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美國夢 > 家庭畫像 >

家庭畫像

弗蘭克·米勒

他主動提出開車載我從法蘭克福到東肯塔基。

「我斷斷續續地上大學已經有差不多十年時間了。我上自己感興趣的課程。我對目標啊學位啊什麼的都不感興趣。我讓好奇心來引導我。」

回去的路上,有的是反思的時間。

他二十六歲。

我七歲前住在印第安納州的芒西。那時我每天的生活仍歷歷在目。中午我在廚房裡聽著那台紅色的大收音機。是保爾·哈維的新聞節目。我母親很喜歡聽。她認為他說的話很深刻。她喜歡聽那些有人情味的逸事。保守的美國的聲音,現在已經衰落了,不再像從前那樣廣受歡迎。

那時,我父親誰的話也不聽。失敗的人生折磨著他。五十年代晚期,他遇到新的工作機會,當起了電話推銷員。他努力幹活。要不是我母親死了,他也許會獲得夢寐以求的成功。他徹底垮了。他以前對她不好,我猜他很愧疚。之後他的生活又陷入了混亂。

他祖上是德國人。他父母坐船來到了美國。那時正是世紀之交,到處是雄心壯志。他的家庭也在他心中播下了發財致富的願望。他們家的一些人也確實做到了。

我父親就是沒法長時間專注做一件事來賺錢。就我家而言,他換工作的次數太多了。幾次投機活動都因為大蕭條而失敗了。這對他打擊頗大。他是個有天賦的人。我想人人都能感覺出來。大家都不上大學的時候,他就上了幾年大學。可他還是沒能成功。他說他的人生是曇花一現。到今天他還這麼說。他已經七十多歲了。

他真的相信如果自己足夠努力,就可以獲得想要的成功。大蕭條把這些確信擊得粉碎。四十年後的今天,他還是常常談起這些。辛勤工作不一定能帶來成功。我家的其他親戚覺得尷尬,他們擔心我父親的失敗會影響他們的社會地位。

母親死後,我斷斷續續地和父親住過。我們吵過幾次。他總是一副推銷員腔調,說話添油加醋。他在很多事情上不說實話,讓我越來越惱火。很多時候我都沒法相信他。我說了些孩子不該對父親說的話。他也說了些不該對我說的話。離開他的時候我十二歲。

我有段時間和哥嫂住在一起。之後我去列剋星敦和另一個哥哥住。十七歲那年,我開始獨居。母親死後,我發現獨立非常重要。還很小的時候,家裡每個人都指責我過分獨立。可這是有必要的。

最近兩三年,我父親有些開始理解我所追求的是什麼了。不過他不支持我的志向。他認為我以寫詩為生真是傻透了。在他看來,寫作基本上就是浪費時間。他總是看不起書面文字。他聲稱自己的頭腦走在筆的前面。不過他是真的具有演說天分。他對著別人說上一段就能改變那個人的看法。他是個段位超高的推銷大師。

我總把自己視為威利·洛曼的兒子比夫【240】,但我父親現在不再像威利了。他如今懷疑一切。他病得厲害,人生中第一次面對著那絕對的死亡。他渴望死亡。他厭倦了活著。活著對他而言已經是一種負擔。他離群索居,而從前他一直是個愛待在人堆裡的人。現在卻待在公寓裡不出來。他靠社會保險而活,靠字謎遊戲而活,靠單人紙牌而活。他一連能玩好幾個小時。過去三年他的活動範圍沒出過那間公寓以外八米的範圍。這是真的。

當他開始質疑生命中的一切,我的哥哥們真的覺得很苦惱。他們對「父親」的理解被擊垮了。

我有三個兄弟。和我年齡最近的那個在工廠當機械師。他是三兄弟中唯一不把金錢當作衡量成功標誌的人。他天資卓越,是我們家的學者。父親從來不鼓勵我們在學業上進取和鑽研。我其他兩個哥哥都和我父親一樣,批評他不努力賺大錢。他自己卻心滿意足,做著自己想做的事。他喜歡打獵,釣魚,享受生活。

我大哥和我父親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一個喜歡熱鬧、巧舌如簧的渾蛋。他給一家公司當了很多年推銷員,往上爬得相當快,然後栽了跟頭。公司把他解雇了。他的鬼話坑了自己。不過他恢復了元氣,又找到一份在誰看來都很好的工作。他買下一座價值七萬美元的房子,有個很體面的家。

