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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課

海子:死於一場春天的雷暴

1989年2月,正待解凍的密雲籠罩未名湖。海子的摯友、北大詩人「三劍客」之一的駱一禾寫下了兩句詩:

這一場春天的雷暴

不會將我們輕輕放過

詩句準確地預言了那一年的軌跡。一個月後,海子在山海關臥軌身亡,像是平地傳來一聲驚雷。再過兩個月,為處理海子身後事心力交瘁的駱一禾本人,在廣場上忽然腦出血倒地,十八天後不治身亡。這僅僅是雷暴季節的序幕。當秋天雷聲停歇,莊稼被收割,一個時代已經燈火闌珊。其中逝去的,既有詩人海子年輕的面容,更重疊著整整一代人悲歡交集的面貌。

詩人自此不再是時代廣場上的主角,昨天擁有魔力的繆斯諸神,像是一夜之間退位了。但海子卻像他自己預言的那樣,在野蠻的悲傷之後復活了過來。他復活得就像一朵春天無需穿戴的野花。

二十五年後的初春,北京花家地的中央美院北區略顯荒涼,西川的辦公室牆上掛著一幅王莽篡漢時期的摩崖石刻拓片,字體古崛渾樸,被他稱作「最偉大的書法」。這幅石刻拓自他的出生地蘇北海岸,上有文字「東各承無極」。西川輕輕說道:「『無極』就是大海。——面朝大海。」

這是他少見地提起亡友海子的這句名詩,卻並不像今天的地鐵站房地產廣告那樣,綴上後四個字「春暖花開」。相反,那是一片衝擊拍打崖岸的怒濤,至今並未從時代的頑石面貌上散開。

「這是好詩,但這不是最好的海子。」已經被無數次要求談論亡友的他,有些微微激動。更好的海子存放在他的心裡,像是撲向永恆天空的一頭豹子,更是黑漆漆睡著的財寶。

他和逝者海子一同親歷的1980年代,在許多人的追憶中是一個黃金時代,今天催生了諸多懷舊的文字,但那些最好的東西並不為人瞭解,其中還多有誤解。

從十五歲離開家鄉到二十五歲去世,海子在北京的十年,正好與整個1980年代同期。今天在遙遠的安徽懷寧查灣,海子漫生青苔的墓地已經被劃為市級文物保護單位。但這不足以安慰他的母親和那個逝去的十年。為自己的日子/在自己臉上留下傷口/因為/沒有人為我們作證。海子預先在一首詩裡說。

海子的死,為時代之謎保留下來一件可靠的物證。圍繞這件證物,又產生了諸多人事喧囂,成為一個時代複雜的回聲。今天找尋和辨認這件證物,只能遵循海子在那個春天的腳蹤。

未名湖

我年紀很輕

不用向誰告別

有點感傷

——海子《小站》

臧棣第一次在北京大學見到海子,弱小的身子上頂著一個大頭,一圈怒發和絡腮鬍子圍住天生的娃娃臉,給他留下了永遠難忘的印象。談吐起來,臧棣覺得他腦子裡囤積的哲學遠遠超過年齡。

這圈絡腮鬍子或許是為了掩護過於柔弱的青春。海子的同學回憶,十五歲的海子初到北大時,身高不足一米六,只有一個頭顯得特別大,像是從鄉下田野飛出來的蜻蜓。

開學後不久,季衛東在上課時第一次注意到同學查海生,在課間抱著一本又大又厚的書在閱讀,季衛東感覺他稚氣的臉龐、矮小的身體和這本大書對比,「很有詼諧感」,因此走過去與他攀談。此後二人被分別稱為「老夫子」和「小夫子」。

起初「老夫子」喜歡摸「小夫子」那又大又圓的頭,以後遭到海子不滿而作罷。在海子四年的大學生涯中,一直面臨這種「被憐愛的尷尬」,直到他在詩歌中找到完全不同的自己。

海子所處的班級,是「文革」後恢復高考的第三屆招生,和前兩屆一樣不限年齡,其中不乏一舉改變命運的插隊知青和街道青工,有人的年齡超出海子的一倍,是從安東尼奧尼的紀錄片裡走出來的一輩。這個五十來人的班級像是「文革」歷史的疊壓,1964年出生的海子只是摸到了這份歷史的底部。

海子學的是法律,最初愛看的是武俠偵探小說,喜歡的是德意志哲學。但解凍的未名湖溢出的詩歌潮水,不可避免地波及了這個時常坐在岸上草地出神的少年。大學四年級那年,他由渾然不覺轉而一頭扎進詩歌,面對一個由盛極一時的朦朧詩和紛紛傳入的外國現代詩匯成的海洋。

回憶起類似的經歷,西川說:「在未名湖旁邊坐著,不知怎麼就憂傷了,開始寫了……有點可笑。」

相比起管理不鬆不緊的校方,繆斯是這時燕園和未名湖的真正主宰。即使是在法律系的小宿舍裡,海子也不是第一個寫詩的人。用一句俗語來說,十個饅頭砸到北大學生頭上,九個砸中的都是詩人。

「三劍客」中的駱一禾、海子和西川來自的中文、法律和西語系,分別擁有自己的詩歌刊物《啟明星》《晨鐘》和《繆斯》,這遠比另一些詩刊產自的系別聽起來正常:地球物理系、計算機系、數學系。這些油印刊物只是整個中國瀰漫的油墨氣味一角,美學家高爾泰形容為「淒紅駭綠,異俗殊音」,人人唯恐落後。

大小油印刊物背後圍繞著數不清的詩歌朗誦會。對於那時未名湖旁的北大禮堂來說,「水洩不通」經常是個貼切的形容詞。詩人之外,自然還有思想界熱門人物,「走向未來」叢書主編包遵信,即在未名湖邊留下了一張於學子簇擁中激情揮灑的照片。

各種社團招新的講座信息海報,以及發表意見和爭論的大小字報,貼滿了北大三角地,在五顏六色裱糊的外表下,隱隱接續著消逝的西單民主牆的餘脈,以至北沙灘紅樓的五四血統。

曾擔任北大五四文學社詩歌負責人的臧棣說,詩歌是一個空間,在中規中矩的校園生活中打開了一個缺口,重要性相當於呼吸。當時齊秦的一首歌「給我一個空間」,因此在校園裡傳唱。

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裡,校方對此的態度顯得若張若弛。他們需要一種活躍的氣氛,但又想限制實質,「鼓勵社團活動,但並不支持寫詩」。

團委和學生會成了調節的閥門,邀請校外詩人朗誦名單要報他們審批。西川和海子的第一次見面,就在北大團委的一間辦公室兼宿舍裡。

教室規模的大小,是控制活動規模的一個方便手段。在禮堂的朗誦會可容三千人。一次邀請楊煉來的講座,卻被安排在化學系一個四五十人的普通教室。

這正是在外地同樣上演的故事。海子的安徽同鄉、詩人葉匡政當時在合肥的高中就讀,小有詩名的他,趕上了合肥市教育改革,在小小年紀擁有了多個半官方的頭銜:合肥市學校報刊交流中心理事、合肥市藝術中心觀察員,可以持證到合肥市各個中學自由聽課、走動,「觀察」。這些理事和觀察員全都是中學生。葉匡政還是官方組織的詩歌夏令營會員,遠赴蘇州無錫參觀。

