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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考棄兒

一年半過去,河灘地裡長出了初青的麥苗。有處顏色比周圍深,似乎含有特別的養分。

那天,老孔騎著三輪車遠遠來到這裡,拿出鐵掀挖坑。他身旁的地上,平放著一個「布娃娃」。布娃娃看上去很精緻,包紮在新鮮的襁褓中。

老孔挖出了一個小而深的坑,把「布娃娃」放進了坑底。他似乎遲疑了一下,開始向坑裡澆土。

這不是「布娃娃」,是一個真的嬰兒。一個棄嬰。因為嚴重的心肺疾病,他生下來就被遺棄在蘭考縣城街頭的垃圾堆裡,被人送到「愛心媽媽」袁厲害的「花園」之後,掙扎著存活了六個月,還沒有名字,就成了屍體。

他本來應該回到垃圾桶裡,像「花園」裡之前夭折的幾十個棄嬰一樣。在場的攝影師盧廣干預了這一結局,要求將他包紮好,送到地裡埋掉,並拍下了照片。

這是他短短一生中最乾淨漂亮的時刻。比起被丟進垃圾桶或扔在亂墳地裡的死嬰們,他是幸運的。甚至比那七名存活下來的棄嬰們幸運——一年半之後,他們在一場大火中罹難。

或許,這裡有很多的愛。或許這裡的愛太貧瘠,像地上的草根,經不起一點火星。2013年1月4日8時10分,從縣醫院附近二層小樓裡冒出的火苗,使袁厲害的草根收養化為灰燼。火苗灼痛了國人的眼睛,更照亮了棄嬰們籠罩灰霾的生存背景。

大路邊的慈善

袁厲害妹妹在蘭考縣人民醫院門口賣胡辣湯的攤子,已經停了幾天。打雜的智障少年聰聰也消失了。只有一堆桌椅垛在沒有門的棚屋裡。

這裡是袁厲害收養棄嬰的起點。二十六年前,袁厲害是胡辣湯油條攤主,兼做醫院勤雜工,一項活計是幫助醫院把計劃生育人工流產的死嬰處理掉。處理的地點是醫院倉庫後身的河岸。一次意外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她接到了一個被拋棄在醫院廁所的兔唇新生女嬰。

對於這條棘手的小生命,醫院像往常一樣給了袁厲害二十塊錢讓她打發掉。但這畢竟不是一個死嬰,她不知憂慮的笑容征服了袁厲害和教她打燒餅的「師父」崔秀閣。崔秀閣勸她留下孩子,好歹是一條命。袁厲害留下了孩子,取名為盼樂,成為她收養生涯的起點。

留下和送來的孩子越來越多,當盼樂有了最初的記憶時,路旁搭建的帆布棚子裡已經添了一堆的弟妹。通鋪上睡滿了小孩,後來又變成架子床。「媽媽」袁厲害要賣早點小貨,照看不過來的孩子像一堆蘿蔔在棚子內外滾動,大點的盼樂很快就開始拾柴生火,幫弟妹穿衣餵飯,拾掇永遠洗不乾淨的手臉。左鄰右舍擺攤賣貨的大叔大媽,看不過眼了就搭把手,扶持袁厲害和這群奇形怪狀搖搖晃晃的孩子走下來。他們成了蘭考街面上的景觀。

「腦癱兒站不起來,扶個板凳爬來爬去。大點的瘸子扶著小瘸子。他有那點命,他就要爬。」街坊靳老頭說。

李愛芝是賣饅頭的,和袁厲害的胡辣湯攤子挨著。袁厲害經常買她的饅頭喂孩子。「沒錢買了,沒吃的了,小孩子也過來撈,也不能說就不給。」姐姐袁大口也在擺攤賣饅頭,一鍋三十來個饅頭每次要給袁厲害送去一半。

