在那年2月以革命領袖身份回國,巴列維出逃,伊朗變幻了政教合一、伊斯蘭共和國的旗幟。

今日德黑蘭街頭,1979年主題的延續是兩伊戰爭。1980—1988年,伊朗和鄰國伊拉克打了8年仗,手段慘烈無度,犧牲60餘萬人,最後以各自宣稱勝利結束。近30年過去,首都仍隨處可見死難者像——這裡稱他們為「烈士」,意思是「為真主赴死的人」——電線桿上,房子外牆上,塗料畫的,馬賽克拼的。畫像多為成年男子,也有嬰孩,眼睛像無底黑洞,逼視行人。

「兩伊戰爭對伊朗,相當於中國的朝鮮戰爭。」一名常駐當地的中國記者分析說,都是新生政權第一次遭遇對外戰爭,必傾性命一搏。霍梅尼曾經流亡伊拉克宗教聖地納吉夫。迫於伊朗國王壓力,伊拉克總統薩達姆逐他出境。雖轉投巴黎,如魚得水,但革命成功後,霍梅尼沒有忘記薩達姆落井下石,而薩達姆更惦記著在鄰國政權更迭時乘虛而入。

德黑蘭街頭,那場戰爭的繪畫生動細膩:伊朗士兵頭盔上鮮血殷殷,繳獲的伊拉克坦克排開如海灘上的死魚。去年還有伊朗戰士遺骸從邊境運回來,提醒人們伊斯蘭政權是血與肉鑄成的,生死存亡的鬥爭並沒有遠去。

我打算在貫通德黑蘭南北的ValiAsr大街上搭巴士,縱覽全城。捎我去車站的侯賽因在一家外資機構工作,收入中高。我問他車票多少錢。「這可難倒我了,」侯賽因驕傲地說,「我到哪兒都開車坐車,真的不知道。」

ValiAsr大道筆直如書脊。車行其上,德黑蘭就成了一本攤開的書。這條大街最早由巴列維的父親、老國王禮薩提議興建,設想它能成為中東的香榭麗捨,直追古羅馬的凱旋大道。ValiAsr起初以王室姓氏命名為「巴列維大道」,1979年廢除王室之後,改名「摩薩台」,紀念被美國中情局密謀推翻的前總理。但沒過一年,「革命教父」霍梅尼抹去了所有國王時代的痕跡,改定現在的名字ValiAsr——第十二伊瑪目的一種稱呼。伊斯蘭教什葉派相信,先知的第十二順位繼承人,暫時隱藏了起來,將在未來某個時刻重臨人間。

本該是帝國耀武揚威的大道,卻從未迎接過真正的凱旋,而是成了伊朗所有政治運動的中心:集會、遊行、慶賀、葬禮,吶喊聲、歡呼聲、哀號聲、槍聲……都曾令這條大街沸騰。「革命」在波斯語中的原意為「傾覆、顛倒」。巴列維國王的現代化改革,稱為「白色革命」,要把國家原有的生產關係翻個個兒。1979年的伊斯蘭革命,又來了一場倒轉。也有人說,伊朗的近代歷史就是幾十年必有一場大變。這種劃分雖然算不上細膩可靠,卻也可知「倒轉」並不鮮見。

平日裡,ValiAsr是條普通巴士路線,但也像閒置的舞台,隨時等待革命隊伍再次浩蕩。它的名字又像在期待救世主降臨,要掙脫革命的怪圈。

巴士車廂被一條細細的欄杆分成男女區。上來一男一女,手搭在分離欄杆上,含情脈脈聊了一路。車站上下,女士頭巾色彩斑斕,流行額前多露一縷,染成金黃或棕紅,撩撥風紀警察的底線。或是馬尾扎到頭頂,拿發卡墊高,頭巾鬆鬆掛在馬尾上,前邊的頭髮空門大開。

初到德黑蘭幾天,一個風紀警察都沒看見。可能因為齋月氣氛緩和,也可能因為新任總統魯哈尼比較開明。當地朋友提醒,這只是暫時怪象——譬如某地暖冬,並不代表那裡從來不下雪。但至少可以看到,伊朗人對溫暖信號的捕捉極其敏銳。

德黑蘭雖不比開羅繁華豐饒,不比伊斯坦布爾開闊洋氣,但千萬人的都城,也是高樓林立、車水馬龍。都市病症也很明顯,擁堵、廢氣、噪聲,整座城市灰濛濛的,巴士窗外偶爾掠過公園綠地。巴哈廣場(Baha Square)可能是個大站,很多人下車,很多人上車。橫向街道的名字,往北多見人名:受迫害的教士、反國王的異見者。從這裡往南,宗教色彩則越發濃重:「聖城耶路撒冷」、「大馬士革」、「伊斯蘭革命大街」(原名「國王大街」)……彩色頭巾越來越少,直到我身邊和站台上幾乎全成了黑色。

巴列維國王的父親禮薩廢除了面紗。這位騎兵出身的將軍不以伊斯蘭教為生活準則,相信伊朗的出路在於全面西化。20世紀初,東方文明國度或主動或被動,認可現代化道路的面貌就是西方化。告別面紗,就是告別過去與落後。

20世紀70年代,在反對巴列維國王的抗議中,許多城市婦女主動包上頭巾——不是因為贊同伊斯蘭生活方式,而是表達對王權的不滿和對宗教女性的同情。但是她們沒有料到,推翻王權之後,戴不戴面紗不再是一個選項——底層宗教熱情釋放出來,鋪天蓋地呼應霍梅尼政教合一的設想。

突然,有人敲我的膝蓋。對面一個陷在黑色裡的伊朗大媽衝我比畫:你的領口鬆了。我微笑感謝她的善意:風紀警察不在,群眾高度自律。

一個多小時後,我在「伊斯蘭共和國大街站」下了車。不知在哪裡付車費,塞給司機,好像才幾毛錢。由北到南的巴士線,也是德黑蘭由富及貧的漸變線。城南伊斯蘭共和國大街比起城北起始站,樓房更密集,商店櫥窗更小,滿是花裡胡哨的廉價小商品,貼滿打折的紅字。黑袍婦女推著嬰兒車進進出出。警車更多了。

牆上標語:「我們永遠繼續伊瑪目霍梅尼領導的革命」、「獨立、自由、伊斯蘭共和國」、「真主保佑領袖永遠健康」……領袖像、烈士像、標語口號,把視覺和心靈圍在革命的主題公園裡,留在對政權的持續記憶中。

可是,我沒有看到2009年「綠色革命」的痕跡。那一年總統選舉,決戰在前總統艾哈邁迪·內賈德(Mahmoud Ahmadinejad)和銳意改革的穆薩維(Mir-Hossein Mousavi Khameneh)之間展開。當局宣佈,內賈德贏得超過60%選票,穆薩維得票只有他的一半多,但這個結果遭到廣泛質疑,8個月裡,400萬人先後走上ValiAsr大街,高聲質問:「我的選票呢?」他們與警方、革命衛隊發生衝突,數十人死亡,約4000人被捕。那是1979年以來,伊朗伊斯蘭政權遭遇的最嚴重挑戰。

可是,我什麼痕跡都沒看到。35年前的革命栩栩如生,5年前的,卻不見了。

我在伊朗的時候,趕上巴西世界盃半決賽。伊朗人酷愛足球,但是政府有令,不得聚眾圍觀。2009年事件以來,「人多」是個敏感詞,足球也變得政治起來。2010年南非世界盃,伊朗國家隊球員手腕上纏著綠絲帶上場,表達對穆薩維的支持。但既然政府有令,大部分伊朗人就在家關起門看電視。基於伊朗人對「暖冬」的靈敏,我相信必有人「聚眾圍觀」圖個熱鬧。果然,朋友介紹的當地青年晚上來電:「找到了。」

