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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民區出身的姑娘

薩拉·帕爾默

她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兩個男孩分別十歲和八歲,還有一個六歲的女兒。她二十七歲,沒有結婚。

「小女孩應該這樣或那樣。可誰也沒告訴我要怎樣做一個女人,或一個人——或者說怎麼成才。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怎麼做自己。」

她坐在汽車後排座位上,說話如連珠炮一般。我們正在離開她坐落在明尼蘇達州東北部、人口約兩千五百人的故鄉,前往埃維列斯機場,然後去德盧斯。

「我祖父是從愛爾蘭來的,我祖母家則是挪威人。她十六歲就嫁給他了,他是個木工。他們在大草原上生下一對雙胞胎,都死掉了。方圓幾里都沒有醫療設施。」

我繼父是礦工,在鐵礦幹活。他和我母親生了兩個孩子。我出生在我母親的兩次婚姻之間。我的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是她第二任丈夫帶過來的。我還有兩個姐姐,是她第一任丈夫帶來的。我們這八個孩子有四個父親。

我們到處受排擠,因為我母親是個酒鬼。在學校我們煩惱不斷。你和一個孩子在她家院子裡玩得好好的,那孩子的母親就跑出來大吵大鬧,讓你滾出去,因為你一無是處,因為你是帕爾默家的孩子。我一直就過著這樣的日子。

我十四歲開始和朋友們鬼混,居無定所。後來就搬到我第一個兒子的父親比爾和他父母家去了。懷上喬伊後,我搬到明尼阿波利斯我姐姐那裡。我沒嫁給比爾,因為不是我想要的。他父母倒是完全接受我。我照顧他們的孫子,他們跑來看看,喝點酒,挺好的。

比爾的父親在西賓礦上幹活,他母親是酒館女招待。我繼父在礦上幹活,我母親也是酒館女招待。挺可怕的吧?我現在就在她做過的同一家酒館工作。

我在學校裡常常跳級,因為我腦袋好使。我天生聰明。這是遺傳。我祖母十六歲就當老師了。我母親十五歲就中學畢業了。天啊,她過去可真聰明。或者說現在也聰明。不過她如今老了。

我總是找個地方待下來,直到那兒的人趕我走。我會悄悄溜進別人家的地下室,直到人家的父母抓住我說「滾出去!」。我太小了,沒法裝作已滿十八歲,所以找不到工作。十四歲那年夏天,我給一個女人看了三個月孩子。那是1964年。信不信由你,我那時對大麻瞭解不多。我們覺得菲佛啤酒就夠了不起的了。(笑)

我十六歲時,帶著喬伊住在明尼阿波利斯,找到了我的第一份工作。我在「白城堡」路邊餐廳當服務員。我當過餐廳女招待,當過廚師,當過酒吧夥計。我還在辦公室裡幫過忙,差點兒就瘋了。

這些年來,我只想著把孩子養大、教育他們。我希望給他們一切所需的安定感和教養,讓他們好好成長,這樣我們才不會走上邪路。如果一個人受不到持續的關心和撫慰,心理就會扭曲。我懷了老大之後的最大目標就是當個好母親。我希望孩子們就像我自己小時候所盼望的那樣長大。

哦,我本希望每天早上起床都有乾淨衣服穿,飯桌上有吃的。有個為我準備飯的媽媽。我想穿著漂亮的小裙子和鞋子,頭髮編成小辮子或扎個馬尾辮去上學。放學回到家,媽媽正坐在那兒等著我吃午飯,說幾句貼心的話。那就是我的美國夢。我以為一般的家庭都像是《反斗小寶貝》【238】電視劇裡那樣。

小寶貝早上起床,媽媽在家,爸爸上班,家人互相吻別。小寶貝上學,午飯回家吃。媽媽坐著,熬好了湯,還準備了一杯牛奶。爸爸晚上回家,大家都洗得乾乾淨淨,一起坐著吃晚飯。每個人都很風趣,關心彼此。我從八歲到十二歲一直在看《反斗小寶貝》。

我希望做心目中的普通媽媽。所以每天打掃房子好多遍,然後找個靠得住的男人,雖然我不想,但似乎應該這麼做。我希望組建一個「家庭」。(笑)漸漸地,我發覺一個家庭不是非得像《反斗小寶貝》裡那樣才算真實。事實上,不像節目裡那樣才真實呢。

我家不像《反斗小寶貝》。博比和珍妮愛在沙發上亂蹦,要是你經過,有時他們會撞你身上。喬伊愛把自行車、電視機、立體聲設備都拆開。有時卻不知道怎麼裝回去。不過,天啊,他知道它們是怎麼工作的。博比呢,大家在學校叫他博比·巴巴裡諾,因為他挺酷的。這個典故是《歡迎歸來,科特先生》裡的。約翰·特拉沃爾塔扮演文尼·巴巴裡諾。於是現在博比是酷先生了。(笑)

珍妮呢,她有雙棕色大眼睛,長長的棕色頭髮,小臉蛋就像愛神丘比特一樣,特別懂怎麼招人喜愛。什麼事她都知道一點,真的。她六歲了,快滿七歲了。她是個愛賣弄風情的小女人。