這段經歷在盼樂的記憶中艱辛又溫暖。「有年下大雪,家裡沒吃的,我們餓得受不了,媽媽沒錢,去別人家討饅頭。討來半個饅頭,我們幾個每人分了一點,媽媽一點都沒吃。」

袁厲害自己的孩子跟著饑一頓飽一頓,小兒子杜鳴被送到了河北丈夫的老家,袁厲害覺得那邊的條件要好點。來蘭考上門的丈夫無法理解家裡來了這麼多殘疾的孩子,一氣之下也回了河北。袁厲害覺得自己「不靠他」、憑著街面上的人緣就能維持。

收留的棄嬰像一個漩渦,一旦轉動起來,注定會將袁厲害和她身邊的人深深捲入,並且擾動小縣城的神經。各種隱秘渠道裡被棄的嬰兒來到了這裡,最近的一例是2012年4月27日,蘭考縣公安局爪營派出所的民警驅車二十多里將出警時收到的一名棄嬰送至袁家。

袁厲害的妹妹、嫂子和母親都加入了撫養班底,打掃街道、清理垃圾桶的環衛工成了揀拾嬰兒和處理死嬰的幫手,崔秀閣、李愛芝和其他擺攤賣貨的街坊隨時客串。長大一些的孩子盼樂、明珠等人也成了袁厲害的生意幫手,在算賬賣貨方面比文盲「媽媽」更能幹。袁厲害像她的名字透露的一樣,將一個比她的小攤大得多的攤子逐漸鋪開來,甚至得到民政局和110的默認。

袁厲害不是唯一的收養者,有多名孩子歸到了崔秀閣名下,她撫養的四名棄嬰至今十多歲了,一個已上中學,其他三名在上小學。從起初崔秀閣勸說袁厲害收下孩子,這對「燒餅師徒」的收養事業就難分彼此,她們曾一起養豬餬口。園林工人孔大爺和農婦張喜梅也先後參與。張喜梅的兒子四十歲了沒有孫子,她想在袁厲害這裡抱養兩個孫子孫女,名叫「扎根」和「雨兒」的兩個棄嬰戶口上到了她的名下。作為交換,她在農閒時節幫助袁厲害照料其他的棄嬰,「干的活可多可苦,晚上燒火到十二點」。

棚子裡已經容納不下數目和身高都在增長的孩子,一處變成兩處三處,以致更多。進入青春期的棄嬰們開始走出棚子和板房的陰影,反擊欺負他們的街頭孩子。「外頭打了架,回來不敢告訴媽媽」,袁松說。

人多彌補了他們的身體殘疾和心理弱勢,草根身世使他們性格強硬,成了大路邊不容抹去的存在。在他們齊整的叫喚聲裡,「媽媽」袁厲害逐漸成為焦裕祿之外蘭考縣最有名的人。

嬌兒與垃圾

「我的嬌兒啊——」火災之後,蘭考縣醫院三層的病床上,時昏時醒的袁厲害發出呼喚。

這個當地方言和河南豫劇裡的愛稱,看起來並不適用於棚屋裡的孩子。

兩口大罈子裡的鹹蘿蔔和醃酸菜,是孩子們的維生素來源。長到了十九歲在上高三的杜艷說,沒見過零食。記憶中吃得最香的是包餃子,可是這樣的時候太少,餃子餡也是菜多肉少。最近的一次冬至開葷,由於從早包到晚,還讓袁厲害和家人吵了起來。孩子們的另一種美味是打滷麵,可是太費麵條也不能常做。

奶粉、尿不濕和煤球甚至是鹽的需求,在孩子多到幾十個的情形下,都會被擴張到一種平素難以想像的層次。雖然袁厲害龐大的身軀能庇護自己特別疼愛的幾個,但實際上所有的孩子都需要努力活下來。尤其是在後來搭建的「花園」裡,存在著一種公開又隱秘的生存淘汰秩序。一個孩子如果先天的劣勢嚴重,就很難有機會。

