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Ⅲ 在鄉村

田野新跡

赫歇爾·利根

他骨架很大,長年的日光暴曬讓他的臉頰爬滿了皺紋。他就像從約翰·斯圖爾特·柯裡【126】的畫中走出來的人物一樣。

「有人說我注定失敗,可我還在這裡堅持。」

這裡是田納西州一座農村,坐落在朱麗葉山的邊緣地帶,距離納什維爾十四里。「我不過是個養牲口的普通農民,養牛、養豬、養羊。」

我的曾曾祖父參加了美國革命。我們已經有五代人生活在這裡了。農場一直歸我的祖輩所有,從來沒有過其他主人。可能我是個怪人,但我猜自己身上還帶著一些我曾曾祖父初到這裡時具有的品質。我父親在大蕭條期間下了很大決心繼續幹這行,艱難程度可想而知。

我只在治理工程和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離開過農場。我率領連隊在猶他海灘登陸,建設起從法國瑟堡到德國法蘭克福的通信線。退伍之後我本來能在電話公司或工程建設部門謀職的,也有人在田納西國民警衛隊給我提供了一份全職工作。但我回絕了,我要回農場去。我生來就是當農民的料,不過我擔保這是份苦差事。

我就是熱愛大自然。我喜歡跟牲口一起待著。農場裡的挑戰實在不少。我喜歡跟著父親,我還不會走路時他就把我帶到穀倉去了。第一次給奶牛擠奶時我才四歲。

我父親總希望我們能搬到好一點的地方去。(笑)為此他一直在拚命掙扎……我在戰場上那四年,他一邊經營三座農場,一邊照顧臥床不起的叔叔。所以我覺得既然他能這麼做,我也應該回來陪他度過餘生。

要是我們不經營家庭農場,大企業就會接管農業。不用說,消費者不得不承擔後果。看看石油公司控制了煤炭供應以後,我們的電費單有什麼變化?如果大企業控制了我們這樣的農場,食品業也會發生同樣的事情。這就是我在這件事上面如此執著的原因。我們這個地區只有我一個人如此堅持。

其他人都跑去別的領域工作了。我認識三個人,他們很懂乳品業,他們不是去學校拿到學位的,而是從小就跟奶牛一起長大。經濟形勢逼著他們往外走。我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妻子離家去外地工作,供孩子們上大學。我用陳舊的機器經營著農場。1945年我買了一台拖拉機,沒有它我在這裡簡直幹不下去。堅持奮鬥,也許我們會成功。有人說我注定失敗,可我還在這裡堅持。

毫無疑問,農業正在把我們排擠出去。我們仍在小規模生產著,他們還不能完全控制這個產業。這麼說你可能會明白:如今五家企業控制著養豬業的三分之一份額。養豬是我的主要收入來源。他們全部接手只是時間問題。他們已經把太多的農民從土地上趕走了。

事實上,因為我們不賣地,惹得很多人極其不高興——就是那些地產商。他們現在正騎在馬鞍上。如今這個縣有九十五家地產商。我們現在有幾百畝地,周圍全是一片片小塊土地。

我用驢和馬在田里幹活。沒什麼比驢子用雙駕橫木拉犁發出的聲響更美妙的了。雙駕橫木能讓驢耕地更快。要說去體會對土地和自然的熱愛,沒有比跟在犁後聽著這聲響更好的方式了。多年來我一直這麼做,直到那些驢死掉。最後兩頭驢死後,我們把它倆埋在山坡上我們的家族墓地裡。來來回回犁地的聲音真是悅耳。

秋天是我最喜愛的季節。我父親在過去的艱難歲月中常說:「要是我們弄到足夠的草料,加到牲口食槽裡讓它們吃個夠,心裡真是感覺棒極了。」然後你回到屋裡,生起爐火。再也沒有比照顧好牲口更讓人開心的事啦。要是天氣好,你還可以去獵鳥。這才是真正的生活啊!

