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深暗 > 第二章 遇見惡魔 十七 重生 >

第二章 遇見惡魔 十七 重生

傑夫·哈特在方案B鑽機上工作時,總會在襯衫袖子上系一面美國國旗,有時他戴的安全帽後面也會突出這麼一截布旗。鑽探時,他總是一隻腳踩在鑽機上。一天,礦業部長問他原因,他解釋說,鑽探是一種「感覺」。「只有真的置身其上,你才能感受下面的情況。」地下,金屬鑽頭不斷摩旋、敲打著岩石,振動感沿著鑽桿傳上來,傑夫的腳就能由此判斷這是「好振動」還是「壞振動」。「我們就是這樣判斷鑽頭是否完好,或者刀刃是否磨平的。」他說道。現在,這些美國人保持更高的警惕,因為聖何塞的岩石比預期的要堅硬。隨著方案B最後階段的逐步深入,大概每隔十或二十米他們就得停下來換一套新的鑽頭。「越來越傷腦筋,因為越往下越黏稠,」哈特說,「孔道開始彎曲。我們以為鑽管應該是順著孔道中心往下鑽進,但實際卻不是,鑽管一直在摩擦著內壁。扭矩值越來越小。」哈特和另外三個美國人本來是兩人一組,每組輪班十二小時。可現在,每組連續工作達十六甚至十八個小時,然後才在礦場的帳篷裡休息。朝受困的大活人鑽進要比朝地下水位或礦脈鑽進的壓力大得多。一想到如果有人生病,多等一個月的時間可能就會要了他的命,哈特立馬有一種緊迫感。他也是一名父親,有時也會離家數月出去工作。現在他想讓孔道底部的那些父親們盡快回到他們的孩子身邊。很快,這種壓力就讓這些美國人彼此惡語相向,跟下面的智利礦工們一樣。

T130鑽機離目標越來越近,而這三十三人生活休息的通道裡又出現了新的困擾。起初是無休止的熱氣和轟鳴聲,然後髒水、泥巴和菌類都進來了。現在,塵雲和水汽慢慢侵入下來。自9月27日起的七天內,海拔一百零五米和避難所上方便盤旋著一層砂塵樣的霧靄,久久不散。「現在是早上七點四十,到處都是塵土和水汽,」維克多·塞戈維亞在日誌中寫道,「好像濃霧翻騰了進來,一切都蒙上了水汽。」

大家就在這水汽氤氳的塵霧中睡覺、活動,維克多想,吸入這些會不會讓人生病呢。祈禱會還繼續著,但只有幾個人參加。一些人傳看著那些讓他們簽名的國旗和相片,這些東西似乎已經成為智利重大歷史事件的紀念物。「要是有我們三十三人的集體簽名,肯定會更值錢。」維克多寫道。大多數情況下,大家都在寫信,因為他們意識到,很快這一切都會被載入史冊。他們會如何回憶這次事件呢?該怎樣寫呢?毫無疑問,他們會記下那些致力於救援的男男女女們的奉獻與犧牲,還有他們自己所遭受的苦難和堅定的信念。「詩人」維克多·扎莫拉早就寫了這樣一首詩,並在地面上發表。「昂揚起鬥志,同志們,我們必須團結起來/快來,同志們,我們必須祈禱。」詩的開頭講述了他們在地下的第一次祈禱。他還寫到了離家的悔恨。「……那刻,我唯一所想/是跟妻兒們說抱歉/他們等我歸家、渴望團聚。」詩的最後一句表達了萬分的希望:「智利,我們在你的懷抱中。」

但是,這些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也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去看。難道不就是一系列的背叛嗎?人們看不到破敗礦井的危險性,無視那些傷亡,看不到礦山最終塌方致人死亡的必然結果。礦場業主們該對此負責,但是為他們效力的主管們也有責任,至少一名工人爭辯說。一次集會結束後,一個礦工開始攻擊輪班主管路易斯·烏爾蘇亞和弗洛仁科·阿瓦洛斯。就因為你倆無能,我們才被困在這裡,他說道。如果你們要求關閉礦井,我們就不會被困。他威脅說,等回到地面,他要以「准謀殺罪」對他倆進行刑事指控,並要到電視台宣傳主管和工頭在8月5日塌方事故中的失職。

