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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涼山生活:日常的和憂患的

在大涼山,人群總是晾曬在陽光下,黑暗匿在土屋中。日常的和憂患的,像塵與土難以區分。

種豆

清晨的霧靄中,果果和母親可惹拉裡揮著鋤頭,並排在坡頂的一塊地裡點豆子。

海拔兩千多米的大涼山區,四月的早晨略有涼意,但母女都只穿了單薄的衣服。坡地邊緣白色梨花開放,花瓣和微紅的土地一樣,因為昨夜的雨有點潮濕。是適合點豆子的天氣。

挖一個小坑,豆子隨手丟下去,隨即掩沒,不用丟化肥。一旁剛剛冒芽的土豆也只用了農家肥。但丟豆子的手法卻是高級的:豆子藏在握鋤柄的手裡,隨著鋤頭的抬高,幾乎看不出揚手撒種的動作,不用停頓,出手大致總是五六顆。只是在手心變空時,會從腰籃和衣袋裡抓上一把。

母女一邊幹活一邊輕聲說話,用外來人一句也不懂的彝語,聲音消逝在鳥鳴和掠過的霧氣裡。

二十歲的果果五年前就跟哥哥出外打工,最初因為年齡不夠,身份證都是在東莞街頭找小販買的。今年因為工廠不好找,沒和哥哥一起出門。她的父親早年去世了,一個姐姐出嫁,除了在學前班唸書的弟弟,全家人都在這塊地裡。

去年開始念學前班的弟弟覺力,虛歲已經十八。他是全家人中唯一跨進教室門檻的,得益於山頂新近開了一所支教學校。到美姑縣火窩愛慕小學要爬一個小時山路,覺力此時坐在顯得過於窄小的座位上,和一幫從六歲到十六歲的孩子們一起,跟著支教老師學唱幼兒歌曲「大王派我去巡山」。

相比在班上略顯尷尬的覺力,十五歲的妹妹五果更想上學,但媽媽留她在家裡幹活,過兩年才可以出門打工,為將來的出嫁掙一份積蓄。

媽媽干累了在地頭抽旱煙的時候,五果才扛著鋤頭爬上山坡。她清晨的活比姐姐還多一項,剛剛喂完了家裡的牲口。她幹活的姿勢和媽媽一樣熟練,臉上帶著一副樂呵呵的表情。

即使有一縷心思,也像媽媽唇邊的煙絲,隨即消散了,誰也注意不到。

五果和當年的哥哥姐姐一樣,嚮往著只在電視上看到過的外面的世界,「好看」。電視是打工的果果兩年前買的,富士康流水線上的辛苦,已經讓她蛻去了幻想,但果果仍然約好了夥伴五牛,種完莊稼就出門。

點完這塊地,霧氣終於退卻到遠山,鬱結成一帶青靄,該回家補吃早飯了。五果並不想馬上就走,她下到坡地的樹林挖折耳根,給不放鹽的酸菜湯泡冷米飯添點調味。一株本地特有的刺蓬割傷了她的手指,但這點小傷不足掛齒。

五牛是果果的表姐,中午時分,她在山梁的另外一塊地裡種豆。土地同樣是微紅的沙土質。紅色是這裡沙土的底色,滑坡地帶裸露著青黃綠藍的地皮,雖然經過千年居住,卻來不及發育出栽培的腐殖質,只覆蓋稀薄的草皮植被。

五果這時把羊趕上了坡,樂呵呵地坐在樹上看著五牛點豆。晨涼已經過去,正午暴烈的陽光還沒有來臨,這是她難得的閒暇時光。

母親和姐姐則沒有這樣的辰光,她們吃完早飯就扛上鋤頭,去幾面山坡之外的外婆家幫忙種豆了。外婆家缺乏男勞力,母親不得不常常回娘家幫農,還隨身帶一個塑料袋,裝著下午吃的冷米飯。

傍晚時分母親和姐姐才回來。第二天一早,母親仍舊去娘家幫工,五牛則帶著自家妹妹下來幫果果和五果幹活,四人一天要把住家下方的一大塊地做出來。四個人的活熱鬧了很多,想著姐姐們不久要出門打工,兩個妹妹手裡丟著豆子,不斷地問外面的事情,很多事大致已經問過很多遍,卻總說不清楚。譬如說地鐵,兩個姐姐其實也從沒敢坐過,因為廣州的地鐵不報站,而她們不認識太多漢字。

海拔更高的耳河鄉鐮頭村二組,雖然近年使用了薄膜,包谷苗仍是剛剛出土。有些初生的胚芽沒有能力頂開薄膜。曲筆石布的母親蹲在田壟間,一顆顆撕開薄膜,讓包谷苗露出來,再四周陪護上泥土,大塊的泥土需要掰碎,全用手指,無關農具。母親背上一條腰帶裹著一歲多像是小貓的老,旁邊鋪著的一張查爾瓦上,兩個小孩在嬉戲,四妹妹學著媽媽的樣子摳土護苗。去年四妹妹還在老大曲筆石布背上,今年石布終於和二弟阿薩一同去上學了。爸爸一清早就上山了,砍柴放馬。

到了下午的地裡,苗出得不好,阿媽手裡多了個包谷棒子,遇上空白的窩子,就掰下兩顆來按進去。陽光強烈,孩子仍然在她的背上,一會嚶嚶哭泣,一會又笑起來,終究又睡著了。阿媽實在累了,就解開腰帶放下孩子,坐在地壟間查爾瓦上歇息一會。遠近的坡地裡,都有人幹著相似的活兒。陽光過於強烈,到了六七八三個月,地裡就不能幹活了。

昨天傍晚突兀來了一場冰雹,露頭的胚芽有些被打碎了,像是被雞鑽進了刺棵的圍籬糟踐過。這裡土壤瘠薄,乍冷乍熱,包谷的收成並不好,各戶每年下來也就一千多斤,必須搭配蕎麥、土豆一起當主糧,出苗更早也更耐事的土豆是大宗。

沒有公路,薄膜和化肥背到這山上要穿過峽谷爬兩面山,花一整天,貴得不敢多用。家裡的背簍巨大,看去和人負載的背部不成比例。不像果果家的低山地帶,這裡還沒有修建豬圈,沒有積廄肥的習慣,因此土壤的肥力更低。門口擺著木犁,但地裡的土坷垃仍舊很大,春播前缺乏一道打碎土巴的工序,這也是很多包谷苗被壓住的原因。

