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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與子

多蘿西·勞森·麥考爾

第一次拜訪:1975年。

那是她八十六歲生日前的一個星期。她兒子湯姆·麥考爾正在擔任俄勒岡州州長,這是他的第二個任期。他是個很受歡迎、特立獨行的共和黨人。他正在爭取史無前例的第三個任期。她自己則是波特蘭遠近聞名的「人物」,正在一半認真、一半心血來潮地考慮自己是否也要爭取候選人資格。「我的政治綱領是取消『六十五歲退休』。我希望打碎這個規定。是誰憑空製造出這項糟糕的法律的?只要身體還可以,人們就應該繼續幹下去。」

她已經在俄勒岡州生活了六十多年,卻依然保持著波士頓高雅之士的口音,講起話來無拘無束,言辭流暢,思維奔溢。一杯雙份曼哈頓雞尾酒讓她雙頰緋紅。她仍然會賣弄風情。

「全是假裝出來的,是逢場作戲。我飽受傷痛,凡是人們能想到的事情我都經歷過。」

「有人說過你很像薩拉·德拉諾·羅斯福嗎?富蘭克林·羅斯福的母親?」

「我對富蘭克林·羅斯福的瞭解比對我孫子的瞭解還多。他在哈佛大學上三年級時,我認識那個金髮男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尊古希臘神,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美的男人。我還是個小女孩時,對他極其著迷。」

她寫過兩本回憶錄:《銅王的女兒》和《巖崖下的牧場》。

她順口對我說:「把那本粉色封面的書拖出來。」那是一本厚厚的剪貼簿,記載著當年的婚禮。1910年12月15日,多蘿西·勞森,銅王之女,與哈羅德·麥考爾,馬薩諸塞州州長之子喜結連理:《波士頓星期日郵報》《波士頓旅行者報》《波士頓文抄報》《紐約時報》和《匹茲堡太陽報》都有報道。很明顯,他倆風華正茂。「你看到的照片上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

我父親,湯姆·勞森,既是天才又是傻瓜。他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天才。哦,他是個強大的人,我的老天。(她讀起《銅王的女兒》的開頭一段)

「你能挖金子嗎?」那個男人問小男孩。「我能挖金子嗎?一想到這個我簡直要跌倒了。過了一會兒,我就開始挖金子了。這是四十三年前的事情,那之後我一直在挖金子。」銅王托馬斯·W.勞森在他事業的鼎盛時期如是說。

我父親是公認的神奇小子,三十歲就成了百萬富翁,到二十世紀初財產又增長了三十倍。1897年,他想出一個主意,要在美洲和歐洲做最賺錢的銅礦生意。他聯合標準石油公司的亨利·羅傑斯和威廉·洛克菲勒,組建了混合銅業公司。後來破產了,托馬斯·W.勞森損失了數百萬,有些公司內部人士卻賺了數百萬。

我父親是個賭徒,全靠自己的直覺賭博。我母親死後,他去了歐洲。我們兩個變得非常親密。我說:「爸爸,把蒙特卡洛賭場的錢贏光。」他真這麼做了。他把一切都押上,然後贏了。失去三萬美元讓蒙特卡洛的賭場好多天緩不過來。他走出賭場,把三萬美元全花了,因為他說那是不義之財。

他在肯塔基州賭馬贏了五萬美元,給了黑人兒童之家兩萬五千美元,另外兩萬五千美元給了白人兒童醫院。他說:「那是不義之財。」

我母親死後,他不像從前那麼機靈了。她是個敏感聰慧的人。他則狂暴躁動。她暗中留了一些錢,不然他肯定會把錢全投進一個大生意裡,所謂贏者通吃。我的堅定和智慧來自母親,我永不滿足的性格則像父親。

她站起來,急匆匆走向桌子,回來時拿著一個盤子。「讀一讀。」

「如果上天選中某人去過有追求的一生,這個人是會知道的。他胸中的雄鷹永不止息地驅策著他。如果他想回過頭停下追尋,那只鷹會吃了他的心。休息?胸中有一隻鷹的追尋者永不休息。」