不管故事如何講述,都會產生這個問題:誰會受益呢?咱們得學聰明些,幾個工人說,不能再像從前那般,讓別人從咱們的苦難中獲益。幾名礦工堅持,面對地面上猛烈的媒體攻擊,他們必須嚴格遵循胡安·伊利亞內斯起初提議的沉默協定。8月5日到22日之間發生的一切都屬於集體,而不是任何個人,伊利亞內斯如是說。只要大家團結在一起,「地下故事」出售所得的金錢就可以大家平分。但是,大家都面臨著個人利益的誘惑,有時這些誘惑會通過親人的轉達及「白蘭鴿」通道送來的信件到達地下。「我收到了一份很棒的工作合同。」埃迪森·佩納跟伊利亞內斯說道,他想知道接受這份工作算不算破壞規定。這是一家美國的運動鞋公司,因為佩納被稱為「運動員礦工」,所以他們要付錢請他拍鞋子廣告。馬裡奧·塞普爾維達也來問伊利亞內斯問題,畢竟這協議是他的主意,並且他已經成了地下的法律顧問。塞普爾維達並沒有說是有採訪或其他媒體邀約,但他來問詢到底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這事兒本身就很可疑。

「聽著,夥計,」伊利亞內斯說道,「你必須謹慎,因為個人和集體之間的界線非常模糊……如果你搞砸了,我會讓你進監獄的。咱們先說清楚了。下面的任何東西都不是你個人的。什麼也不是。你是想說,如果我們把你一個人扔這裡好幾周,完全隻身一人,然後我們再來救你,你會跟現在一樣健康、精神嗎?這是一個人能做到的嗎?不,夥計。你能堅持到現在,完全是因為背後有其他三十二人的支持和幫助。」

9月快結束了,胡安·伊利亞內斯、路易斯·烏爾蘇亞還有其他人覺得,有必要將他們間的口頭協議正式化,使其具有法律效力。「家屬們的強烈慾望一定會讓大夥兒違反協議規定的,」烏爾蘇亞說,「慾望能讓人改變。」伊利亞內斯和烏爾蘇亞看到,大家都在向媒體洩露零零碎碎的信息。在寫給地面的信中,在和心理學家伊圖拉的交談中,他們都要求找一名公證人,可以將三十三人的口頭協定付諸書面,並能證明他們都簽字同意了這些條款——即使此刻他們還被困大山等待救援。

伊圖拉同意了礦工們的請求——並因此和皮涅拉政府起了矛盾。「他們要解雇我。」他說。礦工們並沒有告訴伊圖拉他們要跟公證人談什麼,可能是因為他們不想媒體揣測出他們的意圖,因此官方人士也只能推測:這受困的三十三人難道要忘恩負義,打算控告正在實施援救的政府?他們已經跟某方達成電影拍攝協議了嗎?伊圖拉跟官員們說,他並不擔憂,因為他們還在地下,「實際上什麼也做不了」。

10月2日,公證人來到了礦場。大家跟他談了他們的打算。公證人說,他可以咨詢律師然後起草文件。可是,只有等他們都回到地面上,這一切才能有正式的法律效力,因為公證人必須在任何文檔簽署的現場——而不是,從兩千一百英尺遠的地方,通過視頻會議觀看就行。

公證人離開時,T130鑽機已經鑽進四百二十八米,離打通只有一百米的距離,很快這些礦工們就能徹底自由了。

但是,救生艙降下前,受困礦工還得完成一項「採礦」任務。他們需要在方案B孔道底端引爆炸藥,因為即使孔道打通了,救生艙也無法進入,除非他們可以將孔道口旁邊的石牆鑿掉一部分。相對而言,這是常規的採礦工作,但是需要用氣錘在石頭上砸出一個洞才能放上炸藥。氣錘需要壓縮空氣,之前是通過管道從地面輸送過來,但是8月5日塌方發生時,這些管道都被切斷了。豪爾赫·加利古洛斯過去的工作就是維護壓縮空氣供給,現在他正在裝配連接一些兩英吋寬的管子,用來輸送空氣。腿已經不腫了,他拿著管子跑到海拔一百三十五米,那裡,維克多·塞戈維亞和巴勃羅·羅哈斯終於有足夠的氣壓帶動氣錘,在石頭上鑿出了八個孔洞。