1986年上大學之後,葉匡政又是系學生會外聯部主任。在一次「自由化」活動後,整個學生會的成員被校方清理乾淨,葉匡政本人被迫退學,從中學開始的與校方的蜜月期至此結束。

如此氣氛中埋頭讀書,海子可謂不夠敏感。但據說他一開始寫詩,同宿舍那位開風氣的詩人就此擱筆,卻把海子介紹給了駱一禾。二人以一次「投名狀」式的酩酊大醉定交,以後海子又結識了不喝酒的西川。小圈子裡還有一個夥計叫老木。圈子之外海子沉默如昔。據季衛東說,海子經常在教室和宿舍寫詩,但從不出聲朗讀。

這個小圈子和很多別的小圈子圍繞詩歌的圓心轉動和碰撞,朗誦和油印詩歌,喝酒和爭論,討論哲學和美,很快成了校園裡某個嗡嗡發聲的核心。三人據說還有寫作上的分工:海子寫天堂,駱一禾寫地獄,而西川寫煉獄。海子寫詩始於畢業前不久,但離校後他不停回到這裡,繼續參加圓周運動。

在一次清華大學的詩歌朗誦會上,政法大學學生王俊秀第一次見到海子。在評委席上,牛仔褲絡腮鬍子的海子和謝冕鄰座。當一個女學生上台朗誦時,身為評委的海子聽到某一句詩竟拍起了桌子,讓王俊秀覺得他「特別暴躁」。海子的暴躁受到了女學生的反駁。當她繼續念到一句「我的愛人,你的臉像食堂的燒餅」,海子又開始拍桌子,眾評委則掩面大笑。

王俊秀向正好站在身旁的駱一禾打聽。駱一禾告訴他這就是你們政法大學的海子。久聞其名的王俊秀這才目睹了真人。

當時也在北京的大學校園裡寫詩的方向(化名)說,只有在那個年代,你可以把一個人批判得體無完膚而不傷友情。海子就是這樣一個毫不掩飾的批評者,同時也受到別人毫不掩飾的摯愛和批判。

據王俊秀回憶,當時他一到清華就被學生圍住,問海子來不來,說「不來就沒意思」。可見當時海子已在學生圈中成名。王俊秀背誦起海子的「亞洲銅」,還像當年一樣眉飛色舞。「祖父和父親死在這裡,我也將死在這裡。你是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這太猛了。一般人不敢這麼寫。」這是海子離開未名湖後不久的成名作。

臧棣在擔任北大五四文學社詩歌負責人期間編《未名湖詩選集》,把海子放在第一位。海子也是北大1986年度五四文學大獎特別獎的獲得者,一同的獲獎者除了兄弟西川,還有前輩芒克和北島。這份手寫的獎狀,一直保存在海子的遺物裡。

對於為激情裹挾的詩人來說,搖籃一樣的未名湖,雖然處於校園詩歌的中心,卻顯得平靜。

校園外的詩歌朗誦會現場的瘋狂,可以北島、顧城等人在成都的一次經歷為證:在聽眾的蜂擁衝擊下,北島等人不得不躲進廁所,對搜尋者謊稱「我們不是北島、顧城」,隨後翻窗逃跑。即使是學者劉再復和李澤厚的美學演講,也曾由於聽眾太多三易講壇,台下塵土飛揚,索求簽名的聽眾差點掀翻了桌子,李澤厚還由於「講得太少」遭遇強烈指責,二人在保護中撤走。

全民性的詩歌熱,把不同階層和地域的人混合在一起。「文革」「打倒走資派」和上山下鄉造成的各階層打亂,客觀上也促成了這一局面,譬如北島、芒克都是幹部子弟,本身卻是工人,芒克以後失業。創辦《今天》的團體是包括護士、團支部書記、造紙廠工人等各個出身人群的混合,這在其他的時代是不可能出現的。

《今天》的「管家」鄂復明,是一個從內蒙古插隊回來的公交系統工人,自己並不怎麼寫詩,一走進《今天》就變成了印刷工人和財務、後勤「總經理」,成了朦朧詩人背後的服務者,包括給幾乎每一個讀者親自回信。大陸《今天》停刊後,鄂復明繼續上班,卻始終珍重保存著《今天》所有的資料,包括讀者來信和每一期樣刊。

多年來他為了避免資料被有關部門拿走,一直保持絕對的沉默,直到近年將手中資料捐給圖書館,「這以後我才敢講話」。此外,他還管理過為詩人食指募集的救助基金。他從來沒有分享過朦朧詩人的榮光,卻甘心做了保存歷史的「持燈者」(查建英語)。這也說明了那個年代詩歌的巨大魅力。

一個例子是,朗誦舒婷的《致橡樹》成為婚禮上的必備節目。北島的「路啊路,飄滿紅罌粟」則成了一句港台味兒的流行歌詞,被城鄉青年不明就裡地哼唱。

在喧囂又熱烈的時代面前,北大燕園只是海子詩歌出發的「小站」。些微的傷感之餘,「三劍客」終將依次離開未名湖,「到草原去曬黑自己」。從這個時期開始,查海生給自己起名「海子」——草原上的湖泊,或者更像一滴水。連摯友駱一禾,也是幾年後明白其含義。

只是,海子沒有去到意想中縱馬驅馳的牧場,而是到了北京郊外的小縣城昌平。

在昌平

孤獨是一隻魚筐

是魚筐中的泉水

放在泉水中

——《在昌平的孤獨》

2014年3月,昌平西環裡15號樓5單元的樓道裡,從底樓到頂層貼滿了像蒼蠅一樣密麻的小廣告,從開鎖、疏通、除尿鹼到辦證、婦科男科,無奇不有。被京城核心區嚴密的物業管理逐退之後,它們似乎在這裡找到了瘋狂的發洩之地。以後海子遷居的中國政法大學昌平校區4號家屬樓也不能免厄。

沒有任何跡象,顯示這裡是三十年前詩人的故居,對於逝去的那個時代,連一點點氣息的暗示都沒有。法大學生也只知海子其人,無人識其舊居。

畢業後一年來到這裡,海子像是被那個過分喧囂的時代放逐了。相比於北京城裡的擁擠,昌平校區太過空曠。最初兩年沒有學生,教師租住在西環裡的宿舍,每天回城上課。校區長達數年未竣工,幾座貧瘠的小山腳下一片曠野,臨時的一圈鐵絲網之中,幾幢新立起來的教學和宿舍樓裡少有人居。一直到1990年代初期,這裡才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校園。

這有點像是鄰近的秦城監獄,初創時期同樣是一道鐵絲網隔開。罪犯們的勞動號子和衛兵吹號,則被共享場地的北京市歌舞團的吊嗓和鑼鼓聲代替。

地處燕山腳下的昌平,建制始自漢代,似乎從古擺脫不了放逐之地的角色。明代有罪的太監宮女,慣例是發配到偏遠的十三陵守墓,老死荒郊。慈禧太后在八國聯軍攻陷北京時出逃,曾攜光緒皇帝在這裡的舊廟借宿,啃食玉米棒子充飢。建國以後昌平的建制,在建區和立縣之間來回搖擺,難以確定和北京的關係。

秦城監獄之外,關押右派勞教分子的沙河農場、1960年代「反動學生」和右派下放的南口農場都鄰近這裡。律師張思之下放到燕山腳下的清涼洞勞動,又在1980年代中期離開全國律協再次來到昌平,創辦《中國律師》。