在地裡匍匐幹活的人們,姿勢看去精心又原始,像是從遠古保留下來的圖景,才添上一二外來的筆觸。

火塘

晚上吃飯的時候,老四在火塘邊的地上睡著了。

屋裡是黑暗的,只有柴禾的火苗閃爍著微紅的光,大妹妹背著老六擗柴添火,用於引火的樹葉發著嗶嗶啵啵的聲音,火苗一下子冒起來,把她和弟妹們的身影扭動地投在地上。身後的一切都是黑的:黑的檁子,什物,牆壁,黑的火爐上方懸掛的豬尿泡。有一盞電燈,但燈光被黑暗吸收了,一點也不反光。在阿薩家的高山地帶是幾個月前扶貧安裝的太陽能燈,一部簡易的水力發電機還扔在村莊坎下的溪澗,短短的堰渠覆蓋竹葉,保存著過往十五瓦鎢絲燈泡明明暗暗的記憶。

屋頂下是長年的爐火熏出的黑暗,只有人的臉被映紅了。除了去雷波縣短期打工剝筍子的爸爸,所有的家人都在火塘邊,媽媽,索布和六個弟妹,還有跟著索布家過的外婆。蹲坐在地上的孩子們像是家裡經冬發芽的土豆,簇著爐火圍成一圈。

火塘是一個灰坑,安著三具磨扇,磨扇上架著大鍋,一切吃的都在鍋裡,可以架上好幾層,最後一個深筒的蒸籠蓋住。

今天鍋裡蒸的是和皮洋芋,扣住的鍋蓋上貼了四個微黃的蕎麥大餅,頂上再加一盆剩的乾菜湯。略帶苦味的蕎麥餅是大涼山區的細糧,不是經常能吃到,對於孩子太多,玉米和蕎麥不夠吃的索布家更是如此。老四卻錯過了。

洋芋和大餅蒸熟了,和菜湯分別打到三個大盆裡,全家人和兩位鄰居蹲在地上,或者坐一個矮板凳,圍著盆子拿起來吃,用長柄大勺子舀湯喝。有菜的場合,長柄大勺子也是配合手指的唯一食具,用不著筷子和碗。鹽吃完了,是從坡下的嬸嬸家拿的。相比起孩子過多的索布家,嬸嬸和叔叔結婚不久,沒有孩子,叔叔在外做風險高但收入不錯的架電線工,經濟狀況要好得多,電燈也比索布家多上兩隻。

吃完了飯,索布去缸裡舀一瓢冷水喝,客人則抓一把地上的干豆殼擦擦手。趁著人們出門,狗溜到火塘邊收拾殘局,舌頭舔過人用過的盆勺。剛才,它們已經在門前的豬食盆裡,舔過了豬吃完的殘渣。

沒有人叫醒地上的老四。家裡的黃貓不知何時來到了火塘邊,和他同樣在打呼嚕。黃貓的毛色明亮,黑暗樓板上眾多的老鼠滋養了它,在火塘邊它是體型最富態的生物,似乎不該屬於這裡。

或許老四隻是餓得太久。從天黑起,媽媽在忙活家務,二妹妹就替代抱著頂小的妹妹,嘴裡用漢語重複地喊著「肚子餓,想吃飯」,這是老大索布教的。索布今年十二歲。但二妹也沒有太大胃口,她和老五、老七一樣感冒了,掛著鼻涕。

老五不時地在流鼻血。他光著下身坐在地上,有點落單。媽媽和姐姐的精力放在最小的老六和老七身上,不時需要把他們纏負在背上,撫平他們的哭泣。他們的哭泣也總是為時不久,一會兒就忘掉了這件事,照顧他們的姐姐和媽媽也時而忘掉了他們,任意放在地上、矮凳或床上。媽媽的旱煙絲飄散開來,屋裡有一股經久的苦味。覺力的媽媽在父親去世後有了煙癮酒癮,「不抽就死球了」,她銜著小煙桿微笑著說,火苗映出臉上層層皺紋,每一條皺紋像山坡的褶皺,藏著一絲歲月的陰影。

矮凳遠遠不夠用,即使加上政府近年發放的兩隻鐵凳,「板凳工程」的字樣已經被磨光。坐在地上是更合適的姿勢。如果貿然站起來,頭會碰到過年時掛的豬尿泡,積著厚厚的油污,很難說清楚為何會掛在這裡。

嬸嬸上來串門了,她還拿了一隻雞蛋,打在一個小碗裡,倒上白酒,在火塘邊點著了酒。火苗閃閃地燒起來,嬸嬸把雞蛋翻面,直到白酒燒盡,雞蛋也熟了。

嬸嬸自己吃了兩口雞蛋,又遞給外婆,外婆再傳給老四和二妹,一共有五個人嘗了這個酒燒的雞蛋。這是治感冒的方子。在石布家裡,感冒的福利則是一碗加了糖的蕎麥糊糊,分給三個孩子吃。

清晨,門邊籠裡的公雞準確地叫了第三道,屋頂下如鍋底的黑暗才來得及透出第一絲灰白,阿媽已經起床,抱來柴火點燃火塘。一種葉子密集、燒起來簌簌作響的灌木,是最方便的引火柴火。往年沒有氣體打火機的年代,保存火種是費心的事,老年人們用本縣出產的瑪瑙做打火石,還好本地有這種特別容易點著的樹葉。

火苗在灰坑裡跳動起來,竹編樓頂下浮動一層煙氣,土屋裡感覺暖和起來,一家大小先後起床,穿著單薄的衣服聚在火塘邊,一天就這樣開始,就像昨夜在火塘邊結束一樣。

地處低山一帶的覺力家,火塘架的磨扇比索布家的大很多,雕鏤著裝飾的花紋,出自覺力的爺爺之手。覺力家的床也好過索布家,帶著雕花的隔板,像一個個櫥櫃貼著土牆。隔板後面另有一個空間,越冬的土豆發芽,深得像一片森林。

覺力家的樓頂的儲藏也比索布家豐富:樑上懸著的幾塊臘肉,幾袋化肥,大堆的干蘿蔔纓子,還有一張鋪在蘿蔔纓子上的床,有客的時候,覺力就爬上梯子到這裡睡。索布家的樓頂木板稀疏,無處安置床鋪,樓板上只有一堆蘿蔔纓子和一點發芽的土豆,屋樑下只懸著小半截肉皮。最主要的是,索布家的屋頂是木條的,即使在地處高山的這座村子裡,也是僅有的一兩家了,其他的人家都換了瓦。