在幹活的過程中,豪爾赫一個人走在海拔一百零五米附近的通道裡,恰好碰見了喬尼·博瑞斯。喬尼正為新接手的醫護職責煩惱——他手裡拿著好幾個地面送下的塑料藥瓶——出於某種原因,他以為豪爾赫正在礦井裡悠閒地散步。

「嗨,討厭的傢伙,」喬尼說,「你又在閒逛,是嗎?」

豪爾赫自己也很累、很沮喪,於是他伸出拽管子拽得髒兮兮的手,在喬尼的白大褂上抹了又抹。「看吧,我到底有多懶。」他咕噥著說。然後,他就打了喬尼一巴掌。

喬尼把藥瓶放到地上,回過神兒,一腳踢到老豪爾赫的腿上。在被困地下八周多的時間裡,一班的礦工們有過數不清的爭吵和威脅,但這才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肢體衝突。當時有一人目擊,路易斯·烏爾蘇亞,但他什麼都沒來得及說,打鬥就結束了。

10月9日,傑夫·哈特和T130鑽機的工人們離海拔一百三十五米的工作間還有不到一英尺的距離,這時鑽機突然發出一聲巨響。「我們差點被嚇死。」哈特後來說,有幾秒鐘,鑽探隊都覺得,這次鑽孔又要失敗,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但是,令人驚訝的是,鑽機一直沒停,氣壓或扭矩也沒有任何明顯的變化。哈特一直沒明白,到底是什麼引起的那聲巨響。

戈爾本部長已經通知家屬們,一旦孔道打通,工作人員就會吹響號子。早上八點零二分,汽笛的鳴聲響徹大山:方案B鑽機已經通到目的地。在「希望營地」,家屬們高呼:「去國旗那!」大家都朝著石頭堆下面代表著三十二名智利礦工和一名玻利維亞礦工的那些國旗處跑去。在這裡,家屬們曾相聚一起,分享好消息或面對壞消息。「當他們全都活著出來之時,我們會更加喜悅。」瑪利亞·塞戈維亞對記者說。移出鑽頭和測試孔道的穩定性及安全性還需要兩三天的時間。稍後,在新聞發佈會上,戈爾本說,鑽探了三十三天才通到三十三人處。按計劃,最後一人進入救生艙升井的時間將會在10月13日:如果將年、月、日的數字相加,也會得出數字33。

海拔一百三十五米,大家聚集在此,來看這將他們送到地面的孔道。他們相互擁抱,用親人們送下的相機拍照,慶祝這次打通。離自由只有一步之遙了。但是,維克多·塞戈維亞卻很擔心:開口看起來太小,他現在就能想像到升井過程中必然會面對的幽閉恐懼折磨。片刻後,礦工們將硝基炸藥包放到附近鑿出的小洞裡。他們引燃了有著一百二十一年歷史的聖何塞銅金礦中的最後一次爆破,這次相對較小的爆破會讓他們重返自由。

第二天早上,幾個人都被石頭裡傳來的遙遠轟鳴驚醒。可以聽到岩石持續墜落的聲音,或許是來自弗洛仁科·阿瓦洛斯瞥見的那個裂縫,就像礦山內的一次大風暴,跟8月5日困住他們的那次一樣。別名「CD」的薩穆埃爾·阿瓦洛斯竟然能在這隆隆鳴聲中睡著,後來卡洛斯·博瑞斯踢了他一腳才把他弄醒。「嗨,『CD』,快起來,笨蛋!大山又響了。戴上安全帽。我們該怎麼辦?」佩德羅·孔蒂斯,那個想買一輛黃色卡馬洛的年輕礦工,也被老礦工巴勃羅·羅哈斯叫醒了。