米夏在咖啡館門前等我。瘦長臉,圓眼鏡,一抹憂鬱,符合關於文藝青年的普世想像。他正在學習電影導演。

米夏轉了好幾個地方,才確認這家小電影院兼咖啡廳「有戲」。我們在臨街小桌前坐下,先點些吃食。咖啡廳菜譜推介意大利菜,米夏曾經在意大利留學,念著菜譜提醒我別期望過高。沒關係,我的心思在看人。環顧四周,景象與街頭的莊重肅穆迥然不同:四五張長桌,幾個散放的小圓桌,火車車廂式座位上,男男女女緊挨著坐,少數勾肩搭背,情侶互喂意粉。女孩們的頭巾,顯然比街上又退後幾厘米。

窗外就是ValiAsr。我來的路上看到不遠處摩托車騎警密集,但置身這間咖啡館,彷彿外面的世界有個後門,精靈們都躲進來了。

投影屏幕光影離合,借來打量咖啡館裡的人。斜對面桌一個女孩,黑頭巾歪到一邊,露出髮髻上的一朵白花。德黑蘭女性愛用絢爛的顏色井噴式表達,黑白配卻是少見的優雅。她背對屏幕,跟3個男生坐在一起,笑聲響亮,手裡一支細細的煙。「我朋友圈裡也有這樣男孩氣的女孩,久了忘記性別,不過,漂亮女孩總是知道自己漂亮。」米夏也在打量那個女孩。

這一場四分之一決賽由荷蘭對陣哥斯達黎加。伊朗世界盃轉播盡顯本地特色。中途插入巴西風景,很可能是切換了袒胸露背的外國女球迷。中場休息不播廣告,阿訇[2]誦經接管屏幕。頭上戴花的女孩招呼我和米夏坐過去。她叫達拉,24歲,從美國回來休暑假。咖啡館是坐在她身邊的那個光頭開的。「她從前講英國腔調的英語,現在改了美國口音。」光頭說起達拉一臉仰慕。「是波特蘭口音。」達拉吐了個煙圈。

她從小跟父親講英文,正是這個習慣招惹了麻煩。「綠色革命」期間,她幾次跟著朋友上街。最後一次是參加一個學生的葬禮。「在我前面,就這麼遠。」達拉比畫說大概有50米,一個男人「彭」地腦袋開花,「like pink mist」(像是團粉紅色的霧)。她和朋友躲進路邊餐廳,父親剛好打來電話,達拉驚魂未定,顫抖著答了一句「I am fine,I will be home in no time」(我沒事,馬上回家),結果被旁邊便衣聽見,懷疑她是外國間諜,抓進監獄關了7天,直到他們發現她「誰也不是」。出獄後,達拉跟一個在美國的伊朗人結了婚,不久便定居到了俄勒岡州的波特蘭,一座200萬人口的城市。

光頭向我介紹,咖啡館裡都是熟客。身後那桌,一個男生頂著非洲「爆炸頭」,茂盛得旁若無人。另一個留長髮扎小辮,過時藝術家范兒。第三桌都是德黑蘭大學學生,學藝術、哲學、社會學、工商管理的……女生面對面坐在中間,男生圍攏在兩旁。咖啡館裡的人無一例外都參加了2009年抗議。

綠色革命展區在這裡,活的,我心想。艾哈邁迪·內賈德擔任總統的8年,於眼前這些20多歲的年輕人,是漫長的災難。經歷了前總統哈塔米時代的開放,社會氣氛突然收緊,更嚴厲的國際制裁損害了日常購買力,更多年輕人找不到工作。

其實,內賈德並非最高領袖哈梅內伊最初中意的對象,但他與革命衛隊[3]、巴斯基(伊朗民兵、便衣組織)[4]關係密切。內賈德在擔任地方官員和德黑蘭市長期間,曾把大批建設工程項目承包給革命衛隊,當哈梅內伊內定的候選人圖譜發生變化時,一束光照亮了艾哈邁迪·內賈德。

從1979年到2005年,伊朗總統全是披著黑袍的教士。內賈德卻愛穿廉價夾克衫,經常跑到首都以外的偏遠貧苦地區,用大老粗的語言宣講。執政頭幾年,幸運地趕上油價上漲,「國家的石油收入應該放到窮人的餐桌上」,而這些「窮人」就包括革命衛隊和巴斯基家庭。他以分發現金的方式改善了部分貧困人口的生活,但整體經濟欠缺章法,通脹、失業困擾著更多人。

艾哈邁迪·內賈德借助打擊社會自由風氣,擴大了革命衛隊和巴斯基的權力,著裝要求更嚴,言論受到空前壓制。愛國主義也被用來挑釁反對者。他積極尋回兩伊戰爭遺骸,特別安置在青年男女偷偷約會的公園和大學校園,多次引發抗議。德黑蘭人說,別人「種樹」,內賈德「種烈士」。

2009年選舉來臨,氣氛明顯有利於改革派代表穆薩維。但是計票過程出現了各種怪象:空白選票、突然禁止逐省統計、一場大面積停電。當街頭騷動起來後,最高領袖哈梅內伊表態支持內賈德。

達拉被便衣當作「外國間諜」抓進去後,單獨羈押。囚室很窄,四周都是高牆,只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個小鐵窗透進來一點空氣。室內總是亮著燈,令她難以入睡。走廊裡通宵傳來淒厲的哭號,伴隨鞭子抽打的聲音。「那很可能是放錄音,來製造恐怖氣氛……我寧可相信是那樣的。」

走出囚室,她的眼睛必須被蒙上,雙手也要綁在身後。獄卒們咆哮、辱罵著,還有人狠狠踢她的腿肚子,因為達拉穿了一雙美國軍靴。「那陣子伊朗黑市時興美軍軍靴,從伊拉克和阿富汗陣亡的美軍身上扒下來的,伊拉克的比較多。」她招惹革命衛隊的另外一大嫌疑是,包裡有很多香煙,不像好姑娘。其實,那時候達拉還不會抽煙,她和另一個同去抗議的女孩,聽說「抽煙可以中和催淚彈煙霧」。

幾天後,審訊者改變策略,以「可疑的親切」姿態盤問:「我們知道你不是伊斯蘭革命的敵人,究竟誰派你來的?」在她即將崩潰的時候,審訊者給她點上一支輕萬寶路——那是一個星期以來最好的待遇,後來竟戒不掉了。

達拉說起這些事,近乎平靜。有時她瞪大眼睛,表現出「怎麼可以這樣」的憤怒,但大部分時候,更像是講述一件時隔久遠、細節在記憶中固定下來的事情。達拉記憶中綠色革命的終結,是人們「用光了力氣」。第二年2月,一場密集警力保護之下,盛大的35週年國慶,蕩平了抗議的余勇。

「死亡、監禁、抓捕、毆打,所有這些耗盡了我們的能量。」達拉說。即便是2011年阿拉伯抗議風潮驟起,伊朗也沒有重演綠色革命。桌上其他人紛紛點頭。人心疲累,現在學生們在一起不大談論政治。瘦黑寡言的薩滿是德黑蘭大學的學生,他明天要在這個小電影院,為他的觀念攝影展揭幕。宣傳單上印著幾幅照片:防毒面具、斷裂的身體、沼澤中的手臂,逼人的隔離與困惑。我問這些照片的含義,他反問:「有沒有注意到街上女孩子戴頭巾的方式?」伊朗官方發佈的標準方式是蓋住頭髮、脖子和胸部,但姑娘們的日常抗爭,就在兩三厘米的頭髮上。警察不管,就往後退,管了就往前拉。「還有,她們會把上衣弄得特別緊。」這下我想起來,曾經在城北商店試一件當地女式襯衣,深藍色,長袖、及膝,樣子很保守,穿上身照鏡子卻差點笑出聲:細細的腰帶高高繫在胸下。