法大昌平校區也不免身世疑難。「文革」之後復校的北京政法學院(以後升格為中國政法大學)地皮多被割據,教師宿舍逼仄,年輕教師蝸居於簡易棚,終究引起了集體請願,負責安撫的副校長江平煞費苦心。學校為解決難題在昌平拓殖新區,卻也遭到「偏居昌平,會對那裡的新生產生什麼樣的影響」的質問。這些請願的年輕教師,以後不少人像海子一樣遷往昌平家屬區。1988年5月,昌平校區又發生了學生罷餐事件。江平當上校長後又在海子去世的那年秋天去職,成為政法大學史上任職最短卻又「永遠」的校長。

在法大的校園裡,詩歌的氛圍與未名湖並無二致。1986年入學的王俊秀作為「星塵」詩社社長,成為與海子交往的人之一。在海子同事李秀雲的記憶中,當時的政法大學「校園詩歌就像今天綻放在校園裡的玉蘭花一樣,文學青年寫詩,文藝青年彈吉他,革命青年談民主自由」。

但王俊秀回憶,海子自己慢慢地疏遠了法大校園詩歌,這或許已不足以容納他的文學抱負。當昌平校區土生的「345」詩社在學校藍屋飯館裡聚餐以慶祝成立,他們並不知道身後一桌上坐著詩人海子。次年海子自殺時,詩社剛剛準備聘請他為顧問。

這或許與一個悖謬的現象有關:海子做校報副刊編輯扶持的1983—1985屆法大學生詩社成員,經常在主流刊物《詩刊》《星星》上發表詩歌,海子自己的詩卻缺少這種機會。廁身嶄露頭角的「學生輩詩人」當中,身為老師的海子或許會覺得尷尬。

詩人海子並不適合教嚴謹的法律,校方將他從校報調入哲學教研室,這算是那個時代「愛護人才」的方式。年輕助教海子的課程中,既有生澀的馬克思主義哲學,也有離詩歌最近的美學。前者使他生澀窘迫,後者則助他靈感揮發,在第一堂課上提示學生們將海鷗想像為上帝的游泳短褲。另外的節目還有課間朗誦詩歌。

和不受學生待見的馬哲一樣,引人入勝的美學,當時同樣處於新舊爭議的風暴中心。海子和他的一位女學生朱惠萍,就在課堂上發生爭執。期中考試「美的本質」的論文陳述中,朱惠萍認為美的本質是一股大力,不由分說地注入人的心靈。海子有些急躁地打斷了她的話,引起了她「以海子之矛攻海子之盾」,一位男生也加入,批評海子在壓制不同的觀點。海子的臉紅得「超過了身上半截鮮紅的羽絨服」,討論會黯然收場。

這個發生在課堂上的小小冷場,毋寧是當時美學界白熱化爭論的縮影。海子崇尚的美學來自希臘與德意志的和諧靜穆、理念與感性統一,喜歡的國內美學家是宗白華和朱光潛。這和蔡儀等人的官方美學自然判別,但當時最能引起年輕人熱情的是李澤厚和高爾泰。

曾經的夾邊溝囚徒高爾泰的名言「美是自由的象徵」,和劉再復的「文學主體性」理論相互烘托,成為一個時代年輕人的信條。李澤厚《美的歷程》則成為大學生人手一冊的經典,書中奔放的辭采和激情令人動容,使人感到注入心靈的「一股大力」。在不同的美學觀點之間,發生尖銳衝突,混雜著政治酵母,從1957年反右一直延續到1980年代之後,高爾泰黯然出國,李澤厚也因為「毒害青年」受到批判,二人之間也由同仁到陌路。

在法律院校教授美學的海子,職稱始終停留在助教的台階上。在北大報考法理學研究生失敗後,海子曾在未名湖邊散步中對季衛東吐露,他懷有創造「詩意的法理學」或者「法律的詩學」的抱負,但這項抱負顯然並未受到體制鼓勵。

美學的爭端之外,將海子捲入的還有氣功潮。這曾經是和改革新星李向南、海燈法師以至錢學森的控制論一同流行的時尚,最著名的文學界捲入者包括柯雲路,海子是不聲不響的身體力行者。親歷者回憶,發功者第一次來到昌平,當場震倒政法大學的幾個學生,帶給海子和其他觀者震撼。這個反對異化的時代,相信人可以提升自己的身體,將肉身變為超越的「氣」,開天眼,甚至散發芳香。海子自信,他已經打通了「小周天」,冬天可以穿一件單衣走在昌平校園裡,雙腳泡著冷水寫作。

昌平的酒館是寬容的,海子可以和西川、駱一禾以及新結識的偉岸們像葉賽寧一樣賒賬喝酒。昌平的大街是空曠的,可以容許海子在失戀後夜夜遊蕩,不必遇到巡警的阻攔。昌平有限的文化底蘊,對海子也是友好的,他生前獲得的三個獎項中,其中一個是「昌平縣1986年業餘文藝創作一等獎」。

但昌平不同於北京或莫斯科,這裡的酒館也是孤獨的,老闆可以賒賬,在海子打架時袒護他,卻不高興他朗誦詩歌。愛情從課堂上到來,又在現實中離開他,像漁網中漏掉的水。

這有別於瘦哥哥梵高在阿爾決然的孤獨,更近於高更在塔希提。但由於拒絕生活,三人最後走到了一起。或許這正是詩人和時代之間需要的距離。在昌平以外的世界,多數的詩人卻和時代走得太近。

1986年,深圳舉辦了詩歌大展。這個由紅極一時的《深圳青年報》和安徽《詩歌報》聯合推出的集體展示,是一次全國各流派詩人成名的機會,過期不候。為此各種門派一夜出世,譬如野牛派、病房意識、超低空飛行、撒嬌派,共達八十八個,以後人稱「中國詩壇掛起的八十八片尿布」。眾多名號奇特的詩人一夜成名,又集體蒸發:京不特、肥山、男爵、泡裡根……連好兄弟西川也未能免俗,被人安上一個「西川體」。今天的西川回憶起往事,還不免荒謬之感。

海子卻對此似乎渾然不覺。他還缺席了同等重要的「青春詩會」年度展示。

兩年後,海子的詩被收入了為紀念這次大展出版的《中國現代主義詩群大觀》,同年還獲得《十月》榮譽文學獎。海子還入選了重要的《中國當代實驗詩選》。但他的長詩和短詩命運不同。在中國作協召開的「西山會議」上,一些體制內詩人激烈批判他和駱一禾等人寫長詩。這種鞭撻的疼痛最終變成了海子宿舍裡一地的酒瓶。

激烈的批評聲還來自前輩朦朧詩人多多。在海子進城參加的「倖存者俱樂部」朗誦會上,多多說海子寫長詩是犯了時代性錯誤,他只在不斷重複的詩中聽見了一句「蒙古人騎著高頭大馬飛過天空」。

1980年代的昌平沒有地鐵和八達嶺高速,不像今天這樣近。臧棣有一次和同學相約,騎車去昌平看海子,走到途中輪胎跑氣,被迫推車走回來。外地來北京串聯的詩人,也很少能夠到達這個縣城。

對於城裡的詩壇,海子出於本能接近,又出於敏感抗拒。就像是昌平北邊那些孤獨的小山,遠遠保留著位於地平線上的輪廓,不引人注目卻也無法抹去。

德令哈

我的燈和酒罈上落滿灰塵

遠方的路程卻乾乾淨淨

——《遙遠的路程》

出行串聯,是海子對於在昌平的孤獨的補償。幾年之中,海子先後走過了兩趟四川和西藏。西川也曾經在黃河兩岸遊歷七個月,漫無目的,「心中都有個遠方。遠方,就是未知的東西。」