「大山裂得厲害。」巴勃羅說。

「是,一直這樣啊。」佩德羅回答說。一連串巨大的霹靂聲打擾了他的睡眠。現在,每隔幾秒鐘就傳來一次轟鳴,一直持續了四小時,但大家無計可施,於是佩德羅又躺回到充氣床上去睡覺。這讓巴勃羅很生氣,他不明白,在大山聽來要塌方時,竟然還有人能睡著。「這很搞笑,因為新聞中,大家都說井下的老人才是幫助我們這些年輕人活下來的專家,」佩德羅後來說,「可現在,這幫老傢伙們卻恐慌地來找年輕人。」

很快,所有睡在避難所附近的礦工都起來了,大家聚到「白蘭鴿」輸送孔道處。老礦工們看起來都很沮喪,喬尼·博瑞斯已經哭了。我們必須給蘇格雷特和戈爾本打電話,他們說。我們得告訴他們,不能再等兩三天了。他們需要現在就把我們救出去。「有神話說,金礦裡都住著惡魔。」一個年輕點的工人說。有人覺得這些轟鳴正是怪獸發出的怒吼,它很憤怒,因為他們要離開了。週日,可以跟地面通話的一天。在下午的通話中,好幾名工人都祈求家屬轉告蘇格雷特和戈爾本,請他們看在上帝的分上,加快救援進程,因為大山內的惡魔很生氣,不想放他們離開。但是救援指揮們依然堅持之前的計劃:在那個週日以及接下來的週一,他們繼續測試井道的穩定性,並用沙袋裝滿「鳳凰號」救生艙來模擬營救過程中的下降和升井。

伴隨著底下傳來的如巖滑一般的轟隆巨響,大山內的雷鳴聲終於停止了。後來,大家下到礦井深處,發現好幾條下陷坍塌的通道,包括海拔四十四米處的隧道,就是馬裡奧·塞普爾維達過去曾祈禱的地方。

10月11日,週一,地面救援人員將「鳳凰號」救生艙深入到地下六百米進行測試。礦井內,大家開始清理避難所,就像人們長途旅行前都要好好整理一下家裡一般。路易斯·烏爾蘇亞召集大家開會,這是被困三十三人的最後一次會議。他說,大家應該記住礦山坍塌時、飢餓難耐時的互幫互助,還有這為了生存而並肩作戰的漫長六十九天。然後,幾名礦工走出來表達感激、讚頌友情。維克多·扎莫拉表達了對馬裡奧·塞普爾維達的感恩,是他在避難所裡大家情緒最低落的時刻激勵著他們。豪爾赫·加利古洛斯,腿腫了好多天的北部老礦工,走上前來感謝南部來的機修工勞爾·巴斯塔斯。「他一直表現得很紳士,我很欣賞他這一點。是,他有時候脾氣很爆,但他一直在幫我。」加利古洛斯說完後,路易斯·烏爾蘇亞看著他和喬尼·博瑞斯,說道:「我們有兩位礦工經常在一起工作、彼此幫助,但是最近,他倆大打出手。我覺得,他們應該上前握手言和。」在三十一人的注視下,加利古洛斯和博瑞斯握緊了雙手,擁抱了彼此。

最終,胡安·伊利亞內斯走上前,用威嚴的男中音進行了一次發言。「因為這將是大家最後一次的相聚,我覺得有必要達成一個協議,這對大家以後都好。」他說道。從現在起,到出去以後,大家都應該尊重大多數人的共同決定。他們即將各回各家,很多人都會遠離此處,「所有人再次相聚幾乎不可能了。不管是否願意,每個人都應該遵從集體的決定」。伊利亞內斯提醒大家之前的協定:他們不能單獨洩露集體的經歷。這些故事會是大家最寶貴的財富,屬於這個大集體。「我希望各位都能尊重我們之前的協定,像大男人一樣。這並不僅僅是集體的利益,更關乎自愛,因為只有真正自愛的人才會去捍衛他人的權益。」演講最後,伊利亞內斯有些失控,因為他正請求大家信守一個口頭的承諾,這個神聖、沉重的話題就像是說話時呼出的氣息那般縹緲,轉瞬即逝。他請求大家忠誠於榮譽和團結之類的抽像概念,要抵制住外面的種種誘惑——地上瘋狂、自由世界裡的真金白銀和名聲。一名工人上前表示異議——埃斯特班·羅哈斯說,他不信任伊利亞內斯,也不同意他說的話。有些贊同羅哈斯的人竊竊私語,突然間,會議氣氛變得極其緊張。每個人都得獨自照顧家人,而不是依賴某個集體,這是理所應當的責任。但是,這只是少數人的觀點,最終大家達成一致,任何書籍或電影帶來的收益都需平均分攤。然後,他們投票選舉伊利亞內斯成為大家出去後的正式代言人。