「In Iran,we don』t say it,but show it.」(「在伊朗,我們不說,只秀出來。」)薩滿得意地笑了。

政治抗爭平息,他們只為生活中的一點點自由辯護。「爆炸頭」不止一次被警察攔下,以致發明了標準回答。警察問:「幹什麼的?」答:「話劇演員。」「演什麼?」「一棵樹。」有次一個年輕警察跟他聊天,說不喜歡這份工作,月收入不到100美元,還覺得爆炸頭蠻好看。

扎小辮的舞台劇導演,為這過時的藝術家髮型蹲過幾天監獄。最近他排了一齣劇,按達拉的說法,「分明是舞蹈」,但不能叫「舞蹈」,因為伊斯蘭政府嚴禁跳舞。「小辮」改了名字叫「韻律活動」,希望掩人耳目通過審查。當他們議論政府管制的愚蠢時,臉上會露出興奮之色,你可以感受到他們的苦悶和無奈,但也夾雜一絲遊戲的快樂。

我問光頭為什麼敢聚眾看球,他指指角落裡一個背對大伙、逆著光吃比薩餅的老頭:「他負責跟警察搞關係。」咖啡館惹過很多次麻煩,關門,抓人,久了卻打通了警民關係,繳點保護費,互守默契。光頭說,今年世界盃期間,新任總統允許公共場所經營時間從午夜零點延長到凌晨4點。「4點,球賽剛好結束。」他迅速領會政策。

看球,本來也不是目的。咖啡廳裡的人玩手機,玩填字遊戲,聊天取樂,為的是享受凌晨不回家的自由。當比賽越來越精彩,他們才放下手機,停了遊戲,「哎呀——」「哦——」,驚歎聲像只氣球,在人們頭頂掂來掂去,此起彼伏。

最後,荷蘭點球淘汰哥斯達黎加。米夏和「爆炸頭」高舉雙臂唱起歌來,光頭提醒他們小聲點。本不相識的人們互相擁抱道別。到門口,女孩們各自整理頭巾。街上的車,比我來的時候更多了。

達拉和米夏是德黑蘭藝術學院的校友,但不同級。達拉念的是「大型紀念碑」專業,如果不出國,可能要為伊斯蘭政權設計「豐碑」。到了美國以後,她被波特蘭的西北太平洋藝術學校錄取,研讀藝術批評與研究,還兼職為初到美國的伊朗難民做翻譯。

美國人介紹達拉時愛說:「這個姑娘為了信仰勇敢鬥爭,終於抵達美利堅。」可是達拉並不認同自己是什麼「英雄」,只是「出現在錯誤的地點」(被便衣聽到電話)。以美國公民身份出入德黑蘭並非難事,她說,好多伊朗毛拉(泛指「宗教學者」)、政客、富商的孩子都持有美國護照,國籍不會成為不能入境的理由,只要你「不惹事」。

自2011年離開後,她曾兩次回國,這裡有她愛的父母、弟弟和朋友們。這次她回來住兩個月,我們見了好幾次面。其中一次,應我的要求,去Golestan商場轉轉。那裡離達拉父母家很近,有她少年時的回憶,也是伊朗經濟發展地標。商場的波斯文名字,中文譯作「玫瑰園」,一度是德黑蘭乃至伊朗全國最出名的消費場所。

玫瑰園正式竣工還是在兩伊戰爭之後,但「商場」概念的引入者,卻是末代國王巴列維。他希望借此打擊巴扎商人與伊斯蘭教士的勢力。「巴扎」指的是中世紀以來中亞、北非的集市,不僅僅是貿易場所,更是當地商人、手工製造者和銀行(或借貸者)的一張關係網。在伊朗,巴扎控制著國內三分之二的批發銷售,也把持著本地毯子和堅果的出口。巴扎商人自然不喜歡外國商品進來競爭。國際封鎖傷害了伊朗產品外銷,但實際效果又保護了巴扎商人在國內的壟斷。

幾個世紀以來,巴扎商人捐錢給教士,教士們負責將伊斯蘭教義解釋得有利於他們的生意和生活模式。很多清真寺就建在巴扎裡面。「金錢與教義」結盟,在1891年發起「煙草抗議」,抵制吸食英國商人專營的水煙,在1905年參與立憲革命,削弱國王特權。而在1979年反對國王的革命中,這種聯盟的效果更是決定性的。

生活在瑞典的伊朗學者沙赫拉姆·霍斯拉維,大約10年前曾考察過玫瑰園商場,他指出這個商場與巴紮在任何層面上都是對立的:商場裡賣的是外國時尚,沒有禮拜場所,有的是西式咖啡館、翻版洋快餐廳和網吧,消費者也是「西化的中產家庭」。玫瑰園經營者傾向於伊斯蘭政府中的改革派,2001年改革派總統哈塔米連任時,整個商場還打折慶賀。總之,商場賣的是跟傳統割裂的生活方式,賺的是不經巴扎商人之手的錢。

我和米夏到得比達拉早,便四下轉了轉。商場是一個4層的土黃色建築,內裡裝飾、牆磚還有幾分巴扎的影子。中庭有一個小噴泉,水柱指向霍梅尼與哈梅內伊的標準掛像。米夏一進門就撞見熟人,那個女孩的彩色頭巾下是齊耳短髮,還大膽染成了白色。中庭也有不少黑紗遮蓋全身的女性和她們的丈夫,在圍觀索尼手機和電視機的演示。看起來,這裡與霍斯拉維10年前所見,發生了一點變化:伊朗整體經濟在發展,所謂「西化」和「傳統」生活方式不再是井水不犯河水,在這家商場裡,變成了統一在伊斯蘭領袖監管之下的「莫非王土」。

連排的名表店門口,商業世界更加和諧:喬治·克魯尼為歐米茄做的廣告海報,尺寸跟領袖像差不多。美國影星和伊朗神學領袖,在消費主義屋簷下奇妙共處。

2012年,新一輪制裁出台,歐洲和美國企業全面停止了與伊朗的生意,玫瑰園裡看到的任何西方舶來品都來路可疑。名表店門面很小,我撇下米夏自己走了進去。一名蒙黑紗的婦女面前攤開一排金錶,左挑右選。店主熱情招呼。我問:「這些表是從瑞士來的嗎?」「當然。」他手指關節輕叩玻璃,指點著琳琅滿目的貨品。

我的好奇戰勝了理智:「不是有制裁嗎?手錶怎麼來的呢?」老闆笑意凍結,直視著我。我知道該走了。

推門出來,達拉正站在噴泉前等我們。她穿著湖藍色的長袍,配同色耳環。聽說了表店經歷,她瞪大眼睛:「你去問店主?他當然不會告訴你都是走私來的。」

玫瑰園商場裡,喬治·克魯尼的廣告海報,尺寸跟領袖像差不多。美國影星和伊朗神學領袖,在消費主義屋簷下奇妙共處。

走私在今天伊朗經濟的比重難以計算。後來我漸漸發現,iPhone手機在德黑蘭很普遍,街上還有蘋果專賣店,彷彿整個從美國加州鑽地道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店員穿的也是藍色T恤,胸前懸掛白色卡片。但誰都知道,蘋果和伊朗尚未「建交」。倒賣外國產品的走私生意,經手者很可能是掌握特權的革命衛隊,也可能跟巴扎商人有關。錢,令政治界限模糊,利益圖譜變得複雜。