我的另一個哥哥性格沉靜,做事有條不紊,數學特別棒。他在洛克威爾國際公司工作。一開始他做的是每天吊升32公斤重的齒輪的活,後來覺得這破活兒不是他該做的,急匆匆地離開那裡,找了份當工頭的事做。現在他是個會計,每年賺好幾萬。以我家的標準來看,他倆都差不多是成功了。

父親現在跟我們夫婦住在一起。哥哥們的老婆直接表示不想管他。我想他代表著一種失敗的恐怖。我大哥和我父親百分之百沉浸在崇拜力量、至高地位、男子氣概和功成名就的思想中。

過去五六年裡,我幹過很多不體面的工作。但我挺享受。除了給人掃地,我還在餐館烤過餡餅,刷過盤子。我從前看不起這些工作。這是家庭對我的影響。庫爾特·馮內古特【241】把這稱之為「從你母親膝下學到的真理」。對我而言,則是從父親那兒學來的。

貝思·坎貝爾

她是中西部一家雜誌的編輯。今年二十八歲。

「爸爸希望我拿到一張師範文憑,或者去上秘書課程,這樣才能應付現實生活。他把這世界看成一個謀生艱難的地方……」

我爸只知道工作。他把工作帶回家做,一直忙到深夜。週末也不例外。他不再和別人來往了。我不知道他還有什麼朋友。他常說五年內要退休。我想像不出他到時候會做什麼。我覺得他甚至也不那麼享受他的工作。他為人相當慷慨,總是為家庭自我犧牲。

他所在的公司遇到了麻煩,如今他自己幹。他沒能把屬於自己的錢都要回來。他們把他本該退休後領的錢扣住了。公司突然宣佈:「我們許諾過的那些錢不能給你了。」這樣就把事情瞭解了。在這之後,他就什麼都不相信了。這讓他開始質疑商界。他曾經以為公司像父親一樣,不會做任何傷害他的事。他工作那麼努力。可忽然間他們就開始坑他了。我記得他看上去是那樣疲憊和消沉。我真擔心他會死掉。(笑)他曾經很相信自由企業等等那套東西,後來卻對商界幻滅了。我猛然間想到:我父親付出的一切真的就這麼付之東流了嗎?

所有的孩子都搬到其他州住了,沒有一個離得近的。他一年見到他們一兩次。他繼續賣力工作,我說不準是為了什麼。為了大房子嗎?我們已經有了一座避暑別墅,湖面上可以泛舟,我們小時候很愛去那兒玩。我今年夏天不會再去了。我弟弟今年夏天也不會再去。我哥哥會帶孩子去那兒待一周。僅此而已。於是那些空船泊在岸邊,繩索上掛著舊泳衣。這讓我特別傷感。我覺得自己應該回到新罕布什爾,回到那片湖邊去過夏天。

一到週末,家裡總要出點問題。比如抽水機壞了,他就要爬到房子下面滿是蜘蛛網的地方去修理。他的週末全花在維修那座別墅上面了。我媽媽和外婆整個夏天都待在那兒。爸爸週末才去。媽媽覺得挺愧疚。摩托艇壞了,停在沙灘上,帆船泊在岸邊,一隻獨木舟划走了,另一隻泊在碼頭,無精打采地漂浮著。(笑)

爸爸曾說想賣掉那所房子。我強烈反對,因為我最美好的回憶全在新罕布什爾啊。

我時常夢到那裡,夢到那些空船。(笑)我也會想起那些園藝工具房。我們就在那兒換泳衣。每次回去我都看到好多年前穿過的泳衣,掛在小衣鉤上,已經發霉了。從前所有的玩具都在——繩球、羽毛球拍,就像是閣樓上的過氣玩具。

我對美國夢沒什麼概念。也許我爸爸的夢就是美國夢吧,可對我來說那根本不是夢想。我和他聊過一次。他堅持為自己辯護:「我挺快樂的。」真讓我生氣。你怎麼能徹底否認自己的一切需要呢?你已經失去了一切,而且沒有人對此心存感激。他不得不否認,因為如果他承認了,他的整個人生似乎就會陷入傷感中。但他確實給過我非常美妙的回憶,這些記憶會永遠陪著我。