對馬裡奧·塞普爾維達而言,這一投票結果讓他很是受傷,這些他為之付出和奉獻的礦友們也讓他很寒心。井下,他擁有著全新的使命,成為正義之聲、真理之聲,要為礦友們積極爭取權益。但是現在,到達地面後,他卻無法講述阿塔卡馬沙漠所見證的奇跡。「他們把我踢出了領導層,」他說,「井下漫長的七十天時間內,這是最大的背叛。」

受困聖何塞也讓馬裡奧·塞普爾維達充滿了使命感,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作為一名工人的偉大。他對礦井有所虧欠。10月12日下午,離第一名工人乘「鳳凰號」升井僅剩十二小時,他準備跟井下的礦洞和通道告別。他走到自己在避難所的休息處,豎起一塊紀念牌,紀念在這裡的這段時間。最後一人離開之時,這些彎曲回轉的通道將成為時間「膠囊」,成為智利及採礦史上的一個重要里程碑,注定會被封存和隱藏數十年甚或幾個世紀之久。因此,馬裡奧留下了一封告別信,在床邊石牆的鋼筋網上,他放了一塊紙板,上面寫著他的全名、出生日期以及「馬裡奧·塞普爾維達自8月5日至10月13日曾在此駐留」這樣一句話。他還貼上了家人的相片,並用塑料花圈環住,還有他收集的一些小國旗。然後,他就在海拔九十米附近收集石頭留作紀念,這裡曾見證了很多次冒險行動,包括引爆炸藥試圖發出信號那次。「對我而言,那裡代表著生命、希望以及存活的慾望。」馬裡奧說。他打算把這些石頭送給救援中起關鍵作用的總指揮安德烈·蘇格雷特和工程師安德烈·安吉拉,還有智利總統。

與此同時,勞爾·巴斯塔斯也在做離開的準備。勞爾也收集了一些石頭——但他只是把石頭帶到深坑處,朝空曠的懸崖扔去以發洩憤怒。接招,聖何塞!然後,跟其他礦工一起,勞爾帶著記號筆,在聖埃斯特萬礦業公司所有的器械車輛上憤怒地一通塗鴉,寫了一些「感謝」礦主和礦主他媽的話。勞爾也去跟自己睡覺的地方說再見了,在海拔一百零五米處。他用家人送下來的複印相片做了一張拼貼畫,並找出了那些陪他度過漫漫孤獨長夜、撫慰他無限思家之情的照片。「我看著這些東西,想起了井下的種種,吃不到的美食、錯過的生日等等。」他說。他走到一處僻靜、沒人看得見的通道,點燃了這些相片。「我希望遠離這一切,這些糟糕的回憶。」他說。很快,相片都化作灰燼,被通道裡的微風吹散了。返回海拔一百零五米後,他銷毀了任何可能留下的痕跡。跟馬裡奧·塞普爾維達一樣,勞爾·巴斯塔斯也想像到了聖何塞未知的未來。很久以後,有人會帶著攝像機重回這段歷史之中,重回這些他曾遭受最可怕孤寂的山洞裡。「我不希望任何人看到關於我的任何東西,不希望他們說,『看,這裡,這就是勞爾·巴斯塔斯睡覺的地方。』」