獨立戰爭以來,美國如今的狀況最為糟糕。局勢太差勁了,要是有希特勒那種強勢的領導人來到這裡,足能引發一場革命。有人趁虛而入,就能控制局勢。喬治·華萊士1968年競選總統期間,曾讓我和朋友坐飛機到他的總部,幫他寫施政綱領。(笑)很好笑的。他說:「來跟我聊聊吧,趁我換衣服這會兒。」我剛提到我們的項目,他就和他手下的工作人員說:「這老兄就要說出我聽過的最好的觀點了。」他說:「我是在農場長大的。我母親不得不賣了農場,因為我們負擔不起了。」很多人喜歡喬治·華萊士。他代表著普通民眾。

「我是典型的叛逆者。就是這麼回事。(笑)戰爭期間,我們連的士兵全是黑人,軍官全是白人。一共二十七位軍官,包括我在內只有四位來自南方。我到那裡還不到一個月,這些北方人說:『你和這些人怎麼打交道的?一向這麼對待他們?』我說:『我這輩子一直是這麼對他們的。』『哦,你對待他們的方式不對。』我們到英格蘭一個月之後,我發現其他軍官對黑人的歧視是我的一百倍。因為他們不知道怎麼和黑人打交道,我卻知道。我瞭解他們。

「我是個紀律嚴明的人。對牲口我也有一套紀律。要當個養牲口的精明人,你得和牲口一樣聰明才行。因為如果你聰明,你能從它們身上學到東西。牲口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幹得好,什麼時候幹得差。這是毫無疑問的。它們知道該從哪扇門走,不該從哪扇門走。你可以快速教會它們什麼是對的。我打它們一頓,它們之後就不再那麼做了。和人一樣,牲口也有脾氣秉性。通過遺傳,它們把脾氣秉性傳給下一代。」

現在我每天都給娟姍牛【127】擠奶。我早上四點就起床,把大母豬放出來,餵食,送它們回欄,然後回到房子裡,吃我的早飯。要是土地比較干,我們就下地幹活。否則就修籬笆、修房子。事情永遠做不完。聽著清晨公雞打鳴,鴨子嘎嘎叫,吐綬雞咕咕叫,我說:「這就是美國。就是這麼回事。」(笑)在這片農場我們能得到一切,除了錢。我看不到有什麼能賺錢的辦法。(笑)

他們給我開出了不錯的價碼,可如果這事讓你不高興,拿到錢又有什麼用?我和太太可以去佛羅里達過上國王王后一般的豪華生活,但我們能為子孫留下什麼呢?要是我的曾曾祖父沒有留下來,我現在會在這兒嗎?我不想讓他們把我趕走。(笑)

世界上沒有比日落而息、日出而作更美妙的事了。沒有比在田里幹活直到太陽落山,每晚藉著拖拉機的燈光回家更幸福的事了。也許我他媽的是個傻瓜,但我就是喜歡這樣。

日後我也想埋葬在這片家族墓園裡,在這座山的山頂上。我的先輩都埋在那裡,除了我的曾曾祖父和曾曾祖母,他們埋在威廉遜墓地。有個孩子死了,雪太深,他們沒法到山下的威廉遜墓地去,所以就把孩子埋在小山上了。從那時起,克羅伊德家所有的人都埋在這座家族墓園。將來我也想讓自己埋在那裡。毫無疑問,這種連續性是不該打破的。(笑)

P.S. 我們出發去納什維爾機場時,經過了假日旅館、麥當勞、萬豪酒店、阿比斯餐廳。他若有所思地說:「要是你走進一家鄉下餐館,發現是當地人經營的,一定會大吃一驚。人們過來喝一杯咖啡,討論討論時局。讓我們有種很好的感覺,這裡還是原汁原味的美國。這種店很難找到,可一旦找到,感覺實在很棒。」

傑西·德·拉·克魯茲

她的六個子女都已經長大成人,最小的二十一歲了。她是「國土歸人民」運動的積極分子。

「對我而言,美國夢就是擁有一片土地。一個你能叫作家的地方,你可以一直待在那兒,有個體面的家庭,建立起社交小圈子。你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不會有誰把你解雇。我母親的夢想是有一座房子,可惜她生病了,1930年就去世了。」