白天正午,太陽穿過木條的縫隙,把幾道光柱投到黑暗的地面上,像是在勘探這裡。晚上下雨,一陣雷聲在屋頂上滾過後,索布平時和爸爸睡的床鋪上方漏了雨,雨點不偏不倚滴到索布的額頭上,弄醒了睡著的他,他不得不把用作枕頭的查爾瓦覆在頭頂。屋子裡其他地方,也不時響起雨點滴下的噗噗聲響,卻又很快被寂靜吸收,幾張床上分別睡著的媽媽外婆和幾個弟妹,都沒有醒來,只是發出此起彼伏的咳嗽,由劇烈慢慢變得緩和。索布頭頂的雨點後來停止了,似乎這座古老的木條屋頂能夠自我適應,在風雨的夜晚撐過去,咳嗽聲也消失了。

索布拿掉頭頂變潮了的查爾瓦,村莊裡的狗叫猛烈起來,索布家和整個村子裡的狗叫聲連成了一片。有幾次它們兇猛而集中的吠叫,似乎有迫在眉睫的危險迫近著這座彝人村莊,甚至有外來者已經到了屋門,即將闖入。但屋子裡的人們毫無所動。他們就在猛烈的狗叫聲衛護中,沉睡到天亮。只是凌晨的清寒中,媽媽和外婆床上再次響起幾個弟妹感冒的咳嗽。

村莊平安如昨。火塘猶有餘溫,阿媽點燃它,土屋裡才會暖和起來。

牧場

索布家和嬸嬸家合有一匹馬,是爺爺傳下的。

週末放學的時候,牧馬的任務由索布擔任,一起放的還有兩家的牛羊,屬於索布家的有兩隻羊和一頭牛。

牧場在家背後嶙峋的石山頂上。索布在小路上跳上了馬背,只有在最坎坷險峻嶙峋的路段,他才需要下馬。這匹棕色的馬對索布來說顯得很大,馬鬃很整齊,「是爸爸出門前剪的」,正像索布和弟弟們的頭發出自父親之手一樣。騎馬是這片山區男孩子的通常才能,甚至是站在馬背上。九歲的妹妹阿牛也能拿著樹枝熟練地趕牛,牛羊走在前面,一直爬上石山頂。

山頂的地帶分成兩半:一半是圍著兩道鐵絲的土豆地,土豆在濃重的霧氣裡剛剛出芽,插著很多破布扎的草人;一邊是留給牛羊的草地,全村的牧場。相比起鄰居家孩子更早趕上山的幾十隻山羊和綿羊,索布家牲口的數量不到人家的零頭。

牛羊散開吃草,由於牲口數量多,草皮比較淺,牲口要走到很遠的地方,消失在霧中。索布和妹妹下坡去摘一種野花,一個女人在霧中和索布說話,她的羊漸漸地在霧中現出來,人卻沒有照面。

曲筆阿薩家的牛羊由爺爺照看,爺爺長年住在山頂上,每星期回家拿些糧食。兩個叔叔、兩個姑姑和爺爺自己的羊都在一起,有四十三隻羊和八頭牛,四匹馬。

今天爺爺回家來,告訴爸爸和叔叔有三隻羊走失了。爸爸和叔叔上山去找羊,越過和雷波縣的交界,到了下午都找著了,歸到爺爺的羊群中。

爺爺吃了幾個土豆,走時扛了兩根長竹竿和一卷塑料布,把昨晚漏雨的棚子苫蓋嚴實一些。棚子搭在平緩的地方,用青樹枝和干茅草蓋頂,覆著一張塑料布,一半像是新的,一半卻又似經了長年風雨。棚子裡搭了一張茅草鋪的床,還有個小小的火塘,一口鐵鍋裡留著吃剩的伙食:冷米飯和洋芋條子,帶著幾片肉。羊群的過夜處,就在窩棚一旁。

爺爺有權吃得好些,因為他不僅辛苦,還是做畢摩的師傅,能給家裡掙錢。今年的羊價並不高,公羊一隻千元左右,母羊七八百元。逢集的時候,會一早起床,趕下牛牛壩賣掉幾隻。

彝人的養殖事業總是受到年節和紅白喜事的干擾,譬如小叔叔結婚時親家來了一百人,婚宴殺掉了三隻羊和兩隻豬。平時來了朋友客人,也不乏殺羊招待之舉。一旦家族中有老年人過世,殺牛的數目可達五十到上百頭,切割為簡單的坨坨肉吃掉,吃不掉的只好扔掉。牲口來自各個近親家的分派,譬如生母去世,女兒需要趕三條牛回娘家宰殺。

這會使一個家族的牲口群元氣大傷。靠近昭覺縣的一個村文書介紹,八項規定出台後,政府禁止了殺牛大宴,喪事最多只讓殺五條牛,喜事殺兩條以下,只能殺豬羊,單吃坨坨肉的風氣也添了喝羊湯和炒菜。

山上的霧氣很大,爺爺走到山坳裡,有兩個人在山頂和他打招呼,但看不見人。到了近處,才影綽綽地現出來,是下面村莊的兩個年輕人。他們今年沒有出門打工,放著幾十隻羊。

爺爺的羊在山頂上,如果不往崖坡太往下走,越過村落之間的地界,他只需要攤開查爾瓦坐在草地上,抽幾口旱煙。羊群走遠了,爺爺站起來走到崖畔,打幾聲呼哨,羊群順從地跑回來。

兩個青年的羊就在山坡之下。山坡的紅土層層垮塌,帶著淺淺的草皮,看去像是近年修耕的田地,讓人疑心先人們把土地種到了這樣的高處。

鄰居少年阿達的羊群,卻從山腰的坡地,爬到了對面更高的一處崖頂,幾乎很難望見。

每日早出晚歸的阿達,趕著羊群走的是另一路線:翻過村莊左近的小山坡,走一截橫坡到達爺爺所在山頂的下方,再穿過一道大峽谷,順著對面山梁爬到山頂。

十三歲的阿達沒有像石布和阿薩一樣去上學,因為家裡除了他和母親金固吉哈,沒有了別人。

阿達的父親多年前患病去世了,哥哥則在十八歲時死於一次意外事件:一直沒有出門打工的哥哥在牛牛壩晃蕩,沾染上吸毒的嗜好,在一次警方的抓捕中跳河淹死。

母親不斷地重複,「兒子沒有了,沒得辦法了」。兩個姐姐一個出嫁,一個十五歲出門打工,地裡和家裡的活要媽媽做,放羊牧牛的事自然落到阿達頭上。阿達很少說話,看上去相比人的語言,他對羊群對沉默懂得更多。和火窩村的索布不同,父親沒有留下馬背供他馳騁。