「這一切都應該是私密的,是我一個人的秘密。」

離開礦井前,維克多·塞戈維亞專門寫了最後一篇地下日誌。「大地將要生產三十三個孩子,經過兩個月零八天的孕育之後。」他寫道。他回顧了在聖埃斯特萬公司以及其他礦場裡工作的歷史,那種種回憶竟可追溯到1998年。這十二年間,他幹過的所有工作,他見到工友遭受的事故,都在腦海中重演。他當過鑽工,負責過爆破,開過大鏟車。一名卡車司機在鄰近的聖安東尼奧礦井塌方中遇難,另一名工人在趕往礦場的路上出事故喪生。他在聖何塞也親眼見過兩人喪命。維克多並沒有責怪礦井,「那些沒有投入資金來鞏固井下安全的傢伙們」才應該對此負責。這麼些年了,礦井好像他的第二個家,他對這些簡陋的構造和粗糙起伏的內壁有著持久不變、堅不可摧的感情。日誌中,維克多畫了一個心形,並在裡面寫下了「我愛聖何塞」。這礦井跟他很像:有缺陷、被忽視,可也值得尊重和愛護。「聖何塞是無辜的,」他寫道,「犯錯的是那些不知如何妥善經營的人。」

在參與「鳳凰號」救生艙設計的那些智利和NASA官員以及工程師中,還有兩位海軍軍人,一名美國人及一名智利人,他們在各自國家的潛艇艦隊中都有著豐富的救援經驗。兩位潛艇兵曾實踐過的水下救援跟聖何塞即將展開的救援行動相似。他們一致同意,礦工們的升井也應該遵循潛水救援的原則:身體最為強健的工人先進入救生艙,因為他能更好地應對升井過程中可能出現的任何複雜狀況。有鑒於此,智利救援負責人們決定,三十一歲的健壯工頭、烏爾蘇亞的二把手弗洛仁科·阿瓦洛斯將成為三十三人中第一個升井的礦工。

弗洛仁科·阿瓦洛斯出來前,一個人必須先下去。救援行動即將展開的那天上午十點,曼努埃爾·岡薩雷斯得知他會是進入「鳳凰號」的第一位救援人員。在英國海灣(bahia Inglesa)的海濱城市用過午餐後,他就由司機開車帶到了聖何塞,抵達方案B孔道的現場。這是一輛載人廂式車,車窗貼有有色防曬膜,可以保護其免受車外喧嚷場面的干擾。曾經荒蕪沉悶的山坡如今到處是人:家屬和救援者們可以感到歡慶的氣息;記者和攝像人員準備向遠近各地直播慶祝現場。岡薩雷斯下去、第一名礦工升井後,兩名海軍醫療人員也會下到井下,但是目前,他才是關注的焦點。夜幕降臨,救生艙和井道的最後準備工作完成,岡薩雷斯嚴肅緊張的臉龐出現在營地裡的大屏幕上——救援人員也為家屬們支起幕布,以便他們追蹤救援進展。鑽探現場的他抬起頭,看到了上面山脊上排列的記者和攝像們,各處都是燈光,好像進入了一個圓形大劇場,精彩的一齣戲劇即將拉開帷幕。

岡薩雷斯走向救生艙,晚上十一點零八分,他進入艙內,繫好安全帶,準備就緒。他身著橙黃色連體衣,頭戴白色安全帽,表情嚴肅,無法完全抑制對未知的恐懼。之前他已被告知,送他下井的系統設計有多個安全保障冗余度——比如,這台奧地利製造的、升降救生艙的大吊車能負重五十四噸,大概是艙體本身重量的一百多倍。但是,踏上救生艙的鋼板後,他就立足於一百三十層樓高的井道之上;從上到下,自由落體都需要十二秒鐘,一旦發生意外,肯定必死無疑。

「請保持鎮靜,」救援總指揮跟他說,「我對你有絕對的信心。」

智利總統和礦業部長也在現場。「祝你好運,曼努羅。」總統稱呼他的暱稱。

十一點十七分,「鳳凰號」開始降下。救生艙以八十二度的斜角進入礦山,岡薩雷斯看不到下面的井道。他有收音機,但大約一百米左右,信號就消失了。艙內還安有攝像機,如果出現問題,他可以用手勢跟地面溝通。「我的任務是確保一切運行正常。」他說,在這十七分鐘的行程中,他基本都在四下查看。下到兩百米,他看到一股水從井道裂縫中流出。溫度越來越高:地上的夜晚春寒料峭,但礦井深處卻儼然熱帶的酷暑。離底部一百五十米時,他感到了輕微的變化,因為井道不再呈八十二度角傾斜,而是垂直通到下面。他最大的擔心是救生艙打開時礦工們的狀態。很有可能,有人會很恐慌,甚至沒等輪到他,就硬闖進救生艙裡。