1980年代的詩人串聯,就像上一個時代紅衛兵的串聯一樣,是時代的風氣,也是官方默認的一種大規模運動。

地處湖北腹地的利川師專,小明加入了野夫領導下的詩社,創辦一份叫《剝棗》的雜誌。那時的野夫遠沒有今天出名,卻寫著不折不扣的現代詩。小明參加了無數詩會,最遠到長江上下游的君山和奉節。在客輪上,購買五等船票的詩友們嫌底倉憋悶,露天睡在夾板上,飽看沿江風光。在一個叫雪北河的水庫,詩友們自帶伙食和鍋碗連日賽詩,由於糧食儲備不足,後幾天不得不用剩餘的一點玉米面熬粥加土豆平均分配,有限的一點小菜則念詩才能夾上一筷子。

在安徽,高中時期的葉匡政和同學去南京聽講座,為此賣掉了手錶,因為他的「文學成就」,得到了校長原諒。腿腳之外,書信是另一種聯絡方式,他不知怎麼就認識了遠在湖南隆回縣的馬蕭蕭,交往至今。

在小明的記憶中,那時坐公共汽車缺錢,喊一聲「我是詩人」竟可免票。這同樣類似當年的紅衛兵串聯優待。一個詩人到了外地,自動被納入當地的詩人圈子,找到一個人,整個圈子都會接納他。在北大,西川等人也接待了無數串聯的詩人,晚上大隊人馬從北大遊蕩到清華,裹挾上清華詩友再遊蕩到地質學院和鋼鐵學院,一路走一路聊,徹夜無眠。其中一些個性古怪,操行有虧,但都能靠著詩人的身份憑證被友情豁免。

無形之中,詩人組成了一個全國性的鬆散聯盟。

海子的遊歷方位主要是四川和西藏,前者是盛產詩人的盆地,後者是遠方的極致,兩者又都與他的愛情有關。四川的民刊也是很早發表海子詩歌的地方。

在1988年春天的遊歷中,海子在四川收穫了友情,但也領受了事後的苦澀,一個叫尚仲敏的詩人發表文章描述「北方來了一個痛苦的詩人,從挎包裡掏出兩萬行詩歌」,稱海子「在空乏、漫長的言辭後面,隱藏了一顆乏味和自囚的心靈」。而這個詩人是海子打算和西川在北京「幫幫他」的。

不留情面的批評,是當時詩歌的風氣,李陀在接受查建英的訪談時,對於這種1980年代的遺風甚為懷念。他回憶和馬原初見,被直率地指責為不懂小說,爭得面紅耳赤,事後又出錢請馬原下館子。

但在友情後面,圈子也正在形成。朦朧詩一代的「倖存者俱樂部」,對於海子、西川這樣的「第三代」既吸納又拒斥,後來者加入需要越過苛刻的身份驗證;在四川的「非非主義」和北大的「學院派」之間,也存在微妙的話語權分歧。這是海子受到尚仲敏和多多詬病的潛在背景。八十八個流派的旗幟背後,詩人的烏托邦大陸上已經出現諸多裂痕,標注了行政區劃。如果對某流派的一個詩人進行批評,也就徹底開罪了這個流派。

「詩歌圈有一種風氣,你不能批評誰的詩寫得不好,這樣你就得罪了所有的人。直到今天還是這樣。」葉匡政說。他在2006年發表文章宣稱「文學死了,詩歌死了」,隨即得罪了所有的詩人,在以往的老朋友圈子裡感到了潛在的敵意。

記者近年曾與當年的「口語詩」舊人有所交往,因為無意中在博客中批評了一句「口語詩」,被人看到,引發了朋友絕交和在刊物上聲討的嚴重後果。這和李陀回憶中描述的情形已相去甚遠了。

遠方的另一可能性是愛情。海子的愛情都在他的詩裡留下了蹤跡,第一段是在四川的達州,海子筆下「一條骯髒的河流奔向大海」,戀人的居處像一隻船停靠在河岸上,戀人離群索居在一把傘中。海子希望這條大河「越來越清澈,越來越寬廣」,如同遊歷的他本人,容納無數條渾濁的小溪。這正是遠方的真實意義。

但說著「野獸的語言」的海子,終究無法為生活接受,拒絕結婚的他第二次去達州時遭到拒絕。這樣的拒絕,海子在兩次入川遊歷之間的西藏之行中已經發生過,它的紀念是將德令哈由一個流放地變為詩歌名詞。

地處青海湖以西的德令哈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1988年的海子在這裡的夜晚「不關心人類」,只想念遠在拉薩的「姐姐」,一個通信多時的詩友。姐姐最終拒絕了求愛的海子。但德令哈抒情的溫柔卻保留了下來,代替了它在歷史中的荒涼面目。

文獻記載,德令哈曾是「文革」前青海最大的勞改農場,勞改勞教人員達五萬人,在三年饑荒中有數千人去世。這裡地處不毛,終日飛沙走石,當地的犯人和流民都曾發生大規模逃亡。

唯有在這個荒涼地點的抒情,是最動人的。海子「不關心人類」,使人想到「奧斯維辛之後不該有詩」的批評,卻也暗示他在抒情背後已經承受了歷史。這是海子的動人之秘。他愛的「四姐妹」,聽起來也才具有了「比命運女神多出一個」的嚴肅意義。

1980年代的愛情,是詩歌的孿生物,其間卻又含有禁忌。野夫在《1980年代的愛情》中的描述,得到了小明的稱許。男女主人公在難得的相處時刻,一夜面對爐火說不出話,「那時候愛情就是這樣的」。在詩人群體之中,大家不好意思和某個特定對像談情說愛,似乎這樣是一種墮落。在遊歷和聚會中,男女生可以同床共臥,卻又保持著性別的純潔,這種純潔的維護和打破都很微妙,如同男女知識青年初到延安的情形。愛情因而總像是飲不到嘴裡的水。

在海子和他的初戀女友,以及拒絕他的「姐姐」之間,也存在著身體禁忌。拒絕著結婚又嚮往愛情的海子,只能像是拉上岸的魚筐,存不住感情之水。而他的好友駱一禾和西川,都接受了現實的婚姻形式。

如同詩人間的友情一樣,1980年代愛情的禁忌中潛藏著危機。在1989年盛夏酵母的催化下,禁忌的閘門被衝開了,洪水湧流。電影《頤和園》中,人們在校園裡昏暗的燈光下朗誦海子的詩歌、跳舞,隨後男女主人公來到宿舍的單人床鋪上做愛,直到被宿舍管理員查獲。

方向在那個多雷暴的夏天也經歷了類似的場景,因為家裡有淋浴,兩個在廣場上沒處洗澡的女生,先後成了他的女友。秋天來臨,他像一個收割的農夫,近乎瘋狂地追求以往圈子裡任何一個女生,到手後立刻換手,這是圈子裡男女普遍的風氣,似乎要在這個失敗的季節,盡量挽回過去禁忌的損失。但事後卻發現,大家這才真的一無所有了。