阿達出門時背了一個小袋子,裡面裝著和皮洋芋,洋芋煮了好幾天,有點發膩了,中午蘸辣椒面吃。在橫坡上照面的另外兩個放羊小姑娘,背上也背著同樣的小袋子,一個裝著和阿達同樣的土豆和辣椒面,另一個是一小坨冷米飯。阿達和她們很少說話,三個人都是沒有上學的孩子,一時也沒法出門打工。

傍晚,阿達的羊群還沒有回來,金固吉哈有點擔心了。

她走過了橫坡路,在一個埡口眺望,只在最高處隱隱看見家裡的羊,看不見阿達。隔著大峽谷呼喚,沒有應答,只有拖長的回音「阿——達——」,在峽谷間綿延消失,染著暮色和年齡的蒼涼。山坡安靜下來,兩個小姑娘和一個年老的牧人都回家了,夕陽落到了對面山頂,過了通常的時間。金固吉哈決定穿過大峽谷去找兒子。

她走下暮色降臨的草地,爬上大峽谷對面的山梁,像一個微小的昆蟲,沿著山梁向上攀登。過了很久,她趕著羊群從山梁下來。沒有阿達。

金固吉哈回到了家裡,把羊關進了圈,燒亮了火塘。火苗沒有完全照亮她的臉,一些陰影長年存留在皮膚的褶皺裡。

快睡覺的時候,家裡的狗猛烈吠叫起來,又變成歡迎的嗚咽,阿達走進了家門。他一直在山上找羊,因為沒找到,提心吊膽地回來,看到了羊在圈裡。

阿媽撥亮了火堆,臉上的陰影暫時消失了。她把裝著蒸好的蕎麥餅的盆子放到了地上,另一個盆子還裝著兩坨肉。似乎是預先慶祝兒子平安回來。

塵土

正午時分,大家都躺在曲筆石布家門前的地上。

下雨天,穿過院子走向石布的家門很艱難。地上堆積腐殖質的糞土,化為稀泥,一直延伸到門邊,來源是大門旁的兩個豬窩和院子對面的牲口棚,牲口拉下了糞便,又將一切成型之物踐踏為污泥。

在金固吉哈和阿達母子家門前,情形更為困難,對於外來者來說,幾塊糞水中的跳石成為唯一的途徑,稍微干結一點的靠裡半截院子被一隻充滿敵意的大狗佔據,它看護的是羊群歸家的迂迴道路。

這已經是改觀後的場景。數年以前,牲口還在屋裡豢養,而門前作為漚糞場地是傳統。

眼下豬群在門前進食之後,石布的母親會趕著它們到屋後通向金固吉哈家的小路上去排糞,這條路上全是橫亙的豬大便。沒有用來漚肥的豬圈。有時候,小豬和懷孕的母豬被叫進屋裡去餵食,以免爭搶。

人沒有廁所,遠遠近近地到地裡去解手。打工的青年和上學的孩子,在上廁所與就地方便之間來回切換,果果和五牛這樣的年輕人回家之初會覺得不適,「但沒有人去修」。

中午的陽光強烈起來,門前的糞土曬乾了一些。歇晌的人們鋪開查爾瓦躺下,或者席地而坐,幾個孩子坐在院子旁邊的柴垛上。每個村子都能看到或坐或躺在地上的人群,散漫地聊著天,話題時有時無,隨風聚散。幾個婦女在縫著手中的查爾瓦,一件精工的羊毛裡子查爾瓦要費上半年功夫,只能在明亮的陽光下完成。即使是在美姑縣城裡,也四處是這樣的情形。

陽光是大涼山最好的東西,遠勝於此時屋頂下的黑暗。只要太陽一出來,人們就會席地而坐,聚集在陽光下。陽光和塵土一起塑造了彝族人臉上的顏色,和這裡微紅的土層近似,難以分離。

下午變天下起了小雨,人群都散了,各自去幹活,石布的三弟留守在院地上,一動不動。身邊光著下身的小弟弟哭泣起來,被阿媽抱走。老三仍舊坐在院地,直到小雨過去,天色將暮。

索布家的門前,中午聚集了十來個曬太陽的人,媽媽和大大小小的孩子,外婆和嬸嬸,幾個鄰居家的大人小孩。一直在感冒的外婆側躺在一張破舊的查爾瓦上,同樣在感冒的嬸嬸躺在高高的柴堆上。小弟弟躺在門前鋪的一件衣服上,鼓起高高的肚皮,照顧他的大妹對著他的肚臍吹氣。一會又背起他,躬身在石板上玩一種切野蒿遊戲,像阿媽切豬草的樣子。二妹則在門口的豬欄上攀爬上下。小妹妹從媽媽背上放了下來,躺在縫查爾瓦的母親身邊。老五仍舊光著屁股,和老四在土裡玩梭壩壩遊戲。

一會兒,感冒的小妹妹哭了起來,一時無人照看的她拉了屎,並無人覺得應該為她擦屁股,任穿開襠褲的她四處蹭乾淨,只有家裡的黑狗感興趣地嗅了嗅她的屁股。光著下身的老五又開始流鼻血,和臉上的塵土粘在一起。二妹妹的鼻涕還掛在上唇一伸一縮。有一會老六無人照顧,在門前地上大聲哭泣起來,直到大妹妹想起了他,回來哦哦地哄,把他抱起來背著。

大豬從豬欄裡牽走,拴在大門旁邊的坡上,在陽光下舒服地睡覺,傍晚再回到門前進食。

從這裡望下去,整個村子袒露在陽光下,明顯沒有更靠近低山的覺力家一帶乾淨:小路被牲口踩成了爛泥,烈日也沒能曬乾,糞水橫流,蚊蠅嗡嚶,各家小院都漚著糞泥。路口扔著一堆堆啤酒瓶子,是節日縱酒的陳跡,無人回收。白色的梨花觸目地盛開在高處,和地上的情形似乎全無關聯。