活下來的孩子一般有幾個特徵:早期被收養,症狀是唇顎裂或者白化病、心肺疾病,經過手術可以大體治癒。腦癱或重症棄嬰則性命短暫。他們被送到袁厲害的棚子裡,更多像是在從生命到垃圾的歷程中添上了一道程序。「最短的幾天,最長的半個月。」袁厲害說。

被葬在地裡的孩子堅持了半年,另一個同時期死去的孩子活了三個月,已經是奇跡。由於死去的孩子太多,袁厲害已經記不起準確的數字,也喚不起埋葬一個死去孩子的印象。文盲程度的她,沒有留下任何關於這些命如草芥的棄嬰記錄。在那些活下來長大的孩子的頭腦裡,這些死亡的記憶也被排斥了,他們想不起來曾經見過弟妹的去世。

實際上,死去的孩子高達70%以上,因此所有活下來的孩子都可以確切地叫做倖存者。每年盛夏和隆冬是孩子死亡的高峰期,形同垃圾堆的床褥和四面漏風的磚坯平房或棚屋,使得病菌和嚴寒可以輕易奪去幼小的性命。

袁厲害本人沒有護理知識,雖然她在帶孩子看病的過程中學會了扎針,但只是對老父親嘗試過。負責日常照料的孔老漢和張喜梅,都年老遲鈍。「花園」裡幫助照看弟妹的「五孩」更是一個小兒麻痺患者,他能做到的只是生柴火把一口架在土灶上的大鍋裡的粥飯熬熟。杜艷也經常到「花園」去,給弟妹們做飯或者換尿不濕,在學校寄宿的她不否認那裡的髒。一位慕名前來的志願者描述那裡「臭氣讓人難以忍受」,「孩子的尿不濕完全粘在屁股上,咳嗽拉稀」。

「花園」地處一個拆遷地帶的中心,和棄兒們同居的流浪貓狗,更使這裡的情形顯得難以接受。

真正震撼外來者的,是其中原始的生死秩序。志願者九福在2010年的「花園」看到,「一個三個月大的嬰兒發燒,在床上奄奄一息,但袁厲害不願意帶去看病,理由是沒有錢」。最後志願者送嬰兒到醫院,打了一個星期的吊瓶。「我估計她當時是想放棄這個孩子」,九福對媒體說。這種邏輯讓他難以接受。有人認為,袁厲害偏愛健康有活力的孩子,對腦癱之類重症患兒則沒有用心,那些不受待見的孩子被發配到「花園」。但也有一個解釋是,與袁厲害同住的孩子大多是需要她每天接送上學的。

盧廣目睹了一個死去的嬰兒被赤身裸體扔進垃圾桶,儘管在斷氣之前他還是袁厲害名下的養子。

袁厲害解釋,起初孩子是埋在縣城北邊河岸的墳地裡,那裡也是以前處理流產嬰兒的地方。但近年來縣城擴建,那片墳地要建成小區,不能再埋孩子。

2013年1月12日,這片荒僻的樹林周圍塵土飛揚,挖掘機和運輸車隆隆駛過。很多墓穴已經被挖開,骨殖移走,露著腐朽的棺材板子,烏鴉在松樹上留戀不去。離離荒草之下,不知何處葬有無名的棄嬰,什麼力量能夠撫慰他們被棄如垃圾的命運。

死去和活下來的孩子一樣是真實的。面對長大成人的杜艷、盼樂和袁松,親暱著「媽媽」的白妮,或者置身這片樹林,外來者不得不來回調整眼光。

在那組光線陰暗的「命若垃圾」圖片背後,攝影師的鏡頭同時收入了「花園」陽光下的情形,孩子們在大灶前排隊等待掌勺的「媽媽」打飯,湊擁在久未謀面的「媽媽」周圍的床墊和搖椅上嬉鬧,幾個白頭的孩子在空地上玩著跳山羊遊戲,在「媽媽」帶領之下經過一個積水灘去活動時,走在前面的孩子全都蹦蹦跳跳,高興異常。即使是平房裡凌亂的地鋪也透進了陽光,扭曲著身子去夠衣物的男孩們顯得似乎健康活躍。杜艷回憶說,童年很快樂,因為有很多兄弟姐妹可以一塊玩。