海子沒有得到這種補償的機會,反而提前做了贖回。西川認為海子自殺的起因之一,是初戀女友出國前的來訪,海子覺得自己在酒桌上說了傷害這位女友的話。這種對戀人也是對自己初戀的污損,像是落在靈魂質地上的灰塵,無從清掃,要用自殺來贖回。

據說,眼下流傳最廣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是海子得知這位初戀女友要移居美國後寫下的祝福。開篇模仿《詩經》的「喂馬劈柴」表達了古老的誠摯情意,幸福的祝福則留給遠行者,「面朝大海」包含的更多是望洋興歎之痛。

二十年後西川再次見到這個女人,面對滿臉倦容與淚水的她,只能說一句「把一切放下吧,生活還要繼續」。這正是今天諸多1980年代懷舊者的現狀,他們已經在一場自我補償後兩手空空,無從贖回自己的青春友愛。

北島的詩《黃昏:丁家灘》寫給一對戀人,原本由於男方要出國,不料女方搶先踏上「紅罌粟之路」,二人終究分手。王俊秀同學中的一對戀人,分手後男方在法大跳樓,女友到「天涯海角」殉情自殺,在法大校園裡引起了震動。一場夢幻醒來,「告別冬妮婭」成為作別青春的代名詞。

海子沒有補償過自己,卻也因此不會損失,像遠方的道路一樣乾乾淨淨。

革命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們一樣

我不得不與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祖國,或以夢為馬》

當海子和西川在未名湖的校園裡開始寫作時,他們面對的首先是北島、芒克、多多等人矗立的「朦朧詩」高峰。

1990年的西北大學筒子樓,一位文學青年、也是本文作者的班主任箕踞在單人床頭鄭重宣佈「我們這一代人是吃北島的奶長大的」。那首寫於1970年代的《回答》,扣動了「文革」後時代的扳機。

在臧棣看來,《回答》這首「朦朧詩」代表作一點也不朦朧,既是政治批判,又是道德審判。

這似乎是朦朧詩一代的整體特徵。在芒克的向日葵詩中,傳統意義上哺育萬物生長的紅太陽成了向日葵拚死反抗的對象,光線成為繫在向日葵脖頸上的絞索,向日葵和太陽的關係完全顛倒。多多的一首詩中,提及「紅色恐怖的急促敲擊聲」,革命的經典用語被直接納入詩歌。

芒克並不認為自己是在批判反思,他說「文革」是他少年的生活環境,他「只是在表達自己的感受」。西川覺得朦朧詩人們「有經歷,有情懷」。朦朧詩的大本營白洋澱,就是紅衛兵一代在政治過氣後的發配之地,芒克、多多等人的反思和寫作正是從這裡開始的。

朦朧詩中依稀可見的政治訴求和思想批判,不免招來官方意識的不安。芒克等人曾經嘗試為《今天》向新聞出版局申請正式刊號,自然全無下文。以後《今天》被取締。

朦朧詩也對下一代詩人造成了巨大的道德壓力,他們很快在校園裡喊出了「打倒北島」的口號。在他們看來,朦朧詩人們在對「文革」進行控訴批判的時候,身上也暴露出了「文革」烙印,他們自己也成了詩歌「革命」的對象。1986年,曾宣告「中國丟了鑰匙」的梁小斌宣告了朦朧詩的「崩潰」。朦朧詩人中的楊煉則轉向「文化尋根」的大詩,他走向歐亞大陸深處的路線,給海子、駱一禾帶來了直接的提示。

西川覺得,在楊煉、海子、駱一禾等人的「大詩」嘗試中,也包含著革命的「宏大敘事」情結。「『文革』中寫詩都是宏大敘事,『文革』後人們還有這種情緒。」

海子的特點在於,他用抒情詩的方法寫史詩篇幅的作品,這是對宏大敘事的繼承又反叛,因而可能處於腹背受敵的境遇。

雪萊的一句話在1980年代流行一時:「詩人是時代的立法者。」葉匡政分析,由於經歷「文革」年代的文化匱乏和傳播手段單一,朗誦或油印的詩歌,成了壟斷性的精神食糧,代替了文化、美學、哲學、知識和信仰功能,也成為社會習俗的一部分。詩人被推到了時代的中心地位,有似海子詩歌中的「王」。

榮譽之下,詩人也處於焦灼的壓力中。和抒情詩不同,海子的大詩中充滿了血腥暴力的意象,像猛烈的豹子,將一些東西摧毀為碎片,重建卻未完成。「他的抒情詩具有宏觀的結構,長詩卻更像是抒情詩的碎片。」崇拜海子抒情詩的王俊秀說。西川則坦承,海子意想中的「宇宙和真理合一的大詩」,只是「一個年輕人的大話」,他並未嚴肅地對待。

批評海子的尚仲敏,使用著毫不遜色的宏大語彙:「對舊事物的迷戀和復辟,對過往歲月的感傷,必然伴隨著對新事物和今天的反動……過不了多久,他會成為我的敵人。」

非非主義宣稱要回到個人和前文化狀態。但這段批判散發著鮮明的革命氣味。從「造反有理」年代過來的1980年代詩人,急切地想要標新立異,打倒先前的詩人和流派,替代其位置,來不及從前人那裡繼承下什麼東西。這是「五四」以來的傳統。

「它們反對過去,但一定會帶上過去的氣味。弄出新東西的方式,還含著過去的基因。」西川說。北島則在近年反覆檢討自己早期作品中的「革命腔調」,甚至否定了《回答》在內的大部分詩作。

在「暴力革命」的外表下,海子想要完成的卻是《神曲》《浮士德》那樣的經典。他在詩中宣告自己是「一口祖先們向後代挖掘的井」,隸屬索福克勒斯、荷爾德林、普希金、葉賽寧、梵高的精神傳統。在宣告「朦朧詩崩潰」的年份,他參加了「倖存者俱樂部」。

這使他在「詩歌+革命」的序列中,必然處於尷尬的「小丑」位置,直到死亡使他變成烈士。

相比起1980年代一波波震盪出局的體制內改革派和知識分子來說,對於詩人,真正的政治風險並不迫切,更像是一種有懸念的遊戲。西川有次和詩友們在宣武門圖書館搞一場詩歌朗誦會,去了一看,大門上鎖了。幾個朋友轉而到路邊一家餐館,看見一個過來的人,說兩排武警把胡同口封住了。「你不是作協組織的,他覺得你是鬧事。」西川分析,可能是街道的人告的密。

「人們覺得先鋒派氣味可疑。藝術就是政治。」西川說。到了1990年代,他和陳東東辦的《傾向》,到了第三期也被取締。無數地下雜誌,都逃不過朝生暮死,一半出於經濟壓力,一半是取締。

但在「改革」氣候下的土地上,它們像地下的氣泡,很快又會冒出來。由於「文革」造成的社會階層混合,新舊的衝突往往發生在家庭內部。西川因為畫抽像水墨,把看慣了傳統山水畫的老爹氣極了,「說我明目張膽搞資產階級這套,要趕我出家門」。芒克因為寫詩,三年不敢回家,「沒見到媽」。

意識矛盾轉化為家庭恩怨,感情紐帶無法完全隔斷,呈現出尖銳對立又晦澀寬容的面貌,體制內外都存在生存空隙,美學家高爾泰的經歷可為例證:在北京期間,一位堅持「以馬列為綱」的社科院幹部對思想叛逆的高爾泰頗為優容,一心想讓他完成《大眾美學》,甚至建議由其女兒保管高爾泰囚徒生涯中寫作的秘密手稿。