人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對不對?我就是沒辦法坐下來當個八十六歲的老人。(歎氣)我最需要的就是內心的平和。我想把那只鷹從胸口拿出來扔掉。但我的頭腦還好用。我不知道有一天我臥床不起了會怎麼樣。

我本可以寫一本書,叫《從三千萬美元到三十美分》,因為1929年和1930年,我們真的一無所有了。我們有五個孩子,這座牧場因為沉重的貸款被抵押出去了。男人們為一日三餐而幹活。我丈夫說:「你能去工地做飯嗎?我沒錢付給他們……」你知道我有五個月每天要做四十五頓飯嗎?那時的關鍵詞是「毅力」。我和軟弱無力的人毫無交集。人活著就要做事。所以現在我在這裡,這就是我還活著的原因。

我不是勝利者。我總扮演著失敗者的角色。他們需要我。勝利者不需要我。佐治亞—太平洋公司沒有我也辦得挺好。我是個失敗者。但我們絕不能失去牧場,不惜一切代價也要保住它。活著是為它,死也是為它。再沒有錢湧入了,再沒有富有的父親了。一個有錢的朋友說:「你為什麼不招點寄宿者呢?」於是我們找來了寄宿者,他們都是我那些富裕朋友的孩子。我和他們一起游泳,給他們讀書、做飯。我丈夫得到牧場去和工人們一起幹活。我們保住了牧場,因為我下了苦功。

看到這兩把純金左輪手槍了嗎?「送給多蘿西,爸爸,1913年。」他送槍給我是因為我們要搬家到邊遠地區了。這兩把槍世間罕見。我把它們拿到賭宮去,那是個冷酷危險的地方。我到老闆面前說:「我想把槍押在這裡,借一百美元。」高中要開學了,別的男孩都有好衣服穿,我的兒子們卻沒有。

我不以此為恥。我丈夫只會為一件事感到羞恥,那就是欠債。但我們真的欠債了。當時的局勢一觸即發。我們那些有錢的朋友,那些東部人,把俄勒岡州中部地區全買下了,一切都在蒸蒸日上。等局勢一變,他們又把所有都賣掉。只有我們始終和那些粗野的工人待在一起。我們總是有東西吃。在農場或牧場裡,你殺掉什麼都行,甚至是自相殘殺。我做飯時什麼食材都用過。直到1933年,我一共招了四年寄宿的房客。我為此特別自豪。

在極度沮喪的時候我常說,我要雙手各拿一支純金手槍,把自己的腦袋轟掉,像個百萬富翁那樣死去。夠驚人的,是不是?《海達·高布樂》【189】那齣戲已經印到我心裡去了。我有各種各樣的書,關於各種各樣的悲劇。

那些在我是銅王的女兒的時候舔我們鞋子的人跑到哪裡去了?他們想取消我們對抵押品的贖回權。有個人掌握了我們的牛群的贖回權,那是落基山西部規模最大的牛群啊。他說他正在僱人把牛運走。一個小個子城裡人,如今他已經成了顯要人物了。他說接管牛群是出於好意,我應該回到我所屬的地方去。我說:「看啊,那些工人正等著吃我的煎餅呢。你快從我的廚房裡滾出去!」那些難對付的人都來找我戰鬥。那些粗人都幫我戰鬥。我當然是有本事的。我絕不會讓牧場落在哈爾和他的孩子們手裡。我們可是麥考爾家族啊。

我的星座是天秤座。根據古老的希臘寓言,這個星座的母親是會吃掉自己的小孩的。大約二十年前,我發現自己確實在「吃」自己的孩子。我告訴他們去做這做那。現在的孩子很叛逆。我生活在一個很美妙的年代,希望我能把握得住這個時代。

在雜貨店,一個大個子胖男孩拍拍我的背,說:「喂,親愛的。」旁邊一個太太說:「你聽到那孩子叫你什麼嗎?」我說:「那是我聽過的最好的恭維話了。」我經常拍拍別人的背。我看不出什麼階級之分。根本就不該有什麼階級制度,這樣官僚們就不會統治這個世界了。