在一處牆角,三個小姑娘躺在塵埃裡,像是在天然的襁褓中,全無戒心。臉龐和頭髮的塵土近於透明,天生清秀的面目之美,像是節日極盡艷麗的服飾,與觸目驚心的髒污合為一體,難於分解。在索布的媽媽和兩個妹妹的身上,也有這樣的強烈反差,似乎天生如此又令人不安。

家裡沒有毛巾、洗衣粉,以及其他和洗滌有關的東西。水管在門前嘩嘩流淌,但沒有人想到去洗臉。以前需要走過山坡去挑水,兩年前政府出資,各家自己出力把水管接到了門前,但習慣了與塵土相處的人們,多半並不覺得需要改變習慣。

石布的小叔叔有一雙塑料拖鞋,晚上會穿過院子去沖腳。雖然沒打過工,他卻是村裡第一個開始洗腳的人。出門打工的果果和五牛,會在一個盆子裡洗腳,阿媽和弟妹並不倣傚,雖然他們跟著學會了看電視和手機遊戲。

下午,索布的嬸嬸躺在自家的院地旁邊,比昨天更為衰弱。她的感冒加重了,但並不打算去醫院或吃藥。村裡沒有衛生室。覺力的父親當年就是突發肚子疼,因為沒有醫療過世。

酒是通常的應付之道,昨夜的酒燒雞蛋或者糖酒,已是精心調製的藥劑。感冒一般靠自愈,村中幼兒園的教室裡,時常有一半以上的孩子因為感冒缺席,覺力和索布所在的學前班也不能免俗。

對於更嚴重的病情,辦法是做畢摩。索布前幾天請了一天假,外婆前一段一直頭疼,阿媽請了人做畢摩。

對於大涼山人來說,做畢摩是把日子過下去的條件。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可以做畢摩:從感冒到臥床到輕重疾病,運氣不順,天氣反常,沖犯邪祟,祈求牛羊豐足,婚喪嫁娶,或僅僅是每年例行的祈禱平安,祭祀祖先。按事情的大小、隆重的程度來區分,畢摩需要的時間和報酬也差別甚大,從治頭疼腦熱的幾個小時到驅鬼的三通夜,從殺一隻雞待客到宰一隻羊、送幾百塊錢。索布外婆做畢摩的代價就是一隻雞。

石布和阿薩在山上放養的爺爺,是村裡最老的畢摩師傅,也教會了石布的爸爸和叔叔做畢摩。靠著畢摩的能力,爺爺不缺肉吃酒喝,常有零花錢,還能掙到糧食幫襯家裡,在村裡的威信也高。至今他一月要被人從山上請下來四五次做畢摩。

索布外婆做畢摩的報酬便宜,也是由於來做畢摩的是索布的一個家支叔叔和爺爺。兩人都住在村莊的下方。叔叔有一副掛在家裡的行頭,斗笠帽子和花紋鑲邊的上衣,外披查爾瓦,最重要的一副長長的野豬獠牙,是他從村後石山上狩獵而得,打磨得珵亮。把獠牙戴在嘴唇上,似乎獲得了野豬的某種神力,叔叔開始敲響手裡的鈴鐺,念誦古老的經文,再從手中的木筒中掣出籤條,用於占卜吉凶。一本發黃的手抄經文卷子還保存在叔叔家裡,用於最疑難的驅鬼法術,是爺爺傳下來。

在叔叔和爺爺對外來者的展示中,畢摩似乎不再那麼神聖,具有了某種表演性。但它對本地人的權威仍是不可懷疑的。資歷更深的爺爺,家中雖然有八個孩子,伙食仍能吃上開花白麵包谷面兩摻饅頭,明顯強於資歷尚淺的叔叔。他的庭院則更符合一個老式彝族人的傳統:糞水溢流,觸目皆是黑色,似乎完全不擔心病菌孳生侵襲。

沒有人覺得,人們頻繁的感冒和孩子的大肚子,和塵土或糞垢有關。在山頂上的火窩小學,支教老師們準備了牙刷和牙膏,要求孩子們吃飯後刷牙,進教室之前洗手。但在學校和村莊之間,隔著一道深深的塹壑。

家裡最漂亮乾淨的東西,是每戶門楣或顯眼處掛著的照片。相框裡的人們穿著艷麗的服飾,在照相館佈置的花草樓閣前留影,個個乾淨漂亮,似乎是特意儲存起來的另一個世界,不能輕易觸動。

因吸毒感染艾滋病的色單獨居住在堆玉米芯的垛頂上。一個小女孩爬上木梯為他遞火機。

艾滋

友色住在村莊的高處,像一個隱士。

他的住處,是妹妹家用來儲放包谷芯子的垛子,四條木柱承著一個木條釘的櫥,帶一個遮雨的頂,每家都有一座。友色棲身的這座,頂子齊整,加蓋了寬大的石板,看起來是專門翻修過。友色的被褥鋪在堆滿了木櫥的包谷芯上,一條查爾瓦做枕頭。另一條被昨夜風雨打濕的毛巾被,晾在木頭圍欄上。

十多年以前,友色在村中第一次艾滋病毒檢測中被查出攜帶病毒,當時他已有多年吸毒史。從那以來,毒癮和病毒以外的一切,都漸漸離友色而去。

因為吸毒,友色被勞教兩次,進過幾次看守所;家裡的房子賣掉了。妻子憂愁之中開始酗酒,幾年前上吊身亡,村中人懷疑她傳染上了艾滋病;大兒子十九歲時摔死,大女兒出嫁,次女被親戚接走,小兒子在縣城愛心班上學,從不回來,友色成了徹底的單身漢。妹妹提供了這個安身之處,伙食也靠幾個妹妹周濟,和自己打零工解決。

友色隨身帶著政府發放的免費治艾藥物,近五年來堅持按時服用,或許因此,他一直沒有發病症狀。但毒癮並未放過他,往往在午後時分來襲,驅趕他從棲身的垛子上下來,下山去街上尋找吸一口的機會。失去了經濟來源的他,吸毒只能靠借和蹭,吸上一口海洛因的價格高達300—400元,而這已經是大跌一半後的價格。

這是由於吸毒者已經大量發病死亡。友色不是村子裡唯一的艾滋單身漢,他的一位同伴雖然沒有賣掉房子,卻同樣失去了家人和財產,妻子染病自殺,剩下的兒女被親戚接走,屋裡除了一堆供躺臥的松針空無一物。緊鄰的親哥哥房子空無一人,兩個兒女先後死亡,妻子身亡,男人絕望之下跳了山下的大河,屍體十多天之後才被發現。