這些孩子們中的七個在2013年1月4日早上的火災裡逝去,此時他們的居住條件其實比在「花園」(2011年秋,在《Lens》雜誌《命若垃圾》的報道引發社會廣泛關注後,「花園」被拆除)裡好了不少。生活方式的進化卻暗含了風險,面對新奇的電風扇和煤氣灶,野慣了的孩子們很難抵制冒險的誘惑。照料孩子的孫喜梅往往擰不開煤氣罐的開關,需要大點的孩子幫忙,還有的孩子曾經打開煤氣灶讓空水壺干燒。由於時常停電,家裡放有點蠟燭用的打火機。十幾歲的「白妮」回憶,她曾經幾次阻止別的孩子們玩火。

好奇心終於帶來了滅頂之災。失事那天,所有的大人都出門了,消防車開不進狹窄的巷道,街坊們也搭不上手搶救。在送往醫院的途中,孩子們沒有發出一點聲響。除了一個呼吸道灼傷仍在搶救的「小十」,所有屋子裡的棄嬰都遇難了。

被火焰灼痛的

「那些孩子,有的是熏死了,有的燒著了。」袁厲害在病床上說。

1月4日上午,外界在塵霾天氣裡顯得麻痺的良心,被蘭考醫院附近二層小樓裡冒出的火焰燒灼得疼痛起來。

張喜梅或許是被灼得最為心疼的人。那天早上她剛剛給孩子做完飯,去醫院打雜,回來半路上就聽到「不中了」。那天她正好應袁厲害要求,把要收養的扎根和雨兒帶到了縣城裡,她走時貪睡的孩子還沒起床,就此一起罹難。張喜梅眼前立刻黑暗,被送回了楊山寨村,以後八天裡她一直在半昏厥之中,粒米不進。

1月12日下午,楊山寨村躺在衰弱的冬日陽光裡,人們在村頭院門剝花生。張喜梅坐在自家堂屋裡,手邊也放著一個花生筐,殼子裡剝出的紅色花生仁,似乎讓她想到了什麼,眼淚掉在筐子裡,忽然大聲痛哭起來,「別說了,別說了,孫兒沒有了,我還說啥哩」。她的濃重的鄉音強調著「別」字,似乎是在挽回著那天早上自己不經意的出門。此前,袁厲害的母親張素葉曾經來給她下跪,袁厲害也表示願意養她的老,但這似乎觸及不到張喜梅關閉的內心。

丈夫燒掉了兩個孩子的手槍和皮球,怕觸痛她的眼睛,另外把一包衣物藏在了牲口棚的閣樓上。但張喜梅又從臥室裡找出了一條玩具海豚、一個腰鼓,還有兩張辦戶口時的一寸照片。她不准老伴再燒了,「我要留著,念我孫子」。說到這裡,她又哭著衝進了臥室裡不再出來。四十歲的兒子在院子裡沉默地坐著剝花生,手機裡藏著兩張孩子的照片。

「不想再說什麼」的還有鄭州市的陽光義工組織。他們和袁厲害的關係,從2006年以後戲劇性地由參與轉變為衝突。

最初義工們是慕名而來幫助照看孩子。但「花園」的骯髒環境和生存秩序帶來的震驚,卻使他們對袁厲害產生了質疑。他們開始覺得,袁厲害收養孩子不是單純出於愛心:偏愛那些身體好症狀輕的孩子,是因為可以經過免費手術治癒後出賣給收養者。至於重症的孩子,則是她收養生意的點綴,所以任其夭亡。一個叫王秦朗的義工負責人在2011年初向民政局舉報袁厲害「非法收養」。