我自己的夢想與他人無關。我的夢裡有一條土路,我摘藍莓,去野餐,聽濤聲。我現在的生活非常像個城裡人。我常去看電影、看演出。我的夢想就是拋開這些,回到我的童年。爸爸的夢想和我的童年時代的生活就是我如今的夢想。但是我回不去了。那是不可能的。

爸爸臉上滿是皺紋,不僅僅是上了年紀的緣故。他感到與世隔絕。小時候,我把他看成英雄。他長得很帥,行動敏捷,而且富有。我記得媽媽去購物時,他就從口袋裡抽出十美元、二十美元的鈔票給她。

我母親有時對我發火,說:「你們這些孩子都是寵壞了的小渾蛋!你們不知道我們在大蕭條時代過的是什麼日子。」她對錢的態度很詭異。去歐洲度假時,她愛逛菲利內百貨的地下室,買打折衣服,為此感到挺驕傲。她對花錢有種愧疚感。爸爸從來不讓我們提錢的事。他覺得提錢有點尷尬。如果他買了一輛新車,他開回家時我們才會知道。那總是一個驚喜。

我小時候覺得父親似乎無所不能,可到了青春期就開始不太喜歡他了。他有點過時,把我當成他的驕傲,時常大吹特吹一番,炫耀自己的女兒。我卻只覺得尷尬。我覺得自己那時對他真夠刻薄的。我記得媽媽說:「你怎麼能那麼對待你爸爸呢?太讓他傷心了。」我上大學時覺得很愧疚,因為爸爸要幫我付學費。我迫不及待想要找一份工作。我不想欠他任何東西。自食其力讓我很有滿足感。

他總說我不會揚長避短。讓我申請拉德克利夫學院那樣的學校。我說:「爸,我不是班裡最聰明的學生。」他說:「你能行。」結果我就哭了。父母對此摸不著頭腦,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孩子為什麼缺乏自信。我覺得這是因為他們一直逼迫我們做這做那。

我們幾個兄弟姐妹都不怎麼爭強好勝。他總希望我們站出去比試一番。我們幾個都不喜歡參加體育比賽。我媽常說:「人家會一下子超過你的。」其實我心底挺好勝。(笑)勝利讓我覺得尷尬。失敗也讓我覺得丟臉,所以我盡量避免非勝即敗的場合。

我爸非常信任資本主義和自由企業體制。我記得我還很小的時候和他有過一場爭論。他被徹底激怒了。他說沒有競爭就不會有任何自由企業。那天他真是大為光火。

承認曾經投票給尼克松這件事一點也不讓他覺得尷尬。我媽媽則總是羞於承認自己把票投給了誰。他反對救濟金之類的東西。「我工作努力,沒有特殊待遇。」他雖然沒明說,心裡卻是這麼想的。我爺爺工作極其賣力,幹過報童之類的活兒,他自然不願意看到任何人不勞而獲。我弟弟經常和他辯論。我哥哥卻同意他的觀點。我則對政治毫不關心。

我得強迫自己讀報紙。我更像是生活在一個幻想的世界中。在六十年代我也遠離政治。政治讓我覺得不舒服。我覺得特別困惑。那是我的一段艱難歲月。我盡量逃避。我對越南戰爭之類的事幾乎一無所知。我覺得自己本該行動起來做點什麼,但那不是我的本性。

我沒什麼國家意識。美國似乎很遙遠、很縹緲。我覺得自己不像美國人,因為我不知道當美國人意味著什麼。我只知道怎麼做貝思。(笑)我感到很慚愧,因為我總要先安頓好自己再去照顧別人。

我有種超然物外的好奇心。我喜歡主宰自己的世界。我希望保持適度的疏離感,這樣我才能把握好自己。最近讓我傷感的是我意識到自己沒有老朋友。我經常過河拆橋。每次離開舊工作,我都感到一陣解脫,因為我不用再和那些舊同事打交道了。不管何時有機會和他們重聚,我總是設法逃避。過去的日子從不讓我覺得坦然。我的本能就是不去回想過去。

P.S. 她的父母在1979年5月的一場車禍中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