第二次拜訪:1979年。

她和四年前相比沒什麼改變,只是微露疲憊的神色。

本世紀初,我父親控制了美國的全部銅礦。他那時三十七歲,簡直有點石成金的本事。之後他公然違抗他曾經工作過的標準石油公司,開始了一場鬥爭。他看到那裡有多麼腐敗卑鄙,開始寫《瘋狂的金融》那本書。第一章在《人人雜誌》上發表。他們三次派人來波士頓找我父親。第一次他們給他一大筆錢,我不知道具體有多少。然後他們來到貝肯街的房子說:「勞森先生,你有兩個年幼的孩子。有天你會從那條河裡撈出兩具濕漉漉的小屍體的。你最好拿了那錢。」可他不肯停筆寫書。

我父親生來就有這種勁頭。

「我記得三次在莫德·豪·埃利奧特【190】的陪伴下去歐洲的旅行。她母親是茱莉亞·沃德·豪,專門把百萬富翁的女兒介紹到歐洲宮廷。我們從馬薩諸塞州的溫徹斯特搬走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旅行,溫徹斯特是布思·塔金頓【191】書裡描寫的那種好地方。人們財產不是很多,但很快樂。

「我是躺在樓上的臥室裡長大的,我生來就有風濕病。我美麗的母親會在樓下彈鋼琴。他們還有關於內戰的種種書籍。那些參加過戰爭的男人們唱著歌。不要再有戰爭了。我父親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每次我聞到雪茄煙的味道,總會聽到樓下的音樂聲。溫徹斯特一百號大街——真是個奇妙的地方。」

我祖父是個木匠,參加完內戰回來,死在了坎布裡奇。他留下了四個孩子,沒有錢,什麼也沒有。小女兒因為營養不良死了。湯姆·勞森心急如焚,祖父因為傷口病發死了。他要去國家大街找一份工作。他聽說有人在那兒挖黃金。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從坎布裡奇走到波士頓去做那份工作,而後他與華爾街展開了一場大戰。他看到自己的母親因為營養不良瀕臨死亡邊緣。有一天,雜貨店老闆對他母親說:「要是我告訴你湯米做了什麼事,你肯定得給他一巴掌。他一直偷雞蛋。」他八歲時不得不偷雞蛋來讓母親吃了活命。我父親是個特立獨行的人。我們當時不會這個詞,那時的詞典裡還沒有這個詞。他是個有看法的人。

他在1900年去了標準石油公司後,創立了「夢幻世界」。那地方佔據了馬薩諸塞州整整一千英畝土地。他要給三百個工人開工資。他說賺錢不是為了存起來的。錢,錢,錢——應該分給人們,每個人都應該有錢。這就是他的看法。

在你眼裡,我是老古董了,但我永遠是父親英勇善戰的女兒。

湯姆·麥考爾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1975年,在薩勒姆的議會大廈,那時正值他作為俄勒岡州州長的第二任期。他是個關節鬆弛,舉止有點笨拙的大塊頭男人。

「英雄不是紅色天空下佇立著的巨大雕像,而是說出『這是我生活的社會,我有責任讓它變得更好』的人。」

他吃力地從辦公室走出來,跳過了介紹環節,單刀直入主題:「我喜歡你昨晚在科瓦利斯的發言。『人們不應該擔心自己在別人眼中是否愚蠢、擔心別人怎麼看待自己。』如今,生活成本飛漲,那些靠救濟金生活的貧窮婦女的日子過不下去了。我們要提高她們的補助配額。」

我們第二次見面是在1979年。地點是他老舊、凌亂的家裡。「我喜歡這地方,不過現在要把它賣掉了。我要還選舉時欠下的債務。我正身處困境。」為了競選第三任期,他在共和黨預選時遭遇了意料之外的慘敗。諷刺的是,人們普遍認為如果他以個人身份參選,本來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勝。

我想我一直是個特立獨行的人。我覺得這樣挺好。我長得太快了,有一雙大腳,一副圓肩膀。我很羞怯,如果一個房間裡有兩個人,我就不願意進去了。黑人的心情我有點能理解。我有種相似的感覺。我大概是你見過的手腳最笨拙的人了。

我出生在馬薩諸塞州。我們五個孩子都是在祖父家出生的。那是世界上裝修得最富麗堂皇的房子之一。到了夏天,他要雇一百個園丁。他有洛克莫比牌汽車,就相當於現在的凱迪拉克。他常用這種高級轎車把我們送到學校去。他會坐在後座上給我們講故事。他是個無與倫比的講故事高手。