友色妹妹家的牆上有一張合影,相片上友色和另外兩個年輕人站在一起,身後是打工所在的廣州街景,卻不經意出現了殯儀館字樣。站在當中帶著太陽眼鏡,褲腿鬆鬆垮垮的表弟已經死去六年,他是當年和友色一起初嘗海洛因到共用針管的夥伴。身處異鄉,三個年輕人大大咧咧的姿勢像是在隱藏什麼,又在拒斥什麼。

「吸毒的人好像是有錢,有面子,特別是請人吸。另外,譬如表兄吸上毒了,讓表弟也上癮,這樣比起只有自己吸,就不害羞。」村中一個老人描述。似乎在白粉的煙霧之後,可以暫時隱匿被格格不入的異鄉碰傷的自尊。直到被毒癮挾持到今天的境地,在生身之地成為寄居的外人,友色的眉宇間才散去了照片上的豎紋,透明的眼神裡空無一物,看不出親人生離死別的痕跡。

表弟留下了妻子和五個孩子,住在村莊最靠下坡的土屋裡。長女阿惹記得父親發病到去世的情形。父親去世前一段臉色非常不好,嘴唇脫皮,掉頭髮,手臂上的血管都鼓脹起來。常常咳嗽,沒有力氣幹活,還總是從媽媽身上拿賣玉米的錢去買毒吸,或者借錢,「那段時間家裡最苦,媽媽和我們只能吃玉米」。毒癮發作的時候,爸爸渾身顫抖,脾氣很大,媽媽因為不肯給錢還挨過幾次打,阿惹和弟妹們都很害怕。「勸他不要吸了,他也想,但戒不了」。有時候爸爸又哭泣說對不起家人,家裡人也哭泣起來。

去世那天,媽媽睡著了,阿惹和妹妹也已上床睡覺,爸爸對她們說你們要聽媽媽的話。睡意朦朧中的阿惹正在困惑,爸爸拿起種玉米的農藥喝了下去。等到叫醒媽媽準備送去醫院,爸爸已經斷氣了。

爸爸去世後沒有送上山,就在門前的樹林裡燒化了,只遺留兩塊堆柴的石頭,看不出骨灰拋灑的痕跡。幸運的是,媽媽經過多次檢查,沒有感染上艾滋病毒。平時阿惹和妹妹沙衣喜歡坐在爸爸留下的一張木椅子上,這張做工結實帶雕花椅背的椅子是爸爸自己做的,兩姐妹睡的床也是爸爸生前做的,帶著掛帳子的四根柱子。

和爸爸一起吸毒的幾個人,都發病了,有兩個已經去世。阿惹的舅舅說,以前高峰期,一年村裡要死去兩三個艾滋病人。村裡吸毒的人還剩五六個,大都是四十來歲的中年人,把家裡的豬羊牛賣了買毒吸。艾滋的陰影下,年輕人對於吸毒已經不敢輕易嘗試,結婚時要雙方去醫院檢查,沒有艾滋等疾病才結婚。阿惹鄰居家的一個少年去年結婚,就走了這套程序。

吸毒對這個靠近昭覺縣的村莊的重創,在眼下仍歷歷可見:村頭坐地曬太陽的人群中,地上坐的兩個男人都吸過毒,一個是喝醉了酒吸,一個曾經開商店,別人拿毒給他吸換取賒貨,商店在一年前垮掉,本人上了癮卻吸不起;一旁站著的村文書自己也有曾經吸毒之嫌。據文書講,自從十多年前毒品傳入村子,在2005年左右達到高峰,共有三十多人吸過,十多人死亡。加上連帶導致的各種死亡,幾乎沒有家庭可以倖免。

毒癮之外,酗酒和抽煙都是替代。村中的一個年輕人講,喝酒時不要菜,一兩斤酒量稀鬆平常。在外打工時朋友喝酒唱K,酒量一般的他要喝掉五六瓶啤酒,人數多的話,每個人晚上要花一千多塊。過年回家的連日串門,和平時婚喪宴會上,更要一醉方休,哪裡醉哪裡睡,成堆的酒瓶在村落中四處可見。友色的「床」上,須臾不可缺的是五塊一包的香煙,一天要抽兩包以上。旱煙桿也常常叼在女人的嘴上,索布的二妹妹已經在學大人吞雲吐霧。

坐在陽光下,點燃一支煙,友色臉上看不出悲喜的神色,像是這個村莊的面目,在經歷了如此多的死亡和悲傷之後,仍舊平淡地生活著,領受微風、陽光和出產,也繁衍著眾多的孩子。

家住牛牛壩的阿木、阿魯兩姐妹,媽媽和爸爸相繼在數年中過世,原因是爸爸在外地做生意期間吸毒染上艾滋,又傳給一同出門的媽媽。以前家境不錯,爺爺一輩傳下來不少臨街地皮,父親因為吸毒需用錢,都廉價賣掉了,連同自家的土坯房。兩姐妹從出生以後,一直住在臨時的出租屋裡,或寄居在奶奶家。媽媽去世時父親在勞教,家中已經一無所有。阿木和阿魯「覺得自己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吃穿不一樣」。今天在兩姐妹身上,仍顯露著營養不良導致身材矮小的後果。

爸爸從勞教所回家,身體已經很不好,兩年之後去世。這期間父親終於徹底戒掉了毒癮,起因是阿魯和爸爸之間的一次直接衝突。一個爸爸以前一起吸毒的朋友找他,請他吸粉。為了安撫阿魯還拿五塊錢給她。阿魯把五塊錢和桌上的白粉一起打落,推倒了準備吸粉的爸爸,罵他說,「你還想進監獄嗎?」罵著爸爸的同時阿魯痛哭起來,朋友尷尬地說著「沒事,沒事」,離開了。以後爸爸再也沒吸毒。爸爸很心疼兩姐妹,得病後不再帶著阿魯睡,甚至不讓女兒們碰一下他的臉。有一次阿魯鬧著非要跟爸爸睡,被爸爸堅決拒絕了。

爸爸去世之前不久,阿魯曾經一個人陪同爸爸到縣醫院看病,照看了他一周。爸爸症狀已經非常嚴重,咳血,脫皮,肚子痛,臉色黑得有點瘆人。「爸爸說他好不了了,要死了,讓我要努力學習。我有點不相信,就像媽媽去世前一樣。」