她常看《查理的天使》【239】這個節目。她覺得自己就像是其中的人物。我覺得我讓她有點不自在,因為我表現得不那麼女性化。我覺得珍妮長大了不太想像我一樣。她爸爸來看她時說:「你想要件漂亮的小裙子嗎?咱們去奶奶家時,她會給你卷頭髮的。」她也常對她爸爸撒嬌。小女孩都愛這樣。她在他面前把眼睛往上一翻,他就乖乖帶她去買蛋卷冰淇淋了。她從房間裡走過去,回過頭來扭扭捏捏地看他一眼,他就恨不得把她走過的地板都親吻一遍。她真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今年夏天孩子們沒看成《查理的天使》。我不准他們在家裡玩那套操縱人心的把戲。

自從我獨立生活以來,我發現我只要為自己的生活負責,別人的事都與我無關。我的孩子們除外,直到他們長大成人能為自己負責為止。所以,如果有人再走過來對我說「你媽是個酒鬼」,我得看看他們說話的方式,要麼回答「說的對,她就是」,要麼走上去給他幾個耳光,告訴他少管閒事。

我遇到過很多像我這樣沒結婚的姑娘。我找到了自我,而且要堅持下去。大約一年前,我感到自己終於找到了內心的平靜。我的大多數朋友都出賣了自己,或是躲了起來。只為了經濟上的安全感就找個自己不喜歡的人結婚。因為不想有孩子的負擔就去墮胎。這樣嫁一個人就和賣淫沒什麼區別啊。因為不想有個孩子在旁邊搗亂就做掉這個孩子,完全是不人道的。

我很受不了這一點,因為我自己就是個沒人要的孩子。我從來沒有自己的位置。我知道如果我再生一個孩子,在家裡和我的心中,總會有他的位置的。我會熱烈期待並且歡迎那個孩子。

我們領救濟金,一個月424美元,日子過得相當艱難。人們常想讓我出醜,不管是換食品券時遇到的職員,還是酒吧裡的醉鬼。晚上孩子們睡著之後,有時我會出去。我的朋友幫忙照看孩子,我上樓去喝一杯,然後一個醉鬼就過來說:「你們這些領救濟金的當媽的都是一路貨色,永遠喝得醉醺醺的。」我沒有隱瞞自己是領救濟金的母親。我什麼也不藏起來。我不需要這麼做。我領救濟金,因為我的孩子需要吃飯,我也要吃飯,就這麼簡單。領救濟金的懶蛋?他們在我背後這麼議論,但不敢當面說。

我想盡可能快地擺脫依賴救濟金的生活。我對福利制度沒什麼感激之情,因為他們不是出於內心的善意做這件事的。他們只是被迫才這麼做。這是一方面。你走進辦公室,他們把你當成個物件似的打量,而不把你看成是人。他們讓你坐下。讓你坐多久你就得坐多久。他們出去喝咖啡休息了。回來時是那麼冷漠和高傲。他們就待在那座陵墓一樣的巨大老建築裡。你坐在那兒,聽著回音。人們在走廊裡經過的腳步聲產生了回音。這倒也沒什麼。

我在學校裡學過——霍雷肖·阿爾傑寫的東西,對吧?叫人不能懈怠,要刻苦工作。還是小女孩時,老師就教我:「別把泥點弄到身上,髒兮兮的。」我母親也這麼說。(笑)小女孩應該這樣或那樣。可誰也沒告訴我要怎樣做一個女人,或一個人——或者說怎麼成才。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怎麼做自己。我沒有需要克服的神經官能症,靈魂深處也沒有抹不掉的污點。(笑)

你知道我從五歲起就有的夢想是什麼嗎?當作家。好笑吧?有時我崩潰了就寫詩。我給老師念我寫的故事,他們要用錄音帶錄下來,因為我的口齒太伶俐了。八年級時我拿到了普通教育發展證書。我十九歲時拿到了獎學金,在明尼阿波利斯大學念了一年。上大學是因為我拿了獎學金,為什麼不去呢?我以為拿到普通教育發展證書的人都有獎學金呢。我不知道是因為我成績好。

我為自己現在的處境和孩子們的成長情況感到滿意。我過上了某種穩定的生活,並準備繼續向上攀登。哦,我很堅強的,而且聰明。這是真的,我沒法否認。

我現在依賴救濟金,但我的人格獨立。我不需要一個男人來依靠。我的每個孩子都有各自的爸爸。我不想結婚,儘管他們每個人都向我求過婚。我不覺得他們是我想嫁的人。喬伊的爸爸想娶我,但我們那時都太年輕了,再說我也不喜歡他了。博比的爸爸本來想讓我墮胎的,我不同意。然後他又說服我離開這地方,把孩子生下來送人,回來後我們再結婚。我說:「不行,我要按自己的想法辦。我要生下孩子,你從我的生活裡滾蛋吧。」我告訴珍妮的父親我懷孕了,他說:「怎麼辦?」我說:「我不知道你打算怎麼辦,反正我要把這孩子生下來。」他想讓我去紐約或什麼地方把這孩子做掉。我叫他走。語氣可沒這麼客氣。

我不在乎他們怎麼說我,但我擔心孩子們,我小時候因為我媽而受到的歧視,我怕他們也會經歷。但我現在知道我是對的。如果一個孩子有家可歸,那麼他在街頭的遭遇就不會有太大影響了。因為如果他回到家,媽媽說「晚上你想吃蛋糕嗎?」,他就知道自己是有家的,會獲得力量。媽媽還會說:「別碰我的孩子!」現在我的主要任務就是教孩子們怎樣躲避傷害。

現在我的孩子們都全天上學了,所以我希望能有屬於自己的時間來成長和提高。當然了,我的人生還沒達到頂點呢。誰也不會達到頂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