對於義工們的舉報,袁厲害並無怨言,稱舉報帶來了政府的重視。但她堅決否認賣孩子,表示逮住她就槍斃。對於收養孩子的動機,她簡單地表示,「聽不得小孩哭」。

袁厲害和親友們都不否認,收養人會付給一些「奶粉錢」,額度在幾百元到兩千元之間。盼樂出嫁的時候,婆家也「給了弟弟妹妹們一些奶粉錢」。

「奶粉錢」不只是一個借口,袁厲害至今還欠著縣城的華聯商廈幾百塊奶粉錢。更重頭的則是治病的花費。盼樂被收養後,到邢台做了唇顎裂修補手術,當時沒有免費政策。這是她終生感激「媽媽」的原因。早期的孩子們做手術都是自費,張素葉說袁厲害為此搭進了兩間房屋拆遷的補償款,早年的投入超過十萬。國家的心臟病和唇顎裂免費手術政策出台在2000年以後,那時袁厲害的收養生涯已經超過了十年。就在火災之前不久,五孩的一項康復手術還花去了數千元。為了治病,張素葉將收破爛攢的五六百元都拿給了袁厲害。

免費教育的政策也是在近十年才普及,此前孩子們上學的花費是大宗,袁厲害曾說那比日常開銷更讓她頭疼。即使在普九之後,孩子在學校的寄宿也需要生活費,「一個月吃住要兩三百元」,上高中的杜艷說。一個容易被忽視的事實是:袁厲害收養的適齡兒童大都上了學。

杜艷今年面臨高考,喜歡畫畫的她準備考設計專業,打算報考安徽的大學,因為她查到那裡有孤兒上大學免學費的政策。袁厲害表示,只要杜艷能考上,「能拿多少我就拿多少」。即使是智力有障礙的袁松,也上到了高二。

在收養棄嬰成為事業之後,袁厲害借助影響力辦了一些事情。比如被媒體披露的修路和賣小產權房。在被王秦朗舉報之後,袁厲害突擊給孩子上了戶口,並且辦理了二十份孩子的低保,其中有縣政府迫於壓力的成分,但也體現了袁厲害的能力。在計生委這樣的要害機構中,袁厲害也擁有王麗蘭這樣的忠實朋友,在火災發生之後,她一直在病房陪伴著袁厲害接受媒體的訪問,為她的收養事業辯護。

有了名氣之後,袁厲害也開始得到一些政府補助和外來捐助。這些捐助和質疑聲一起,改變著袁厲害的草根收養模式。知情人透露,袁厲害曾兩度試圖建造一個比較正規的收養場地。2011年9月,袁厲害在城郊五皓村租了一塊地,用泥坯和磚蓋了一所房子,還置了一座板房,打算把被拆的「花園」的孩子都搬過去,因為太偏僻而作罷。2012年3月,一個廣東老闆捐給袁厲害十萬元,她在失事的二層小樓和兒子住房之間的一個房子裡買了最頂一層,當年5月開始裝窗戶,打算作為長久的安置地點。但不知為何,裝修過程到現在仍未完成,有時袁厲害也會帶孩子在裡面住,打算等裝修好了再徹底搬過去,過渡期仍舊住在醫院補償的南院二層小樓裡。但火災的發生中止了這一切。

沒有會計和賬目,沒有登記手續和審計,袁厲害的親人們和她自己,也說不清她有多少錢,花了多少錢。2011年之後蘭考縣民政局的調查,同樣也沒有理清楚袁厲害的賬目,以及是否「非法收養」的嫌疑。

火災之後的小樓一片漆黑。縣政府以驚人的效率出錢裝修,但袁厲害並不打算再居住。「我要把過世小孩的照片掛在那裡,做個紀念。」病床上,生理鹽水和鎮靜劑經過複雜的監視儀器滴注入她的血管,平復著她升高的血壓和過於激動的心臟。在此之前她受到了公安機關的傳訊。崔秀閣老人把自己收養的孩子藏了起來,免得像袁厲害的孩子們一樣,被民政部門拉走。蘭考縣的六名官員被停職,宣傳部一名官員說:「七條孩子的性命和六個幹部的擔責,若能換來孤兒救助體系完善及社會進步,我感覺值了。」此句「肺腑之言」再度引發質疑。