爸爸去世以後,按照風俗在山上燒掉了,就在以前燒化媽媽的地面。燒化時不讓孩子在場,但以後姐妹倆會不時地去探望。

從奶奶住在牛牛壩後坡的土屋出發,穿過乾涸佈滿淤泥和垃圾的澗壑,經過覆蓋竹葉的小路和開花的苜蓿地,來到一片鐵絲網圍住的集體樹林,姐妹倆熟練地掀起一個縫隙,從下面鑽過去。在有些荒疏的楊樹林中走上一截,就到了父母骨灰燒化的地方。荒草中有一小片地面沒有覆蓋草皮,附近的一棵楊樹似乎在火葬中被燒焦了半邊樹皮,這是僅有的標誌。

姐妹倆面朝這片小小的泥土,低頭坐著,任沉默的時光流逝,有時會輕輕跟父母說一兩句話,又像在心裡沒出聲。手裡沒有百合香、酒或紙錢,也沒有一束野花,只有沉默。這是大涼山彝人悼念親人的方式。

驚心動魄又飽含痛楚的往事,在微風中消逝了,只留下隱約的氣息。在沙衣和阿惹家屋後的小路上,雨後陽光近於透明,對面山坡似乎在一天中變為深青,失去了幾個子女的外婆倚在攤開的查爾瓦上,瞇縫著眼睛領受陽光,輕輕哼唱古老的彝語歌曲。媽媽在附近縫補查爾瓦,身邊偎著最小的兩個弟妹。沙衣和阿惹攀上了一棵椿樹,採摘初生的椿芽。輕柔的微風和生長的氣息,撫平了昨夜的記憶。

彩禮

果果的手機裡保存著一個一頭怒發的小伙子的照片,是在打工中認識的男朋友,眼下在浙江。但回家後她刪掉了小伙子的QQ號,兩人已經兩個月沒聯繫,「媽媽不同意」。

媽媽不同意的直接理由是,小伙子家相距兩個鄉,果果結婚後不方便回家幫著幹活。

果果服從媽媽的意願,「如果實在媽媽不答應,就算了」。在大涼山,即使一些年輕人在出外打工中開始自由戀愛,仍舊要納入媒妁之言和父母之命的程序。否則就是「拐」,會引起極大的家庭矛盾直至家支危機。現實中很少有年輕人自作主張,原因是彝人在打工的他鄉很難扎根,必須依托家鄉的根基。

另一個原因則是,婚姻上附加了沉重的砝碼:回娘家和彩禮。

曲筆阿薩的小叔叔已經結婚一年,卻過著單身生活。媳婦以前不認識,只在婚禮上見過一面,當天就回到娘家,未曾同房。只有這邊有幹活和年終畢摩之類的重要事情,才能請人去叫。但媳婦並不願意前來,而小叔叔也不想去叫,「不喜歡她」,平時兩人一個月打不上一次電話。

按照傳統,婚禮上夫妻雙方甚至可能沒有機會照面。媳婦回門之後,需要在娘家呆上三四年,與丈夫只是偶爾相聚,夫妻雖然結了婚,還存在嚴重的身體禁忌。如果丈夫始終不能抓住機會取得突破,最主要的是使女方懷上孩子,則婚姻有可能成為畫餅。沙衣鄰居家一個姑娘,嫁人四年仍然呆在娘家,眼下二十二歲,要等到二十五歲才能真正過門。

結婚時一般並未辦理結婚證,保障則在於,女方悔婚需要償付數倍於當初男方交付的彩禮錢。譬如沙衣鄰居家的大姑娘悔婚,收的四萬彩禮賠了十六萬。

彩禮錢是一筆高得令人驚心的數字。眼下像五果這樣的女孩出嫁彩禮達到二十多萬元,略有文化或有工作的則接近三十萬。每年彩禮的價碼都在提升,像起樓房一樣一年上一層,前年還是十三萬,去年漲到十七萬。在靠近西昌的地方,彩禮價格更高。而在五年前,價碼還在三至七萬不等,十六年前阿惹的父母結婚時,彩禮數字是五千元。難以想像,這些高不可及的數字怎樣與煙熏火燎的貧陋土屋相聯。

很少有小伙子能通過自己打工掙到足夠的彩禮錢,彩禮的來源一般要依靠姐妹出嫁的收入來調換。娘家在火窩村的沙吾果大弟弟數年前娶親,花的七萬多彩禮中有一半是沙吾果出嫁的彩禮,小弟弟娶親的十三萬元則一半靠家裡,一半靠自己掙。石布小叔叔娶親的十三萬元彩禮錢,連同婚禮花銷超過二十萬,則來自於家中兩個妹妹出嫁彩禮的積累。他的新房床頭貼著四個姐妹的照片,媳婦闕如。

在女孩子這頭,果果和五牛打工掙的錢,除了平時幫襯家用,積蓄出嫁時是否可以當陪嫁帶走,也要看父母的意願。媽媽給五果出嫁打造的,是一副價值一萬多元的紅瑪瑙掛飾,另外是一副苗銀手鐲。

假如一個家庭缺少女孩子,男孩眾多,娶媳婦就成為幾乎不可能的任務。曲筆石布和弟妹們未來就面臨這種困局:五個孩子中只有一個女孩,和索布家中情形顛倒。弔詭的是,恰恰是借女孩出嫁索要重禮來保障男孩娶親,造成了困局。

對於更為貧窮的人家來說,為了免除彩禮的負擔,保證男孩娶到媳婦,調換親和娃娃親是一種便宜之計,甚至會出現三家調配。沙衣和三弟未來的婚姻,爸爸在去世那年安排好了,和家在西昌的二姑家對調:三弟娶二姑家的一個女孩,沙衣則嫁給二姑父哥哥的一個男孩。這樣三家都不用支付彩禮錢。這門娃娃親顯然讓正在上初一的沙衣壓力極大,提起來臉上就浮現陰雲,但更成問題的姑表近親結婚,似乎無人介意。

由於懷上孩子婚姻才算真正落實,這裡每家孩子數目眾多,幾乎都交過計生罰款,不少孩子沒有戶口。索布家超生的四個孩子被罰了一萬多塊,其中一歲多的弟弟罰得最多,現在家裡還欠著債。阿薩最小的弟弟和妹妹超生,罰了三千元。