弗雷斯諾一幢獨門獨院的房子,門前小花園打理得十分整潔。

「小時候,我們家都是流動工人,總是搬來搬去。搬家的間隙,我看到過一些帶漂亮花園的房子。我總是看著那些花,心想:要是我能有自己的房子和花園該有多好啊!當流動工人是不可能實現這一點的。現在,你站在我的門廊上,滿眼都是綠色。(笑)我現在擁有花園了。」

這一年,她五十九歲。

我跟母親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我父親回墨西哥了。阿納海姆【128】的洪水是我最早的記憶。我能看到前後搖擺的燈籠,還能聽到喊叫聲。不管大人還是我們這些小一點的孩子都跑出去弄得滿身泥濘,堆駐堤壩,不讓洪水進入我們的房子。

我最快樂的記憶是我祖父星期天歇班的日子。他會把我們拎起來,裹在毯子裡放到燃燒著木柴的火爐邊,然後出發去商店。他會帶著橘子、蘋果和其他好吃的東西回來,這些東西都是我們平時吃不到的。

老師們全都是盎格魯人。他們讓我們介紹自己的名字、住在哪裡、是怎樣一個人。我說:「我叫傑西·克魯茲,美國人。」她說:「不對,你是墨西哥人。」年復一年,老師們一直在和我重複同樣的話。現在忽然間他們又想讓我說自己是美國人了。(笑)我學會了怎麼說英語,怎麼反擊。

我想,我待在同一所學校而沒換地方的最長時間是兩個月。我想,我大約去過四十五所學校。我父母或哥哥們沒找到工作的時候,我們就不去上學,因為我們不確定是不是要搬離這個地方。所以我落下很多功課。

我在學校很安靜。有時我受到懲罰,不是因為我太安靜了,而是因為我不會說英語,我沒法為自己辯護。這就是我說過我為什麼要學英語的原因。我還是個孩子時,在餐桌上,我哥哥會說:「傑西,好好吃飯!」然後他們說:「你在幹嗎?」我說:「我在空氣中寫字。」(笑)

我的孩子們也去收莊稼,但我們覺得必須要讓他們上學。也許十二月前後收棉花的時節,最大的兩個孩子不得不輟學。這樣我們就能多賺一點錢來買食品或者給他們需要的新鞋、外套。不過我們還是一直想讓他們受教育。

我應該是在八歲那年開始侍弄莊稼的。每年冬天我們都要北上。我站在一排李子樹的盡頭照看弟妹。他們幫我把摘下的李子裝箱,然後裝進大盒子,家裡其他人都在一排一排李子樹間採摘。

在勞工營,房子是用護牆板搭成的。用釘子把2×4的板子釘起來。房子有兩扇小窗和一扇前門。一間12×15大小的房子既是起居室也是餐廳,做什麼都在這一間裡。這就是我們的家。

我家有八九口人。白天我們把毯子捲起來,為了留出空間能走來走去做家務活。只有一張床,我祖母睡在上面,那是一張可折疊的行軍床。我們其他人都睡在地板上。在那之前,我們睡過帳篷,帳篷上打著補丁。在有帳篷之前,我們就睡在大樹底下。真是非常艱難。這種事我不希望任何人去經歷。冬天,地下水從地表滲出來,我們的衣服永遠幹不了。

我丈夫是在墨西哥出生的。兩歲半時,他的父母帶他來到這裡。十二歲時他就開始灌溉莊稼了,這可是成年男人幹的活。干十二個小時掙一美元二十美分。每小時十美分。我是1933年遇到他的。我們在一起的第一年就住在勞工營。

我認識的所有農場工人都愛說:「要是我自己有一塊地,我知道怎麼經營。我要把所有時間都花在上面,孩子們也會幫我。」奇卡諾人【129】家庭常這麼說。我們一輩子都在土地上勞作,所以只要有一塊地,我們知道自己肯定能經營好。