直到最後終於關係鬧僵,父親向女兒索要秘密手稿,卻被女兒小雨拒絕。此時女兒已經愛上高爾泰。高爾泰被逐出北京,卻也收穫了後半生伴侶,成為一場悲喜劇。秘密手稿則在多年後結集《尋找家園》出版。

許多體制內的人物喜歡現代詩,包括了以後的領導人溫家寶、吳儀、李肇星。嚴謹如《燃燈者》中的倫理學者周輔成,也曾在參觀巴士底獄的照片背面寫下「碑頂巍然自由天使,面向眾生莊嚴高唱」的一首詩作為新年賀卡寄給趙越勝。劉賓雁則是雪萊詩歌的熱烈愛好者。

北大畢業後進入中央辦公廳工作,從事政治體制改革研究的吳稼祥,當時曾和同鄉葉匡政一起在詩歌報上發表詩作,直到今天,在為政改鼓與呼的同時,他仍然在博客上貼出自己早年寫的現代詩。一首在1991年寫下的詩句說:「即使愛的風標沒有轉向,地上的雙腳想已被拖入另一種生活。」

1980年代後期隨著風向轉變,詩人的地位正在變化,社會體制也漸次回復穩定,懸念在變成真正的危險。這時出現的新生代對朦朧詩的批判,掩蓋著更晦澀的心思。

「後來的人排斥北島,要求回到個人,本來是逃避體制壓力的詩人自我保護,裹上了新觀念的藝術外衣,以後卻變成了自覺追求。」葉匡政說。

臧棣則覺得這是「垮掉的反抗」。

在1986年的詩歌大展中,上海的「撒嬌派」坦承:「光憤怒不行,想超脫又捨不得世界。我們就撒嬌。」「社會主義制度好,我們撒嬌。」

雖然宣稱「回到個人」,詩人們在時代的氣氛中,並沒有放棄自己的「立法者」地位,詩歌的熱度一直維持到1989年的春天。問題是當時機來到,承擔啟蒙角色的詩人,並不懂法治為何物。

「我們因為是政法大學的,別人覺得我們懂,邀請我們到別的高校去演講,我記得還有體育學院。但我自己也並不懂多少。」王俊秀回憶說。

在1986年合肥的學生活動中,參與的葉匡政呼喊著民主自由的口號,「實際我只有個觀念訴求,具體內容全不知道」。他心目中是法國大革命,是國際歌,是蘭波,卻並沒有江平、李慎之、顧准這些以後被確立的思想者。

劉再復在郵件中不無遺憾地表示,「如果非得說它(1980年代)不好的地方,那我只能說,這個年代太短,太匆促,它沒有提供足夠的時間讓活潑的思想凝聚成『學問』的嚴密形式。沸騰的豐富思想還來不及冷卻與凝聚就被新的政治激情衝垮了,真可惜」。這或許是他和李澤厚在1990年代一起提出「告別革命」的原因。

朱惠萍回憶,海子曾在課堂上朗誦過一首題為《槍》的詩。這首詩後來散失了,朱惠萍還深切地記得裡面刻畫的「槍作為工具為人利用的本質以及對人類造成的極大傷害」。王俊秀則記得他的另一首詩:「什麼樣的時代將來到?流鼻血的日子會來到,法官的日子會來到。斷頭台的時代將來到。」王俊秀覺得這體現了海子驚人的預言性,就像海子心儀的《舊約》裡那些用詩歌預言世事的先知。

更為人熟知的,則是海子筆下「從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的黑暗。在另一處他寫道,「黑夜抱著誰,坐在底部,燒得漆黑」。西川將這些詩句作為他編選的海子詩集的封面。在他心目中,這是最好的海子。

他發現,從1986年開始,海子的詩由澄澈、溫柔變得激烈、嚴酷,充滿了血、火焰、刀劍和頭顱的意象,由《新約》的寬恕回到舊約的復仇,似乎準確地預知到了時代的氣息。這也使海子的詩和死亡一起,成為1980年代猝然結束的象徵。

和駱一禾一樣,海子預言了1989年的春天。但他並未像一些人推想的,參與其中以求釋放,卻提前一步剝奪了自己的機會。在詩歌的革命中,他沒有打倒別人,只流下自己的血。

詩人之死

春天 十個海子全都復活

嘲笑這一個野蠻悲傷的海子

——《春天 十個海子》

1989年3月26日那天,王俊秀正在圖書館看海子的長詩《太陽》手抄本,被詩中血海、頭顱的意象震撼,一個同學慌張地走來,眼睛直直地盯著他說:

「你知道嗎?海子自殺了!」

王俊秀的胸口立刻憋住了,透不過氣來。似乎詩中意象瞬間化為現實。

月底,臧棣接到西川告知海子去世的電話,第二天把消息帶到北大,因為時值愚人節,大家都不相信。臧棣和五四文學社的詩人們組織了為海子辦理喪事的募捐。4月底,又在海子學生時代的宿舍北大38樓前的草地主辦了一場紀念會,架設喇叭朗誦海子的詩,風塵僕僕的駱一禾到場致辭。駱一禾是到自殺現場操辦後事的人,臧棣由此得知海子臥軌自殺的詳情:為了不被司機發覺停車,他是趁火車慢行時鑽進車輪下的,被斜軋為兩截。那是一段適合自殺的地點,此前已有三個人在那裡臥軌。

在死前一天寫的絕命詩《春天 十個海子》中,海子描述自己「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瀰漫」。這或許是提前說明自殺的場景。

在海子昌平住處的北邊,緊挨著一列鐵路線,日夜可以清楚地聽見汽笛的回聲,和火車穿出隧道的呼嘯。西川曾經為這條鐵路寫下一首詩,描述火車從隧道穿過,「進入時是白天,出來已是黑暗」。這條鐵路一定給海子帶來了生死的啟示。

路北緊鄰著綿延的小山,披著貧瘠的植被,裸露著北方赭黃的砂岩。由於採石造屋的需求,它們的正面被剖開,形成巨大的創面,直到今天不能復原,似乎保存著被劈開的疼痛。卻也像祭獻的場地,揮發神聖氣息。

在駱一禾去世前完成的短論中,他將海子比作歐洲傳奇中尋求聖盃的騎士,一旦聖盃到手立刻死去。沒有人會想到,海子本人會成為一座聖盃,傳遞到駱一禾手中。

當他們倆相繼死去後,保存這兩座聖盃的任務傳遞給了「三劍客」唯一在世的西川,兩起接連「強加的事實」讓他感到了巨大的壓力,卻責無旁貸。他為此放棄了像很多人那樣一走了之的機會。

當西川開始整理海子的遺稿,他感到自己很可能像駱一禾一樣,沉入海子詩中深不可測的黑暗。

「我非常恐懼,覺得自己不能陷得太深。」西川回憶,為了不被海子「吸」走,他只能抄一星期,停一星期,寫自己的東西,讓自己獲得抵禦吸引的力量。

「海子從一個反方向上推了我一把,我要向上掙一下,眺望星辰。」這決定了西川以後的詩歌道路:海子、駱一禾寫什麼,他就不寫什麼。這幾乎是出自保護自己的生存本能。西川也就在這時真正成為自己。

更多的人被海子「吸」了進去。海子是1980年代第一個自殺的詩人,卻開啟了詩人之死的序列,按西川的記載,到1994年已有不少於十四位詩人自殺。其中有些人被認為是模仿海子。