他在股票市場是個天才。喬治·韋斯汀豪斯的股價大跌,他跑到我外公那裡說:「你能搞到多少?」湯姆·勞森告訴他:「我只能弄到一千七百萬美元周轉,不過讓我再試試。」股票市場經過他一操縱,韋斯汀豪斯的股票價值超過了通用電氣。

他自己曾是個沒節操的資本家,後來又轉過頭來專門反對這種人。他寫了那本最著名的《揭露:瘋狂的金融》。1907年在《人人雜誌》上連載。他就是要揭露那個體制。他展示了保險公司怎樣投資,怎樣耍花招。這導致了聯邦政府對整個保險行業的調查和重組。我認為他是個有良心的人。他捲入了和洛克菲勒家族一場可怕的鬥爭中,最終輸得一塌糊塗。

我的祖父塞姆·麥考爾是唯一一個三次當選馬薩諸塞州州長的人。他當了二十年國會議員,被認為是最有獨立性、最有頭腦的議員。競選參議員時,他受到共和黨右翼的伏擊。我讓這種事在自己身上重演,真是太愚蠢了。我已經有了祖父的前車之鑒。那些位高權重的人在幕後操縱一切,拉動線繩,制定政策。現在仍然是這樣。

這個州的人民在心底都是無黨派人士。有人說兩黨制是唯一行得通的制度。我能用自己的經歷駁斥這種觀點。我相信第三股力量。我不知道你們是否把這叫作平民主義。我認為他應該反映民眾的意願而不受任何人的控制。(歎氣)我沒有作為無黨派人士參選,當然是很愚蠢的。

1969年我發起過交易稅運動,以八比一落敗。第二天我就道歉了。我說我想把事情澄清。從來沒有一個州長敢這麼做。第二年我又參加了競選,以更大的優勢獲勝。所以你看,我並不太相信民意測驗。我知道他們會說:「好了,老湯姆不會錯得更離譜了。咱們再試試他,也許他能做得更好。」

哦,也有些讓人欣慰的時刻。一次,人民軍和有五萬八千人的美國退伍軍人團產生了衝突。有三萬五千人的人民軍反對越南戰爭,他們情緒激動,要到波特蘭和美國退伍軍人團對峙。那將成為你見過的最糟糕透頂的衝突。

我們找了波特蘭以南三十多公里外的一座公園,在那裡組織野營和迪斯科舞會。那些孩子就止步在那裡了。我對雙方都發出了警告。我在廣播裡說:「退伍軍人們,你們不應該因為那些年輕人留鬍子就朝他們射擊。年輕人,你們不應該詆毀那些軍人,因為是他們拯救了這個世界的民主。我們看問題要全面。」軍人團給我發了一面獎章。年輕人都朝我歡呼。

一個在政治上很有頭腦的人曾經告訴我:你在自己折磨自己。你永遠不會當選替班的。有很多吸大麻的人、裸泳的人,但誰沒有人死掉。他們說,所謂的州長大麻派對將來會聞名於世。1970年,我卻以比以往更大的優勢重新當選。

美國夢?天啊,我希望我能說得清。我們的方向是正確的,但又不大對頭。你有種沮喪的感覺,因為問題如此複雜,又總有無知的人出現,隨便給一個簡單的答案,玩弄人們的恐懼。

我做過一些魯莽的事,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我常想:如果我能再深思熟慮一下……但又為什麼要這樣呢?

我有些疲憊了,但我還有用。我一天又一天地過著日子,做做演講,挑戰那些無知之人,也告訴人們他們的意見有人聽到了。讓我奇怪的是,昨日的光輝跑到哪裡去了?英雄們去了哪裡?天啊,我不知道他們多久之前離開的。

英雄不是紅色天空下佇立著的巨大雕像,而是說出「這是我生活的社會,我有責任讓它變得更好」的人。把一個個小社會交織在一起,美國才能真正站穩腳跟,再度成為一個能舒適地生活其中的國家。我真的認為,我們應該重新評估怎樣才算得上真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