墨西哥人的家庭觀念很強,所以他們想買一塊地,一家人在那裡生活。我祖父一直在念叨這件事,可他的夢想沒能實現。

直到1966年,我們一直在種莊稼。我們北上到薩克拉門托地區摘李子。我們有一輛大卡車,能把冰箱、洗衣機、床上用品、大鍋小鍋、衣服等都裝上去。那段日子並不難熬。我們希望孩子們在樹下陰涼處採摘,而不是在炎熱中摘葡萄。我自己摘葡萄時也簡直受不了。我總是很憐惜十二三歲的孩子。我丈夫說:「咱們到北上摘李子去吧。」

塞薩爾·查韋斯【130】組建工會之後,我們結束了四處漂泊的生活。我們加入了工會,我還是第一個婦女組織者。我走到哪裡就組織那裡的人們。我和丈夫簽了一份工作合同,之後就不用搬來搬去了。

我知道怎麼把人們組織起來。我和丈夫去跟其他家庭談話。我們買些土地怎麼樣?我們搬到弗雷斯諾,和那裡的很多家庭談話,還開了一些會。我們各自去借錢,再加上自己的一點點積蓄,也許是一百美元,湊在一起就能買一些土地。我們討論成立一個聯合社,大約有兩百戶人家。

我們制訂計劃,為學齡前兒童建一座我們自己的學校,大一點的孩子可以去讀鎮裡的公共學校。我還想到一個主意,為老人們建立我們自己的養老院。那些幹不動活的奇卡諾人就能得到照顧了。我們也討論了醫療問題。

我們成立了一個委員會,去和那些大種植園主談話。我們五個人去了這傢伙的辦公室。我們聽說他的土地已經過量,根據1902年的法律必須賣出【131】。從前沒有人給我們講過法律方面的事情。住在西區的每個人都使用受聯邦補助的水源。一個大工程建立起來了。在此之前,灌溉完全是靠水泵完成的,農民們把水都抽乾了。所以他們呼籲政府修建一條大的灌溉水渠。他們達到了目的,拿到了資金,並且獲得了國會議員的幫助。

在我看來,這項法律使小農場收益,意味著對家庭小農場的幫助。這些人不得不依靠土地為生。妻子有一百六十畝,丈夫有一百六十畝,兩個孩子各有一百六十畝,不得超過兩個孩子。這是六百四十畝土地啊,誰還需要更多?

我告訴這個種植園主,我們有些家庭對買他的土地很感興趣。他甚至沒讓我多說一個字。他問我們是否有一百萬美元。(笑)他每小時付給我們七十五美分,為他采棉花、摘甜瓜,已經快十年了。我來這裡工作之前,工人的工資更少。然後他竟然問我們有沒有五十萬美元首付。

他們賣了舊拖拉機、平地機、軋棉機。他們把這些和土地一起賣了。我們對飛機跑道不感興趣。他想連這個一起賣,可我們沒有私人飛機啊。我們這些農民覺得,你不是非得有這些大型機械才能幹活。我們有的是人幹活。

在下一次會議上,我們告訴人們那邊的答覆。他們洩氣了。除了六個家庭,其他家庭都退出了。我們聽說那個人為了交稅款,有一些土地要脫手。我們用合理的價格買下四十畝土地。

六個家庭,四十畝土地。第一年我們還不能耕種,土地有待平整。我們沒有水泵,也沒用水源。土地已經閒置多年了。那年冬天我們開始拔地裡的風滾草,然後堆起來。那年常下大雨,我們沒法幹活。

一個朋友對我們說:「我租給你們六畝地。」我們開始在六畝地上耕種。我們從早到晚都待在那兒,趴在地上種西紅柿。因為擔心寒潮來襲,我們不得不給作物扣上保溫罩。

有一天種完了莊稼,我們說:「明天就扣保溫罩。」那是一種用電線和紙做的帽子形狀的東西。大約兩三點時,我聽收音機裡說——我總是帶著一台小型便攜式收音機——氣溫要降到-5℃了。我們的作物會凍死的。我嚇壞了,跑回去對他們說:「喂!今晚要上凍,我們的作物要完蛋了!」我們立刻出發去扣保溫罩。