火焰似乎灼痛了太多東西,卻又沒有真的照亮什麼。陽光義工的現任負責人趙陽說:「我只是想說,早在一年多之前,陽光發現了問題並向政府反映了,但處理的力度不是我們想要的,現在的結果有關部門應該深思。」

遠在北京郊區的「太陽村」村長張淑琴看到袁厲害的悲劇後表示痛心,「太陽村」收養服刑人員未成年子女,同樣受到了賬目不明和「圈錢」的質疑。弔詭的是,當初舉報袁厲害的王秦朗,在陽光義工組織內部向多人借巨款後失蹤,借款人報案後卻被認為經濟糾紛,王以後故伎重演於2012年10月被捕。一位志願者強調,「不能因此否定陽光義工」。在草根身份的境遇上,陽光義工、太陽村和袁厲害並無不同。

1月11日,火災後的一周,陽光義工參與了一個由河南省多家民間組織聯合發起的活動,倡議授予袁厲害「河南民間大愛媽媽」的稱號。

「她畢竟給了孩子們生命。」趙陽說。

誰的孩子

1月14日,開封市福利院,袁厲害終於在火災之後第一次見到了孩子們。

此前她的探視要求兩次被拒,曾在電話中哽咽,「孩子都沒了,我也不想活了」。

袁厲害和開封市福利院的「孤兒爭奪戰」,在2011年就開始了。陽光義工舉報之後,開封市福利院要求她把孩子送過去。袁厲害不同意,只答應分批送。當年9月,《命若垃圾》報道刊出後,袁厲害送去了五名最小的孩子。據福利院負責人說,他們曾經幾十次勸說袁厲害送去孩子。

但在此之前,情勢並非如此。袁厲害早年往福利院送孤兒曾一再遭到拒絕。1993年,袁厲害去開封送棄嬰,在福利院門口等了兩天見不到人。在別人的指點下,她學習那些把棄嬰扔到她門前的人,把孩子往福利院門口一放就跑。這種情形一直到2006年一再重複。

這段情節上,開封市福利院負責人的說法是,袁厲害只肯把腦癱這種治不好的孩子送給福利院,好一點的孩子都不肯送去,留著做了免費手術賣錢。

但這恰恰說明了福利院也不願接手重症棄嬰的事實。

近日媒體報道,湖南省衡東縣福利院接連兩名殘疾棄嬰死去,福利院跟縣醫院只隔一條馬路,卻並未送醫院救治。福利院的說法是「自己治」,但院裡只有體溫計和注射器等簡單設備。該院負責人稱兩個孩子屬於「正常死亡」。

實際上,對於腦癱等重症孤殘兒童來說,不論是處在袁厲害的「花園」還是官方福利院,他們的命運都是黯淡的,福利院並沒有動力花錢救治這些孩子。在福利院裡和在袁厲害的「花園」裡一樣,存在著一種隱秘的生存淘汰邏輯,甚至更有一種投入和收益的計算。

根據資料,1990年代前期,由於沒有收養渠道,福利院裡的幼兒死亡率一度高達80%。湖北襄樊的王建武是一個1980年代在官方福利院裡長大的孤兒,他回憶,幼年在福利院裡的夥伴大都在疾病和口糧缺乏中死去了,長大成人後他感到極其孤獨。他從十二歲開始為福利院做苦工,包括養十幾頭豬和燒石灰等,近年來一直為討回工資而上訪。

1999年,美國人KAREN在北京市大興縣青雲店創辦了「希望之家」,專門接收在官方福利院中得不到救治的重症孤殘兒童。十三年來,來自各地福利院的上百名棄嬰在這裡做了花費昂貴的手術,而在福利院中他們可能早已死去。