走私生意滿足了封鎖之下的伊朗人對外來物質的極度渴望。從某種程度上說,一些人製造了封閉,再從封閉中牟利。他們要證明自己比國際制裁更聰明。玫瑰園滿眼熟悉的國際品牌,從日常用品到奢侈品。一家皮具店櫥窗,醒目擺著路易威登最新款大紅色皮包。我鼓動達拉問價,小販眼露金光:「兩百美元,最好付美金。」顯然這個價格不可能是真貨。

在這裡,原裝品牌、仿冒貨混雜呈現。事實上,在德黑蘭,錢幾乎能夠買到一切,禁止的不禁止的,合法的違法的。來伊朗前,我問一個剛剛生了孩子的當地朋友,是否需要從香港買嬰兒用品。誰知她家對面就有兩家歐洲名牌嬰兒用品店。那位酷愛中國的朋友,只請我捎了瓶醬油。

兩伊戰事消停後,伊朗經濟開始復甦並不斷增長。在內賈德執政期間,經濟增速有所放緩,也是到了2012年西方猛下制裁後,才第一次出現負增長。過去20年,領袖畫像沒變,伊朗人的物質生活與時俱進。

米夏記得,真正把伊朗人和世界拉近的是衛星電視。幾乎每個家庭都花不多的錢(100美元左右),「違法」裝了衛星電視。法不責眾,當局似乎放棄了追查。有一次,社區警察不知怎麼知道了米夏的父親會釀私酒,暗示要來嘗嘗。父親心領神會,把他領到家中。「警察直奔酒罈去了,旁邊就是衛星天線,他視而不見。」伊朗人對外部世界的信息並不陌生,但這更激起了他們真實地去觸摸世界的慾望。

「你想不到他們會托我從美國帶什麼。」達拉每次回國,朋友們點名要的是「真的星巴克紙杯、原裝可口可樂」。玫瑰園商場有店舖賣仿製的星巴克馬克杯,被當作高檔工藝品擺在黑絲絨軟墊上展出。而伊朗的可口可樂,來自1979年美國人落跑時留下的配方和工廠。「見過世面」的米夏講了一個更好笑的故事:他在意大利的時候,接待過父親的同事和他的兒子。這對伊朗父子每天都點名要吃麥當勞。「我勸他們意大利菜好吃,但他們只想吃麥當勞。」一次去鄉村,沒有麥當勞,不得不吃了一回當地餐。伊朗父子承認非常美味,可是第二天回到城裡,他們又要求吃麥當勞。米夏很生氣,當真實世界攤開在眼前,伊朗老鄉竟執著尋找臆想中的那一個。他們對那個世界的想像相當狹隘,縮小到美國,縮小到美國流行文化,縮小到芝士漢堡。

我們跟著達拉轉到玫瑰園二樓,身後傳來一陣上海話。我喜出望外,上去用鄉音跟3個中國人搭訕,他們竟有些警惕,點頭哈哈,邊說話邊後退。後來聽說,這一區附近有一些中國國有企業。歐美公司撤出伊朗後,市場自有人填補空白。目前伊朗石油出口的主要買家是:中國、印度、土耳其、韓國和日本。

國企的中國人喜歡在伊朗買手錶,水貨價格有時比歐洲原產地還便宜。美國制裁伊朗銀行對外交易,地下錢莊應運而生。伊朗巴扎還撞上了中國小商品衝擊:市場裡花花綠綠的緊身褲襪,林林總總的小家電,攤主會用中文告訴你:「義烏。」制裁下的伊朗人,還在臆想美國,而一回頭,中國已近在咫尺。

達拉父母住在商場附近一個富裕社區,名字叫「小西方」,是巴列維國王時代建的,有意仿造了美式住宅風格。1979年,伊斯蘭政府將其改名為「小聖地耶路撒冷」,但民間叫法怎麼也拗不過來,還是「小西方」。達拉的父親是材料工程師,早先為一家英國公司工作,發明過一項專利技術。1979年革命後,伊斯蘭政權要求他提供這項技術,他起先拒絕了,還因此坐了幾年牢。達拉的母親生於優渥家庭,從小跟著外婆去柏林度週末。改朝換代之際,舊時代精英很快在政治上被邊緣化,能保全生活已是幸運。

少年時,玫瑰園是達拉的樂園,「因為容易逃跑」。風紀警察追過來的時候,鑽進某個店舖衣架背後,或者飛跑上四通八達的樓梯。當時,社會上所有地方都成功實現了男女隔離,唯獨在西式商場裡,很難控制異性接觸。達拉還記得這一區少男少女開著家裡的汽車出來,搖下車窗相互扔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或是去商場網吧,說好時間一起上聊天室。

現在,商場二樓正對霍梅尼和哈梅內伊畫像的地方,貼著「免費無線上網」。幾乎所有人都能嫻熟地使用捷克產的翻牆軟件,越過政府在互聯網上設置的障礙,連最高領袖本人都在「被屏蔽」的海外社交媒體上開了賬號。技術的發展似乎站在了反抗者這一邊,但當局並不打算放棄。如果沒有特殊軟件,直接在伊朗互聯網上搜索西方歌曲、電影或敏感政治,都會被立即鏈接到「伊斯蘭政府網站」的主頁。有時你覺得伊朗人與外面的世界就隔了一層紙,但那層紙是鐵打的。

達拉認出一個穿制服的保安,指著他對我說:「這是個好人!」「哈,我認得你。」保安穆罕默德說起話來左搖右晃。他常替孩子們望風,見到風紀警察進來,就提醒他們「小心」。現在,警察仍然搞突擊檢查,或敦促保安「自查」。

我們離開玫瑰園的時候,迎面來了一群樣貌惹眼的孩子。十四五歲,女生頭巾的顏色用刺目的螢光橙,男生頭髮上似乎打翻了整瓶發膠。擦身而過時,達拉有些嫌惡地說,一看就是來自「小西方」高速公路另一頭的一個新社區,大半是革命衛隊的新富家庭。內賈德當政後給予革命衛隊很多好處,客觀上製造了新的富人和中產階層。

但這些「革命的下一代」,面貌也變了。

走出玫瑰園,天色漸暗。商場外的氣氛變得更加認不出來。側門空地停著一輛嶄新的瑪莎拉蒂。兩人樂隊在拐角演奏西方歌曲——平克·弗洛伊德的《願你在此》(Wish you were here)。這首歌的年紀比伊斯蘭革命還大4歲。幾米開外,兩個女孩的笑聲一浪一浪傳來。她們化著濃妝,倚在電線桿上,手伸到長袍底下,脫去平底鞋,換上尖細的高跟,不知要去哪裡。她們飄過時,空氣中留下了濃得化不開的香水味道。

僅僅從德黑蘭街頭宣傳畫看,這個國家自1979年以來只有兩個領導人:霍梅尼和哈梅內伊。事實上,他們的頭銜是最高領袖,集宗教與政治權威於一身,而負責國家日常運作的,是選舉產生並獲得領袖認可的總統。哈梅內伊自己曾經在1980—1989年間擔任總統。霍梅尼去世後,他接任了「最高領袖」。

霍梅尼的學生和長期追隨者拉夫桑賈尼(Akbar Hashemi Rafsanjani),成了哈梅內伊的第一任總統,被稱為「伊朗鄧小平」。在許多發展中國家,「鄧小平」是「市場經濟啟動者」的代名詞。兩伊戰後百廢待興,拉夫桑賈尼推出兩個「五年計劃」,對超過1000家國營企業實行私有化。伊朗出現了股票市場、自由貿易區,農業國家開始向工業化轉變。

但是,經濟轉型也出現了許多問題,企業私有化只進行了一年,就因醜聞頻發而暫停,政府介入後,以「革命貢獻」分配股權,結果引起一陣混亂。熱錢湧入房地產後,德黑蘭房價飛漲。拉夫桑賈尼執政後期,又遭到美國克林頓政府經濟制裁,改革成果有限。