我們用土把保溫罩壓住。我們有成千上萬個保溫罩。風特別大,天很冷。我們趴在那兒一個個扣保溫罩。我哭喊著。美極了。我不是說我的哭喊美極了,而是那些才五六歲的小孩也在幫我們,因為他們知道保護這些西紅柿有多重要。風勢很猛,好像要把保溫罩從我們手中搶走似的,你看到它們都捲起來了。(笑)保溫罩用完了,好,我們每個人拿了一把鋤頭,把土輕輕地蓋在作物上。我們把西紅柿秧全部壓蓋完畢才回家。天黑了,又冷又濕。

第二天早上,我們都焦急地跑去看一夜之後那些西紅柿的情況。哦,它們在那裡好好的,把土移開,一株一株都挺立起來,完好無損。我們保住了每一株西紅柿。這是下了苦功夫才做到的啊。

如果這塊田屬於某個大種植園主,又會怎樣呢?他會走到外面,看到死掉的作物,說一句:「哦,真見鬼。」然後他回到家,把一切忘得一乾二淨。他會接上拾音器,按下電鈕,拿起電話,告訴苗圃再拿幾千株秧苗來。這就是他種田的方法。

我們一旦有了土地,自己耕種,就會盡一切所能保護我們的作物。我們可不打算浪費或丟掉任何東西。我們每天都勤勤懇懇地幹活,從不放假。我們一直採摘到,哦,十一月。這就是我們的工作和收入。第一年,我們把西紅柿分好類,賣給托運人,最終賺了六萬四千美元。六戶家庭靠六畝土地賺的。

分錢之前,發現了一個問題——我們必須給每個家庭分到他們應得數量的錢。我家只有丈夫、我和一個女兒,我們三個人幹的活怎麼能跟八口之家相比呢?所以我們說:「我們按採摘的行數來分錢。」這是個好辦法。沒人爭論誰幹的活多,誰分的錢多。你坐下來和大夥兒討論怎麼辦這件事,事情就會順利解決。第二年我們繼續耕耘我們的四十畝地。

任何人家需要幫忙時,大家都會過來幫把手。我丈夫是個機械師。一旦哪台拖拉機出了故障,他就去維修,反過來我們也能用那些拖拉機。我們有需要的時候,鄰居就過來開著拖拉機幫我們幹活。我們就是這麼互相幫助的。

我們只有邊邊角角的土地,靠艱苦的工作和犧牲才挺過來。我們不屬於西區,那邊由政府供給水源。那裡有綿延的田地,你站在那兒放眼望去,簡直像一片綠色海洋。沒有房子,啥也沒有。只有樹木、棉花和紫苜蓿。那邊的田是靠納稅人的錢灌溉的。

使用這種水源的種植園主簽了協議,答應十年內把土地分成小塊出售。但實際上他們沒有這麼做。要是法律得到了強力執行,我們會立刻去買那邊的地。

那邊的土地非常好。我在那兒幹過活。那邊啥都能種:西紅柿、玉米、甜瓜、蔬菜、柿子椒。他們只種一兩種菜,因為不想多僱人。他們有大型機械來採摘。他們不會在一片地種點這個,另一片地種點那個,而是全都種一種作物。望向土地和水源的時候,他們眼睛裡只看到了錢。他們看不到那片土地上的人。

我們不會想去得到更多土地,到歐洲旅遊,每年買一輛新車。我們不談論這些事。我從來不渴望擁有飛機。那些機器不值那麼多錢,是我們不需要的東西。既然這些東西發明之前人們也過得挺好,我們為什麼不行呢?

這些農場主不想著把食品送上人們的餐桌。他們只想著每畝地能賺多少錢。他們往土壤裡施化學肥料,使用殺蟲劑,為了提高單位產量。他們把這叫作……什麼來著?進步?靠這種進步,他們會把整個地球都毀了,甚至包括他們自己。不會太久了。

他們心想:好啊,我活著,我得好好享受生活。我要當百萬富翁。我們卻想著子孫後代——我的子輩、孫輩、曾孫輩。我們想給他們留下好的土地,不想讓他們在種不出莊稼的土地上餓死。