實際上,下面的礦工們正面臨著相反的問題。有一個人不想離開礦井。「鳳凰號」之前在井道內測試時,曾導致石頭滾落,現在維克多·塞戈維亞確信,只要他進入,這些鬆動的石塊就會卡住救生艙。更糟糕的是,大山的塌陷讓救生艙即將進入的山洞牆壁上裂開了一條大縫。「在這兒,至少我還活著,」他說,「為什麼要進入那井道裡找死呢?」

「聽著,」弗洛仁科·阿瓦洛斯說,「我第一個進去,如果我被困住了,咱們都別想出去了。」這番話終於讓維克多平靜了些。後來,當弗洛仁科準備升井時,大家都低下頭進行了最後一次祈禱。六十九天前,他們跪在地上,祈求上帝救出他們。現在,他們要祈求上帝保佑弗洛仁科,保佑他的升井「之旅」安全。這將是三十三人最後的私密一刻,很快,營救行動就會被公開放映。更有舞台感的是,他們還在救生艙出現的地方安裝了很多亮燈,隨之而來的攝像機會將直播視頻影像通過光纜傳輸到地面。然後,智利政府會將視頻輸出到現場的媒體和衛星卡車上,信號再傳輸到沙漠星空上的人造衛星,世界各地大大小小屏幕前的幾億人都會注視著聖何塞礦井的內部。救生艙離目標越來越近,當時是聖地亞哥時間晚上十一點半,倫敦和巴黎天還未亮,新德里是正午時分,洛杉磯則是晚餐時間。

救生艙從井道中滑下,降到了海拔一百三十五米的山洞裡。光著膀子、穿著白色短褲的喬尼·博瑞斯第一個走到門前,歡迎身著嶄新橙黃色連體衣的岡薩雷斯到來。喬尼眼含熱淚,兩個男人立刻擁抱了彼此。轉身面向其他的礦工,這位救援者宣佈:「上面有密密麻麻一堆人等著你們!」其他人都走上前,跟他握手或擁抱,岡薩雷斯還開了一個緊張的玩笑:「你們這群傢伙最好別吃我豆腐!因為後面還有兩名海軍特戰潛水員正跟著我,他們可最擅長打架了!」

對這群被困十周的傢伙們而言,岡薩雷斯看起來特別乾淨、清爽。迷人的微笑、胖胖的臉頰、阿塔卡馬烈日下工作數日造就的古銅膚色,他就像來自遙遠、明亮世界的旅遊者。「之前,我們完全感覺不到其他人的存在。」一名工人說,而現在,一個來自人間的活生生的同胞竟來到他們當中。

對岡薩雷斯而言,這三十三人就跟原始人一樣。好幾個人都袒胸露背,短褲捲起成「尿褲」的模樣,靴子也剪切得各式各樣。「他們好像山洞裡的野人。」岡薩雷斯會在井下待二十四小時,稍後,他就有機會四處看看:拐彎處,他看到為遇難工人建起的神龕,越溜躂他越感覺,自己好像回到了過去那更簡單、更危險的採礦歷史之中。「這些人完全沒有任何防護設備。」他說。沒有防護面罩,也沒護目鏡,井內的濕熱度遠遠高於其他礦井。日常的工作環境簡直是「慘無人道」。他說。在這裡呆一天都是對身體和耐力的巨大考驗,可這群傢伙卻生活了漫長的六十九天。天吶,他很好奇,他們是怎麼做到的?