「海子之死像個晴天霹靂,一下子大家都木了,反應不過來,只是瘋狂地搜尋他的一切文字。接連傳來詩人自殺的消息,使我感到極其震動,似乎自己還活著是一件羞愧的事情。」葉匡政回憶。

戈麥是在海子之後自殺的北大詩人,臧棣清晰地記得自己這位好友的死。他在醉酒之後,一頭扎入了燕園北邊水渠的污泥中,似乎有意選擇和海子之死完全不同的寓意。臧棣和戈麥聊過海子的死,兩人當時都覺得,海子的死應該是一個意外,詩人有比死亡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沒想到幾年後,戈麥會追隨海子離世。

方向和小明的一位詩人朋友,在北京上作家班期間,女朋友移情於一位文聯官員,這位詩人寒冬之夜酩酊大醉,在街頭凍死。

一時間,詩人自殺成為最熱門的一個話題,此後又成為禁忌。臧棣曾在1990年代初有段時間研究手相,西川則著迷星座。

在1980年代的「存在主義哲學熱」中,詩人自殺曾是一個熱門命題,代表人物是法國作家加繆和北大畢業生劉小楓。前者認為自殺是「唯一重要的哲學問題」,後者則專文論述詩人自殺的意義,稱詩人自殺為「20世紀最令人震撼的內在事件」,是因對信念的徹底絕望而發出的「求援的呼籲」。

葉匡政回憶,當詩人自殺的高峰期過去,大家似乎有意迴避,很少有人再熱衷談論死亡。

海子身後的詩人自殺潮,比之加繆或劉小楓的研討,處在一個轉折性的時代背景上。海子之死也就加上了更多象徵,成為一個血色的徽記。季衛東曾面對採訪鏡頭掩面而泣,他覺得「海子的死,象徵一個理想主義時代的終結。他以那種方式離世,表達了一代青年身處歷史十字路口的無力感和絕望感」。

實際上,1980年代的詩歌,確實從此進入一個完全不同的時期,就像西川筆下的火車,經歷了一個時空隧道。記者1990年秋季進入大學,聽到的只是上個時代遙遠的回聲。文學社遺跡猶在,油墨尚存,卻少了熱烈的氣氛,成為單純的愛好。詩歌似乎失去了它自己,卻又像是在回到自己。

《頤和園》的後半段裡,黑豹的「Don't break my heart」替代了崔健「新長征路上的搖滾」,成為校園主旋律,反覆縈繞著學生們跑圈軍訓的身影,「也許是我不懂的事太多,也許是我的錯」和「從沒想過你我會這樣結束」的懊悔,取代了先前的意氣風發和目空一切。主人公於紅在退學後又南下深圳,再次回過頭朝向鏡頭,已是完全不同的一張臉。

在時代的轉折中,先前的美學新潮人物李澤厚和劉再復提出了「告別革命」。北島則在俄底修斯一樣無盡的漂泊中,逐漸徹底否定了自己的早期詩歌。王曉明等人苦心維護的「人文精神」,受到王朔等「頑主一代」的無情鞭撻。西川在1980年代後期提出的「知識分子寫作」,在商業潮水蕩滌下,逐漸退回到有限的個人領域。

緊隨鄧小平南巡講話之後,葉匡政在1992年下海,和一幫人到海南省創辦廣告公司,頭一個月就掙了一萬多塊錢。兩年間他停止了寫詩,再次開始寫詩後風格大變,確立了自己在「中間代」詩人中的地位。

葉匡政回憶,那個時候下海,也不完全是經濟利益,其中包含著類似於先前寫詩的理想主義衝動,「一幫人做一個事業,並不像現在這麼功利」。最著名的例子是1988年韓少功帶領一幫湖南作家南下創業。

但這更像一種殘存的姿態。更多人從此離開了詩歌,包括小明和野夫。小明隨方向來到北京,因為沒有戶口開餐館、賣皮包、做大堂經理,幹過十幾種職業。她詩友們的行當更是五花八門。

1992年的西安街頭,記者送別過一位在西北大學作家班就讀的家鄉詩人,他穿著風衣,拎著人造革手提包在車流中離去,說是即將南下。再次見到他,已經是某家藥品公司在西北的總代理,在一個小賓館裡包房,展示幾張五千或一萬的個人存單。

根據余徐剛著《海子傳》,海子在1988年底,由於經濟困頓,也曾考慮和一幫朋友南下海南省辦報,受到其父親查振全的強烈阻止作罷,父親說他丟掉鐵飯碗是要「自己毀掉自己」。沒想到一語成讖,似乎海子注定要留在詩歌的現場,成為界碑,不能像其他人抬腿邁入新時代。

葉匡政的回憶中,不論如何,1990年代的前期還是比世紀末好些。1999年,在北京郊外平谷縣的一家賓館,爆發了「知識分子寫作」與「民間立場」之間的「盤峰論爭」,演變成圈子對峙和人身攻擊,詩歌發生了大分裂,長期以來潛在的矛盾公開化,大眾文化衝擊了知識分子寫作的傳統,詩歌以「下半身」「口語詩」的激烈姿態,徹底作別了1980年代的理想氣息。

以城市為寫作對象的葉匡政,也在近年的一首長詩《571工程紀要》引發朋友主編的刊物停刊後,中斷了詩歌寫作。

一代詩人行將老去,北島中風,梁小斌突發腦梗,芒克也因血壓高而生平第一次住院。「福利院中的詩人」食指則成為海子之外又一個「疾病詩人、不幸詩人」的象徵。食指在郵件中表示,比之「國家不幸詩家幸」,他更願「詩家不幸國家幸」,所以能夠接受自己的命運。王俊秀前去探望過食指,在他看來,食指就像一塊鵝卵石鑲嵌在詩歌的歷史中,一直停在原來的地方。這是疾病的限制,但也是疾病的力量。

海子和他的詩更像擁有不斷更新的能力,越過季節輪換,到達此後的一代代讀者,仍像清晨碰落的第一滴露水。葉匡政以為,海子在青春時死去,永遠保留了他的青春,「他的人和詩完全合一了,保存得好好的,避免了年齡的侵蝕」。而活下來的人不可避免地走向腐朽。

西川指出,海子迷戀「短命天才」的想法,把這類詩人稱為「王子」,譬如他熱愛的蘭波、荷爾德林和葉賽寧。這決定了海子閃電式的寫作和人生方式。

這或許不是海子的全部。去世前三年,海子在內蒙古遼闊的草原上寫下了兩行詩「我相信天才、耐心和長壽,我相信有人正慢慢地艱難地愛上我」。要完成海子理想中《浮士德》那樣的大詩,這是唯一的可能性。

但海子所處的分裂時代,完全沒有像歌德那樣得到這種可能性的機會。或許,發現自己沒有可能做詩歌之「王」的海子,選擇了做「王子」。

幸運的是,海子的預言實現了。在海子自殺之後的二十五年裡,「十個海子全都復活」,告別了死亡「野蠻的悲傷」。

在葉匡政心裡,海子永遠是清晨的第一滴露水,被人們在每個時代的轉折處碰落。

麥地

打一隻火把走到船外去看山頭被雨淋濕的麥地

又弱又小的麥子!