拉夫桑賈尼奉行的是市場經濟,但政治上不做任何開放的打算。1981年,伊朗法律規定可以組建政黨,但是在拉夫桑賈尼與哈梅內伊這對組合執政時期,沒有一個政黨註冊獲得批准。相反,言論大膽的報紙被紛紛關停。1993年油價急跌,石油工人暴動,拉夫桑賈尼毫不猶豫地以武力鎮壓。哈梅內伊還支持保守派人士掌握情報、文化、宗教、官方媒體等重要政府位置。

拉夫桑賈尼以革命元老的威信和個人的實幹主義風格推行經濟改革,難免會遇到意識形態的瓶頸,當私有化觸動保守派人士利益時,他們就拿伊斯蘭教義來批評改革,但改革也鼓舞了另一部分人。中產階層正是在那個時候裝上了衛星電視,社會風氣也逐漸開放。記者頂著言論禁忌,提出「政治改革」,要求減少保守派對社會的干預。他們本來會成為拉夫桑賈尼對抗保守派的幫手。

1997年,拉夫桑賈尼任期結束時,伊朗似乎走到十字路口:繼續經濟開放,同時鬆開意識形態管制,還是要回收隨經濟改善而漸漸流失的政治權威?

最高精神領袖哈梅內伊從沒說過改革的步子是不是太急,但當1997年總統選舉決戰在兩個候選人中展開時,他公開支持保守派納泰格·努裡(Ali Akbar Nategh-Nouri),努裡傾向回歸巴扎商人與宗教的結盟。在哈梅內伊的支持下,努裡獲得了最多的電視宣傳時間,一早便開始以獲勝者的姿態演說。

另一名衝入決賽的候選人哈塔米,曾經是霍梅尼「欽點」的清真寺伊瑪目,同時也是西方哲學學者,擔任過記者、報紙編輯,撰文批評伊朗處於10世紀以來的保守,讚揚西方的進步。哈塔米在競選中,大膽釋放政治改革夢想,經常提到「公民社會」和「自由」。他走遍全國與民眾見面,青年和婦女都成為哈塔米最忠實的支持者。投票結果是,哈塔米意外大勝,比努裡得票多出近5倍。最高領袖接受了選舉結果。這時,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伊朗將要進入政治經濟齊頭改革的時代。

米夏最後一次見到哈塔米,是在德黑蘭藝術學院講演時。台下學生噓聲四起,溫文爾雅的總統面色難堪。米夏記得他說:「你們不要這樣對待我,在我卸任之後,下一個總統只會更糟。」

哈塔米1997年上任之初,氣像一新。他緩和報禁,熱烈討論婦女權益、法治與寬容。哈塔米時代,街上的頭巾有了顏色,款式越戴越松。電影人重新開始活躍。米夏記得當時有部電影,男主人公扇了女主人公一個耳光,電影院裡有人輕聲喊起來:「啊,他們碰到了!」那很可能是伊朗電影史上第一次出現兩性接觸。

哈塔米還積極改善對外關係。他是1979年革命以後第一個收到歐洲各國邀請的伊朗領導人。他接受美國媒體訪問時,呼籲「文明對話」,兩國隨後還互相派遣摔跤隊進行交流。美國結束了對伊朗經濟的制裁,除了關乎巴扎利益的毯子和堅果,伊朗產品也可以出口到西方。

然而,巴扎商人不願放棄經濟特權,保守教士仍然把持高位。哈塔米歡迎外資,但外國公司到伊朗投資困難重重,因為最高法院不肯放鬆對憲法的解釋。與此同時,哈塔米的支持者受到更猛烈的攻擊。報紙被關,記者入獄,異見作家被殺。在相關案件審理中,哈塔米向保守勢力低頭。一家改革派報紙被封,觸發學生抗議。警察殺死一名學生,打傷無數。哈塔米起初還譴責警察暴行,但當示威擴大,要求「媒體自由和實行民主」時,哈塔米又改口宣佈遊行非法了。

哈塔米鼓勵人民追求自由,但支持他的人卻認為遭到了他的背叛。哈塔米開啟了政治改革,但最後卻在過於強大的保守勢力面前敗下陣來。等到2005年他任期結束的時候,改革派支持者早已心灰意冷,紛紛拒絕投票。投票率的低迷,加上選舉委員會的刻意篩選,混合著保守和民粹主張的艾哈邁迪·內賈德登上了政治舞台。

如果說那家看世界盃的咖啡館是「後門」,達拉帶我去的公園簡直就是個「黑洞」——不僅因為天光已暗,而是公園一角,達拉的朋友們面貌奇異。頭髮染成綠的、紅的、紫的,佩耳釘鼻環,還有張開嘴露出的舌釘,胳膊上刺青連片。這個角落,是少年時他們被警察追出商場逃逸的目的地,現在也是他們碰頭的老地方。離開這裡,他們會披好頭巾,穿上外套,盡量扮回「正經」樣子。

達拉也發現朋友們的扮相越來越誇張。「可能是社會氣氛越來越偏激。」她說最近兩次回國,感覺人與人之間越來越不友善,「經濟變差,你必須踩著其他人,才能給自己找條路」。

兩個玩滑板的男生迎向達拉左擁右抱,他們是10多年的朋友了。其中一個叫范爾西的男生告訴我,德黑蘭第一個玩滑板的人是自己用木頭鋸出了一塊板,但「現在有了好幾家進口滑板店」。沒什麼好奇怪的,想想那家蘋果商店。滑板有了,范爾西他們卻找不到合適的地方訓練。「德黑蘭不是沒有滑板設施,但都叫革命衛隊的人佔了,他們自己玩,不給我們這樣的人用。」他在我的筆記本上寫下聯絡方式,還工整地附上他理解的滑板運動精神:「愛與和平,尊重全世界。」

這些年輕人都來自中上收入階層,甚至是保守派家庭。比達拉小幾歲的霍爾芭,父親是牙醫兼宗教學者,兄弟姐妹都是「正經人」。但她的黑袍更像是一件女巫的斗篷,頭髮全部染成綠色,大半露在外面,嘴角一顆小圓釘。幾年前,她想在德黑蘭組建一支女子朋克樂隊,但是湊不齊人。後來她打算去德國學動漫,學了德語,拿下簽證,什麼都辦妥了,但最後父親卻切斷了她的經費。在伊朗,得不到父親或者兄長的批准,女性不得單獨出國。飛出去的夢想被一刀剪斷,霍爾芭跌落到水泥地上,變成了一棵渾身帶刺的仙人掌。為這身打扮,她無數次被風紀警察攔下。在媽媽勸說下,她曾試著穿戴得規矩些,結果渾身不舒服,「那就不是我了」。霍爾芭和男友站在一起讓我拍照。男友手臂上爬滿刺青,黑T恤衫上印著白色骷髏。他們望向鏡頭,眼睛裡有種奇怪的確定感。伊斯蘭革命發生時,這些人的父母還是中學生,而等到他們降生後,睜開眼睛打量周圍時,革命與戰爭都已結束,自己在主題公園與外面的世界之間。

霍爾芭和男友站在一起讓我拍照。男友手臂上爬滿刺青,黑T恤衫上印著白色骷髏。他們望向鏡頭,眼睛裡有種奇怪的確定感。

跟達拉和她的朋友們在一起,我盡量忍住不要問「下面做什麼」、「確切幾點鐘見」。他們時間概念很淡,不做計劃,有時站著閒聊一兩個小時,等我問了,他們如夢方醒:「啊,我們還在等人。」德黑蘭沒有都市生活的緊張感。