有些大公司和個人擁有土地,不只在加利福尼亞,還在亞利桑那、墨西哥等等地方。他們一丁點土地常識都不懂。他們對農業一無所知。他們甚至不以土地為生。

有一對夫婦擁有數千頭牛、大片土地,還有一家牛排餐廳。他們覺得錢還不夠多,想賺更多。他們來到意見聽取會,對那些人說,我們想拿走他們的土地。實際上並沒有。他們仍能保留足夠的田地,只是把一部分賣掉罷了。他們從南太平洋鐵路公司租下了大片土地。他們自稱家庭農戶,手裡卻有一萬六千畝土地……

一位參議員說:「他們三代務農,手上有老繭。」他們連鋤頭都不拿,手上怎麼會有老繭呢?可能是在高爾夫俱樂部磨出的老繭吧。(笑)但肯定不是握鋤頭握的。那個年輕女士給出了證言:「我不想回去彎腰勞作了,幹活幹得背都要斷了。」我幾乎敢用生命打賭,她從沒幹過一天莊稼活。她跟她丈夫擁有世界上最大的飼育場。

我去過華盛頓幾次。和任何人說話我都不膽怯。我能輕鬆自在地跟任何人說話,因為我說的都是事實。我相信自己維護的都是我所相信的東西。

塞薩爾·查韋斯在我胳膊上打了一針興奮劑。(笑)過去我常有些感觸,比如我想說一些話,卻總是退縮,因為我害怕丟掉工作,或是讓別人以為我不是一個好女人,或是因為我小時候祖母給我灌輸的那些恐懼,她總警告我們說,要是我們做了什麼事,警察就會來抓我們。鄰居也常嚇唬我們:「我要叫警察來,把你關進少管所。」我總聽到這些話。所以聽到塞薩爾·查韋斯說,婦女必須參與進來,必須發出自己的聲音,她們也是農業工人這些話之後,我感覺特別好。我說:「好了,看我們的吧!」

我一直在學習,我把每件事都記錄下來。所以我說:「瞧我的。」(笑)不管走到何處,我都會談論我們想有一片自己的土地這個願望。我們不是土地主,我們是農民。我們為別人種地。直到這時,我還是非常低調沉默。

我丈夫去參加各種會議,我卻不去。我總是藏在後面。直到有一次,我告訴他我也要去。開始那幾次會議我只是聽。之後有一次,塞薩爾·查韋斯說:「誰有什麼要說的嗎?」我舉起手來,說:「我的看法是……」然後我開始發表自己的觀點。他說:「這就是我需要的人,願意發言的人。這不是我自己的工會,而是你們的工會。」

弗雷斯諾舉辦了一個大型會議,那是我第一次公開亮相。我很緊張。我記得那次聽證會的主題,是關於……什麼來著?關於婦女工資。會議在弗雷斯諾高等法院舉行。我事先知道自己要發言。我在想:該說點什麼呢?我開始在紙上寫下點東西,我得把要說的記下來。

我環顧四周,所有大種植園主都坐在下面,還有那些在山裡度假區開著店舖的大商人。他們來這裡是為了反對為婦女漲工資。有人點到我的名字,我走上台。我的膝蓋直發抖。(笑)我站在麥克風前,四下打量了一番,看了看我的發言稿。我唯一按發言稿說的只有「女士們、先生們」。我說:「我的名字是傑西·德·拉·克魯茲,我作為農民代表發言。」然後我就開講了。

我說:「我們被強迫和丈夫一起在田里幹活,這不是我們自己的選擇,不是說我們願意在陽光暴曬下干十個小時,而是因為我們必須這麼做。我們婦女不得不出去幹活養家。」我說:「我有六個孩子,都是丈夫和我拉扯大的,我們從沒領過救濟金。」哦,他們鼓起掌來了。很好。沒領過救濟金是件好事。我接著說:「台下這些種植園主、商人、餐館老闆,要是他們付更高的工資,就能把救濟中心的大門關上了。」我緊張得夠嗆,胃裡很不舒服,就像放了個鉛球似的。我忘記自己說到哪兒了,手背在身後。然後我聽到我們隊伍裡有人說:「繼續啊,傑西,說給他們聽聽。」我說:「我講的東西不是從別處讀到的,而是刻在我心裡和腦子裡的。因為這是我自己的經歷,其他農場工人家庭也經歷了同樣的事情。」我繼續講啊講啊講啊。(笑)過後的三四天裡,一直有人祝賀我,我的胃始終感覺不舒服。可我把想說的話說給他們聽了。(笑)