現在,他必須救出他們。「我叫曼努埃爾·岡薩雷斯,來自厄爾特尼恩特的救援人員。」他用平靜、威嚴的語氣說道。他告訴他們通過井道上升的旅程是什麼樣子。「聽著,只會感到輕微的搖晃,不要害怕……氣壓的變化會比較明顯。」升井前的最後準備工作包括檢查弗洛仁科的血壓和脈搏。「啊,沒關係。」岡薩雷斯看著這些高讀數說道。「反正,這只是法律所需。」他核查了一份清單,給弗洛仁科綁的安全帶裝上了監控器,又在他手指頭上綁了一個。岡薩雷斯來到海拔一百三十五米不到十五分鐘,弗洛仁科·阿瓦洛斯就準備踏入「鳳凰號」救生艙中。「我們上面再見。」他走進艙內,在岡薩雷斯關上門時,他對其他人說。幾秒後,「鳳凰號」開始上升,跟電梯一樣平穩,救生艙很快消失在井道內。上升過程中,弗洛仁科感到好像進入了石頭的身體內。「感覺很好!」他朝下面的人大喊,「這裡感覺很不錯!」下面的大家也呼喊著回應他,他們的聲音從他腳底傳上來,弗洛仁科慢慢上升,離開了這個生活了十周的「家」,這個囚禁了他漫長十周的監牢。

地面上,弗洛仁科的妻子莫妮卡和兒子正在出口附近等待:莫妮卡曾夢遊走遍了這座大山,他的兒子、七歲的貝倫也一直在此守候。山坡下遠處的「希望營地」裡,「市長」瑪利亞·塞戈維亞正在大電視屏幕上觀看救援,想到這群大男人要擠進這條石頭通道,她就斷定說:礦山就像是生育他們的一個女人。跟在聖埃斯特萬公司礦場上的很多女人一樣,瑪利亞也能切身感受到這一類比。「如果你準備要生孩子,你就會知道孩子可能會順利降生,但是也可能出現風險,甚至根本就生不出來。」嬰兒可能臍帶繞頸致死,也有可能在產道中窒息而亡。這些男人在山中上升之時,救生艙可能會掉回井裡,或者大山會塌陷毀壞井道、產生裂縫,困住「鳳凰號」和裡面的「乘客」。瑪利亞·塞戈維亞生育過四個孩子,現在她為之戰鬥的這些礦工就要從大山母親兩千一百英尺長的「產道」中上升出來。如果大地不準備鬆手,那他們就出不來。但是,或許,大地根本就不想再留他們了呢。

救生艙內,弗洛仁科是清醒的,他會親眼見證這次重生,艙內小燈照亮的井道內石壁在眼前緩緩滑下。他還戴著8月5日下井時的那頂有些褪色的紅色安全帽。當時,午夜差幾分鐘,在緩慢上升的旅程中,10月12日變成了10月13日。耳邊只有救生艙發出的「光當光當」之聲:聽起來好像在坐一輛年頭已久的過山車。能感到前後晃動,但三十分鐘的行程中,弗洛仁科一直很平靜,因為大山內的漫長磨難即將結束。他很孤單,但上面有十二億人在熱切地等待,視線全部聚焦在大山內即將突出的圓柱形艙上。

弗洛仁科開始回想大山內發生的一切,隨後,外面生活的種種回憶也湧現出來:遇見孩子母親的那一天,兒子們出生的那一天,孩子們開始上學的那一天。他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多麼幸福啊。而現在,他依然很幸福,坐著救生艙從礦井的石洞內緩緩上升,承載著那麼多看不見的男男女女的希冀與祝福。他能感到,空氣越來越稀薄,耳朵堵塞了,然後嗡的一聲耳鳴了。救生艙進入井道的最後一段,外面的微風吹進艙內。有幾秒鐘,周圍全是鋼鐵加固的內壁,光當聲也消失了,一切都靜得可怕。突然,收音機裡傳出響亮而刺耳的噪音,他聽到了人的聲音,很多人呼喊指令的聲音,朝他、朝彼此,地面上的各種聲音在頭頂上方盤旋。突然,外面爆發出熱烈的掌聲。「鳳凰號」還在緩慢上升,外面湧來那麼多光線和色彩,弗洛仁科抬起頭,看到一個曬得黑黝黝的男人,頭戴白色安全帽,正從艙門的鋼筋網裡盯著他看。