——《雨》

母親操采菊回憶,每次海子離家,她送到公路上坡處,以後正好是海子的墓地。

1989年初的離家,海子執意不讓母親送出門,「他就那麼狠心地走了」。

海子的自殺,被父親視為「不負責任」,白白送他讀了多年的書。他因此讓家中其他幾個孩子一律輟學。在鄉土的眼光裡,海子的死給自己和家庭帶來了恥辱,把先前農家子弟考上北大的榮光抹煞得一乾二淨,打回到最初卑微歧視的境況。

自殺也違反了鄉土的生存本能,背離了五穀養人的恩情。在鄉土,活下來是一種近乎神聖的信仰。

北大求學期間,瘦弱的海子肩上,比城裡同學們多一份貧窮的負擔。他基本不換衣服,經常啃饅頭在未名湖旁度過一天。因為經濟緊張,近視的他一直沒有配眼鏡。同學們也知道他的境況,在他做闌尾炎手術時輪流看護,帶給他水果和營養品。「我們都知道他不容易。」季衛東說。海子的身體發育和年齡一樣落後於同齡人,只有腦袋在書籍的營養下生長起來。

工作之後,海子第一個月就給家裡寄回了六十元,從此支援家庭成了他在課堂教授之外的固定科目。種子、農具、化肥成為他永恆的責任,也帶來了他與家鄉之間延續的情感。他似乎一直與家人隔著遙遠的時空生活在一起,「在十八歲那年出門,背著一個受傷的人」。這是他的好友駱一禾和西川都未曾身受的。

在昌平,海子的兩處住所附近可以看到北方的麥地。至今登上西環裡北邊的小山,在房屋、工地和道路覆蓋的曠野上,仍可依稀看見零星麥田。海子最初在駱一禾詩裡看到麥子的意象,這種他家鄉缺乏的作物,比日常的水稻更能引起想像,或許是它質地更為單純。昌平的生活使海子靠近了麥子。他在縣城的小飯館裡寫道:「我最愛煮熟的麥子,誰在城裡快活地走著,我就愛誰。」

在這裡,海子逐漸把家鄉的水稻和北方的麥子在心裡合在了一起。海子筆下的麥子,不像駱一禾的充滿男性力量、神性和象徵,卻總是負傷的、被雨淋濕的、弱小的、絕望的,豐收中包含著荒涼,和家鄉的梅雨氣候、谷子和丘陵融在一起。也和他愛過的女性融合在一起,是「四姐妹抱著的」。這使他的抒情詩不論使用了多少黑暗、殘酷和痛苦的字眼,底子卻總是打動人心的溫柔。

從第一次乘夜班火車離開家鄉,他不論走出了多遠,卻從未反抗過鄉土給予他的這份饋贈和義務,沒有放棄過背上那個受傷的人。如果說裁縫的兒子海子成不了真正的農民,那麼他正像葉賽寧一樣,內心真實的歸宿是「薄霧褪去的河岸上,年輕的鄉村教師」。或者更理想化一點,是隱居瓦爾登湖畔的梭羅。

和一般的田園詩人不同,海子詩中濃厚得似乎難以理解的黑暗和死亡的預感,也來自家鄉的賜予,尤其是母親。

海子曾經告訴友人王家新,他發現,家鄉的黑夜不是從天上降下來,而是從大地上升起的。當時他坐在家門前看書,天空的餘光落在書頁上,黑影不知不覺升起來。餘光忽然消失的時候,他低頭一看,土地早就沉在黑暗中。它承受黑暗的時間和歷史,要比天空早得多,就像母親替我們身受的苦難。

海子的母親操采菊出生於鄉紳家庭,本人讀過七年私塾和小學,她的文化和文學愛好,是海子天賦的基因。但她的出身在新社會是個災難。海子的外公在三年饑荒中餓死,死前曾出於飢餓到大街上搶食物吃。海子的兩個姐姐先後早夭。海子的親舅舅因為護送妹妹采菊出逃,被民兵抓獲打死。海子的一首詩中,寫到他回到家中,在床下摸到舅舅的屍體。這首詩曾讓整理他遺稿的西川毛骨悚然。

生養海子的家鄉安徽,是中國貧窮的鄉村更貧窮的部分,由此產生了農民自發聯產承包土地的神話。在這裡,土地就像農民本身一樣,被掠奪性地種植和收割。海子曾對駱一禾說,你們總是強調土地的豐收,卻看不到它在豐收後的荒涼。海子在豐收的穀倉中「看到了閻王的眼睛」。

1989年初,海子最後一次故鄉之行給他帶來了巨大的荒涼之感。「有些你熟悉的東西再也找不到了,」他對西川說,「你在家鄉完全變成了個陌生人!」也就是這次,海子堅決不讓母親送他到公路旁,甚至不讓母親看著他出門。

1980年代末,中國鄉村正處於大辦鄉鎮企業的時期。聯產承包帶來的暫時緩解,已不足以容納膨脹的人口和慾望。或許,貧窮卻和平的鄉村是海子可以接受的,像親人含有隱痛的溫柔。市場經濟暴利的慾望刺激下的鄉村,卻使海子徹底絕望。昌平和查家灣之間隱秘的關聯趨於斷裂,海子在臥軌之前其實已經被劈開了,像一棵故鄉被折斷的花楸樹。

海子的自殺,或許是他對鄉土責任的第一次逃避,卻也由此最終回到了故鄉。父母把他安葬在以前送別的坡地上。

這塊坡地和北方的小山一樣,長著稀疏的雜草和小松樹。墳頭低矮,合乎鄉村一個沒有成家之人的規制。沒有裝飾的墓碑上,一行不工整的字體像飄落的枯萎花瓣。這是真實的海子。在母親的家裡,從前的房子替他保留著,就像他是特意回來和家人一起生活。

以後隨著憑弔者的增多,海子的墓地被翻建,直到近年成為市級文物保護單位。墳墓和墓碑都擴大了很多。西川參加了墓地改建儀式,卻對擴建並不滿意,「墓碑上的字,應該用正楷寫得端正,符合對死者的尊重。現在卻是行書」。

更真實的海子,保留在母親操采菊的心裡。這個文化並不高的農婦,記下了海子大部分的抒情詩,流利地對來訪者背誦《以夢為馬》。她還準備記誦海子的長詩。對於一個母親來說,這幾乎就是當年海子開始寫作長詩一樣艱險的嘗試。

1990年代以後,葉匡政開始寫作《城市書》系列,以此成名。但他說自己對城市的描述是反對的、疏離性的。即使出生在合肥的工廠郊區,他從未在內心裡接受過城市,「歌頌城市是庸俗的」。

葉匡政提到,整個1980年代,詩人們對城市文明的觀念受到了斯賓格勒《西方的沒落》和艾略特《荒原》的影響,城市等於異化、荒漠化。

不同於「垮掉的一代」,海子並沒有激烈地去描寫城市的罪惡和墮落。但他從來也沒有接受過城市,保留著完全的疏離。西川說,這也是他和海子區分很大的一點。

今天,中國的城鎮化運動加速,劈開了海子的疼痛並未消失,反而更形劇烈。海子自殺前身邊帶著《瓦爾登湖》,但他注定只能做一顆負傷的、被折斷的麥子,卻無法成為在自己的農場中種植、釣魚、採集和沉思的梭羅。

但他也像自殺前帶著的《聖經》裡說的麥種,死去之後,落在地裡,長出更多的麥子來,「有三十倍的,有六十倍的,有一百倍的」。

或許,這是他唯一能回報土地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