我怎能描述出那些感覺?我小時候,祖母常因為沒法給我們足夠的食物而哭起來,我哥哥光著腳在哭,因為他不習慣不穿鞋在地上走。我怎樣形容呢?我小女兒死時我的感受怎麼描述?因為我們沒錢請醫生,也沒人教我們怎樣護理病孩。我們住在勞工營裡,怎樣寫出這些感覺?當我要陳述內心深刻的情感、那些我目睹的孩子在田里出事故喪生的事件,我怎麼下筆呢?有些感情是無法訴諸筆端的。

去年,就在這條街上,正是採摘葡萄的季節,我看到住在樹下的一家人。那女的正在做飯,他們在幾棵樹上圍了毯子,就算是圈出了自己的家。就是去年的事情,在曼寧街,1977年。而僱用這家人幹活的主家有座漂亮的中國式住宅。看看那漂亮的裝飾和花園吧。他們怎麼忍心看到有人住在樹下?他們也是人啊,他們也有孩子。那些孩子也住在樹下啊。

我記得有一次我作為代表參加了1972年民主黨大會。有個記者說:「你就是那個激進分子,那個共產黨。」(笑)我笑了,說:「我不知道。他們叫我激進分子、鬧事者之類的。可我不知道當共產黨人是怎麼一回事,我怎麼變成了共產黨人?」(笑)

我們設立罷工糾察隊時,第二代美籍日本農民成立了一個組織。所有日本農民都來到警戒線那裡,用各種難聽的話罵我。清晨4點我們就到那裡了。鐵絲柵欄把建築圈了起來,不願參加罷工的人都圍在柵欄裡面。那些日本農民想把破壞我們罷工的人用大汽車送出去。我對他們說:「喂,這些鐵絲柵欄讓你想起什麼?」我說,「過去你們的家人被趕上拉牲口的卡車,送到弗雷斯諾集市帶刺的鐵絲網後面時,我也跟著他們哭啊。現在你們在對我們農場工人做同樣的事,就因為我們維護自己相信的事。你們怎麼能這樣做呢?過去他們也是這麼對你們的。這不會讓你們更像個美國人,美國政府不會因此覺得你們比我更像美國人。你們仍舊是日本人,我也仍舊是墨西哥人。」他們把頭低下去了。

我記得戰爭期間,有很多日本家庭經營小商店。我過去常去那裡買東西。有一天我看到一個日本老大娘在哭喊著。他們只被允許用白布單裹幾件衣服背到背上,就被趕到運牛的卡車上去了。看到這番景象,我也哭了。因為我想:我們會是下一個嗎?這些日本農民把這些事都忘了。

流動農業工人也很健忘。弗雷斯諾有個廣播員,他常說:「我過去是個流動農業工人。我來到這裡,獲得了成功。所以那些奇卡諾人為什麼成功不了呢?」哦,真讓我大為光火。我希望和他談談,不是通過廣播,而是面對面地談。

我通過艱苦的努力獲得了成功。但我並不滿足,我要看到其他農場工人也在自己的農場上安居樂業。然後我才會覺得是真正的成功。

美國正在進步嗎?沒有,這個國家不會為我們做任何事。我們自己才是真正做事的人。我們必須不停地掙扎奮鬥。我覺得情況會有所改變。有句西班牙語老話:希望是最後熄滅的東西。你不能失去希望。要是你失去了希望,也就失去了一切。

唯一讓我難過的是,這種改變要等我已經很年老的時候才會實現。我希望自己現在是三十歲或三十五歲,這樣我就知道自己還有很多時間。我不是那種老了以後坐在搖椅裡自怨自憐的人。總是有事可做的。只要你想做,就總是有事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