這天最後一個到的,是達拉在玫瑰園扔紙條結識的朋友「外星人」。他本來的名字是什葉派救世主「馬赫迪」,但他更樂意自稱異類。「外星人」的主要時間都用到了滑旱冰上。跟大家打過招呼之後,他鑽進汽車換衣服。我以為要換成輕便運動裝,沒想到他走出來的時候,彷彿是趕去參加婚禮的新郎——白襯衫、小硬領、黑色領結、西褲筆挺。

蹬上旱冰鞋,耳機裡播放著《婚禮進行曲》——沒別的,他說僅僅是好玩。他喜歡飛快從女孩們身邊掠過,引起陣陣驚呼和歡笑。他隨時拐進窄巷子,警察也追不上。「外星人」打算出國,可又不清楚出去幹什麼,英語也不過關,所以只得暫時靠父母度日。他帶我們到一條小街,見證他如何在車流中快速穿行。出發前,趁著夜色,他對附近一個監控攝像頭伸出中指。

天完全黑了,街道成了真正的樂園。「外星人」踩著旱冰鞋御風而行,汽車頭燈在他身後打出金色的輪廓。這一代人早就學會了在革命主題公園裡,玩自己的遊戲。

站在朋友們中間,達拉的外表是最正常的。沒有染髮,沒有文身,在德黑蘭穿著規矩的長袍。可能因為她身在美國,不需要過分表現自己。我問她,留在伊朗會怎樣?她笑了:「如果我是個同性戀,就來伊朗住。因為這是最大的禁忌,也就會有最大的快感!」

「嘿,聽著,我們要搞派對!」達拉轉頭對大夥兒喊。她上一次回來的時候,參加了一場(關起門來搞的)比基尼派對。德黑蘭沒有海灘,但派對著裝之火辣,她在美國從未見過。德黑蘭的派對比波特蘭酷多了。

米夏臨時充當我的翻譯。當達拉和她的朋友們用英語跟我交談時,他就在旁邊看著,並不介入。米夏衣著簡單乾淨,仔細看,才發現每天都在用心搭配。在意大利的時候,他住在時尚之都米蘭。米夏坦誠相告,回伊朗來,是因為他在國外過得並不好。從德黑蘭到米蘭,他換過3個專業:採礦工程、工業設計、傳媒設計,每個都沒能念完。在石油公司做工程師的父親,威脅要切斷經濟來源,所以他必須返回伊朗。姐姐原先做一份翻譯工作,因為照顧孩子,介紹米夏頂替。雖然未必是興趣所在,27歲的他總算有了穩定收入。電影是他新的嘗試,也是最後的堅持。他迄今為止唯一的作品,是在一個免費視頻網站上,發表了一段7分28秒的旅行短片,題目是「Fly there,stay」(《飛去那裡,住下來》)。他的老師這樣評價:「裡面缺少hero(主角)。」

我以為米夏跟達拉都在國外生活過,是相似的人。但是米夏糾正我:達拉離開了伊朗,是個「局外人」,而他接受了必須在這裡住下來的現實。

達拉鬥爭經驗不足,米夏更像是在抗議洗禮中長大。在德黑蘭藝術大學唸書時,他崇拜一個高大壯實的學長——差不多有兩米高。米夏說起來的時候,還要向上仰望。學長是政治活躍分子。一天午餐,學長突然來到食堂,說不要吃今天的肉,那是國王時代就存在冰箱裡的。肉怎麼可能保存30年?學長拿出從食堂偷來的一條牛後腿,一看印章,真是巴列維時代的。不管怎麼說,大家發現那天午餐的味道確實古怪。學長號召絕食,敲盤子繞著校園遊行。堅持三天,校方道歉承諾改善伙食。那一次,米夏看到了反抗的力量。

後來,米夏領導過一次抗議——一場無預謀的即興反應。他和一個女生坐在校園裡聊天,風紀女警衝過來,氣勢洶洶地責問女生的頭巾為什麼用花色。女生悻悻從書包裡掏出一條灰的——通常都會準備一條黑色或灰色的頭巾,以備這樣的時刻。米夏搶過灰頭巾,包在自己頭上。周圍路過的男生哈哈大笑,紛紛向女生們討了備用頭巾戴上。面對幾十個戴頭巾的男人,中年女警張口結舌,不知如何收拾——她從未遇到這樣的狀況,更沒有權力指揮男性,只得掉頭離開。

2009年選舉結果一出,米夏站到ValiAsr大街上,以靜默抗議。「喊口號不是我的風格。」他說。學校附近人潮洶湧,卻不見大個子學長,「至少,我不記得見過他,但那時,我也不需要再跟著誰出來」。

在我們的相處中,米夏對現實的不滿顯而易見。有一天見面時,他剛剛從上司辦公室出來,滿臉羞怒。上司好意提醒,在同事面前說話要小心,擔心會有人向情報部門打小報告。辦公樓走廊燈管散發綠光,米夏指著燈管對我生氣:「為什麼連燈光都是伊斯蘭的?」(伊斯蘭教推崇綠色。)

我問他2009年的抗議會不會再來一次。他說「不知道」,至少新任總統魯哈尼帶來了善意和希望。不過,米夏沒有忘記在哈塔米時代,人們的希望是怎樣落空的。他最怕反抗與鎮壓的輪迴,希望與失望的重複。

收到費耶茲回復,約我在霍馬酒店(Homa Hotel)吃早午餐,頗感意外:齋月裡,一個來自保守派家庭的女孩公然邀我破戒。見了面後,費耶茲澄清:「我的親戚是巴扎商人,不等於我是保守派!」她的父親是影視製作人,母親家庭與巴扎相關。

霍馬是德黑蘭最有名的酒店,眼下卻因為生意不景氣,一片頹唐和沉悶。偌大一個餐廳裡,自助餐餐桌在中間縮成一圈,仿若孤島。大概只有四五個客人。侍者的制服誇張得像典禮上的軍裝,他們舉手投足保持著高傲,講起話來拿腔拿調。肉尚能吃,蝦似乎登陸很久了,我嘗了一口,悄悄將它埋在餐巾裡。

我想瞭解巴扎商人的想法,朋友推薦了費耶茲。我問有沒有可能見見她的商人舅舅們,費耶茲果斷拒絕:「他們不會跟你說話的,你是外國人,外國女人。」有一種觀點認為,2009年綠色革命失敗,是因為沒能獲得巴扎商人的支持,他們與掌權教士的聯盟牢不可破。費耶茲同意這個看法,但是在艾哈邁迪·內賈德連任總統之後,情況起了一些變化。

伊朗政府在核問題上表態強硬,2012年國際制裁陡然嚴厲。伊朗貨幣突然貶值70%,沒有什麼生意能夠倖免。巴扎商人罷市,抗議內賈德政策失調。怨氣甚至指向了允許內賈德連任的最高領袖。但也有流言說,是最高領袖默許他們遷怒總統。

2013年總統選舉,巴扎商人有沒有轉變態度?「我認識好多巴扎商人投票給魯哈尼,也有不少投給其他候選人的,也有人根本沒去投票。」費耶茲說,「過去『巴扎商人』也許有一個整體意見,現在不見得有了,至少最近這次選舉我看不出有什麼統一的意向。」

「那你親戚投了哪個?」

「最保守的那個——」費耶茲似乎替他們不好意思,低頭說得很輕,還撲哧笑了。「最保守那個」是國家安全委員會秘書長賈利利。他曾經是革命衛隊成員,負責跟西方的核武談判。他還有一些教學經驗,授課名稱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外交政策」。2013年投票結果,賈利利在3名主要候選人中得票最低,予人溫和開明印象的魯哈尼當選。

說起來自巴扎商人家庭的表姐表妹,費耶茲搖頭:「她們想法跟我不太一樣。」忽然她又想起了什麼:「但是,我最近參加表妹的婚禮,沒想到聽到了禁歌!」那是伊朗「孩子」樂隊的《蘇珊·卡農》,把一個女孩子從頭髮歌頌到腳趾。官方禁止傳播這首歌,但是衛星電視、網絡上都能找到。「居然她們也愛聽。」她又撲哧笑了。