經過手術康復的棄嬰被國外家庭收養,支付費用一般達到1—3萬美元,而這筆錢完全歸屬於福利院,「希望之家」只是純粹盡義務,不能介入收養的整個過程。

發生在「希望之家」的故事,或許能旁證福利院不願接收重症棄嬰,卻在近幾年唇顎裂和心臟病手術免費之後,開始爭奪這類孩子的原因。2011年,媒體曝光了湖南邵陽計生部門強奪民間收養的嬰兒以及親生嬰孩,送入福利院改換身份為棄嬰,讓外國家庭收養以獲利的事件。

相比之下,袁厲害所在的蘭考縣沒有福利院,再加上她本人在計生部門的人脈,避免了將棄嬰被動送走。但火災之後,她還是在與開封市福利院的「棄嬰拉鋸戰」中完敗。

1月14日的會見,開封市福利院只給了袁厲害短短的十幾分鐘。孩子接走之時,蘭考方面許諾給她的「探視權」並無實際保障。對於袁厲害及其家庭來說,火災之後爭取權益的努力只是剛剛開始。蘭考縣官方的表態,並未完全堵上袁厲害收養的口子。民政部門負責人提出「民辦官助」的設想,甚至表示袁厲害可以競聘建成後的蘭考縣福利院長。袁厲害的女婿郭海洋表示,這些還很遙遠,但對於收養事業,袁厲害並未打算就此放手。

地處開封市北郊的福利院環境偏僻,鐵門外塵土厚積,只有一路班次稀少的公交車通往市裡,附近沒有醫院。除了上學,孤兒們和外面的世界沒有關聯。而在袁厲害的家裡和「花園」裡,他們可以隨時出門遊戲,與左鄰右舍往來,或者幫助練攤幹活。

除了官方組織的一次媒體探訪,開封市福利院至今緊閉大門。在公佈的視頻上,孩子們的住處顯得寬敞整潔,但棄嬰「白妮」卻說她很想家,「就算這裡吃得好住得好,我也一樣要媽媽」。以往每天睡覺,她都要含著「媽媽」滑滑的衣角入睡。對於那些年紀小忘了家的弟妹,她生氣地流了淚。幫助擺胡辣湯攤子的袁松說,他到世上來不是當太子的,重要的是袁厲害給了他「一個媽,一個家」。

14日的探訪中,豁妮、明亮、白妮和幾個大些的孩子再次想要跟袁厲害回家,他們告訴袁厲害和親屬們,福利院不讓他們多說生活的情形。

北京師範大學社會學教授尚曉援介紹,從國際上來看,發達國家已經不再建設孤兒院,著力於促進收養和家庭寄養。研究顯示,孩子在孤兒院成長對他們的性格發展非常不利,如果必須把兒童放在一個集中供養的孤兒院裡,數量越少越好,以便保留「家」的感覺。

在管理員和孤兒們純屬工作關係的情形下,難免會出現情感疏離,孤兒會在看似齊備的設施條件下遭遇冷暴力。由於官方福利院的封閉性,外界無從介入。不管是在北京或是開封,陽光義工這樣的志願者組織,都得不到去官方福利院服務的機會。

中國現行的《收養法》出於計劃生育的考慮,規定公民收養必須無子女,對民間收養組織更是條文闕如,導致希望之家、太陽村或袁厲害這樣的民間收養者都缺乏合法身份。蘭考火災之後,各地陸續報道了和袁厲害相似的民間收養大戶,他們都面臨「非法」的嫌疑,卻是官方福利制度缺失之下的現實存在。民政部回應稱,在現有61.5萬名孤兒中,由官方收養的僅10.9萬名,其他都散落在民間。類似袁厲害收養的棄嬰們,還夠不上官方認定的「孤兒」,無份於國家補助。

眼下政府的妥協之道是發展家庭寄養,福利院出資讓孤兒生活在代養家庭中,譬如大同的「乳娘村」。但最終的解決之道,仍是公民收養的普遍推廣。

1月12日,一個女子來到開封市福利院緊閉的鐵柵門前,幾番逡巡之下上前叩門,自稱替無子女的朋友打聽,能否收養福利院裡的孤兒。

鐵門沒有為她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