石布的大叔叔家最小的孩子沒上戶口。和阿惹、沙衣姐妹一起放羊的阿牛,媽媽一直住在外婆家,只是偶爾過來,他家一共六姊妹,包括在外打工的哥哥姐姐,只有兩個哥哥上了戶口。十歲的阿牛給別人家看著羊,他並不知道,除了貧窮,自己還缺少一份生存的憑證。

上學

火窩小學建在高坡頂上,被支教老師們稱作「雲上學校」。

爬坡到校的孩子們,也像暫時脫離了家中的泥土地面,過著「雲上的日子」。對於這座山區來說,學校像是一座飛碟,降落在他們的生活中。

幾位年輕的支教老師分別來自幼教、工程設計和財會行業,帶著來自外界的新鮮氣息,教著相對寬鬆的學前班課程。此起彼伏的咳嗽聲中,年齡跨度巨大的孩子們一起學習著從認字數數、做手工到唱歌跳舞的課程,盯著老師照貓畫虎的姿勢羞怯又奔放,有一種在外界不多見的虔誠。

一年以前這裡還沒有學校,除了極個別富裕家庭送孩子去鄉里,絕大多數孩子目不識丁。入學半年後,覺力已經能夠工整地寫下全家人的名字,雖說他數數字還要掰手指頭,不過對他和很多孩子來說,跨進教室門檻本身就是意義。

學校裡的一切都是新奇的,課本之外,還有五顏六色的積木,手工籃球乒乓球,公共廁所和牙刷,圍牆上的圖畫,音箱裡的歌曲。週六週日仍有不少孩子來校打球或者找老師玩,帶來山坡叢生的紅白野花,以致從陡坡冒險攀摘的索瑪花,難以阻止。

時常有打工回來的年輕人來到學校張望,回娘家的沙吾果站在學校操場上,望著學生們集體繞圈跳《小蘋果》,從早晨站到中午開飯,微風吹動她裹著青色查爾瓦的身影。在相似的年齡,她從來沒有機會見過學校,腳下踩著的操場,是她當年牧羊的草地。

學校也帶來了實惠,國家營養餐補貼和公益組織配合,給學前班和幼兒園提供了免費午餐,雪白的米飯和頓頓有肉的菜,是孩子們在家裡無法經常享受的,這也成了家長把大大小小的孩子送往學校的一個動力,他們很多已是幫襯家庭的勞力。

火窩小學由公益組織興建,具有公辦資格,但全體老師是支教人員,按年度接力。這種體制上的某種不正式其實帶來了新鮮氣質,附帶外界密切的關注,譬如孩子們有公益組織統一提供的校服。而這是達洛小學的石布和同學們沒有機會享受的。兩座學校中的鮮明色彩和一片灰黑對比明顯。

土生土長的達洛小學,是鄉中心學校的教學點,只有四個老師,由於教師和教室不夠,有兩個年級斷檔。課堂上,前兩排的幾個好學生能夠對老師對提問作出反應,後幾排則表情茫然。和火窩小學一樣,這裡沒有彝文教學,但老師授課時會間雜使用彝語。

學校下半年打算新招一年級,負責人說打算放寬年齡段,招一些過了入學年齡的孩子。由於是在教師宿舍充當的臨時教室上課,只能招二十個人。

曲筆石布算是過齡孩子中的幸運兒,相比高一級的弟弟阿薩,石布的語文落後,卻也能背弟弟班上教的幾句唐詩,譬如「遠看山有色」,數學還學得更快。每天來回四個多小時的山路,下雨天衝斷道路的山洪,也阻斷不了他對於上課的興致。

從學校的附近到遙遠的山間,到處可見驅趕羊群的失學兒童。阿達和相鄰放羊的兩個小姑娘,都只能在電視上學習漢語,他們和父輩一樣,說得最好的一句漢話是「聽不懂」。

外來的支教公益努力,對這裡極為重要,火窩小學和沙衣所在的一座慈善學校都是例子。沙衣就讀的慈善學校專門針對單親兒童,提供一日三餐和換季衣服被褥,管理極為嚴格。在涼山,支教者受到普遍的尊重,可以得到交通的便利和旅店的打折,「你是來幫我們」的意識已經滲透到普通人心靈中,火窩鄉政府對幾位支教老師也甚為照顧。

但前一段發生的「最悲傷作文」事件導致的索瑪花支教機構的困難,也體現了公益、輿論在和當地體制、民情對接時的複雜敏感之處。索瑪花機構的一位成都出資人透露,他們眼下正在逐步修復因為「最悲傷作文」事件受損的局面。

對於孩童一代來說,教育的改變比不久前的上一代甚至只是年長幾歲的哥哥姐姐,要實質得多。阿惹一直記著爸爸臨終的吩咐,她和班上最好的同學約定,將來一起考上大學。沒有妹妹訂的「娃娃親」,她的人生前景上少了一項負擔,還可以夢想當「歌唱家」,偶像是電視上的TFboys和選秀少年。

她是學校全年級中考成績的第一名,得到了一張由美姑縣委縣政府頒發的「優秀學生」獎狀和三百元獎金。獎金交給媽媽,換來了家裡的兩袋大米和化肥。週末,藉著大門進來的陽光,她和妹妹沙衣在兩隻米袋子上攤開家庭作業。

這比當年的爸爸幸運不少:爸爸小學成績一直很好,卻沒有學費上初中,在五年級輟學。沙衣的學習在班級中也處於前列。

教育帶來了觀念的默化。提到家裡過年做的「畢摩」,阿惹說是一種「迷信」。她和妹妹都不喜歡查爾瓦的服飾,覺得買來的防寒服和運動服穿著方便。覺力和索布也更喜歡學校的校服。

但是在披起青色或黑色的查爾瓦,戴起高挑的「英雄髻」或雞冠帽的時候,他們會和父母一樣,顯出某種不同的氣質,不同於在田壟中或火塘邊塵埃裡的他們。似乎這片土地古老的氣息,歷經受挫,備嘗侷促,卻並未完全失落,在時光輾轉中尋求自己的位置。

(文中友色、阿惹、阿魯、阿木、沙衣為化名)

大涼山美姑縣城街頭,披著青黑色查爾瓦的小女孩。

清晨霧氣中,果果、五果和母親在坡頂點豆子。

索布的家支叔叔是畢摩師父,一副野豬獠牙是做法的行頭。

正午的陽光下,幾個小孩子全無戒心地躺在塵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