德黑蘭當代藝術館正舉辦一場罕見的展覽:國王時代西方藝術收藏。

末代王后法拉赫豪擲石油收入,購買了大批西方美術珍品。伊斯蘭革命後,「西方藝術」被關進地庫閒置,幾十年來只展出過一兩次。藝術館入口擺上一張木桌售票,對面擺了張一模一樣的木桌,背後坐著一名戴頭巾的婦女,頭上掛著牌子「革命委員會」。

展品包羅萬象:梵高、畢加索、莫奈、米羅……這樣的展出,有人解讀是伊朗向西方示好,或者緩和國內社會氣氛。在一幅達利的畫作面前,米夏認為允許誇張的生殖器描繪掛在牆上,僅僅是因為「革命委員會」沒看明白。在美國藝術家羅伯特·勞申貝格高度抽像的作品前,一個年輕人指指點點,自信地向朋友們解釋。他在大學念天文專業一年級,對作品中密若星空的線條很感興趣。我們簡單聊了幾句,年輕人說新任教育部長很開明,這讓他感到樂觀。他笑起來露出滿嘴牙套。

一條小走廊上,掛滿安迪·沃霍爾的瑪麗蓮·夢露。披黑頭巾的女子站在夢露前,一名男子正用手機給她拍照。

「你喜歡她?」我問。

女子說:「不是我要拍,是我老公叫我站過來的。」

「你知道這是誰嗎?」

丈夫答:「瑪麗蓮·夢露。」

「你看過她的電影?」

「當然,她的形象很性感。」

「為什麼叫你妻子跟她合影呢?」

「我覺得金髮很美。」

意識到這是測試伊朗人世界知識的好機會後,我指著走廊另一側安迪·沃霍爾的作品問:「那你知道這是誰嗎?」

「一個獨裁者。」

我的心幾乎提到嗓子眼:「你知道世界上還有其他獨裁者嗎?」

瑪麗蓮·夢露與戴頭巾的伊朗女觀眾。

他眼神淡定,毫無異樣地又報出兩個外國人名。

「你們經常來美術館嗎?」或許轉換話題比較安全。

「當然,像我們這樣的知識分子喜歡文化。只是這樣的展覽不多。」黑紗女子拽拽老公的胳膊,兩人耳語著離開了。

等他們走遠,米夏鄙夷地說:「知識分子?誰還會自稱『知識分子』?」由於言論受制,「知識分子」在伊朗早就淪為了貶義詞,有時還會用來專指官方喉舌。「還有,看他穿的蝙蝠俠T恤,哪個知識分子穿蝙蝠俠?」

我不在意知識分子穿不穿蝙蝠俠,但關鍵在於,這位「蝙蝠俠」並不認為本國政治體制歸於「獨裁」類。其實不少西方學者也認同這一點。伊朗民眾廣泛參與選舉,一定程度上疏導了社會情緒。更妙的是,最高領袖在不同候選人中左右逢源,兩隻手主導政策鬆緊:在拉夫桑賈尼和哈塔米的改革接力之後,由艾哈邁迪·內賈德改道而行,社會轉回保守。

但是,這種「頂層設計」在2009年遭到了抵制。所謂的「左右逢源」,在那時更像是「逆潮流而動」。伊朗政府雖然足夠強硬,撲滅了抗議,但到了2013年選舉時,還是稍稍做了讓步,允許中間派掌權。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2012年10月做過統計,比較拉夫桑賈尼、哈塔米、艾哈邁迪·內賈德執政頭7年(3人都連任兩屆總統)的國民生產總值、人均國民生產總值增長速度,兩個指數的最高位,都出現在政治較開明的哈塔米時代。艾哈邁迪·內賈德時代經濟增長最慢。

然而,最高領袖很清楚,若任由經濟與政治同時開放,統治者的權威終將失效。實際上,伊朗的「頂層」並不是最高領袖哈梅內伊一個人說了算——霍梅尼式的絕對權威早已不在,代表各種利益的教士、商人、軍人、專業人士都左右著最高領袖的判斷。有時,他們並不固定在一個陣營,立場、主張、利益都在變。

快離開美術館時,我發現地下一層有日本藝術家原口典之1977年的作品:鋼材打造的水池裡,灌滿石油。當我探頭張望,不由渾身一震:藝術館大廳中央,高懸的霍梅尼和哈梅內伊畫像,倒映在平滑如鏡的石油上。

這是一個巧合。作品在伊斯蘭革命前就完成了。但這投影,無意間賦予作品新的象徵:石油成就了伊斯蘭政權。就算國內政策不符合客觀規律,只要能把天賜的能源賣出去,伊朗政權就能兩手不空:把現金分發到貧困選民手中,買回軍隊和核實驗室的裝備,或是支持黎巴嫩和巴勒斯坦的武裝組織。石油,能為這個政權換來時間和空間。

石油是最強大的武器,卻也是最脆弱的缺點。它可以滿足伊朗的地區雄心,但禁運、價格波動、新能源的出現,也會令它陷入被動與孤立。面對外部世界,伊朗高度依賴,卻又深深疑懼。

賽義德·雷拉茲在2009年抗議中被捕,判刑9年。他是名經濟學家,常給國際媒體寫文章、接受採訪。伊朗政治光譜的劃分,自1979年以來變化得讓人眼花繚亂,比如帶頭衝擊美國大使館劫持人質的學生,10多年後疾呼民主、人權、改善對外關係。而霍梅尼的孫子公開反對伊斯蘭共和國,還跑去美國跟巴列維王室的後裔會面。48歲的雷拉茲則一直待在「改革派核心圈子」裡。他在不同的改革派媒體當過記者、總編,做過前總統哈塔米的顧問,2009年時,還是穆薩維的競選幕僚。美國《時代週刊》形容他「總是第一個知道消息」。綠色革命期間,他遭逮捕的罪名除了「非法集會」,還有「窩藏機密信息」、「裡通外國」。

我到他位於城北的公寓見面。半年前他出獄了——2010年德黑蘭上訴法庭准他減刑至3年。雷拉茲個子不高,神采奕奕,唇上一抹短髭像毛筆字裡濃重的「一」。一見面,他就透露了最新消息:新任總統魯哈尼邀請他去吃開齋飯。

「這是要跟改革派和解嗎?你會跟他談什麼呢?」我問。綠色革命領導者穆薩維還在軟禁之中。

雷拉茲決定擺擺架子:「我還沒答應去呢。」然後又笑笑,「再說,去了也肯定是很多人一起。」他對魯哈尼上任以來的經濟表現感到滿意:前10個月,通貨膨脹下降了三分之二。

雷拉茲從未停止過對艾哈邁迪·內賈德的批評:「石油收入拿去餵人民,這種一味討好貧窮人口的民粹主義手段,破壞了投資和生產。」他認為伊朗「最多只有兩三年時間」與西方周旋了,因為「必須要有正常的外資進來,不能再等了」。

雷拉茲的妻子在客廳裡準備了酸奶、葡萄乾待客。我們說話的時候,戴藍色頭巾的她,待在開放式廚房裡忙活,也不過來說話。雷拉茲被帶走的那天早上,便衣闖進家裡,妻子還平靜地給他們上了茶。

抓走頭兩個月,家人完全不知道雷拉茲的下落。當時,他18歲的兒子對媒體說,覺得父親「不值」,生活應該比政治更美好,他打算出國。我來的時候,雷拉茲的兩個孩子都不在家。

監獄經歷令他疲累,但並沒有打擊他的樂觀和堅定。雷拉茲說,他經常跟獄卒聊天,鼓勵他們不要恐懼權威。有些獄卒愛聽他講話,待他不錯。

在他記憶中,綠色革命的結束,不僅僅因為政府的鐵腕鎮壓,還因為「抗議者和政府都懼怕國家動盪,上下一起停了」。

也許我流露出了些許驚訝,他接著說:「伊朗人和中國人一樣害怕國家動盪。」雷拉茲曾經是一家國有企業廠長,很早就到廣州考察過,對中國這些年的情況很熟悉。他仰慕中國經濟成就,10年前就預言中國應該在國際關係中領頭。

雷拉茲不滿前任總統,同時,又是伊朗利益堅定的捍衛者。他寫文章批評國際制裁傷害了伊朗中產和低收入者,而不是少數權貴。在英國《衛報》的專欄文章中,他呼籲「20國集團」(G20)邀請伊朗參加,擴容為G21。「20國集團」指在世界上最具影響力的國家俱樂部。可見,在伊朗,無論哪一派政治家,都把伊朗的國際地位看得很高。

「是這樣。」他直言,「說到底,安全比自由更重要。看看我們的鄰居,我們不想伊朗變成敘利亞、伊拉克或者阿富汗。2009年,改革派只是反對艾哈邁迪·內賈德,從沒說過要推翻政權。」

他承認現在的管治手段很有問題,「什麼都管,權威就越來越弱」。談話間,我不時拉高滑下來的頭巾,雷拉茲終於忍不住了,伸出胳膊阻止我:「拜託,別管它了!」

我問他出獄後有沒有見過哈梅內伊,提前獲釋恐怕得有最高指示吧。「我可沒說想見他,」雷拉茲眼鏡背後閃過調皮的表情,「他也未必想見我。」

最後一次見到米夏,是在玫瑰園小廣場。我們坐在那裡等待開齋,討論去吃商場裡的意大利餐館,還是隔壁蒙古排檔。廣場石頭台階上,錯落著坐滿了人。挨著廣場是一家叫「Boof」的本地快餐連鎖店,漆成麥當勞一樣的紅色,賣的也是漢堡包、薯條和可樂。

我向米夏說起我的困惑。上一次鬥爭的疲憊、對穩定的共識、物質生活的改善,還有新任總統吹拂的希望,糅合一處,像一大團松脂包裹了「綠色革命」這只尋覓方向的甲蟲。它漸漸停止了掙扎,變成一塊琥珀,裝飾了人們的記憶。與此同時,你又看到社會不可阻擋地發生著變化,技術、觀念、人心、權力關係,什麼都在變。這個國家將近一半的人口在25歲以下,主題公園裡的遊戲會一直玩下去嗎?掙扎在自由民主的社會與繁榮穩定的國家之間,究竟怎樣是最好的平衡?

那群「惹眼的孩子」又出現了。他們佔據廣場一角,喝水、抽煙,大聲說笑,男女手牽手。

正說著,那群「惹眼的孩子」又出現了。他們佔據廣場一角,喝水、抽煙,大聲說笑,男女手牽手。米夏竟不反感那些孩子,反而羨慕他們,異性間從小便沒有隔膜。「我這麼大的時候,社會上男女完全隔離,到現在都不知道怎麼跟女孩打交道。可你看他們,誰也不怕……」

突然,一個手持對講機的保安出現,大聲呵斥,揮舞拳頭,趕鴨子一樣轟他們走開。那群孩子竟瞬間沒了聲音,不作反抗,三三兩兩悻悻離去。米夏怒了:「他們犯了什麼錯?我真想去揍那個保安!」他沒有。他只是衝著我喊。

孩子們離開後,我才發現,他們剛才坐的地方,頭頂正對著一盞碩大的監控探頭。

我曾電郵米夏,告訴他我在寫他的故事,希望核實幾個細節。過了好幾個月,才收到回復。原來,他辭去了翻譯工作,專心學習電影,很長時間沒上網。「我是一個不斷放棄的人,不過我挺開心的……關於綠色革命,哦,也許我沒有告訴你,我是在什麼時候停止的。當最高領袖在電視上呼籲停止遊行,我就再沒有上過街。不是我聽他的話,當時我是個桀驁的小孩,而是,在這裡長大,你就明白,他們真的有能力叫你停……」

他接著寫道:「幸好遊行沒有變成真正的『革命』,如果我們推翻了政權,相信餘生將不得安寧。還記得那個麥當勞的故事嗎,我其實跟那對父子一樣狹隘。人們看到我不停換事情做,其實正因為我害怕新鮮事物。不知道這樣解釋你能明白嗎?……」

那一大團松脂裡,也許還有一種成分:與生俱來的恐懼。在主題公園裡長大,他們自然看懂了底線在哪裡,看懂了順從的必要。

離開伊朗前,我參加了一次派對——不在「海灘」,而在臭水溝邊。沒有誰組織,達拉的朋友都知道我們在Blenz咖啡館門口見,但是這些人到齊大概用了3個小時,只好取消晚餐,但也沒有人不高興。兩個「海歸」女孩,從瑞典回德黑蘭休假。穿梭兩個世界之間,她們體驗其中的樂趣。

「明天去德黑蘭北部山上露營吧,那裡沒有警察。」

「可是會有狼或者熊。」她們笑作一團。

我在德黑蘭沒喝到過這麼像樣的拿鐵。可是達拉說,這家咖啡店「所有一切都是非法的」。Blenz是加拿大一個連鎖品牌,有點像星巴克,但是在海外沒有分店。一個在加拿大的伊朗人,拿到當地分店特許經營權,偷偷搬了一套到德黑蘭。所以,這裡從店內裝飾到紙杯,全是走私的。而伊朗人從來沒有「coffee to go」的概念,那是給忙碌都市人設計的。Blenz的咖啡要拿到店外面喝,反而成了時髦,賣得比普通咖啡更貴。Blenz還推銷另一種時髦飲品:中國產「人參蜂王漿」,英文介紹寫的是「皇家人參」(Royal Ginseng)。我上一次看到這種紅紙包裝、插吸管喝的小瓶子,大概是10多年前的事了。

咖啡店門口有條水渠,窄窄流過,盡頭是個垃圾桶,臭氣徐來。沒有人在意,兩邊坐了30多個人,好幾個派對在這裡舉行。一個保安負責張望。

達拉指給我看,街對面比玫瑰園高出許多的一座新建商場。Tandis(意思是「美麗的雕塑」)全身玻璃幕牆,霓虹燈招牌,在夜空裡淒迷閃耀。「玫瑰園過時了,Tandis的東西更貴,去的人更時尚。」

想到很快要回美國,她竟有些傷感。「你知道嗎,在美國的時候,有時我會想戴頭巾,畢竟我是這樣長大的。」美國人很友好,但這個伊朗女孩敏感察覺,無微不至的關懷中,包藏著居高臨下的優越感。「美國人聽說你是中東來的,以為你還騎著駱駝,他們會問『那裡有乾淨的水嗎?』……」我問她,伊朗會不會有一天改變,變得她願意回來生活?她堅定搖搖頭:「這個政權的本質是自私的、教條的,這不會改變。」

道別時,大家擁抱。達拉轉身離開,我忽然想起來:「嘿!我還從來沒問過你們對核問題的看法!」臭水溝派對的人面面相覷。

「這個我們很少談,就像我們從來不會討論要去清真寺一樣。」瑞典回來的女孩說。達拉想了想說:「我只能禱告他們別造核武器。誰說有了核武就安全了?2003年美國打伊拉克的時候,伊朗三面都是美軍,我們也沒覺得危險,現在,以色列成天嚷嚷著要炸我們……」

「伊朗還是不應該有核武器?」

「誰都不該有,美國和伊朗,難道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